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里，眾人不由得一起回頭，把視線集中在人群中一個姑娘上。那是今年的拔燈紅籌，聽到那個兇人提及自己，不由得臉一變，朝后退去。

天寶二載十月七日，午正。

長安，萬年縣，靖恭坊。

一濃烈刺鼻的腥味彌漫在整個馬球場上，那些矯健的西域良馬都焦慮不安，不停踢著蹄子，踏起一片片黃塵土。

張小敬站在球場中央，著氣，那一只獨眼赤紅如瘋。在不遠，地上丟著一把長柄陌刀，旁邊一匹材巨碩的良馬躺倒在地，宛若山。它的脖子上系著彩帶，尾束羽繩，彰顯出與眾不同的地位，可惜它的腹部多了一道大大的刀口，鮮從軀里潺潺流出，滲黃土，很快把球場沁染一種妖異的朱磦之。

此時他的左手，正死死揪著永王李璘的發髻，讓這位貴胄彈不得。永王驚恐地踢著雙，大聲喊著救命。

球場四周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有來打馬球的公子哥，有永王府邸的仆從護衛，有球場附近的民眾，還有剛剛趕到的大批萬年縣不良人。可是他們投鼠忌，誰都不敢靠近，誰敢保證這個瘋子不會對永王手？

張小敬低下頭，睥睨著這位貴公子：“聞無忌死時，可也是這般狼狽嗎？”

“我不知道！我不認識他！！”永王歇斯底里地喊道。

他到現在仍未從剛才的震驚中恢復。他本來正高高興興打著馬球，突然，一個黑影沖球場，帶著滔天的殺意，用一柄巨大的陌刀斬殺了自己心的坐騎，然后把自己死死按在地上。球友們試圖過來救援，結果被干凈利落地殺掉了兩個人，其他人立刻嚇得一哄而散。

永王沒見過這個獨眼龍，心里莫名其妙。直到獨眼龍口吐“聞無忌”的名字，他才真正害怕起來。

張小敬的刀晃了晃，聲音比毒蛇還冷徹：“在下是萬年不良帥，推案刑訊最在行不過。既然已查到了這里，永王殿下最好莫要說謊。”永王被這個威脅嚇住了，他能覺得到，這尊殺神什麼都干得出來。他停了停，急忙道：“我真不知道！”

張小敬面無表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竹管，強行倒永王口中，永王只覺得一極苦的順著咽流胃中，然后張小敬用一塊方巾罩在他上。

他嗚嗚直，試圖掙扎。張小敬一拳打中永王肋部：“莫擔心，這是魚腥草和白薇熬制的催吐湯，隨便哪個藥鋪都常備，是救中毒者的良方，嗯……不過若是上有東西擋著，就不一樣了。”

仿佛為了證明張小敬所言不虛，永王忽然弓起腰，劇烈地嘔吐起來。胃中的粥狀消化順著食管反涌到邊，正要噴瀉而出，卻被前的方巾擋住，重新流回去，其中一部分進呼吸道，嗆得永王痛不生。

一邊是胃部痙攣，不斷反涌，一邊是口中不泄，反灌鼻。兩下疊，讓永王涕淚加，無比狼狽，甚至還有零星嘔吐從鼻孔噴出來。如果再這麼持續下去，很有可能會被活活嗆死。

張小敬看差不多了，手把方巾解下，永王如蒙大赦，趴在地上狂吐了一陣，這才消停。張小敬冷冷道：“這萬流歸宗，乃是來俊臣當年發明的刑求之，來氏八法之中最輕的一種。若殿下有閑，咱們可以一樁一樁試來。”

這家伙居然打算在眾目睽睽之下，對一位皇子用刑？永王終于確定，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對瘋子，權勢和道理都沒用，只能乖乖服。

“我，我說……”永王的咽里火辣辣的，只能啞著嗓子說。

“從頭講。”

原來在天寶二載七月七日，永王偶爾路過敦義坊，恰好看到聞染在院子里擺設香案，向天乞巧。他見到聞染容貌出眾，就了心思。回到府邸，永王跟心腹之人聊了幾句，就把這事拋在腦后。后來過了幾日，心腹興沖沖地來報，說不日便可將聞染買王府為奴，永王才知道這些人把事給搞大了。

“本王垂涎聞染不假，但絕無強奪之心。實在是熊火幫、萬年縣尉那些人有心討好，肆意發揮，這才釀慘禍，絕非我的本意啊！”

張小敬一聽便明白了。這種事實在太多，上頭也許只是無意一句，下面的人卻會拿出十倍的力氣去推。恐怕熊火幫是早看中了聞記的地段，這次借永王的招牌，把一樁小事生生做到讓人家破人亡。

“本王也狠狠責罵過他們，這些人真是無端生事！”

“無端生事？”張小敬的角一搐，“然后還罰酒三杯是不是？你們眼中，只怕這些草民都如螻蟻蚍蜉一樣對嗎？”永王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半是討好道：“壯士你有心報仇，應該去找他們才對，本王陪你一道去便是。”

“不勞殿下費心，熊火幫已經被我洗了一遍，縣尉大人也被我宰了。”張小敬淡淡道。永王額頭一跳，覺胃里又作痛，知道今日絕不能善了。

張小敬此前去外地查案，一回長安就聽到這個驚變。他不聲，暗中著手調查。以他不良帥的手段，輕而易舉就查明涉事的幾方勢力。于是張小敬先找了個理由，帶領不良人把熊火幫幾乎連拔起，可惜封大倫跑得快，逃得一條命。

萬年縣尉聞訊趕來，連忙喝止了張小敬。他與張小敬合作過數年，關系尚可，所以張小敬本想講講道理。不料縣尉明里假意安，卻在酒水里下了毒，周圍伏有大批刀手，要把張小敬格殺當場。幸虧有相的手下通風報信，張小敬率先反擊，當席把縣尉給一刀捅死了。

張小敬知道，滅掉熊火幫尚有理由，殺了上司，一定會被追究為死罪。他索直沖到馬球場來，先把最后一個罪魁禍首拿住再說。

永王抬起頭來，試圖勸道：“你犯下了滔天大罪，只怕是要死的。本王在父皇那里還能說得上話，說不定能寬宥幾分。”不料張小敬出大手，一把揪住永王的發髻，拎起脖子，一步步拖離球場。

永王嚇壞了，以為他準備下毒手。可惜張小敬那手，如同鐵鉗一般，本掙不開。

“甘校尉、劉文辦、宋十六、杜婆羅、王河東、樊老四……”張小敬一邊拖著，一邊念叨著一些人名。永王不明白這是些什麼人，也不知道他們和這次的事件有什麼關系。

“他們都死了，都死在了西域，讓突厥人給殺了。我和聞無忌把他們的骨灰都帶來了，就放在聞記香鋪里，第八團的兄弟，除了蕭規那小子之外，好歹都來過長安了……”張小敬的聲音原本平穩，可陡然變得殺氣十足，“可你們卻生生拆了聞記的鋪子，那些個骨灰壇，也都被打碎了，灑到泥土和瓦礫里，再也找不回來了。”

“不是我，是他們！他們！”永王聲嘶力竭地喊著，他覺得自己太冤枉了。

張小敬用力踏了踏馬場的土地：“從此以后，第八團的兄弟們，就像是這腳下的黃沙一樣，每日被人和馬蹄踐踏。”

永王聽到這種話，脊梁一涼意攀上。他像是被一條毒蛇咬中，四肢都僵住了，任憑張小敬拖。

周圍的不良人和王府長隨們跟著他們，可誰都不敢靠近。五尊閻羅的名字，在他們心里的威勢實在太重，他們只是在外圍結陣，遠遠觀。

永王的呼聲，毫沒有打張小敬。他面無表地拖著這位十六皇子一路離開馬球場，來到只有一街之隔的觀音寺。

這座位于靖恭坊的觀音寺，規模并不大，廟里最有名的是供奉著一尊觀音玉像。這座寺廟，和永王有著很深的淵源。他出生之時，遭遇過一場大病，母親郭氏親自來到此寺祈禱三天三夜。結果沒過多久，郭氏便去世了。說來也怪，就在郭氏去世那天，永王居然奇跡般地痊愈了。宮里都說，郭氏了菩薩，以一命換了一命。的牌位，也被擺在了廟里。

有了這層緣分，永王對這座觀音寺關切備至，時常打賞，逢年過節還會過來上香，一拜觀音二拜母親。他對馬球的興趣，正是因為觀音寺臨街有個馬球場，他每次來上香都順便去打兩手，慢慢了個中高手。

此時他發現張小敬把他往觀音寺拖，心中直發，不知這瘋子到底打算做什麼。張小敬踹開廟門，用眼神狠狠地趕走了住寺的僧人，直奔觀音堂而去。

那尊滴水觀音正矗立在堂中，溫潤剔，品相不凡。旁邊還立著一尊蓮花七寶側龕，里面豎著一塊牌位，自然就是永王的母親郭氏了。

張小敬松開手，一腳把永王踢翻在地，讓他跪在觀音像前。永王抬頭看到自己母親的牌位，不由得失聲哭了出來。

“你在菩薩和你娘親面前，給我起個誓，我便饒你一條命。”張小敬淡淡道。永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起什麼誓？”

“從今之后，你不得報復或追究聞染與聞記香鋪，如有違，天雷磔之。”

永王心想這也太容易了，不會又是什麼折磨人的新招數吧？他張了張，不敢輕易答應。

張小敬面無表，心卻在微微苦笑。

將涉事之人統統殺個，固然痛快，可聞染一定會被打擊報復。那些人的手段，他再悉不過。

他孑然一，死也就死了。可聞染還年輕，還有很長的人生路要走。聞無忌在天有靈，絕不會允許張小敬為了給自己報仇，去犧牲兒的幸福。

因此張小敬瘋歸瘋，卻不能不顧及聞染的命運——可算是整個第八團留在人間唯一的骨。

張小敬擒拿永王，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殺他，而是著他做出保證，不許對聞染再次下手。張小敬做過調查，永王對這觀音廟誠意篤信，在這里起誓，他應該會認真對待。只要永王不敢出手，手下必然會有所收斂，聞染便能過上平靜的生活。

張小敬想到這里，又一腳踢過去，催促快點。永王只好不愿地跪在地上，用袖子干凈角的污漬。給觀音上香，叩拜，再給自己娘親上香，叩拜，然后手一線香，扭扭說道：“從今之后，本王與聞家恩怨一筆勾銷，絕無報復追究之狀，如有違，天雷磔之！”

說完之后，永王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無論他如何頑劣，在觀音和娘親面前，始終持禮甚恭。做完這些，他把線香一折為二，遞給張小敬：“這樣就行了？”

張小敬接過線香，用指頭碾細細的末：“若你破誓，就算觀音菩薩不追究，我也會來尋你。”永王把頭低了下去，不敢與那只恐怖的獨眼對視。

張小敬長舒一口氣，不再理他，轉走出佛堂，雙臂一振，推開寺門走了出去。寺外已是大兵云集，一見他出來，紛紛拔刀張弩。見張小敬負手出來，那些不良人的第一反應，居然同時往后退了一步。

“萬年不良帥張小敬，出降自首！”

張小敬收斂起殺氣，昂起頭，面對人群大聲喝道，驚起門前大樹上一窩漆黑的老鴰撲啦啦飛起……

事隔數月，張小敬沒想到能夠再次見到永王，而且是在這麼一個場合。

永王也沒想到，能再見張小敬。自從那一次馬球場襲擊之后，他落下了一個病，一提張小敬，胃部就會一陣痙攣想吐。此時見到本尊，他更是臉一陣青紅，一張一合，“哇”地吐出了一地的珍饈酒。酸獰之氣，撲鼻而來。

蕭規大笑：“大頭，先前你留他一條命，是為了保全聞染。如今不必再有顧慮，這個殺死聞無忌的兇手，就給你理了！”

張小敬沉默著朝前走了一步，永王驚慌地擺右手：“你答應過的，我不聞染，你不殺我！”

“今天熊火幫綁架了聞染，你可知道？”張小敬問。

“呃……呃……我事先并不知！”永王面晴不定。他并沒說謊，封大倫是事后才跟他通報的，并得到了默許。在永王心里，這不算違誓——可問題是，這事并不由他說了算。

“大頭，別跟他啰唆，一刀挑出心肝來，祭祭聞無忌。”蕭規在上頭喝道。

大殿里的空氣陡然張起來。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對這個十六皇子頗為寵，現在這些賊子要當著他的面，把永王活活開膛剖心，這該如何是好。

張小敬面無表揪起永王的襟，突然出手臂，狠狠地給了他幾個耳。永王被打得暈頭轉向，臉頰高高腫起。蕭規以為他要先出出氣，并未催促，饒有興趣地等著看他手的一刻。

張小敬開口道：“這等昏王，挑心實在太便宜他了。來氏八法，得一個一個上給他。”他咧開，出一森怨毒之氣。永王一聽，渾如篩糠般抖。去年“萬流歸宗”已經折磨得他生不如死，那還是來氏八法里最輕的……

蕭規看看外頭的火：“不是掃你的興啊大頭，咱們的時間可不多了。”張小敬把永王一腳踢倒，踏在膛上，獰笑道：“沒關系，我想到一個好主意。”

他就像是數月之前那樣，拖著永王的發髻，狠狠地把他拽到第七層的斷橋旁邊，往外一推。永王登時有半個子都懸在勤政務本樓外頭。蕭規饒有興趣地看著，期待著會有什麼彩的戲碼。天子站在他的旁，一不，可眼神里卻著憤怒。

永王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大聲嘔吐著，仿佛噩夢重現。張小敬揪住他襟，低聲音道：“想活命的話，就聽我的話。”

永王還在兀自尖著，張小敬重重給了他一耳：“我很想現在就殺了你，但現在我還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永王一愣，不明白這個兇神到底什麼意思。張小敬道：“接下來我會把你推下樓去，你要仔細聽好……”

他在永王耳邊輕輕說了幾句，永王先是睜大了眼睛，隨后又拼命搖頭。可惜張小敬沒有給他機會，用力一推，永王慘著從七層斷橋上直直跌落下去。這里既然摘星殿，自然距離地面非常高，這麼摔下去，肯定變一攤泥。

摔殺完皇子，張小敬氣定神閑地折返大殿。蕭規了，覺得有點不過癮：“大頭，你就這麼便宜他了？”張小敬淡淡道：“如你所說，時間不多了，咱們還是直奔主題更好。”說完把眼神飄向天子。

“夠了！你們有話直接跟朕說。”

剛剛經歷了喪子之痛的天子，終于開口了。他皺著眉頭，腰桿卻得筆直。旁邊一個胖胖的老宦見狀，咕咚一聲跪倒在地，不顧蚍蜉的威脅，放聲大哭起來。這哭聲如同信號，所有賓客呼啦啦全都跪倒在地，這賊人竟把天子到了這地步，群臣心中無不誠惶誠恐，愧不已。

蚍蜉們警惕地端平勁弩，誰敢出頭，就會當頭一箭。

“陛下你終于開口了。”蕭規似笑非笑。

剛才他們突第七層時，宴會廳里一片混，四鬼哭狼嚎，唯有這位天子仍留在席之上，不肯屈尊移駕。即使被蚍蜉挾持，他也未置一詞，保持著居高臨下的鄙夷，努力維護著最后一點尊嚴。

永王的死，讓這一層矜持終于遮掩不住。

“你們到底是誰？”天子把兩條赤黃的寬袖垂在兩側，微微低首，像是在垂詢一位臣子。

在火環伺之下，蕭規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似乎很這一刻的妙。他出指頭，點了點自己額頭：“我們是西域都護府第八團的老兵。若陛下記無差，九年前，你還曾下旨褒獎過我們。”

天子的眼神略有茫然，顯然本不記得了。蕭規道：“九年前，蘇祿可汗犯境，圍攻撥換城。第八團悍守烽燧堡二十余日，最終僅有三人幸存，今日到場的就有兩人。陛下日理萬機，這點小事自然不放在心上。”

天子不聲：“你們是怪罪朕窮兵黷武？還是敘功不公？”

“不，不。”蕭規晃了晃手指，“我們十分榮幸能夠參與到其中，為陛下盡忠。保境衛國，是我們的本分。朝廷頒下的封賞，我們也心滿意足。今日到此，不為那些陳年舊事，而是為了兵諫。”

“兵諫？”天子的眉頭抖了一下，幾乎想笑。天底下哪兒有這種“兵諫”。

“陛下是真龍，我們只是卑微的蚍蜉。可有時候，蚍蜉要比真龍更能看清楚這宮闕的虛實。”

他隨手一指其中一只蚍蜉：“這個人伍歸一，河間人，家中連年大旱而租庸不減，妻兒離散。他離營歸鄉，反被誣以逋逃。”然后又指向另外一只蚍蜉：“他莫洼兒，金城雜胡，舉貸養馴駱駝良種，結果被宮使驅走大半，貸不得償，只能以相質，幾乎瘐死。

“對了，還有這位索法惠，河南縣人。他和上元燈會還有點聯系哩。陛下你看燈會熱鬧，所以各地府縣競相重金豢養藝人，來爭拔燈紅籌之名。每一隊進京的拔燈車背后，都有幾十輛備選，花費皆落于當地縣民上。索法惠本是個高明的車匠，為府調徭役，疲于勞作，幾乎破產。”

說到這里，眾人不由得一起回頭，把視線集中在人群中一個姑娘上。那是今年的拔燈紅籌，聽到那個兇人提及自己，不由得臉一變，朝后退去。

好在蕭規并沒在這話題上太過糾纏。

“在這樓上的每一只蚍蜉，都曾是軍中老兵，他們的背后都有一個故事。故事雖小，不諸位長法眼，卻都是真真切切的。這樣的遭遇，放之民間，只怕更多。這一個個蚍蜉蛀出來的小眼，在大唐的棟梁之上歷歷在目。”

“所以你們打算復仇？”

“曹劌那句話怎麼說來著？食者鄙，未能遠謀。陛下，咱們大唐已經病了，看起來枝繁葉茂、鮮花團簇，是盛世景，可是子已經爛啦，爛了，被蛀蝕空了，眼看就要像這勤政務本樓一般，轟然坍塌下來。需要一劑烈火和鮮的猛藥，以警醒世人。”

天子大概許多年未曾聽過這樣刺耳的話了，他沉聲道：“你們到底想要什麼？”

蕭規一字一頓道：“非巨城焚火，無以驚萬眾；非真龍墜墮，無以警黎民。微臣所想，是在這長安城百萬百姓面前，要陛下你的一條命。”

雖然眾人對蚍蜉的做法早有預，可他這麼堂而皇之地說出來，還是引起了一陣。

天子不聲，開雙臂：“朕的命，就在這里。你若想要，自己來拿。若天命如此，朕絕不退。”

不料蕭規忽又笑道：“陛下不必這麼著急。我們蚍蜉的計劃，是分作兩層。若是那燈樓能把陛下在眾目睽睽之下炸死，最好不過。若天不佑德，未竟全功，微臣便會親自登樓覲見，到了這時候，自然是陛下活著最好。”

他一直在笑，可笑容中的惡意卻越發濃郁起來。

“希陛下暫移龍趾，猥自枉屈，跟著微臣去看看長安之外的世界，去親眼看看蚍蜉們和螻蟻們的世界。”

驚訝和憤怒聲從人群里泛起來。這個賊子好大的膽子，竟要綁架天子出京，還要巡游各地，公開辱。就算是隋煬帝，也沒到過這種侮辱。倘若真的行，大唐的臉面可就徹底丟盡了，簡直比天子當場被殺還要可怕。

聽到這個要求，天子臉終于有了變化：“你可以殺了朕，卻別想朕跟你走。”

蕭規一抬手，蚍蜉們唰地抬起短弩，對準了那群賓客：“陛下就不憐惜這些臣子賓客？”

天子沉著臉道：“群臣死節，可陪祭于陵寢。”他的意思很明白，今天這樓里的人都死完了，也絕不會跟著這些蚍蜉離開。

“君憂臣勞，君辱臣死！”

一個高的聲音從賓客群里響起，這是《越語》里的句子。這一聲呼喊，瞬間點燃了賓客們被絕抑住的憤怒。他們紛紛高喊起來，人群涌。

二十幾個蚍蜉，連忙舉弩彈，可子卻越演越烈，賓客們似乎不再畏懼死亡的威脅。他們終于意識到，如果天子在這里被擄走或死亡，恐怕每一個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他們呼喚著，此簇擁著，無數雙腳踩在瓷盤與錦緞上，朝著席的方向沖來。

張小敬悄悄彎下膝蓋，蓄起力量，想趁局面再一點，好對蕭規發起突襲。可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弩弦擊發的聲音，然后那率先喊出口號的員直地倒了下去，腦門多了一支弩箭。

蕭規放下弩機，一臉的不耐煩。大殿的喊聲霎時安靜下來，飛濺的花，讓他們重新認識到了死亡的可怕。那可是一位四品大員，是跺跺腳能震京城的人，可他就這麼死了，死得如同一條狗。

剛才永王墜樓，大家只是聽見慘，現在這人可是真真切切死在了邊，一下子，所有人都被震懾住了。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一個人影猛然沖到蕭規面前，趁著他的弩箭未能上弦之際，發起了攻擊。蕭規猝不及防，只覺得腦袋被一玉笛砸中。玉笛應聲而碎，可蕭規也被撞得迷糊了一剎那。那人趁機纏了上來，一拳砸中他的小腹。

直到幾個彈指之后，大殿的人才看清楚，那道黑影，居然是天子本人。周圍的蚍蜉都驚呆了，都不敢發箭，以防誤傷了首領，只能看著這兩個人扭一團。

天子的搏擊之道頗為高明，蕭規一時之間居然被制到了下風。

承平的日子太久了，大家似乎已經忘記，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年輕時也曾經是一位弓騎高手，慣于驅馬逐鷹，飛箭兔。在唐隆、先天兩場宮廷政變之中，他曾親率銳，上陣廝殺，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雖然如今天子年逾六十，可年輕時的底子還在。包括蕭規在所有人，都把他當一個年老衰的老頭子。可骨子里與生俱來的烈，不會輕易被酒所澆熄。

兩個人打了幾個回合，蕭規到底是老兵，慢慢調整好節奏，開始逐漸扳回局面。天子氣吁吁，很快已是強弩之末。蕭規正要發起致命一擊，忽然子一個趔趄。

適才的炸聲沖擊了整個宴會大殿，滿地皆是狼藉。蕭規的右腳恰好踩進一個半開的黑漆食盒，整個子歪斜了一下。天子覷中了這絕無僅有的一個機會，拎起腰間蹀躞帶上的一把小巧的象牙柄折刀，狠狠捅進蕭規的右眼。

蕭規發出一聲痛苦的慘，急速后退。天子捅得太急了，連系繩都來不及從蹀躞帶上解下來，被蕭規反拽著朝前沖去。兩個人一起撞翻席，沿著斜坡滾落下來，通天冠和弩機全摔在了地上。

張小敬意識到自己的機會到了，飛而上，想去抓住蕭規。可天子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見他靠近，格外警惕，抓起一個唾壺沖他丟去。張小敬閃過，急忙低聲說了一句：“陛下，我是來幫你的！”可天子的回答，則是再丟過來一柄割的叉子。反正地面七八糟，什麼都能撿得著。

這不能怪天子，張小敬先打昏陳玄禮，又殺死永王，恐怕誰都不會把他當自己人，只當他是來幫蕭規的。

如果張小敬是全盛時期，對付十個天子都不在話下。可他現在太衰弱了，反應速度明顯下降，只能一邊躲閃，一邊靠近。張小敬心中一橫，實在不行，就只能先把天子打昏。

他正想著，旁邊那老宦突然開雙臂，死死抱住了張小敬的腳。張小敬要開，卻本掙扎不開。天子趁機沖過來，用那一把象牙柄折刀刺中了張小敬的咽。

刀尖已經刺破了外面一層薄薄的皮，只要再用半分力度，便可擊斃這個襲擊宮城的巨魁。

可天子還未及用力，便聽大殿中響起一聲子的尖。天子臉陡變，手腕一，這一刀竟沒有刺下去。

蕭規站在十幾步開外，右眼鮮淋漓，左手狠狠扼住了一個穿坤道袍子的纖細脖頸。

“太真！！！”天子驚道。

李泌站在徐賓的尸面前，久久未能言語。

徐賓是他在戶部撿到的一個寶。他籌建靖安司之時，從各調人手。諸多衙署奉違，送來的都是平時里不待見的文吏，無論脾還是辦事能力，都慘不忍睹。李泌大怒，請了賀知章的牌子，毫不客氣，全部退回。

唯一一個留下來的，正是戶部選送的徐賓。

這個人年紀不小，可對場一竅不通，在戶部混得很差，不然也不會被送過來。李泌發現他有一個優點，記憶力驚人，只要讀過的東西尤其是數字，過目不忘。這樣一個人才，恰好能為大案牘之的核心。

于是，在李泌的悉心培養之下，徐賓很快為靖安司里舉足輕重的一員。這人不善言辭，態度卻十分勤懇，整個長安的資料，都裝在他的腦袋里，隨時調閱，比去閣架翻找要快得多。靖安司有今日之能力，與徐賓不可分。李泌知道徐賓家里還有老母兒，曾向他親口允諾，此事過后，給他釋褐轉。

可現在，這一切都了浮云。

此時徐賓躺在榻上，頭折奇怪的角度，雙目微閉。他太怯懦了，即使死得如此冤屈，都不愿瞪向別人，而是選擇了垂頭閉目。

李泌閉上眼睛，鼻翼了一下，把本來涌向眼眶的吸鼻腔，發出呼嚕嚕的聲音，有一種輕微溺水的痛。他和徐賓只是上下級，連朋友都不算是，可他卻到格外悲傷。這不只是為了徐賓，而是為了所有在今天付出犧牲的人。

李泌強忍著心的翻騰，出手去，把徐賓的頭扳正，然后將他的雙手叉擱于小腹，讓他看起來好似睡一樣。“對不起……”李泌在心里默念著。

他輕輕將被子拽起來，想要蓋住徐賓的面孔，可蓋到一半，胳膊忽然僵住了。李泌睜大了眼睛，發現徐賓的手指有些古怪，他再湊近了仔細看，發現徐賓指甲里全是淡灰的墻泥。

京兆府掌京城機要，所以墻壁尚白，只是涂灰的年頭一長，便會轉淡淡灰泥。李泌急忙繞到床榻的另外一側，借著燭，看到在墻的一側，有些許指甲刮的抓痕。

李泌之前問過，徐賓神志未完全清醒，不了，但可以做簡單對話。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兇手進屏風，與徐賓談。徐賓在談話期間覺察到了不妥，可無法示警或逃離，只得悄悄用指甲在墻上留下痕跡，然后被滅口。

無論是突厥狼衛還是蚍蜉，都沒有殺徐賓的理由。看來兇手是徐賓的人，搞不好。正是那個一直沒捉到的。

李泌蹲下子，把燭臺近墻壁。設廳的墻壁很厚實，抓痕太淺，而且筆畫潦草。李泌看了半天，只能勉強分辨出是兩個字，第一個是“四”字，第二個似乎沒寫完，只勉強能看清是“日”字。

四日？元月四日？還是去年某一個月份的四日？那一天，莫非發生了什麼事，能聯想到兇手？可為何他不直接寫兇手名字，豈非更方便？

無數疑問在腦中盤旋，李泌霍地站起來，把燭臺輕輕擱在旁邊。

他退出屏風，立刻召集相關人等，發出了兩道命令：“拘押在此看守的士兵，同時封閉所有大小門口，止任何人出京兆府。”他停了一下，發覺第二個命令不太合理，于是修改了“止原屬靖安司份的吏出京兆府”。

那個，一定原來就是靖安司的人，那麼其他人便不必有嫌疑了。

這兩個命令得到了迅速執行。看守屏風的兩名士兵，被自己的同袍死死按住，押去了僻靜的房間等待審訊。同時有更多士兵前往京兆府外出口，取代了原來的守衛。

這是絕對必要的措施，那個的破壞力實在太大，李泌可不希做事的時候還被人拿刀子頂在背心。現在的京兆府已經了一個滴水不的大甕，至于如何從水里撈起鱉來，就看他的手段了。

審訊看守士兵的進展很快。兩個倒霉的大兵一聽說徐賓被殺，臉都嚇綠了，忙不迭把所知道的事都抖摟出來。據他們代，這段時間，進屏風的人有很多，有醫師，有小廝，也有各種各樣的吏，并沒有留下記錄。

李泌又問，究竟是誰給他們下的命令，要看守徐賓？

士兵們回答，是從元載那里得到的命令，要把徐賓當作重要的疑犯來對待。

“元載是誰？他為何有權力這麼做？”李泌厲聲問道。一個吉溫就夠了，怎麼又冒出一個元載？一個主事低聲把元載的來歷解釋了一下。

“他在哪兒？”

“幾個時辰前帶著一批旅賁軍士兵外出，還沒回來。”

李泌冷哼一聲，雖然元載的行為讓他十分不悅，但至排除了的嫌疑。

“為什麼元載會認定徐賓是疑犯？理由是什麼？”李泌問。

士兵們回答不出這個問題。最后還是趙參軍站出來回答。他來的時日雖短，可卻得頗為清楚：“徐主事是在后花園昏倒的。在襲擊事件之后，他被人發現，送來京兆府進行治療。蚍蜉潛靖安司大殿，正是從后花園的水道而。元評事認為，是徐主事打開水網，放蚍蜉進來，然后故作昏倒，以逃避嫌疑。”

李泌沉默起來，修長的手指敲擊著桌面。元載所說，并非全無道理。徐賓自然不是，但他應該正好撞見了放蚍蜉進靖安司的那一刻。出手滅口，說不定是因為擔心徐賓看到了他的臉。

仔細想來，這是一個最合理的推測。

這個真是狠毒大膽。一想到自己邊盤踞著一條吐著芯子的毒蛇，李泌忍不住脊梁發涼。他站起來，留下一個主事繼續審訊，讓衛兵把所有接近過徐賓的人都寫下來，再和靖安司的員進行比對。

接下來李泌要做的事太多了，不能把時間都耗在這里。

他走出審訊室，雙手負后，微微地嘆息了一聲。這時候，終于暴出靖安司的短板了。這是一個新設立的衙署，缺底蘊，只是強行凌駕于京兆府兩縣、金吾衛、巡使與城門衛之上。當有強力人在上頭鎮著時，整個靖安司如臂使指；可一旦起來，人才便捉襟見肘。

“除了徐賓，元載還把什麼人打了？”李泌忽然問道。

“還有一個姚汝能，他在大樓上給敵人傳遞信號，結果被制伏，現在正關在京兆府的監獄里。”站在一旁的趙參軍恭敬地答道。他在右驍衛失寵，希能抱到另外一條大。

“他？給敵人傳遞消息？”

“形不太清楚，不過應該是給一個張小敬的人傳消息。”趙參軍提起這個名字，面孔微微發窘。

李泌面一凜，腳下步伐加快了幾分，大聲催促左右隨從：“快帶我去，姚汝能很可能知道是誰……”

在蕭規挾持住那個坤道的一瞬間，所有人包括張小敬，都松了一口氣。

只要天子離了蚍蜉的威脅，最大的危機就消失了。這個道人雖得帝王恩寵有加，可在這種場合下，的命顯然不能和天子相比，死也就死了，不會有人覺得惋惜。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這回，又是天子。

天子本來已經反制住了張小敬，一擊便可殺死他。可一見太真被蕭規挾持，天子的作立刻停住了，眼神流出極度的驚懼。

“你不許傷！”天子憤怒地大喝。剛才永王被推下樓去，他都不曾這樣憤怒過。

“先把我兄弟放了！”蕭規吼道。他的眼睛了傷，整個人的手勁控制不足，太真的脖頸被他越扼越，呼吸越發困難，白皙的面頰一片漲紅，滿的部一起一伏。

天子二話不說，把象牙柄折刀撤了回來。這位老人剛才打斗了一場，也是氣吁吁，只是雙目不散。

張小敬沒料到天子居然會為一個坤道服，可他已經沒力氣去表示驚訝。張小敬只覺得雙膝一，癱坐在地上，四肢的都開始劇烈痙攣。剛才那一番劇斗，耗盡了他最后的力量。

“陛下你過來！”蕭規依舊鉗制著那人的脖子，命令道。

“先把太真放了，我跟你走。”天子道。

“請恕微臣不能遵旨。”蕭規的手又加大了幾分力道，太真的軀此時變得更。

天子沒有半分猶豫，一振袍袖，邁步走了過來。另外兩個蚍蜉撲過去，踢開試圖阻攔的老宦，把天子再度控制在手里。另外一個人則扶起張小敬，也朝這邊走來。

蕭規獰笑道：“早知道陛下是個多種子，剛才何須費那許多舌！”天子卻本不看他，而是急切地注視著太真，眼神痛惜不已。

蕭規略松了松手，太真發出一聲長長的呼吸聲，淚流滿面。

那些賓客呆立在原地，覺剛才那一番“君辱臣死”的熱呼號，變了一個大笑話。天子因為一個人，僅僅因為一個人，就放棄了大好翻盤的機會，這未免太荒唐了吧？想到這里，不人在心里腹誹，這人是天子從兒子手里搶走的，這麼荒唐的關系，再引出點別的什麼荒唐事，也不奇怪。

勤政務本樓四周的黑煙彌漫得越發強烈，燈樓倒塌后的火勢已逐漸過渡到樓中主。外面可以聽見兵甲鏗鏘聲和呼喊聲，軍的援軍應該就在不遠了。

蕭規知道時辰差不多了。他打了個呼哨，蚍蜉們得到指令，立刻開始忙碌。他們先把天子和太真，還有沒什麼力氣的張小敬拽到大殿西南角的銅鶴之下，然后像趕著一群綿羊似的把賓客們向大殿中央趕去。

這時陳玄禮在地板上悠悠醒來，他的雙手被反綁起來，可卻沒被堵上。他昂起頭高喊道：“現在宿衛軍正從四面八方趕來，你們就算挾持了陛下，又能逃去哪里？”

蕭規瞥了陳玄禮一眼，隨手從云壁上扯下一片薄紗，把眼眶里洋溢出的鮮一抹，臉上的笑意卻依然不變：“這個不勞將軍費心！蚍蜉上天下地，無孔不。”

蚍蜉們對自己的首領很是信服，他們毫不見擔憂，有條不紊地用火把和弩箭迫賓客，讓他們向中央集結。賓客們意識到，這恐怕是為了方便一次把他們燒完，可是燃油在，弓弩在外，誰也不敢反抗。

突然，有一個不知哪國的使節不堪忍這種恐怖，發出一聲尖，不管不顧地發足向外狂奔。那個索法惠的蚍蜉，面無表地舉起一燃燒燭臺，丟了過去。一團燭火在半空畫過一道準的曲線，正好砸中那個使節，瞬間把他變一個火人。火人凄厲高呼，腳步不停，一直沖到樓層邊緣，撞破扶闌，跌下樓去……

這個慘烈的小曲，給其他賓客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只得繼續順從地朝殿中移去。他們唯一能做出的反抗舉，就是把腳步挪得更慢一些。

蕭規沒再理睬這些事，他施施然走到西南角的銅鶴之下，天子、太真和張小敬等人都在那里站著。

蕭規把那片沾滿的薄紗在手里一纏，然后套在頭上，擋住了眼前的腥。包扎妥當后，他對張小敬笑了笑：“大頭，這回咱倆一樣了。”張小敬背靠銅鶴，渾無力，只得勉強點了一下頭。

在他旁邊，天子環抱著太真，一臉絕和肅然——張小敬甚至有種錯覺，這位皇帝似乎被自己的選擇所，完全沉醉在了這一折決絕凄的悲劇里。傳聞他癡迷于在梨園賞戲，這種虛實不分的緒，大概就源出于此。

張小敬可沒有天子那麼神經。他的雖然虛弱無比，可腦子里卻在不斷盤算，接下來怎麼辦。

壞消息是，他始終找不到機會制住蕭規或救出天子，接下來的機會更加渺茫；好消息是，至今蕭規還當他是自己人，立場還未暴。

而今之計，只能利用蕭規的這種信任，繼續跟隨他們，走一步看一步。

可是他很好奇，蕭規打算怎麼撤退？這里是第七層摘星殿，距離地面太高，不可能跳下去。而樓兩條樓梯俱不能用，就算能用，也必須面對無數軍，本死路一條。

蕭規似乎讀出了張小敬的擔憂，出指頭晃了晃：“還記得甘校尉在西域怎麼教咱們的嗎？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預甲之外，永遠還得有個預乙。他的教誨，可是須臾不能忘。”

說到這里，蕭規轉過頭去，對大殿中喊道：“再快點，敵人馬上就到了！”

蚍蜉們聽到催促，都紛紛加快了速度，把那些故意拖延的賓客連踢帶打，朝著殿中趕去。上沾滿了油漬的諸人跌跌撞撞，哭聲和罵聲連了一片。他們在殿中的聚集地點，正是從底層一路通上來的通天梯口，也是援軍的必經之路。

此時旁邊已經有人把火把準備好了，一俟聚集完，就立刻點火。這一百多份高貴的人形火炬，足以把援軍的步伐拖緩，蚍蜉便可從容撤退——如果真的有那麼一條撤退通道的話。

賓客們終于被全數趕到了通天梯附近，圍一個絕的圓圈。每一個在附近的蚍蜉，都浮現出興的笑意。他們都過折辱和欺，今天終得償還，而且是以最痛快的方式。

蚍蜉們不約而同地站開一段很遠的距離，舉起火把或蠟燭，打算同時扔過去，共襄盛舉。要知道，不是每一個平民都能有機會，一下燒死這麼多高名王。

就在這時，整個樓層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這聲音細切而低沉，不知從何發出來，卻又似乎無不在。手持火種的蚍蜉們面面相覷，不知這聲音是從哪里傳來的。

在銅鶴旁邊的蕭規和天子、太真，也出驚奇的神，四下去尋找聲音的來源。只有張小敬閉著眼睛，一縷氣息緩緩從松懈的肺部吐出來，子朝著蕭規的方向悄悄挪了幾步。

聲音持續了片刻，開始從下方向上方蔓延。有細微的灰塵，從天花板上飄落，落在人們的鼻尖上。每個人都覺到，似乎腳下華貴的柏木皮地板在微微，好似地震一般。

過不多時，七層的四邊地板墻角，同時發出嘎嘎的清晰的聲音，就像是在箜篌奏樂中猛然加了一段高笛聲。隨后各種噪聲相繼加，變一場雜不堪的大合奏。

還沒等眾人做出反應，劇變發生了。

七層大殿的地板先是一震，然后與四面墻猛然分離，先是一邊，然后又扯開了兩邊，讓整個地板一頭傾斜，朝著下方狠狠下挫，一口氣砸沉第六層。這個大作扯碎了主結構，頃刻之間，墻傾柱摧，煙塵四起，站在殿中的無論賓客、蚍蜉還是宴會盡皆一團，紛紛傾落到第六層去。整個摘星殿為之一空，連帶著屋頂都搖搖墜。

唯一幸免的，是摘星殿四周的一圈步道，它們承接四角主柱，與地板不屬于同一部分。那只銅鶴，恰好就在西南步道一角。站在銅鶴的角度看去，第七層的中央突然坍塌一個大坑，地板下沉，留下一個目驚心的漆黑大口。

隨著那一聲震，銅鶴附近的人也都東倒西歪。張小敬在搖擺中突然調整了一下方向，肩膀似是被震所牽引，不經意地撞到了蕭規的后背。蕭規猝不及防，子一歪，朝著口邊緣跌下去。

可蕭規反應也真快，子歪倒的一瞬間，手一把揪住了太真的玄素腰帶。太真一聲尖，被他拽著也要跌出去。虧得天子反應迅速，一把抱住太真，拼命往回拽。得了這一個緩勁，蕭規調整姿態，一手把住斷裂的地板邊緣，幾名蚍蜉趕上前，七手八腳把他拉上來。

張小敬暗自嘆息，這個天子真重義，若不是他攔了一下，蕭規和太真就會雙雙摔下去，整個局面便扳回來了。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最后機遇，恐怕再沒什麼機會。他搖搖頭，等待著蕭規來興師問罪。

蕭規倒沒懷疑張小敬的用心，畢竟剛才震太意外，誰往哪個方向跌撞都不奇怪。他怒氣沖沖地瞪向天子：“這是怎麼回事？”

這意外的變故，幾乎埋葬了大部分蚍蜉和賓客。雖然第七層地板和第六層之間有六丈的距離，但只要運氣不是太差，就不會摔死。可大批援軍現在已經登樓，不可能留給蚍蜉們點火的余裕。

他燒殺百的計劃，實際上已經失敗了。

“怎麼回事？”蕭規又一次吼道，眼傷有滲出紗布。

天子摟住太真，搖了搖頭。他的表，居然比蕭規還要更憤慨一點。這可是勤政務本樓，自開元二十年以來，他在這里歡宴無數，可從來不知道有這麼大的建筑患。這……這豈不是大逆不道嗎？！

知道發生什麼的人，只有張小敬一個。

勤政務本樓的結構，和其他宮闕迥異。它是一座建在石垣上的木作高建，為了能遍覽四周景觀，不能如尋常樓閣一樣，靠大柱橫椽支撐。尤其第三層邀風閣和第七層摘星殿，無遮無擋，四面來風，若有環豎廊柱，實在是大煞風景。

為了能夠同時保證景觀與安全，工部廣邀高手，請來順和晁分兩位大師來解決這個難題，最終順的想法勝出。

他指出，關鍵在于如何減上四層與廡頂的重之力。按照順的計劃，從第五層以上，每一層的地板都用榫卯法接一，不在四角殿柱，而是把力通過斂式斗拱和附轉梁，往下傳遞。換句話說，等于是在勤政務本樓，建起一套獨立的地板承結構。

這樣一來，主柱不承太多力，可以減數；同時每一層的地板，也有可靠的獨立支撐，沒有坍塌之虞。順把這套獨立支撐系，巧妙地藏在了樓層裝飾中，毫無突兀，外行人本看不出來。順還給其起了個名字，作“樓樓”。

晁分對此大為贊嘆。不過他憑借專業眼，指出這個設計有一個缺陷。如果有人存心破壞的話，不必對主出手，只消把關鍵幾節點的斂式斗拱和附轉梁破壞掉，便會導致地板自無法支撐重量，層層坍塌下去。

不過工部對此不以為然，誰會膽大到來天子腳下拆樓呢？遂任命順為大都料，總監營造。勤政務本樓落之后，以開闊視野與通的堂，大得天子歡心。順價因此水漲船高，為日后贏得太上玄元燈樓的營造權奠定了基礎……

張小敬離開之前，晁分也把這個患告訴他。剛才張小敬在樓下，注意到第三層殿角外那幾斂式斗拱和附轉梁，都不同程度地到了損壞。他便吩咐檀棋，去員一批幸存下來的雜役，準備把三到六樓之間的“樓樓”節點都破壞掉。

他力氣衰微，經驗仍在，知道如果摘星殿陷對峙，靠個人的力量是沒辦法打破的。這個破壞“樓樓”的計劃，就是在發現事不可為時，他最后能施展的手段。以力破巧，弄塌地板造大混，才好中取利。

至于會不會造天子以及群臣的傷亡，張小敬沒辦法護得那麼周全。

他故意把永王從斷橋那里摔下去，正是這個計劃的關鍵一步。在斷橋下方，也就是六層展檐的位置，有一斜上來的長頸頭，凸眼寬，鱗飛翅，名曰羯。永王被張小敬推下斷橋的位置，是心計算過的，恰好落在羯頭之上，可以溜回六樓。

張小敬讓永王下樓報信，轉告檀棋上面的局勢已無可挽回，讓立刻按事先商定的計劃手。

從效果來看，永王確實老老實實去報信了，檀棋也一不茍地執行了張小敬的吩咐。可惜的是，地板坍塌的速度稍微慢了一點。如果能夠提早哪怕二十個彈指，就能把連同蕭規在的蚍蜉一網打盡。

蕭規探出頭去，整個摘星殿已經完全變了一副模樣，昔日歡宴恣肆的軒敞席間，如今變了一個豁口凹凸的殘破大。下面六層有火，依稀可見人、瓦礫、碎木料和雜堆疊在一起，聲四起。

除去蕭規之外，幸存下來的蚍蜉不過五人而已，每個人都面帶慶幸。剛才只要他們稍微站得靠殿中一點，就會遭遇到同樣的下場。這些人悍不畏死，但不代表對意外事故全無畏懼。

蕭規忽然看到，一塊半殘的柏木板被猛然掀開，出通天梯的曲狀扶手。一個個全副武裝手持勁弩的士兵，從樓梯間躍了出來。雖然燈昏暗看不清服，但看那矯健的作，一定是軍無疑。他們一沖上六樓，立刻發現了在七層俯瞰的蕭規，七八個人高抬弩箭，朝上猛烈擊。

蕭規急忙回來脖子，勉強避過。有數支弩箭中銅鶴，發出叮叮當當的清脆聲。不過他們暫時還沒辦法爬上來。

“快走！”蕭規下令道。現在去追究樓板為何會塌已無意義，重要的是盡快把這兩個貴重人質轉移出去。

那五個最后幸存下來的蚍蜉，兩人押住天子，兩人制住太真，還有一個人把張小敬背在背上。他們踩著尚未坍塌的一圈步道邊緣，迅速來到勤政務本樓第七層的西南樓角。在這里，他們翻過扶欄，踏到了飛翹的烏瓦屋檐之上。這里坡度不小，眾人得把腳仔細地卡在每一瓦起，才能保證不下去。

這里已在勤政務本樓的外側，位置頗高。此時天愈加深沉，已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候。高空的夜風凜凜吹過，似乎比前半夜的風大了些。張小敬攀在蚍蜉的背上，抬頭朝四外去。雖有大量煙霧繚繞而起，但很快就被夜風撕扯得碎，煙隙之間，周圍的景還是可以一覽無余。

此時長安城中依然是燈火璀璨，遠近明亮。不過比起之前的熱鬧，這些燈顯出幾許慌。張小敬注意到，沉寂許久的樓似乎又恢復了運作，集的如豆紫燈閃爍不已。他讀出了一部分信息，那是在通知諸坊燈會結束，宵開始。

“這反應未免也太慢了。”張小敬心想，又朝近俯瞰。

太上玄元燈樓的上半截倒在勤政務本樓里，通燃燒的火，把這段殘骸勾勒了一個詭異形。在附近的興慶宮苑里，還散落著無數火苗躍的碎片。那畫面，就好似一條垂死的火龍一頭撞在擎天大柱上，火四濺。

而在興慶宮之外，殘破不堪的燈樓半截還在熊熊燃燒著，像一只巨大的火炬，照亮了興慶宮前的廣場。廣場上麻麻躺倒著許多人，蓋滿了整個石板地面。看那些服，倒地的幾乎都是觀燈的白百姓，中間夾雜著數龍武軍的黑甲胄和拔燈的藝人。無數人影來回跑，哭聲震天。

看到這里，張小敬心中一沉。闕勒霍多的炸雖然削弱了很多，可還是讓觀燈百姓傷亡慘重。僅僅目測，可能死傷就得數千。很多人扶老攜，前來賞燈，恐怕闔家都死在這里，慘被滅門。

張小敬只覺一郁憤之在口積蓄，他顧不得時機合適與否，開口道：“蕭規，你看到了嗎？那麼多人命，因為我們，全都沒了。”

蕭規正站在直脊上向某一個方向觀瞧，聽到張小敬忽然發問，渾不在意地答道：“做大事，總會有些許犧牲的。只要值得，不必太過介懷。”

張小敬怒道：“那可是數千條人命啊，他們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百姓，就這麼沒有了。你就沒有一點點歉疚嗎？”

“可他們功地拖住了龍武軍，不然哪兒能這麼容易把皇帝搞到手，也算死得其所呢。”

“人命豈能如此衡量！”

“人命就是如此衡量！”蕭規強地反撅了回去，“守住一座烽燧堡的價格是三百人，服一個草原部落的價格是一千人；讓整個大唐警醒的價格只有一萬人不到，這不是很劃算嗎？”

張小敬一時語塞，這個算法太過冷酷，冷酷到他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你本不是為了警醒大唐，這只是個借口。你只是想發泄你的仇恨而已。”他說道。

蕭規冷冷道：“大頭，守烽燧堡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大家都鐵了心要死守，你偏勸聞無忌和我先撤。別看你狠勁十足，其實骨子里是我們之中心腸最的一個。不過我沒想到，你會弱到這地步。”

“一手造出這麼多無辜的冤魂，你難道不怕死后落地獄？”

蕭規轉過頭來，跡斑斑的臉上滿是狠戾：“地獄？大頭，你以為這九年來，我是生活在哪里？我早有準備，你呢？”張小敬一噎，正要說什麼。蕭規抬手強行阻止：“有什麼話，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說！”

張小敬這才想起來，他們現在還是挾持天子逃亡的小隊伍。他有心繼續與之爭論，可一想到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得閉轉過頭去，不去看地面上的慘狀。

天子站在另外一側，也在俯瞰著興慶宮的慘狀。他面沉如水，卻不聲，誰也不知道這位帝王是什麼心思。太真則瑟瑟發抖地蜷在旁邊，現在只希噩夢能盡快結束，好去華清池里地泡上一湯。

蕭規打了個手勢，沿著飛檐上的直脊小心前行，不時還會踩翻幾片烏瓦。后面的人依次跟上，張小敬爬在蚍蜉的背上，搖搖晃晃，覺隨時可能踩空掉下去，驗極糟糕。太真的表現比他還差，這地方這麼高，又這麼陡，兩腳酸，很多時候要靠兩個蚍蜉架住胳膊。覺得自己一定會死，不噎噎起來。

天子忽然停下腳步道：“你們已經抓住了朕，對你們沒有用了。”

蕭規頭也不回地說道：“不，有在我們手里，陛下你才會言聽計從。”

“這里是勤政務本樓的廡頂，四面高空，你們已經窮途末路。”天子繼續鎮定地說道，“就此收手，朕可以保證你們活著離開京城。”

蕭規發出一陣輕蔑的笑聲。這一行人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逐漸轉到一條飛檐的側角屋脊。這里安放著一尊陶制鴟吻，立在正脊末端，頭魚尾，以魘火取吉之用。

而在鴟吻旁邊，還擱著一件絕不可能出現在這里的東西。天子一看這件，臉登時變了。

“這就是我們的路。”蕭規對天子得意揚揚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