《長安十二時辰》第十九章 寅正

他努力睜開獨眼去分辨,終于發現那是一大串五彩的薄紗。想必這也是出自順的設計,燈屋的燈火過它們,可以呈現出更有層次芒。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寅正。

長安,萬年縣,興慶宮。

蕭規帶領著銳蚍蜉們,飛快地沿龍池邊緣前進。不過二十幾個彈指的工夫,他們便已接近勤政務本樓的口。

嚴格來說,勤政務本樓并不在興慶宮,而是興慶宮南段城墻的一部分。它的南側面向廣場,左右連接著高聳的宮城石墻,這三面都沒有通路。唯一的登樓口,是在北側,位于興慶宮苑,在軍重重包圍之中。當初這麼設計,是為了降低被襲擊的風險,不過現在反倒了一個麻煩……

此時的勤政務本樓,已徹底被濃的煙霧所籠罩。眼前的視野極差,看什麼都是影影綽綽的。霧中不時有火星飛過,暗紅與昏黃錯閃。蕭規等人不得不放慢速度,繞過各種殘破的燈樓殘骸與散碎瓦礫,免得傷中腳底。

蕭規走在隊伍最前頭,努力分辨著前方的景象,心中并不焦慮。環境越惡劣,對他們越有利。這二十幾只蚍蜉,若是跟龍武軍正面對上,一定全軍覆沒。只有在混復雜的環境,他們才能爭取到一勝機。

他忽然停下腳步,腦袋稍稍歪了一下,耳邊聽到一陣斷斷續續的喧囂。這聲音不是來自勤政務本樓,而是來自更南的地方,那是無數人的呼喊。

興慶宮的廣場上此時聚集著幾萬人,得嚴嚴實實,散個花錢,就足以造慘重的事故,更別說發生了這麼恐怖的炸。

盡管真正的發威力,并沒那麼大,但長安百姓何曾見過這等景象?聽聲音,蕭規就能想象得到,那幾萬駭破了膽的百姓同時驚慌地朝廣場外跑去,互相擁,彼此踩踏,化為無比混的人流旋渦——這是個好消息,四面八方趕來的勤王軍隊,會被這巨大的流裹挾,無暇旁顧。

蕭規只停留了一下,然后繼續向前奔跑,很快看到前方出現兩尊高大猙獰的形黑影,不由得神一振。

蚍蜉已事先清了勤政務本樓周邊的況,知道在的左右,各矗立著一尊靈石像——東方青龍,北方白虎,象征著興慶宮在長安的東北方向。

只要看到這兩尊石像,就說明找到了正確的口。蕭規抖擻神,向后的部下發出一個短促的命令。他們紛紛停下腳步,把掛在腰間的弩機舉起來,架在手臂上端平。

勤政務本樓的,除了靈還有不龍武軍的守衛。陳玄禮練兵是一把好手,這些守衛雖然被突如其來的炸所震驚,但沒有一個人擅離職守,反而提高了戒備。蕭規看到,的活門檻已被抬高了幾分,形一道半高的木墻,防止外人闖

對這種況,蚍蜉早有預案。濃煙是最好的掩,他們紛紛占據有利的擊位置,十幾把弩機同時抬起。

手!”蕭規低聲下令。

砰!砰!砰!

彈筋松弛的聲音此起彼伏。這些蚍蜉都曾是軍中銳,百步穿楊是基本素質。龍武軍士兵雖然覆盔甲,可那十幾支刁鉆的弩箭恰好鉆進甲片的空隙,刺要害。

只短短的一瞬間,門口的守衛便倒下大半。剩下的守衛反應極快,紛紛翻跳過門檻,矮下子去。可惜蚍蜉這邊早已點燃了幾管猛火油,丟出一條拋線越過木檻。很快另外一側有躍的火焰升起,伴隨著聲聲慘呼。

負責近戰的蚍蜉趁機躍,一刀一個,把那些守衛殺。就在這時,一伙胡人樂師驚慌地從旁邊跑來。他們是宴會的用樂班,正在樓底的休息室待著,聽到炸聲便懷抱著樂,想要逃出來。

蚍蜉自然不會放過他們。無論箜篌還是琵琶,面對刀鋒的犀利,都顯得孱弱無比。不過數個彈指的景,這些可憐的樂師便倒在屠刀之下,弦斷管折。干掉他們之后,蕭規意識到,勤政務本樓上的幸存者們,會源源不斷地從樓上跑下來。他迅速把弩箭重新上箭,躍過門檻,來到一層的勤政廳之中。

這一個大廳極為空曠,有十六紅漆大柱矗立其間,上蟠虬龍。柱子之間擺滿了各種奇花異草,或濃艷,或幽香,郁郁蔥蔥,造型各異,把這大廳裝點“道法自然”之景。

在大廳正中,斜垂下來一道寬闊的通天梯,通向二層——其實就是一道寬約五尺的木制樓梯,梯面烏黑發亮,狀如云邊,樓梯扶手皆用檀木雕彎曲龍形。登高者扶此梯而上,如步青云,如驂龍翔,反復折返,可通至頂層的宴會大廳。天子和諸多賓客登樓,即是沿這里上去。

不過這通天梯如今卻變了個模樣。它原本結構是主懸空,只在每一層轉折靠樓柱吊起,不占據樓空間,但代價是基不牢。剛才的劇烈震,讓樓梯一層層坍塌下來,梯木半毀。蕭規沿天井向上去,看到甚至有數截樓梯互相疊傾,攪一團麻。

這里每一層的層高都在三丈以上,人若強行跳下,只怕死得更快。也就是說,勤政務本樓的上層,已暫時與外界隔絕開來。

蕭規略微回想了一下這棟樓的構造,一指右邊:“這邊走!”

這邊有一條雜役用的通道,下接庖房,上通樓諸層,為傳菜走酒之用。正路不通,只能嘗試著走這邊。

雜役樓梯設在樓角,以兩道轉彎遮掩其出口,以避免干擾貴人們的視線。蚍蜉們迅速穿過去,來到樓梯口。這里的樓梯自然不如通天梯那麼華貴,幾無裝飾,但為了搬運重,梯底造得很扎實,所以完好無損。

蕭規二話不說,登樓疾上。中途不斷有仆役和宮驚慌地往下逃,都被干凈利落地解決掉。偶爾有幸運的家伙躲過攻擊,尖著掉頭逃離,蚍蜉們也沒興趣追擊。

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天子。

燈樓炸的瞬間,陳玄禮和元載剛剛走過興慶宮進門的馳道,勤政務本樓已遙遙在目。

突如其來的巨大轟鳴,以及隨即而至的烈焰與濃煙,讓兩個人停下腳步,臉煞白。他們的視線同時投向樓頂的宴會廳,可惜在燈樓裂的驚天威勢遮掩之下,本看不清那里發生了什麼。

一直等到太上玄元燈樓轟然倒塌,重重砸在勤政務本樓的正面,兩人才如夢初醒——可他們寧愿這是一場幻覺。

堂堂大唐天子,居然在都城的腹心被人襲擊,宮城被毀,這簡直就是一場最可怕的噩夢。

“救駕!”陳玄禮最先反應過來,大喝一聲,往前跑去。

元載跟在他后,作卻有些猶豫。看剛才那威勢,天子搞不好已經駕崩了,這時候再冒險闖,表現出一番忠勤護駕的舉,到底值不值得?

他一邊想著,一邊腳步緩了下來。不料陳玄禮回頭看了他一眼,語氣里滿是狠戾:“興慶宮已全面封閉,擅離者格殺勿論!”元載面一僵,昂起頭道:“元載負靖安之責,又豈是貪生怕死之輩?此非常之時,救駕為重!靖安司愿為將軍前驅!”

他話里話外,暗示靖安司已通報過敵,龍武軍得負起更多責任。陳玄禮冷哼一聲,眼下不是扯皮的時候,得先把天子從樓上撤下來——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他們邊本來就帶著三四個護衛,在途中又收攏了十幾名巡的衛兵,形了一支頗有戰斗力的小隊伍。陳玄禮心急如焚,不斷催促著隊伍,很快趕到了勤政務本樓的

在樓門口,他們首先看到的是橫七豎八的龍武軍士兵尸,以及升高的門檻。陳玄禮的臉鐵青到了極點,眼前這番慘狀,說明事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蚍蜉不了燈樓,甚至還悄無聲息地潛了興慶宮,人數不明。

作為軍將領,這已經不能被稱為恥辱,而是嚴重職,百死莫贖。

元載也看出了事態的嚴重。很顯然,蚍蜉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座。他在心里盤算了一下,勤政務本樓的警衛力量,在剛才的襲擊中估計死傷慘重;而現在廣場上一定也一團,把龍武軍的主力死死拖住;至于把守興慶宮諸門的監門衛,第一反應是嚴守城門,越是大,他們越不敢擅離崗位。

陳玄禮直屬的龍武親衛倒是可以用,可是他們駐扎在金明門外,而金明門剛剛應陳玄禮的要求,落鑰封閉。重新開啟,也得花上不時間。

也就是說,在差之下,短時間能趕到勤政務本樓救駕的,只有目前這十來個人。至于敵人來了多,手里有什麼武,他們對此完全茫然無知。

元載憂心忡忡地對陳玄禮建議道:“敵我不明,輕赴險地,必蹶上將軍。不如等羽林、千牛衛諸軍趕至,再做打算吧。”

羽林軍屬北衙,千牛衛屬南衙,皆是同樣栩扈天子的宿衛軍。燈樓一倒,他們必然會立刻出,從四面八方趕來勤王。

但這個建議被陳玄禮斷然否決,開玩笑,現在遭遇危險的可是皇帝!坐等別軍趕到救駕,等于給自己判死刑。眼下這個局面,勤王軍隊的人數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時辰!時辰!多一彈指,一彈指,可能就是霄壤之別。

“必須現在就進去!就現在!”

陳玄禮出配刀,一改往日的謹慎。這時候沒法再謹慎了,必須強行登樓,哪怕全死完,也不能讓天子有任何閃失。

主帥既然下了命令,龍武軍士兵們自無二話,毫不猶豫地沖進一樓大廳。他們很快發現,通天梯已被半毀,此路不通。

“走旁邊的雜役樓梯!”陳玄禮對樓層分布很悉,立刻吼道。士兵們又沖到樓角,仰頭一看,發現雜役樓梯蔓延起熊熊的大火,也沒法走了。陳玄禮瞇起眼睛檢查了一番,發現梯子上端有人為破壞的痕跡。

那些該死的蚍蜉,果然從這里登樓,而且還把后路都給斷了!陳玄禮一拳重重砸在樓梯扶手上,竟把木打斷了一截。斷裂的白碴,沾著這位軍大將軍的鮮

兩個樓梯都斷了,龍武軍士兵站在大廳里,一籌莫展。元載轉脖頸,忽然指著旁邊道:“我有辦法!”

“嗯?”

“踩著那些花草!就能到二樓木梯的邊緣。”

陳玄禮一聽,雙目兇,這都什麼時候了,還他媽的敢說這種胡話?他手要去揪元載的襟。元載一貓腰躲過陳玄禮的手掌,自顧朝著朱漆柱子之間的花叢跑去。

陳玄禮正要追過去,卻看到元載蹲下子,然后將他前的一塊——不是一叢,是一塊方方正正的花畦,從那一片花叢里單獨移了出來。花畦上面是紫碧的郁金香和黃白的那伽花,下面卻發出隆隆的聲音。

陳玄禮這才明白,這家伙是什麼意思。

這些在勤政務本樓底層的花草,并非真的生長在地里,而是栽在一種作移春檻的木圍車上。這種車平日里停放在苑之,廂培土,土中埋種,有花匠負責澆灌。一俟車頂葉茂花開,這些移春檻可以被推到任何場所,為可移苑風

元載一向最好奢侈之,這等高妙風雅的手段,他比誰都敏。也只有他,才會注意到這種細節。

陳玄禮連忙命令所有人上前幫忙,七手八腳把那幾輛移春檻推出來,傾翻車,把里面的花草連帶泥土全數倒掉。可憐這些來自異國的奇花異草,在靴子的踐踏下化為春泥,無人心疼。

士兵們把空車一輛輛摞起,高度接近天花板。然后他們依次攀到車頂,手臂恰好能夠到二樓的斷梯邊緣,略一用力便能上去。

過不多時,所有人包括元載都順利爬上了二樓。這一層聚集了不仆役和婢,也有個別穿著雅服的貴人。這些人個個灰頭土臉,癱在地,見到有救兵到來,紛紛發出呼救。

陳玄禮本顧不上他們,大踏步朝著通往三樓的樓梯沖去。所幸這一段樓梯完好無損,并無阻滯,這一隊人噔噔噔一口氣踏上三樓,卻不得不停住腳步。

勤政務本樓的三樓是個四面敞開的通間,沒有墻壁,只有幾排柱子支撐。這一層的高度,恰好高于兩側城墻,遠近沒有建筑阻擋。到了夏季,四面皆有穿堂的涼風吹過,是絕佳的納涼之所,其名曰:“邀風堂。”

這全無遮護的布局,正面遭遇到燈樓那等規模的炸,簡直就是羊羔遇虎,慘遭。整整一層,無論銅鏡、瓷瓶、螺屏、席還是在其中的活人,先被沖擊波震得東倒西歪,然后又被火云洗過一遍。接著,燈樓上層轟然塌砸下來,燃燒的樓尖撞在外壁被折斷,旋轉著切這一層,帶來了無數橫飛的碎片與火星,場面凄慘之至。

等到陳玄禮他們沖到第三層,只見滿眼皆是煙塵與廢墟,地板一片狼藉,幾乎寸步難行,也聽不見任何呼救和,只怕沒什麼幸存者。幾火頭呼呼地躍著,若不管的話,過不多時就會釀二次火災。

陳玄禮住驚駭的心,揮手趕開刺鼻的煙氣,朝著通向第四層的通天梯跑去。上元春宴的舉辦,是在第七層,天子也在那里,這是陳玄禮唯一的目標。

元載隨著陳玄禮,眼前這一幕肆慘狀,讓他咋舌不已。到底該不該繼續上行?這個險值不值得冒?要知道,天子就算沒在炸中亡,現在也可能被蚍蜉控制了。風險越來越大,好卻越來越小。元載的心不由得搖起來。

可是,他暫時找不到任何離開的借口。陳玄禮現在這種神狀態,只要元載稍微流出離開的意思,就會被當作逃兵當場斬殺。

這一層的地面上散落著尖利的殘骸,還有大量的碎瓷,很難讓人跑起來。陳玄禮以下,都小心翼翼地跳著前進。元載趁機不停地向四周搜尋,突然他眼睛一亮,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在距離他十幾步遠的樓層邊緣,有一擎檐方柱,撐起高翹的樓外檐角。此時在這方柱的下緣,正靠著一個人,服殘破,似乎昏迷不醒。這人渾都被燎傷,幾乎看不清面目,可那只獨眼,他再悉不過,還曾經為此嚇尿了子。

“張小敬?!”

元載先驚后喜,他沒想到會在勤政務本樓里又一次與這家伙相見。他顧不得多想,大喊著把陳玄禮住。陳玄禮回過頭,急吼吼地問他怎麼回事。

元載一指張小敬:“炸樓的元兇,就是他。我們靖安司一直就在找他。”陳玄禮朝那邊掃了一眼,他之前聽過這個名字,似乎原來是靖安都尉,然后不知怎的被全城通緝過,很快通緝令又被取消了。

不過這名字也只是讓陳玄禮停了一霎,他對破案沒興趣,天子的安危才最重要。他正要繼續前進,元載又道:“這是重要的欽犯,將軍你可先去!這里我來置!”

陳玄禮聽出來了,這家伙是在找借口不想走。不過這個借口冠冕堂皇,他也沒法反駁。炸樓的兇手,當然不能置之不理。他沒時間多做口舌之辯,只好冷哼一聲,帶著其他人,匆匆沖向四樓。

元載目送著陳玄禮他們離開,然后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張小敬面前。他低頭玩味地笑了笑,從腰間出一把刀來。

這刀屬于一位在口殉職的龍武衛兵,是陳玄禮親手撿起來給元載。他不太習慣這種軍中利的重量,反復掂量了幾下才拿穩。

“你在晁分家囂張的時候,可沒想過報應來得這麼快吧?”元載晃著刀尖,對張小敬滿是怨毒地說。那一次尿子的經歷,簡直就是奇恥大辱,他簡直恨了這頭狂暴的五尊閻羅。

張小敬閉著眼睛,對元載的聲音毫無反應,生死不知。

元載把刀尖對準張小敬,開始緩緩用力。他已經盤算妥當了,張小敬死在這勤政務本樓里,是最好的結果。不是出于仇怨,也是出于利益考慮。他今晚辛苦布的局,只有張小敬一死,才算是徹底穩妥。

元載現在深深會到了封大倫的心:這家伙太危險了,只要活著,就是一個極大的變數,不死掉,實在是讓人無法安心。

“你做的惡事,足可以讓朝廷把古法里的凌遲之刑重新找回來。現在我殺你,也是為你好。”

元載念叨著無關痛的廢話,把直刀慢慢過去。他從來沒殺過人,略有張,所以運力不是很準。那刀尖先挑開外袍,對準心口,然后刺破了沾滿污煙的糙皮,立刻有鮮涌出。這讓元載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撤了一點,然后再一次進刀。

這一次刀尖很穩,只消最后用一次力,便可以徹底扎心臟。這時元載突然到后腦勺一陣劇痛,眼前一黑,登時暈倒過去。

“登徒子!”

檀棋拋開手里的銅燮牛燭臺,踩過元載的,朝張小敬撲了過去。

對于自己攀上燈樓頂端之后發生的事,張小敬的記憶有點模糊。

約記得,自己靠在狻猊架上,等著最后時刻的到來,眼前五,絢麗無比。

開始張小敬以為這是人死前產生的幻覺,可耳邊卻總有一個強烈的聲音在吶喊。他的理智雖然已經放棄逃生,可心那一桀驁堅忍的沖,卻從未真正服輸,一直在努力尋找著求生的可能。

他努力睜開獨眼去分辨,終于發現那是一大串五彩的薄紗。想必這也是出自順的設計,燈屋的燈火過它們,可以呈現出更有層次芒。此時燈樓熊熊燃燒著,火焰燎天,這些薄紗懸浮在半空,隨著上升氣流舞不休。

它們是怎麼固定在燈樓上的呢?

張小敬抬起頭,忽然發現在他的頭頂,十幾條麻繩皆固定于狻猊架之上,下端星散,分別牽向不同方向。各薄紗,即懸掛在麻繩之上,麻麻地懸吊在燈樓四周,宛若春鈿——這個作牽春繩,不過張小敬并不知道,也不關心。

他關心的,是繩子本。經過短暫觀察,他發現其中有一格外大的麻繩,繩子頭拴在狻猊的脖頸,而麻繩的另外一端,則被斜扯到興慶宮的南城墻邊緣,與堞口固定在一起。遠遠看去,在城墻與樓頂之間,斜斜牽起了一線。

一個求生的念頭,就這樣莫名浮現上來。

魚腸是個很細的人,肯定早早預留好撤退的路線,以便在啟最后的機關后,可以迅速離開。這條路線不會是往樓下走,時間必然來不及,他的撤退通道,只能在上面,那麼手段就只剩一個:

牽春繩。

沿著這牽春繩離燈樓,這是最快的撤退方式。

接下來的事,張小敬委實記不清楚了。他恍惚記得自己掙扎著起,攀上架,全憑直覺抓住了最的那繩子,然后用一凌空飛舞的絹帶吊住雙手,子一擺,一下子離了燈樓頂端。

他的子飛快過長安的夜空,離開燈樓,朝著興慶宮飛去。

就在他即將抵達興慶宮南城墻時,燈樓驟然炸裂開來,強烈的沖擊波讓整條繩子劇烈擺接著,燈樓的上半截翻倒,砸向興慶宮,這個作徹底改變了繩子的走向。張小敬本來雙腳已幾乎踏上城墻,結果又被忽地扯起到半空,伴隨著大量碎片滾進了第三層……

……張小敬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了檀棋的面孔。

檀棋的烏黑長發東一縷西一條地散披在額前,臉頰上沾滿臟灰,那條水殘破不堪,有大大小小的灼出星星點點的白皙

此時沒有半點怯,軀向前,抱住張小敬的腦袋,大聲呼喚著他的名字。張小敬囁嚅,卻說不出話來。檀棋看看左右,從瓦礫中翻出一個執壺,把里面的幾滴殘酒滴進他的咽。張小敬拼命張開,用舌頭承接,之前在燈樓里,他整個人幾乎快被烤干了,這時有水滴口,如飲甘

張小敬慢慢地恢復了清醒,問怎麼跑這里來了。

檀棋自己也沒想到會在這里跟張小敬重逢。之前惹惱了太子,被護衛從上元春宴拖離,暫時關在了第三層邀風堂的一庫房。

這一層沒有墻壁,所以庫房的設計是半沉到二層。當燈樓炸時,灼熱的烈風席卷了整個邀風堂,整個這一層都被得極慘,唯獨這個庫房勉強逃過一劫。檀棋聽到庫房外那一片混,意識到這是闕勒霍多發,心絕到了極點。

待得外面聲音小了些,推開已經扭曲變形的房門,在煙塵彌漫中跌跌撞撞,卻不知該去何

恰好就在這時,檀棋看到元載正準備舉刀殺人。不認識元載,但立刻認出了張小敬的臉。急之下,舉起一沉重的銅燮牛高腳燭臺,狠狠地對元載砸去,這才救下張小敬的命。

聽完檀棋的講述,張小敬轉脖頸,面不解:“你不是在平康里嗎?為何會出現在勤政務本樓?”

他不問還好,一問,檀棋一直強行靠意志繃緒堅壁,終于四散崩塌。撲在他的膛之上,放聲大哭,口中不斷重復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覺得自己真是什麼用都沒有,什麼事都沒做好,終究還是讓闕勒霍多發了,枉費了公子和登徒子的一番信任。

“不要哭,到底怎麼回事?”張小敬的語調僵

檀棋啜泣著,把自己借太真之手驚天子的事講了一遍。張小敬欣道:“若非你在前這麼一鬧,讓他們撤掉全城通緝,只怕我在晁分門前,已經被這個家伙殺——所以你的努力,并沒有白費。”

他試圖手去的發髻,不過一胳膊,牽一陣生疼。

“可是,闕勒霍多還是炸了……”檀棋的眼淚把臟臉沖出兩道壑。剛才那一場混,給的沖擊實在太大。靖安司同人奔走這麼久,卻終究未能阻止這次襲擊。強烈的挫敗,讓檀棋陷自我懷疑的流沙之中,難以拔出。

張小敬虛弱地解釋道:“剛才那場炸,本來會死更多的人,多虧有你在啊——我早說過,你能做比端茶送水更有意義的事,多男子都不及你。”

檀棋勉強一笑,只當是張小敬在哄騙自己。他的軀上跡斑斑,衫破爛不堪,簡直難以想象,在自己被囚在勤政務本樓的這段時間,他獨自一人要面對何等艱難的局面。

就算闕勒霍多真的被削弱了,那也一定是這個男人前后奔走的功勞吧?

張小敬掙扎著要起來,檀棋連忙攙扶著他半坐在柱子旁。這時元載也悠悠醒轉過來,他著劇痛的后腦勺,抬起頭來,發現砸自己的是個婢,不由得惱怒:“大膽賤婢,竟敢襲擊靖安司丞?”

其實真正的靖安司丞是吉溫,元載這麼說,是想習慣地扯張虎皮。誰知這了檀棋的逆鱗,杏眼一瞪:“你這夯貨,也配冒充靖安司丞?”拿起銅燭臺,又狠狠地砸了一下。這次力度比剛才更重,砸中大,元載不由得發出一聲慘,又一次跌倒在地板上。

“檀棋……”張小敬,無奈道,“他確實是靖安司的人。”

一聽這話,檀棋扔開燭臺,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這種人都進了靖安司,豈不是說公子已然無幸?元載一見求生有戲,急忙高聲道:“在下與張都尉之間,或有誤會!”

張小敬盯著這個寬闊額頭的僚,自己的窘迫境,有一半都是拜他所賜。他沉著臉道:“我之前提醒你興慶宮有事,如今可應驗了?”元載忙不迭地點了點頭。剛剛被這瘋婆娘砸得生疼,他不敢再端起架子。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還要殺我?”

元載心思轉得極快,知道叩頭求饒沒用,索一抬脖子:“那麼多人,都親眼看到都尉你準備炸掉燈樓,縱然我一人相信,也沒法服眾。”

這句話很含糊,也很巧妙,既表示自己并無敵意,又暗示手是形勢所迫,還反過來質疑張小敬的作為。張小敬知道他是誤會了,可是這個解釋起來太費舌。如今局勢迫,他沒時間辯白,直接問道:“外面現在到底什麼況?”

元載只得一邊著大,一邊簡單扼要地講了講勤政務本樓遭人侵,陳玄禮帶隊赴援。張小敬皺著眉頭,久久未能作聲。他知道除了闕勒霍多之外,蕭規還有另外一手計劃。沒想到的是,這個計劃比他想象得還要大膽兇狠,居然一口氣殺到了前。

這家伙的實力,雖然在大唐的對手里本排不上號,可無疑是最接近功的敵人。

“我得上去!”

張小敬掙扎著要起,可他的子一歪,差點沒站住。剛才那一連串劇斗和逃離,讓他的力和意志力都消耗殆盡,渾傷痛,狀態極差。

檀棋睜大了眼睛,連忙扶住張小敬的胳膊,聲道:“登徒子,你已經做得夠多了,不要再勉強自己了……”張小敬搖搖頭,嘆了口氣:“援軍趕到,至還得一百彈指之后,可蕭規殺人,只要指頭。”

“不是還有陳玄禮將軍在嗎?他總比你現在這樣子強吧?”檀棋道。不知為何,不想看到這個男人再一次去搏命,一點也不想。哪怕樓上的天子危在旦夕,也只希他能老老實實躺在這里。

“陳玄禮是個好軍人,可他不是蕭規的對手。能阻止他的,只能是我。”張小敬道。他再一次狠咬牙關,勉力支撐,先是半跪,然后用力一踏,終于重新站立起來。臉上的神疲憊至極,只有獨眼依舊著兇悍的芒。

元載像是在看一個怪,這家伙都傷什麼樣子了,還要上樓去阻止那伙窮兇極惡的蚍蜉?他怎麼計算,也算不出這個舉的價值何在。

檀棋也不明白。

“路是我選的,我會走到底。”一個嘶啞的聲音在邀風堂里響起。

在廢墟和躍的火中,張小敬晃晃悠悠地朝著樓上走去。他的影異常虛弱,卻也異常堅毅。直到這一刻,檀棋才徹底明白為何公子當初會選他來做靖安都尉,公子的眼,從來不會錯。

一想到李泌,檀棋心中一痛,忍不住又發出一聲啜泣。這個細微的聲音,立刻被張小敬捕捉到了。他停下腳步,背對著道:“哦,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家公子,還活著——嗯,應該說至我見到時,還活著。”

檀棋雙目一閃,心中涌出一線驚喜。不知為何,強烈地覺到,公子一定是被他所救。可知道現在不是追問細節之時,便猶豫地出手臂,從背后環抱住張小敬,一幽香悄然鉆張小敬的鼻孔,讓他不由自主想起在景教告解室里的那片刻曖昧。

“謝謝你。”檀棋低聲道,把臉在那滿是灼傷的脊背,到那里的有一瞬間的繃。

李泌幾乎創造了一個奇跡。

他從升平坊趕到德坊,橫穿六坊,北上四坊,居然只用了不到兩刻的時間。以上元節的通狀況,這簡直是一樁不可能完的任務。至有十幾個人被飛馳的駿馬撞飛,他甚至沒時間停下查看。

太上玄元燈樓的意外炸,在西邊的萬年縣產生了極大的混。可在更遠,不知就里的老百姓只當它是個漂亮的噱頭。尤其是到了東邊長安縣,大家該逛花燈還逛,該去找吃食還吃,完全沒意識到一場大災正在悄然發生。

按道理,這時京兆府應該發布急命令,敲響街鼓中止觀燈,讓百姓各自歸坊,諸城門落鑰。可整個朝廷中樞也困在勤政務本樓里,一時間連居中指揮的人都沒有。承平日久,整個長安城的警惕心和效率都被已被磨蝕一空。

只有興慶宮附近的諸多樓,依然堅守崗位。武侯們瘋狂地發著救援信號,可是缺了大樓的支撐,本沒人留意這些消息。那些紫燈籠,只能一遍遍徒勞地閃著。

李泌一口氣沖到德坊門口,遠遠便看到坊中有余煙裊裊,那是來自靖安司大殿的殘骸,至今未熄。他顧不得慨,縱馬就要沖

坊門口的衛兵一看驚馬突至,正要舉起叉桿阻攔,可聽到騎士一聲斷喝,作戛然停止。這不是……這不是李司丞嗎?被賊人擄走的李司丞,居然自己回來了?

衛兵這一愣神,李泌一躍而,直奔京兆府而去。

京兆府外,仍在有條不紊地理著靖安司被焚的善后事,還沒人意識到遙遠的那一聲驚雷意味著什麼——靖安司居然遲鈍到了這地步。

李泌沖到府前,跳下馬來一甩韁繩,徑直闖大門。一個捧著卷宗的小吏正要出門,抬頭一看,霎時驚呆,“啪”的一聲,十幾枚書卷滾落在地。他旁邊有一個燒傷的輕傷員,正拄著拐往門口挪。那傷員瞥到李泌,不由得失聲了一聲:“李司丞!”然后跪倒在地大哭起來。

對于旁人的反應,李泌置若罔聞。他擺手臂,氣勢洶洶地往里闖去。沿途從衛兵到吏無不震驚,他們紛紛讓開一條路,對鋒芒避之不及。

李泌一直走到正廳,方才停下腳步,環顧四周,然后揪住一個小文吏的前襟:“現在主事的是誰?”

“是吉史……啊,不對,是吉司丞。”小文吏戰戰兢兢地回答,然后指了指推事廳。

“吉溫?”李泌眉頭一揚。這人說起來和東宮還頗有淵源,他乃是宰相吉頊的從子,曾被太子文學薛嶷引薦到前,結果天子說了一句:“是一不良,我不用。”從此仕途不暢。想不到這家伙居然投靠了李林甫,甘為馬前卒跑來奪權。

想到這里,李泌冷笑一聲,松開小文吏,走到推事廳門前。門前站著幾個吉溫帶來的護衛,他們并不認識李泌,可懾于他的強大氣場,都惶惶然不敢。李泌飛起一腳,直接踹開門。

此時吉溫正在屋里自斟自飲,心中陶陶然。他的任務是奪權,至于靖安司的其他事,反正有元載在外頭跑,不用他來心。所以吉溫喚人弄來一斛葡萄酒,關起門來,一個人地品了起來。

李泌這麼猛然一闖進來,吉溫嚇得手腕一,杯中酒嘩啦全灑在了地毯上。這葡萄酒是千里迢迢從西域運來,所費不菲。吉溫又是心疼又是惱怒,抬眼正要發作,卻驟然被一只無形大手扼住咽,發不出聲音。

“吉副端真是好雅興。”李泌的聲音,如浸了三九冰水。

吉溫一時頗有點惶。這家伙不是被擄走了嗎?怎麼突然又回來了?如果是被救回來的,為何元載不先行通報?他回來找我是打算干什麼?

一連串疑問在吉溫腦中迅速浮現,最終沉淀了三個字:“吉副端”——副端是殿中侍史的雅稱,他我副端,擺明了不承認我是靖安司丞,這是來奪權的呀!吉溫迅速判斷出最關鍵的矛盾,臉上迅速調整,堆出一個僵的笑容:“長源,你這是怎麼回來的?”

李泌直截了當道:“興慶宮前出了大事,閣下竟還在此安坐酌酒?”

“啊?”吉溫沒想到他一開口,問了這麼一個突兀的問題,“興慶宮前?不是正在拔燈和春宴嗎?”

李泌心中暗暗嘆息。這麼大的事,為靖安司丞居然渾然不覺,這得無能到什麼地步?他上前一步,厲聲喝道:“蚍蜉伏猛火雷于燈樓,如今興慶宮一片狼藉,前后糜爛,長安局勢危殆至極!”

吉溫的胡須猛地一抖,難怪剛才聽見西邊一聲巨響,本以為是春雷萌,原來竟是這樣的慘事!勤政務本樓上可是天子和群臣,若是遭了猛火雷,豈不是……豈不是……他不敢再往下想。

“我、我盡快調集人手,去勤王……”吉溫聲音干。李泌卻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步步:“來不及了!你若有心勤王,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什麼?”

“李相,如今在何?”

吉溫迷地看了他一眼:“李相,不是正在勤政務本樓上參加春宴嗎?”李泌沉著臉道:“他在炸之前,就已經離開勤政務本樓了,他去了哪里?”

吉溫的胡須又是一。他并不蠢,知道在這個節骨眼離開的人,到底意味著什麼。他不由得苦笑道:“在下一直在京兆府收拾殘局,哪里有暇旁顧?”

“你是他的人,豈會不知主人去向?”李泌本不打算虛文試探,單刀直

吉溫聽到這話,正道:“長源你這麼說就差了。在下忝為左巡使、殿中侍史,為朝廷糾劾嚴正,裨補闕,豈是一人之私仆?李相何在,你去問閣還差不多。”

“你確實不知?”

“正是!”吉溫回答得很堅決,心里卻略為悵然。他終究不是李相的心腹,后者就算有什麼計劃,也不可能給他。

李泌道:“很好!那麼就請吉副端暫留此。待靖安司查明李相去向,再來相詢!”吉溫心想,果然戲來了,翻了翻眼皮:“閣下為賊人所執,靖安司群龍無首。在下以長安城治為慮,這才暫時接手,并無棧之心——不過在下接的乃是閣任命,不敢無端擅離。”

說白了,我的任命是中書省發的,你要奪回去,得先有調令才。吉溫意識到,興慶宮出了這麼大的事,李相的去向又疑,當此非常之時,必須要把住一要害衙署,才能在局中占據主。這靖安司的權柄,絕不能放開。

李泌眼神犀利:“若我堅持呢?”

吉溫冷笑著一拍手,門外那些護衛都迅速進來。這些護衛都是他帶來的,不是靖安司舊部,使用起來更為放心。

“來人哪,扶李翰林下去休息!”

李泌正職是待詔翰林,吉溫這麼稱呼,是打定主意不承認他的靖安司丞份了。

護衛們聽到命令,一起沖過來,正要手。李泌卻微微一笑,也同樣一拍手,一批旅賁軍士兵突然從外面出現。那幾個護衛反被包圍,個個面驚慌。

吉溫舉起大印,怒喝道:“正在此,你們要造反嗎?”李泌緩緩從腰間也解下一枚印來,面冷峻:“正在此。”

京兆府的推事廳,兩人同時亮出了兩枚大印,彼此對峙。吉溫拿起的印,獬紐銀綬,乃是使臺專用。今夜奪權事起倉促,中書省還不及鑄新印,就行了一份文書,借此印以專事機宜之權。

至于李泌那一枚靖安司丞的紐銅印,按照常理,要比史臺的印來得有力。可他此前被賊人擄走,中書省行下的文書里已特別指出,為防賊人利用,特注銷該印——換句話說,吉溫接手靖安司那一刻,這就變一枚毫無用的廢印了。

吉溫哈哈大笑:“李翰林,這等廢印,還是莫拿出來丟人了!”可李泌高擎著印,神依然未變。吉溫的笑聲到了一半,戛然而止,他的雙眼越瞪越大,發現有點不對勁。

這不是紐銅印,而是紐金邊銅印,那一道暗金勒線看起來格外刺眼。

這不是靖安司丞的印,而是靖安令的印!

賀知章雖重病在床,可從法理上來說,他的靖安令之職卻從未卸。

李泌申時去宣平坊“探”過賀知章,這一枚正印順便被他拿走了。此時亮出來,意味著他有權力“暫行靖安令事”。吉溫驚駭地發現,繞來繞去,自己反而了李泌的下屬。

“這,這是矯令!賀監已經病倒,不可能把印托給你!”吉溫氣急敗壞。李泌道:“正因為賀監抱病,才特意把此印托付給我,若有疑問,可自去詢問他老人家——來人哪,給我把吉司丞的印給下了!”

到了這會兒,他才稱其為“吉司丞”,真是再嘲諷沒有。靖安司諸人,早看這位長不順眼,下手毫不客氣,劈手奪過印。那幾個護衛毫不敢反抗,也被下了武,推搡到了一邊。吉溫面如死灰,沒了中書省文書的法理庇護,他在靖安司本毫無基。

“我要見李相!我要見李相!”吉溫突然瘋狂地高呼起來。

“你若能見到他最好,我們也在找他!”

李泌把吉溫和他那幾個護衛都留在推事廳里,派人守住門口,形同。然后他迅速把幾個幸存的主事召集起來,詢問了一下況,才發現事有多棘手。

蚍蜉的襲擊加上大火,讓靖安司傷亡慘重。吉溫接手以后,什麼正事沒干,反而還驅逐了一批胡裔屬員。從戌時到現在,將近五個時辰,整個靖安司就如同無頭蒼蠅一般,連系都不曾修復。更讓李泌氣憤的是,吉溫唯一做的決定,是抓捕張小敬,把大量資源都浪費在這個錯誤的方向。

這是個徹頭徹尾的爛攤子。

事不足,敗事有余!”李泌重重地哼了一聲,對這個廢心充滿鄙夷。幾個主事小心翼翼地問道:“李司丞,咱們現在怎麼辦?”

“盡快派人前往興慶宮,搞清楚況。”李泌下了第一個命令。興慶宮的安危——或者說得再直白點,天子的生死,將直接影響接下來的一系列決策。

“還有,盡快修復大樓,通知各衙署與城門衛,燈會提前結束。恢復宵,所有民眾迅速歸坊。所有城門落鑰封閉,無令晝夜不開。”

主事們聽到這個命令,個個斂氣收聲。連燈會都要取消,可見事態嚴重到了何等地步。

“還有,得盡快找到李相。他記錄在案的每一宅邸,都要去調查清楚。”

李泌的眼神里閃過一道寒芒。倘若整件事是宰相所為,他一定還藏著極危險的后手。已經發生的事,不必去想,重要的是如何在接下來的局中占據主。要知道,到了這個層級的斗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李泌必須得估計到最壞的況,提前做出準備。

一聽還要查李相,主事們更是面面相覷,都不敢深問。李泌仰起頭,微微嘆道:“大廈已傾,盡人事而已。”幾名主事看到長如此嚴肅,心中凜然,紛紛叉手表示遵命。

說來也怪,他一回來,整個靖安司的魂魄也隨之歸來,京兆府的氣氛為之一變。即使是那些吉溫調來的吏,也被李泌雷厲風行的風格所染,迅速融節奏中去。比如來自右驍衛的趙參軍,就覺得管理風格大變,比原來的懶散拖沓強太多了。

殘破不堪的靖安司,在李泌的強力驅下,又嘎吱嘎吱地運轉起來。

這時一個主事小心翼翼地又問了一句:“李相的宅邸,未必都在李府名下,司丞可還有什麼提示?”

長安城里的宅子太多,李林甫就算有宅,也不會大剌剌地打出自己的招牌。若沒個方向,這麼找無異于大海撈針。

李泌略做思忖,腦子里忽然靈一現:“你們可以去查查,京中富豪宅邸,誰家里有自雨亭。”

李泌遭蚍蜉綁架之后,被帶去了一豪奢宅院,親眼見到他們做了一個燈樓的炸測試。這宅院里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有一座檐上有堤的自雨亭。這種亭子源自波斯,興建所費不貲,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建起來的。

當初蚍蜉抓住李泌,沒打算留他活口,所以并未特意遮掩。他如今既然已生還,便不能放過這個顯眼的線索。查到這個宅邸,到底是誰在幕后資助蚍蜉,也就一目了然。

可主事們還是憂心忡忡:“司里的文卷,已經被燒沒了。所涉營造之事,還得去虞部調閱,時間恐怕來不及。”

李泌環顧左右:“徐賓何在?他活下來了嗎?”徐賓有著超強的記憶力,若他還在,靖安司查閱起來事半功倍。

一名吏說徐主事了傷,正在設廳修養,因為吉司丞認為他可能是蚍蜉,還加派人手看管。李泌氣得反笑:“徐賓是我派去查鬼的,這吉溫真是瞎了狗眼!”

他吩咐下人帶路,前往設廳親自去查看。

設廳里的秩序比剛才稍微好了一點,醫師們已經完了救治,不過傷員們的聲仍不絕于耳。人力已經用盡,接下來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李泌聳了聳鼻子,這混雜著人燒焦和油藥的味道,讓他很不舒服。可這個場面很大程度上,算是他的責任,李泌也只好帶著贖罪的心,強忍腹中的翻騰。

徐賓的休養是在設廳一角,被兩扇屏風隔出一個空間,兩名士兵忠心耿耿地守在外面。李泌走過去,揮手趕開衛兵,踏了進去。徐賓正側躺在床榻上,臉部向外,閉目不語,頭上還纏著一圈圈白布條。

李泌放輕腳步走近,突然一瞬間瞳孔驟,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徐賓的子,是向著床榻側反躺蜷曲。

也就是說,他的整個頭頸,被人生生地扭轉了過來。

作為天子燕居歡宴之地,勤政務本樓的裝潢極盡奢華之能事。樓闕山出,雕梁畫棟,上有飛檐懸鐺,中有彩綾飄絹。這樣式看起來極之華麗,可一旦經火,皆是助燃之地。無論廳間廊下,如今都被滾滾黑煙所籠罩,充塞每一個空隙,像是一個瘋子在到潑灑濃墨一般。

從第三層到第七層的距離不算很遠,可張小敬的狀況已跌至谷底,加上沿途一片狼藉,讓這段路途變荊棘布。他咬著牙,盡量避開地面上的碎瓷殘板,朝著樓梯口去。

這一路上,他看到許多仆役和大小員,他們以各種姿勢躺倒在地,生死不知,前案幾四腳朝天,玉盤珍饈灑落于地,說不出的凄慘。這些人前一刻還在歡宴暢飲,下一瞬便突遭沖擊。張小敬還發現一些穿著與賓客不同的尸,有蚍蜉的,也有龍武軍的。

看來陳玄禮登樓之后,遭遇了蚍蜉的強力阻擊,不過一直保持著前進的姿態。

張小敬一口氣沖到六樓,不得不停下來息片刻。今天他基本沒怎麼進食,只在幾個時辰前吃了點素油子,此時腹中空空,眼前有金星。他略一低頭,看到在一扇倒下來的石屏下,出一截烤羊。那羊烤得金黃還被一只手著。

看來在炸發生時,這位不幸的賓客正拿起羊,準備大快朵頤。結果震一起,他還沒來得及吃一口,便被在石屏之下。張小敬俯把羊拽起來,那手一,看來已然不幸——諷刺的是,正是四周火勢大起,讓這個羊保持著溫度,不至于腥膻凝滯。

張小敬張開大口,毫不客氣地撕下一條,在口中大嚼。到底是廚手藝,這羊烤得香松,還加了丁香、胡椒等名貴香料調味,還澆了杏漿在上面。一落肚中,立刻化為一熱流散去四肢百骸,稍微填補回一點元氣。

他也是急了,邊走邊吃,一條一會兒工夫便啃得只剩骨頭。張小敬總算覺好了些,攥著這骨,來到六樓通往七樓的樓梯口。往上一掃,眼神變得獰厲起來。

在樓梯上,橫七豎八躺著四五,以龍武軍的居多,可見陳玄禮在這里遭遇了一次伏擊。元載說他們趕來的不過十幾個人,這麼算下來,陳玄禮手里的人手已經所剩無幾。就算他僥幸突破,也是損失慘重。

不過這也能反證,蕭規的人也絕不會太多,否則這些尸里應該有陳玄禮在。

張小敬把骨頭在腰間,正要登上樓梯,忽然心中一,把腳又了回來。第六層和第七層之間,只有客用與貨用兩條通道,一定被嚴兵把守。貿然上去,恐怕會被直接死。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樓邊,這里的檐角都很低,邊緣翻出一道外凸的木。張小敬摳住木,腳踩闌干,用力一翻,整個人爬到一條鋪滿了烏瓦的斜脊之上。沿斜脊坡度向上小跑數步,躍過一道雕欄,便抵達了第七層。

勤政務本樓的第七層,作摘星殿,以北斗七星譬喻七層。它是一間軒敞無柱的長方大殿,地板有一點刻意傾斜,北邊最高是天子席,面南背北,其他席位依次向南向下排列,拱衛在席下首——此所謂“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在大殿的南邊,還有一座小小的天漢橋,從大殿主連接到外面一寬闊的平木臺,兩側俱是云闕。站在臺之上,可以憑欄遠眺,下視萬民,視野極佳。臺與燈樓距離極近,剛才燈樓初啟,拔燈紅籌就是在這里拋出燭火,啟燈樓。

可惜正因如此,在剛才的炸時,那平木臺第一時間就坍塌下去,和站在上面正在賞燈的倒霉蛋們一起摔下城墻。天漢橋也被損毀了一半,剩下半截凄慘的木架半翹在空中,好似殘龍哀鳴。

張小敬翻上第七層的位置,恰好是在天漢橋殘留的橋頭。他迅速矮下子,躲在柱旁邊,朝里面仔細觀察。樓下的煙霧飄然而上,形了絕佳的保護。

這一層大殿是半封閉式的,外面還有一圈興慶宮的南城墻阻擋,加上張小敬拼命泄去了闕勒霍多的不氣勁。所以剛才的炸和撞擊并未傷及筋骨,沒有出現死傷枕藉的況,只是場面略混了些。

此時在摘星殿中,分了三個涇渭分明的人群。百余名華服賓客攢集在一起,瑟瑟發抖如一群鵪鶉;站在他們旁邊的,是十來個蚍蜉,手持短弩長刀,隨時可以發起屠戮。在更遠靠南的地方,陳玄禮和十個人不到的龍武軍士兵,平舉手弩,卻沒有向前,形對峙。其他無關人等,諸如雜役舞姬樂班婢之類,都被趕到樓下去了。

看來龍武軍的戰斗力還是非常驚人的,連續突破防衛,一口氣沖到七樓。從雙方的站位來看,蚍蜉恐怕是剛剛控制局勢,還沒來得及做其他事,龍武軍就沖上來了。

可惜陳玄禮不能再進一步了——張小敬清楚地看到,在最高,蕭規正笑瞇瞇地把弩箭對準一個穿赤黃的袍衫的男子,他頭戴通天冠,有九環帶,足蹬六合靴——正是大唐天子李隆基。

難怪陳玄禮不敢輕舉妄,天子的命,正掌握在那個昔日的老兵手里!

大唐律令有規定,持質者,與人質同擊。不過這條規矩在天子面前,就失去意義了。

而且在諸多賓客上,都沾著大大小小的黑斑污漬,像是剛剛噴上去的黏,地面上散落著同一規格的唧筒。不須多看,這一定是火即燃的延州石脂——也就是說,蚍蜉們隨時可以用一點小火種,把大唐英們全部付之一炬。

張小敬有點頭疼,眼前這個局面太微妙了,幾方都于高度張的狀態,稍有變化,就可能演變最糟糕的局面。人質又太過貴重,一點點閃失都不能有。

時間上更沒法拖,再過一會兒,就會有無數援軍蜂擁而至,所以蕭規一定會盡快采取行

打不能打,拖不能拖,這本就是一局死棋。

可惜張小敬的狀況太差,實在是打不,沒法強行破局。唯一的辦法只有……張小敬的大手把住斷橋的橋柱,忽然猛力一,似乎在心里做出了一個極其艱難的決定。

他矮下子,從斷橋悄悄潛殿中。這個摘星殿太寬闊了,人又特別多,本沒人注意到他。張小敬借助那些翻倒的案幾和托架,迅速接近對峙的核心地帶。

蕭規挾持著天子,而陳玄禮的弩箭對準了蕭規。張小敬算準時機,故意先踢碎一個瓷盤,引起所有人的注意,避免過于張而發弩。然后他緩緩站起來,高舉雙手大聲道:“靖安司張小敬辦事!”

這個聲音在大殿中響起,顯得頗為突兀。陳玄禮不由得側頭看了一眼,想起這個張小敬之前曾經被全城通緝,然后通緝令又被撤銷了,這讓他心中略有疑。張小敬從腰間掏出一塊腰牌,亮給龍武軍的人看,確實是靖安都尉不錯。這讓對峙中的士兵們多松了一口氣——靖安司的人已趕到了,說明援軍不遠了。

蕭規的弩箭仍舊頂在天子腦袋上,臉上神不改。

陳玄禮仍舊全神貫注盯著蕭規,手中弩箭紋。張小敬走到他旁,低聲道:“陳將軍,諸軍將至,請務必再拖延片刻,一切以天子命為要。”

這是一句廢話,還用你來叮囑?陳玄禮冷哼一聲。張小敬又道:“不過在這之前,有一件至急之事,要先讓將軍知道。”

“講!”陳玄禮雙目不移。

“我也是蚍蜉。”

說完這一句,張小敬猝然出手,用那吃剩下的羊骨砸中陳玄禮手中短弩。這邊弩口一低,那邊蕭規立刻掉轉方向,對著陳玄禮就是一箭,穿了他的肩頭。張小敬下腳一鉤,順勢將其絆倒,抬手接住蕭規剛拋過來的匕首,對準陳玄禮的咽

這一連串作行云流水,兩人配合得親無間,就像已演練過千百次似的。張小敬騎在陳玄禮上,匕首虛虛一劃,對周圍士兵喝道:“把武放下,否則陳將軍就會死!”

對此驚變,那些龍武軍士兵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做才好。陳玄禮抬頭猛喝:“擊質勿疑!”張小敬揮掌切中他的脖頸,直接將其切昏過去。

士兵們群龍無首,只得紛紛扔下弩機。有幾個蚍蜉迅速沖了過去,把這些士兵也捆縛起來,扔到一邊。

賓客那邊一陣,陳玄禮剛才沖上七層,他們本來覺得有點指。可是被這個意外的家伙攪,瞬間就逆轉了局勢。有人聽見他自稱靖安都尉,原來還是個鬼,甚至忍不住罵出聲來。蚍蜉們立刻手,把這個下去。

張小敬對那些置若罔聞,他直起來,把視線投向席。蕭規抓著天子的臂膀,欣地朝這邊喊道:“大頭,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我來晚了。”他簡短地說道。

“來,來,你還沒覲見過天子吧?”蕭規大笑道,把天子朝前面拽了拽,像是拽一條狗,這引起后者一陣不滿的低哼。蕭規冷笑一聲:“陛下,微臣與您份之別不啻霄壤,不過你我尚有一點相同——我們都只有一條命。”

天子沒奈何,只得勉強向前挪了一步。

張小敬仰起頭來,緩緩地朝著他和天子走去。

上一次他離開蕭規,是借口去抓順。現在順、魚腸和兩名護衛都死了,蕭規并不知道他在燈樓里幾乎壞了蚍蜉的大事,仍舊以為他是自己人。所以,若要破開這一局,張小敬別無選擇,只能繼續偽裝蚍蜉,為此他不惜襲擊陳玄禮。

只要不讓蕭規起疑心,伺機接近,將其制伏,其他蚍蜉也就不是威脅了。

這個舉最大的風險是,稍有不慎,就會造天大誤會,再也無法翻,可他沒別的辦法。

張小敬一級一級朝上走去,距離席越來越近。這還是他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天子,那是一個六十歲的微胖老者,劍眉寬鼻,尖頜垂耳,看他的面相,年輕時一定英氣人。宇天下三十多年,讓他自然生出一威嚴氣度,即使此時被蕭規挾持,仍不失人君之威。那一雙略有渾濁的眼里,并沒有一

是這個人,讓整個大唐國力大盛,悉心營造出開元二十年的盛世之景;也是這個人,讓大唐的疆域擴張到了極限,威加四海。但也是這個人,間接創造出了蚍蜉這麼一頭怪

張小敬距離蕭規和天子還有十步,再近一點,他就可以發起突襲了。

走到第八步,他的微微繃,努力地榨出骨頭里的最后一力量,要突然發難。這時蕭規忽然開口:“對了,大頭,你等一下。”

張小敬只得停下腳步。

“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禮,拿去吧!”蕭規做了個手勢,一個蚍蜉沖進賓客,從里面揪住一個人,摔在張小敬的眼前。

張小敬定睛一看,躺倒在地瑟瑟發抖的,是一個頭戴折羅巾的錦袍貴公子,凸額團鼻,脖子始終歪斜著——正是永王李璘。

兩人三目相對,一瞬間把張小敬拉回去年十月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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