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二十一章 卯正

這兩個人畏畏地,在半空之中,朝著城墻而去。看那親的模樣,倒真好似比翼鳥翱翔天際一般。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卯正。

長安,興慶宮。

鴟吻旁邊的那一件東西,是一尊石雕的力士像。這位狀如金剛的力士,胡髯虬結,,只在肩上披著半張獅皮,頭戴一圈褶邊束冠,兩側飾以雙翼。它的右手高舉,五指戟張,左手握著一巨棒,看起來正陶醉在殺戮之中,戰意凜然。

天子雖不知其來歷,但至能看出這東西絕非中土風貌,應該來源于波斯薩珊一帶,還帶了點粟特風格痕跡。

雕像不算高,比鴟吻略矮一尺不足。它的位置選得極巧妙,前后皆被鴟吻和飛檐所擋,不湊近廡頂平視,本發現不了——而整個長安城,又有幾個地方能平視勤政務本樓的廡頂?

天子的臉愈加難看。他日日都要在這棟樓里盤桓,卻從不知頭頂還有這麼一個古怪玩意。萬一有人打算行巫蠱詛咒之事,該如何是好?

蕭規笑道:“陛下勿憂。此神軋犖山,乃是波斯一帶的斗戰神。當初修建這樓時,想來是有波斯工匠參與,給他們祭拜的神祇修了個容之所。”

大唐工匠本能力很強,不過也不排斥吸納域外諸國的技與風格。像勤政務本樓這種皇家大型建筑,大以中土風尚為主,細節卻摻雜了突厥、波斯、吐蕃,甚至高麗、驃國、林邑等地的特點。因此在建造時,有異國工匠參與其中,并不奇怪。那些工匠偶爾會在不起眼的地方藏點私貨,留個名字或一段話,實屬平常。

不過像這種在皇家殿檐上擺一尊外神的行為,十分罕見,不知道當初是怎麼通過監管和驗收的。這工程的監管之人,必須是殺頭之罪。

可是天子現在想的,卻是另外一個問題:蚍蜉打算怎麼逃?

這是外神不假,可它坐落于飛檐之上,四周還是無路可逃——難道這斗戰神還會突然顯靈,把他們背下去不

蕭規讓其他人走到軋犖山旁邊,拍了拍石雕肩膀,然后輕輕用手扳住它的右手,略一用力,整個石雕嘩啦一聲,歪倒在一旁。眾人注意到,在石雕的下方,居然出現了一個方形大孔,恰好與石雕底座形狀吻合,看上去就好像這一片飛檐被破了一個似的。

這個孔,是工匠們修建飛檐時用來運送泥瓦料的通道。工人們會先在地上攪拌好材料,擱在桶里,繩子穿過空,可以在飛檐上下垂吊,非常便當。看來這些波斯工匠在完工之后,沒有按規定把它封閉住,而是用軋犖山的雕像給蓋住了。

“你是怎麼知道的?”天子瞪著蕭規,他的自尊心實在不能接,這座勤政務本樓居然百出。

蕭規略帶慨地說道:“怎麼說呢……這尊軋犖山的雕像,才是我想來覲見陛下的最早緣由。許多年前,當時我是個通緝犯,滿腹仇恨,卻不知該如何回報,只得四游走。那一年,我在西域無意中結識了一位疾陵城出的波斯老工匠,已經退休養老。他在一次醉酒時,夸耀自己曾為天子修樓,還把斗戰神供奉到了皇帝的宮殿頂上。當然,老工匠并沒有任何壞心,他只是希軋犖山能在中土皇家占有一席之地罷了。可這個消息,聽在我耳朵里,這意味就不一樣了。”

聽到這里,天子的肩膀因為憤怒而微微發抖。

“我灌了他幾杯,他就把所有的細節都抖摟出來了:神像位置在哪兒,形象為何,如何開啟,等等,說了個一清二楚。我再三詢問,問不出什麼新容,便順手把他宰了——這你們應該可以理解吧?他要再告訴別人,可就不好了。”蕭規說得很輕松,像是在談一件尋常小事,“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在冥思苦想,怎樣利用這個,來對付陛下。開始是一個糙的想法,然后不斷修改、不斷完善,最終形了一個完的計劃。若非這尊軋犖山,你我都到不了今日這地步。”

蕭規拍拍雕像,語氣慨。天子久久不能言語,十多年前的一個老工匠的無心之舉,居然演變了一場災難。運數演化之奇妙,言辭簡直難以形容其萬一。

蕭規一邊說著,一邊從腰間取下一盤繩子,其他蚍蜉也紛紛解開,很快把繩子串一個長條。不過所有人包括太真都看出來了,這個長度還不足以垂落到地面。

“這個長度只能垂到第三層,難道你們想從那個高度跳下去?”天子譏諷地說道,“就算僥幸不死,地面上已經聚滿了軍,你們還是無路可逃。”

“這個不勞陛下費心。”蕭規淡淡道。

他們把繩子一頭系在鴟吻的尾部,一頭慢慢垂下去。正如天子估計的那樣,這繩子只垂到第三層,就到頭了。而且第三層是邀風閣,四面開敞,所以不像其他層一樣有飛檐出,沒有安全落腳的地方。

天子不再嘲諷,他很想看看,到了這一步,這些該死的蚍蜉還能玩出什麼花樣。

蕭規用手拽了拽繩子,確認系得足夠結實,然后叮囑其他五個蚍蜉看好人質,自己抓著繩子一點點溜下去。

現在勤政務本樓里一片混。諸部軍已經趕到,一層一層地救人、搜捕、撲火,呼喊聲和腳步聲此起彼伏。此時天黑暗依舊,他們沒有一個人想到,也沒有一個人看到,狡黠的蚍蜉正懸吊在樓外東側數丈之遙的一細繩上,慢慢地向下下。

眼看即將抵達第三層的高度,蕭規開始晃,讓繩子大幅度地擺起來。來回擺了幾次,當他再一次達到東側最高點時,他猛然一,拽著繩子,跳到了與第三層遙遙相對的青灰城墻之上。

勤政務本樓位于興慶宮南側城墻的中部,所以它的東西兩端,各接著一段城墻。城墻的高度,與第三層邀風閣平齊,距離極近。不過出于安全考慮,樓層與城墻之間并不連通,刻意留出了寬約三丈的空隙。

剛才張小敬從太上玄元燈樓頂下來,本來是要落在城墻上的,結果因為坍塌之故,才沖進了第三層邀風閣。現在蕭規算是故技重演。

這段城墻的裝飾意義大于軍事意義,一切以觀壯麗為要。城堞高大筆直,城頭馳道足可奔馬。蕭規迅速把繩子固定在一面軍旗旗桿的套口,然后有規律地扯了三下。

太黑,蕭規又不能舉火,上面的人只能從繩子的抖,判斷出他已安全落地。于是蚍蜉們開始忙碌起來,他們手里有兩個人質和一個彈不得的同伴,必須分別綁在一個人上,兩人一組,慢慢溜下去。

蚍蜉倒不必擔心人質反抗的問題,在天地之間命懸一線,誰也不會趁那時候造次。可是有一個麻煩必須得立刻解決:太真看到自己要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直接癱在地,放聲大哭,任憑蚍蜉如何威脅都不管用。

最終,一個蚍蜉實在忍不了,想過去把直接打昏。天子怒道:“你們不許!”蚍蜉扭過頭來,惡狠狠地說:“如果不趕,把軍招來的話,我們就直接把推下去!”

“我來跟說。”天子直起軀。蚍蜉們猶豫了一下,放開了他的胳膊。天子踩在烏瓦之間,來到太真旁,蹲下去憐地的額發:“太真,還記得我跟你說的話嗎?”

“嗯?”太真繼續啜泣著。

“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子抓住的手,聲念誦著這兩句詩,仿佛回到龍池旁邊的沉香亭。太真猶豫地抬起頭,白皙的面頰上多了兩道淚

記起來了,這兩句詩來自天子一個奇妙的夢。天子說,他在夢里見到一個白姓之人,跪在丹墀之下,要為天子和貴妃進獻一首詩作,以銘其。那家伙絮絮叨叨念了好久,天子醒來時只記得兩句。后來他把這件事講給太真聽,太真還故作嗔怒,說我只是個坤道,又不是什麼貴妃。天子把摟在懷里,許諾一年之,必然會一個名分。太真這才轉嗔為喜,又魚水之歡。

“你看,我們現在就能像比翼鳥一樣,在天空飛起來,豈不哉?朕答應過你,絕不會離開,也絕不會讓你傷。”天子寬道,把攬在懷里。太真把頭埋進去,沒有作聲。這兩句詩是和天子之間的小,其他人誰也不知道。

天子站起來,盯著蚍蜉道:“讓朕綁著太真下去。”

蚍蜉們愣了一下,蕭規不在,他們對這個意外的請求不知該如何理。這時張小敬道:“就這麼辦吧,反正上下兩頭都有人看著,他們能跑哪兒去?”

蚍蜉們站在原地沒。張小敬臉一沉:“我張小敬的話,你們可以去問問蕭規,到底該不該聽?”他做慣了不良帥,氣勢很足,蚍蜉們也知道他跟頭兒的關系,輕易就被服。

沒人注意到,一聽到張小敬這個名字,太真的眼睛倏然一亮。

蚍蜉們七手八腳,把天子和太真綁到一起,還在繩子上串起腰帶,以防天子年老衰一時抓不住繩子。

張小敬這時稍微恢復了一點點氣力,說我來檢查一下繩子。天子份貴重,多加小心也屬正常。張小敬強忍著劇痛,走到跟前,一手拽住繩子,一邊低聲道:“陛下,我是來救你的。”

天子鼻孔里發出嗤笑,都這時候了,還玩這種伎倆。可太真卻眨了眨麗的大眼睛,小聲說了一句:“我知道你,你是檀棋的郎。”

張小敬一怔,這又是哪兒傳出來的?

檀棋當初為了能說服太真,冒稱與張小敬兩相悅。這種人的細節,在向張小敬轉述時,自然不好意思提及。眼下急,張小敬也不好多問。他把繩子頭又,低聲道:“是真是假,陛下一會兒便知。還請見機行事。”然后站開。

太真閉了眼睛,雙臂死死摟住天子。天子抓住繩子,往下看了一眼,連忙又收回視線,臉蒼白。大唐的皇帝,一生要經歷各種危險,可像今天這種,卻還是第一次遭遇。

他到底經歷過大風浪,一咬牙,抓繩子,把兩個人的重量上去,然后順著口緩緩溜下去。

這兩個人畏畏地,在半空之中,朝著城墻而去。看那親的模樣,倒真好似比翼鳥翱翔天際一般。他們的速度很慢,中途有數次出現過險。好在天子平日多習馬球,又得心護理,格和反應比尋常老人要好得多,最后總算有驚無險地落在了城墻之上。

蕭規一見天子落地,立刻上前,將其制住。太真倒不用特別去理睬,已經嚇得快昏過去了。

接著,一個蚍蜉也順利地溜下來,張小敬就綁在他的上。張小敬的力氣稍微恢復了點,雙手也能握住繩子,分擔力,所以這兩個人下來反而比天子、太真組合更順利。

可是,當下一個蚍蜉往下時,意外卻發生了。

他剛到一半,那繩子似乎不堪重負,竟然“啪”的一聲斷裂散開。一個黑影連慘都來不及發出,從半空重重跌落到城墻上面,脊梁正好磕在凸起的城堞上,整個軀霎時折了兩半。上半截子又往下猛甩了一下,頭顱破碎,混濁的腦漿涂滿了墻

幸虧太真昏昏沉沉,沒注意到這個慘狀,不然一定會失聲尖,給所有人都惹來殺之禍。扶著太真的天子看到這一慘劇,眉頭一挑,不由得多看了張小敬一眼。

蕭規呆立在原地,出錯愕的神。那只傷眼流出來的糊滿了他半張臉,讓他看起來格外猙獰。

這可不僅是損失一個人的麻煩。繩子只有一副,現在一斷開,上頭的三個人的退路徹底斷絕。現在蕭規的人手,除了半殘的張小敬,只剩一個人而已。

繩子是麻羊藤的篾與馬尾鬃,經冷水收,又用油浸過,堅韌無比,按道理不可能這麼快就斷掉。蕭規下來之前,一寸寸檢查過,也并沒到什麼患。怎麼它會莫名斷裂呢?

在蕭規陷時,張小敬悄無聲息地把手一攏,將一柄不屬于他的象牙柄折刀收袖中。這是剛才張小敬與天子糾纏時,順手來的。

在張小敬握住繩子時,這柄折刀已暗藏掌中,刀尖夾在兩指之間。往下一溜,刀尖會悄悄切割起繩子。當然,這個力度和角度必須掌握得非常好,要保留一部分承載力,否則人沒落地繩子先斷,那就無異于自殺了。

張小敬之前用過這種繩子,深諳其秉,切割時微抬刀刃,只挑開外面一圈藤篾。藤篾主拉,馬尾鬃主彎折。篾一斷,馬尾鬃仍可保持繩子的剛強,但卻再也無法支撐重量。

“走吧。”

蕭規僅眺了一眼,很快轉過來,面無表地說道。那三個被困樓頂的蚍蜉,注定沒救了,當斷則斷。

“你想往哪里走?”天子仍是一副諷刺口氣。

即使這些蚍蜉智計百出,終于讓他們落在了南城墻之上,可又能如何呢?天子對這一帶太悉了,城墻上每隔五十步,便設有一個哨位,明暗外各一人,每三個哨位,還有專管的城上郎。他們仍在天羅地網之中,無逃遁。

蕭規冷冷道:“適才逃遁,靠的是波斯老工匠的私心;接下來的路,就要謝陛下的恩賜了。”

“嗯?”天子頓覺不妙。

“走夾城。”蕭規吐出三個字。

姚汝能蜷在牢房里,心俱冷。

他還記得自己在大樓被拘捕的一幕:手持紫燈籠,拼了命發出信號給張小敬:“不要回來,不要回來,不要回來。”靖安司已和從前不一樣了。然后有窮兇極惡的衛兵撲上來,把他拽下大樓,丟進冰冷的監牢里。

姚汝能不知道,聞染幾乎在同一時間被捕;他更不知道,這條傳遞出去的消息對局勢產生了多麼大的影響。

對于接下來自己的遭遇,姚汝能心知肚明。明天吉溫和元載一定會給自己栽贓一個罪名,家族的聲譽會為之蒙。但他一點都不后悔,因為這是一件正確的事,無論外界如何抹黑,自己心會做出公正的評斷——比起這個,他更擔心闕勒霍多到底被阻止了沒有。

“如果有張都尉在的話,一定沒問題的。”姚汝能迷迷糊糊地想著。

不知過了多久,監牢的門鎖傳來嘩啦一聲,似乎被人打開。姚汝能抬起頭,看到一個悉的人影站在門口,負手而立。

“李司丞?!”

姚汝能驚喜莫名,連忙從稻草上爬起來。他想迎上去,可看到李泌的臉十分嚴峻,于是勉強抑制住激,簡單地行了個叉手禮。

“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疑問和委屈,不過現在還不是哭訴之時。”李泌一點廢話沒有,直奔主題,“你立刻回去大樓,盡快讓樓重新運轉。我要所有城門即刻封鎖,燈會中止,重新宵。”

姚汝能大吃一驚,事態已經演變到這麼嚴重的地步了?他本想問闕勒霍多到底怎麼樣了,現在也只好將話頭默默咽回去。

“能多快修復?”李泌問。

姚汝能略做思忖,說一刻足矣。李泌很意外,居然這麼快?

系中的大部分節點,其實都運轉正常,只有大樓中樞需要重整。工作量不大,難的是要找到懂樓技的人。之所以在之前遲遲沒能修復,是因為吉溫完全不懂,加上他趕走了一批胡人吏,在人力上更是雪上加霜。

現在最要的是發出消息,所以大樓不必恢復到完滿狀態,只要有簡單的收發功能就夠了,所以他敢拍脯說一刻足矣。

聽完姚汝能的解說,李泌很滿意:“很快,即刻去辦,需要什麼資盡管開口。”

“是。”

李泌做了個手勢,讓人把姚汝能攙扶起來,遞過去一碗熱羊湯,熱度晾得恰到好,里頭還泡著幾片面餅。姚汝能又冷又,毫不客氣地接過去,大口喝起來。這時李泌忽然又拋出一個問題:“靖安司出了一個,你可知道?”

“啊?不知道。”姚汝能很驚訝,差點把碗給摔地上,“如果我知道,肯定一早就上報了。”

李泌道:“經過分析,我們判斷這個應該和你有集,而且一定出過破綻。你仔細想想,如果想起什麼,隨時告訴我。”然后轉離開。

姚汝能臉凝重地點了點頭,忽又好奇道:“是徐主事分析的嗎?”

李泌腳步停了一下,卻什麼都沒說,繼續向前走去。姚汝能有點莫名其妙,可現在不是追問的好時機。他把羊湯一飲而盡,用力拍了拍兩側的臉頰,大聲喊了聲呼號,然后朝著大樓的方向走去。

李泌聽見后活力十足的呼號,忍不住嘆了口氣,忽然有些羨慕姚汝能的無知。

如果他知道現在長安城的境況,恐怕就不會這麼輕松了。可話說回來,又有誰能通盤掌握呢?李泌不期然又想到了張小敬,不知燈樓炸時,他在何

李泌唯一能確定的是,只要有萬一之可能,這個家伙也不會放棄。

哦,對了,還有檀棋。李泌奇怪,自己居然一直到現在,才想起來關心的下落。自從跟張小敬出去以后,就沒了音訊。不過這姑娘很聰明,應該會躲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吧。

這些無關的事,只在腦子里一閃而過。李泌重新把注意力放在當前局勢上,這時通傳匆匆跑到面前,大著嗓門說有發現,然后遞來一卷紙,說是主事們剛剛翻找出來的。

李泌展開一看,發現這是一卷手實。紙質發黃,已頗有些年頭。這是位于安業坊一宅邸的契約書,買賣雙方的名字都很陌生。手實里寫清了宅邸的結構,足有六進之深,還包括一個寬闊花園,寫明了樹種、建筑、尺寸等細節,其中赫然就有一座波斯涼亭、一個囚用的地下室,以及大批名貴樹植。

這個布局,李泌一眼就看出來,是蚍蜉把自己帶去的那個宅邸。沒想到這麼快就挖出來了。

安業坊啊……李泌咀嚼著這個名字,神復雜。

安業坊位于朱雀大街西側第四坊,長安城最好的地段之一,里面住的人非富即貴。不過安業坊里最著名的建筑,是貞順武皇后廟。

貞順武皇后生前是圣上最寵的武惠妃,逝于開元二十五年,死后追封皇后頭銜,謚貞順。的存在,在長安城中十分微妙。因為有一個兒子作李瑁,娶妻楊玉環,后來竟被自己父親奪走了。

和太子李亨之間,也有因果聯系。武惠妃為了讓李瑁有機會,將太子李瑛構陷致死。沒想到天子并未屬意李瑁,反而把太子頭銜封給李亨。

所以這安業坊,無論對李瑁還是李亨,都是一個百集的場所。若這人多活幾年,恐怕許多人的命運都會隨之改變。

拋開這些陳年舊事,李泌再一次把注意力放在手實上,忽然發現在買主的名字旁,籍貫是隴西。他眼神一,忽然想起一個細節。

幾年前朝廷曾經頒布過一則《授宅推恩令》,規定朱雀街兩側四坊的宅邸,非宗支勛貴不得買賣。

而手實上這個買家的名字,旁邊沒寫職和勛位,亦沒注明族屬,本是個白平民。他能買到安業坊的宅邸,只有一種可能——他的份,其實是某個世家的家生子或用事奴,代表主人來買。

這種況屢見不鮮。很多人份敏,既想買個別宅,又想藏匿份,便讓手下家奴出面。這種況,作“寄”。這份手實,應該就是寄的買賣。

買主既然籍貫是隴西,背后的主人,自然是出隴西的大族。

李泌冷笑一聲,把手實一抖。李相李林甫,乃是高祖堂弟的曾孫,也是隴西李氏宗親的一支。

這個推斷看似疏無理,可現在不是在審案,不必證據確鑿。只要李泌發覺一點點聯系,就足夠了。

“立刻集合旅賁軍,我親自帶隊,前去安業坊。”李泌簡短地下了命令。他需要親眼來確認那座花園,是不是自己去過的。

司丞的命令,得到了最快的執行。旅賁軍士兵迅速集結了三十多人,在李泌的帶領下朝安業坊疾奔而去。靖安司的有心人注意到,這些士兵不止帶著刀弩,還有強弓和鐵盾。

這如臨大敵的陣勢,到底是去查案還是打仗啊?他們心想。

德坊到安業坊距離不算太遠,不到一刻就趕到了。據那份手實,宅邸位于坊西北,恰好挨著貞順武皇后廟。

此時還是燈火通明,不過觀燈者已經了許多。畢竟已是卯正時分,已經玩了大半個通宵的人紛紛回去補覺。李泌一行徑直來到宅邸門前,這里的大門前既無列戟,也沒烏頭,看起來十分樸素低調。不過此時有一輛華貴的七香車正停在門前,那奢華的裝潢,顯出了主人不凡的品位。

“逮到你了,老狐貍!”李泌出一微笑。

兩名膀大腰圓的士兵“轟”地撞開大門,后續的人一擁而。李泌特別吩咐,一定不可馬虎大意,所以他們保持著標準的進襲姿勢,三人一組,分進合擊,隨時有十幾把弩箭對準各個方向。

他們沖過前院和中庭,四周靜悄悄地,一路沒有任何阻礙。李泌心中起疑,可還是繼續前行。當他踏后花園時,首先映眼簾的就是那座造型特異的自雨亭。

沒錯,就是這里!

李泌了拳頭,我又回來了!

此時在那座自雨亭下,站著幾個人。其他人都是僮仆裝束,唯有正中一人著圓領錦袍,頭戴烏紗幞頭,正負手而立——正是李相。

兩人四目相對,還未開口,忽然有街鼓的聲音從遠飛過墻垣,傳耳中。并非只有一面鼓響,而是許多面鼓,從四面八方遠近各同時響起。

長安居民對這鼓聲再悉不過了。尋常日子,一到日落,街鼓便會響起,連擊三百下,表示宵即將開始。如果鼓絕之前沒能趕回家,寧可投宿也不能留在街上,否則會被杖責乃至定死罪。

此時街鼓竟在卯時響起,不僅意味著燈會中止,而且意味著長安城將進全面封鎖,日出之后亦不會解除。

蕭規一說夾城,天子和張小敬都立刻明白了。

長安的布局,以北為尊。朱雀門以北過承天門,即是太極殿。高祖、太宗皆在此殿議事,此乃是天下運轉之樞。后來太宗在太極殿東邊修起永安宮,稱“東”,以和太極殿“西”區別,后改名為大明宮。到了高宗臨朝,他不喜歡太極殿的風水,遂移大明宮議事。

此后歷任皇帝,皆在大明宮治事,屢次擴建,規模宏大。到了開元年間,天子別出機杼,把大明宮南邊的興慶坊擴建改造,了興慶宮,長居于此,稱“南”。

興慶宮與大明宮之間距離頗遠,天子往返兩地,多有不便。于是天子在開元十六年,又一次別出機杼,從大明宮的南城墻起,修起一條夾城的復道。復道從仙門開始,沿南城墻一路向東,與長安的外郭東側城墻相接,再折向南,越過通化門,與興慶宮的南城墻連通。

這樣一來,天子再想往返兩宮,便可以走這一條夾城復道,不必擾民。后來天子覺得這個辦法著實不錯,又把復道向南延至曲江,全長將近十六里。從此北至大明宮,南到曲江池,天子足不出宮城,即能暢游整個長安。

在這麼一個混的夜晚,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勤政務本樓,沒人會想到蚍蜉會把主意打到夾城復道。蕭規只要挾持著天子,沿南城墻附近的樓梯下到夾城里頭,便可以順著空空的夾城,直接南逃到曲江池,出城易如反掌。

難怪他說這條逃遁路線是“拜天子所賜”,這句話還真是一點都沒錯。天子臉鐵青,覺得這家伙實在是太過混賬了,可他的眼神里,更多的是忌憚。

從太上玄元燈樓的猛火雷到通向龍池的水力宮,從勤政務本樓上的軋犖山神像到夾城復道,這家伙手之前,真是把準備功夫做到了極致,把長安城都給研究了。這得要多麼縝的心思和多麼大的膽量,才能構建起這麼一個復雜的計劃。

而且這個計劃,竟然功了。

不,嚴謹來說,現在已經無限接近于功,只差最后一步。

蕭規深知行百里者半九十的道理,沒有過于得意忘形。他讓唯一剩下的那個蚍蜉扶起張小敬,然后自己站到了天子和太真的后,喝令他們快走。

“你已經贏了,放走吧。反正你也沒有多余人手。”天子又一次開口。

蕭規對這個建議,倒是有些心。可張小敬卻開口道:“不行,放了,很快軍就會發現。一通鼓傳過去,復道立刻關閉,咱們就了甕中之鱉了。”蕭規一聽,言之有理,遂把太真也推了起來。

“你……”

天子對張小敬怒目相向。自從那一個蚍蜉摔死后,他本來對張小敬有了點期待,現在又消失了。不過張小敬裝作沒看見,他對太真的安危沒興趣,只要能給蕭規造更多負擔就行,這樣才能有機會救人。

蕭規簡單地把押送人質的任務分配一下,帶領這大大水的隊伍再度上路。他們沿著城墻向東方走了一段,很快便看到前方城墻之間出現了一道巨大的裂隙,裂隙規整筆直,像一位高明匠人用平鑿一點點攻開似的,一直延到遠方。

一條向下的石階平路,向裂隙底部。他們沿著石階慢慢往下走去,覺一頭跌進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所謂的夾城復道,就是在城墻中間挖出一條可容一輛馬車通行的窄路,兩側補起青磚壁,地面用河沙鋪平,上墊石板。城墻厚度有限,復道也只能修得這麼窄。

在這個深度,外面的一切線和喧囂都被遮擋住了,生生造出一片幽深。兩側磚墻高聳而仄,坡度略微傾,好似兩座大山向中間而來。行人走在底部,覺如同一只待在井底的蛤蟆,抬起頭,只能看到頭頂的一線夜幕。

復道里沒有巡邏的衛兵,極為安靜。他們走在里面,連彼此的呼吸都聽得一清二楚。在這種環境下,每一個人都有點恍惚,仿佛剛才那錯的混,只是一場綺麗的夢。

不得不佩服天子的想象力,居然能想到在城墻之間破出一條幽靜封閉的道路來。在這里行走,不必擔心有百姓窺伺,完全可以輕車簡從。若在白天,該是何等愜意。

步行了約莫一刻,他們看到前方的路到了盡頭。這里應該就是興慶宮南城墻的盡頭,前方就是長安城外郭東城墻了。在這里有一條岔路,向南北兩個方向。

“蕭規,你打算怎麼走?”張小敬問。

向北那條路,可以直大明宮,等于自投羅網;向南那條路通向曲江池,倒是個好去,只是路途遙遠,說也有十里。以這一行人的狀況,若沒有馬匹,走到曲江也已經累癱了。

蕭規似乎心中早有算,他手指向南方:“去曲江。”

張小敬沒問為什麼,蕭規肯定早有安排。這家伙準備太充分了,現在就算他從口袋里變出一匹馬來,張小敬也不會到意外。

一行人轉向南方,又走了很長一段路。太真忽然跌坐在地上,哀求著說實在走不了。玉食,出有車,何曾步行過這麼遠?天子俯下去,關切地詢問,委屈地下云頭錦履,輕輕地著自己的腳踝。即使在黑夜里,那欺霜賽雪的白也分外醒目。

蕭規九-九-藏-書-網沉著臉,喝令繼續前進。天子直起子擋在太真面前,堅持要求休息一下。蕭規冷笑道:“多留一彈指,就多一分被軍堵截的危險。若我被到走投無路,陛下二人也必不得善終。”

天子聽到這赤的脅迫,無可奈何,只得去幫太真把云頭錦履重新套上。太真蛾眉輕蹙,泫然若泣。天子心疼地背,低聲安,好不容易讓哭聲漸消。

這時張小敬開口道:“我歇得差不多了,可以勉強自己走。不如就讓我押送太真吧。”

蕭規想想,這樣搭配反而更好。太真弱不風,以張小敬現在的狀況,能夠看得住,騰出一個蚍蜉的人手,可以專心押送天子。

于是隊伍簡單地做了一下調整,重新把天子和太真的雙手捆縛住,又繼續前進。這次張小敬走在了太真的后,他們一個貴,一個虛弱,正好都走不快,遠遠地綴在隊伍的最后。太真走得跌跌撞撞,不住地小聲抱怨,張小敬卻始終保持著沉默。

這條復道,并非一不變的直線。每隔二百步,道路會忽然變寬一截,向兩側擴開一圈空地,喚作蹕口。這樣當天子的車駕開過時,沿途的巡兵和雜役能有一個地方閃避、行禮,也方便其他車輛相錯。如果有人在天空俯瞰筆直的整條復道,會發現它上綴有一連串蹕口,像一條繩子上系了許多繩結。

這支小隊伍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又出現一個蹕口。蕭規一擺手,示意停下腳步,說休息一下。說完以后,他獨自又朝前走去,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太真顧不得矜持,一屁坐在地上,不已。天子想要過來,卻被蚍蜉攔住。蕭規臨走前有過叮囑,不許這兩個人靠得太近。天子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境,沒有徒勞地大聲呵斥,悻悻瞪了張小敬一眼,走到蹕口的另外一端,負手仰著那一線漆黑的天空。

張小敬站在太真旁,子靠著石壁,輕輕閉著眼睛。整整一天,他的力消耗太大,現在只是勉強能走路而已。他必須抓一切時間盡快恢復元氣,以備接下來可能的劇戰。

忽然,一個子的低聲鉆耳朵:“張小敬,你其實是好人,你會救我們,對嗎?”張小敬的心里一,睜開獨眼,看到太真正好奇地仰起圓臉,眼下淚痕猶在。的右手繼續著腳踝。蚍蜉朝這邊看過來一眼,并未生疑。

“為什麼這麼說?”張小敬低聲音反問道。

“我相信檀棋。”

張小敬一怔,隨即微微點了一下頭:“那可是個冰雪聰明的姑娘——不過你相信,與我何干?”

太真似笑非笑道:“檀棋喜歡的男人,不會是壞人。”

“呃……”

“不過我看得出來,你和檀棋之間其實沒什麼。中的人,和中的男人,我都見過太多,是,你可不是。”

張小敬有些無奈,這都是什麼時候了,這人還饒有興趣地談論起這個話題。太真見這個兇神惡煞的家伙居然出尷尬表,不由得抿笑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那麼做一定別有用意。”

“所以你剛才那番表現,只是讓蚍蜉放松警惕的演戲?”張小敬反問。

“不,從殿頂下來的時候,我整個人真的快崩潰了。但比起即將要失去的富貴生活,我寧可再去十次。”太真自嘲地笑了笑,“我一個背棄了丈夫的坤道,若再離開了天子的寵,什麼都不是。所以我得抓住每一個可能,讓天子和我都活下去。”

太真緩慢轉脖頸,雙目看著前方的黑暗:“檀棋之前求過我幫忙,救了你一命,現在我也只能指你能把這個人還掉。”說這話時,太真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堅毅的神態,和剛才那個弱的子判若兩人。張小敬的獨眼注視著,目變得認真起來。

“好吧,你猜得沒錯,我是來救人的。”張小敬終于承認。

太真松了一口氣,用手指把淚痕拭去:“那可太好了。如果得知有這樣一位忠臣,圣人會很欣的。”

“忠臣?”張小敬嗤笑一聲,“我可不是什麼忠臣,也不是為天子盡忠才來。我對那些沒興趣。”

這個回答讓太真很驚訝,不是為皇帝盡忠?那他到底為什麼做這些事?可這時蚍蜉恰好溜達過來,兩個人都閉上了,把臉轉開。

蚍蜉看了他們兩個一眼,又回轉過去。天子反剪著雙手,焦慮地踱著步子,蕭規還沒回來。可惜的是,即使只有這一個蚍蜉,張小敬還是打不過,他現在的力只能勉強維持講話和走路而已。

面對太真意外的發言,張小敬發現自己必須修正一下計劃。原本他只把太真當一個可以給蕭規增加麻煩的花瓶,但比想象中要冷靜得多,說不定可以幫到自己。

他看了一眼前頭,再度把頭轉向太真,低聲音道:“接下來,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我可沒有力氣打架,那是我最不擅長的事……”太真說。

“不需要。我要你做的,是你最不喜歡的事。”

沒過多久,蕭規從黑暗中回轉過來,面帶喜。他比了個手勢,示意眾人上路,于是這一行人又繼續沿著夾城復道向南而行。

這次沒走多久,蕭規就讓隊伍停下來。前方是另外一個蹕口,不過這里的左側還多了一道向上延的磚砌臺階。不用說,臺階一定通往外郭東側城墻。

復道不可能從頭到尾全部封閉,它會留出一些上下城墻的階梯,以便輸送資或應對況。蕭規剛才先行離開,就是去查探這一階梯是否有人在把守。

按道理,這些臺階口平時都有衛兵,防止有閑雜人員進復道。可今天他們都被興慶宮的變故吸引過去了,這里居然空無一人。

蕭規一揮手,所有人離開復道,沿著這條階梯緩緩爬上了城墻上頭。一登上城頭,環境立刻又變得喧囂熱鬧,把他們一下子拽回塵世長安。

張小敬環顧左右,高大的城垣把長安城劃分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城墻側依然燈火通明,外側卻是一片墨海般的漆黑。他瞇起眼睛,看到在南邊遠有一棟高大的城門樓,那里應該是延興門。據此估算一下距離,他們此時是在與靖恭坊平行的城墻上頭。

靖恭坊啊……張小敬浮現出微微的苦笑。從這個高度,他能看到坊有一片寬闊的黑暗,那是馬球場。幾個月前,他站在場地中央脅迫永王,然后丟下武為一個死囚犯,走向自己的終點,或是另一個起點。

想不到今日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一切的原點。張小敬仿佛看到,冥冥之中的造化之,正在像太上玄元燈樓一樣嘎嘎地轉著。

“我們從這里下去。”

蕭規的聲音打斷了張小敬的慨。他走到了城墻外側,拍了拍邊的一個好似井臺轆轤的木架子。這個木架構件比尋常轆轤要厚實很多,上頭纏著十幾圈大麻繩,叉架向城墻外出一截,吊著一個懸空的藤筐。在它附近,城墻邊緣的位置,還著一桿號旗。不過因為沒什麼風,旗子耷拉在旗桿上。

長安法令嚴峻,夜閉門,無敕不開。如果夜里急事必須進城或出城,守軍有一個變通的法子:在城墻上裝一縋架,系上一個大藤筐,人或馬站在里頭,用轆轤把他們吊上吊下。

這是蕭規計劃的最后一步,利用縋架把所有人都吊出城外。此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時間,加上城中大,沒人會注意到這段不起眼的城頭。蚍蜉可以從容離長安城的束縛,然后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

眼看距離功只差最后一步,連蕭規都有些沉不住氣。他對天子笑道:“陛下,趁現在再看一眼您的長安吧,以后恐怕沒有機會見到了。”天子冷哼一聲,背剪著雙手一言不發。他知道對這個窮兇極惡的渾蛋,說什麼都只會迎來更多辱。

兩個人質,被蕭規和張小敬分別看守著。僅存的那個蚍蜉,開始去解縋架上的繩索。他把繩子一圈一圈地繞下來,然后鉤在大藤筐的頂端。

縋架要求必須能吊起一人一馬,所以這個藤筐編得無比結實。為了保持平衡不會翻倒,筐四面各自吊起一繩子,在頂端收束,再接起轆轤上的牽引繩。如何把這幾繩子理順接好,是個技活,否則藤筐很可能在吊下去的半途翻斜,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蚍蜉忙活了一陣,累得滿頭大汗,總算把藤筐調好平衡。只要轆轤一松,即可往下吊人了。

接下來的問題,是人手。

藤筐要緩緩下降,要求搖轆轤的人至是兩個人,還得是兩個有力氣的人。若是蕭規和蚍蜉去握轆轤,那麼就只剩一個虛弱的張小敬去看守兩名人質。

蕭規沒有多做猶豫,走近天子,忽然揮出一記手刀,切中他脖頸。這位九五之尊雙眼一翻,登時躺倒,昏迷不醒。之前沒打昏天子,是因為要從勤政務本樓的復雜環境離,讓他自己走路會更方便。現在眼看就能出城,便沒必要顧慮了。

太真還以為天子被殺死,不由得發出一聲尖,蹲下子,瑟瑟發抖。蕭規冷冷地瞥了一眼,對蚍蜉吩咐道:“把也打昏。”

他知道張小敬現在極疲,很難把握力度,所以讓蚍蜉去做。蚍蜉“嗯”了一聲,走過去要對太真手。這時張小敬道:“先把扔藤筐里,再打昏。”蚍蜉先一怔,隨即會意。

這是個好建議,可以省下幾分搬運的力氣。于是蚍蜉拽著太真的胳膊,暴地將其一路拖行至城墻邊緣,然后丟進藤筐。太真蜷在筐底,息不已,頭上玉簪瑟瑟發抖。

蚍蜉也進藤筐,出手去的脖頸,心里想著,這纖細的脖頸,會不會被一掌切斷。不料太真一見他手過來,嚇得急忙朝旁邊躲去。藤筐是懸吊在半空的,被這麼一,整個筐搖擺不定。

蚍蜉有點站立不住,連忙扶住筐邊吼道:“你想死嗎?”

這聲呵斥起到了反作用,太真躲閃得更厲害了,而且一邊晃一邊淚流滿面。蚍蜉發現,似乎有點故意而為,不由得然大怒,起湊過去,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個臭娘們。

他這麼朝前一湊,藤筐晃得更厲害。太真為了閃避蚍蜉的侵襲,極力朝著后靠去。突然,一聲尖從太真的口中發出。似乎一瞬間失去了平衡,右臂高高揚起,似乎要摔到外面去。

蚍蜉急之下,手去抓太真的袖,指能把扯回來。可手掌揪住袖的一瞬間,卻發現不對勁。

太真雖然是坤道份,但終究是在宮里修道,穿著與尋常道人不太一樣。今日上元節,在道袍之外,還披著一條素的紗羅披帛。這條披帛繞過脖頸,展于雙肩與臂彎,末端夾在指間,顯得低調而貴氣。

剛才太真悄悄地把披帛重新纏了一下,不繞脖頸,一整條長巾虛纏在右臂之上,兩端松弛不系,看起來很容易與袖混淆。這種纏法作“假披”,一般用于私下場合會見閨中友。

蚍蜉哪里知道這些貴族的門道,他以為抓的是袖,其實抓的是虛纏在手臂上的披帛。披帛一吃力氣,立刻從手臂上落。蚍蜉原本運足了力量,打算靠重的優勢把往回扯,結果一下子落了空,整個人猛然向后仰倒,朝著筐外跌去。

好在蚍蜉也是軍中好手,眼疾手快,子雖然掉了出去,但兩只手卻把住了筐沿。他驚魂未定,正要用力翻回來,卻突然覺到手指一陣劇痛。

原來太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從襟里掏出一把象牙柄折刀,閉上眼睛狠狠地刺過來。這柄折刀本是天子所用,后來被張小敬奪走,現在又到了手里。

蚍蜉不敢松手,又無法反擊,只得住藤筐外沿拼命躲閃。一個解甲的老兵和一個宮中的尤,就這樣在半空中搖搖晃晃的藤筐外,展開了一場奇特的對決。

太真畢竟沒有斗戰經驗,不知什麼是要害,只是一味狂刺。結果蚍蜉上傷口雖多,卻都不是致命的。蚍蜉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知道還有反擊的希,便強忍劇痛,抓。無意中,他竟扯到太真散落的長發,顧不上憐香惜玉,用力一拽。太真只覺得頭皮一陣生痛,整個都被扯了過去,蚍蜉起手猛地一砸,正砸中的太

太真哪兒吃過這樣的苦頭,啊呀一聲,地摔倒在筐底,暈厥了過去。

蚍蜉獰怒著重新往筐里爬,想要給這個娘們一記重重的教訓。可這時頭頂傳來一陣咯咯的輕微斷裂聲,他一抬頭,看到吊住藤筐的一邊繩子,居然斷了——這大概是剛才太真胡揮舞,誤砍到了吊繩。

蚍蜉面一變,手腳加快了速度往里翻,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失去四分之一牽引的藤筐,陡然朝著另外一側倒去。蚍蜉發出一聲悲鳴,雙手再也無法支撐,整個就這樣跌了出去。

悲鳴聲未遠,在半空之中,又聽到一聲清脆的斷裂聲。

原來剛才一番纏斗,讓藤筐附近的吊繩一團麻線。蚍蜉摔下去時,脖頸恰好進了其中一個繩套里去。那聲脆響,是子猛然下墜導致頸椎骨被勒斷的聲音。

藤筐還在兀自擺,太真癱坐在筐底,昏迷不醒。在筐子下方,最后一個蚍蜉耷拉著腦袋,雙眼凸起,任憑軀被繩索吊在半空,在暗夜的城墻上吱呀吱呀地擺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蕭規站在轆轤邊本沒反應過來。直到蚍蜉發出最后的悲鳴,他才意識到不對,三步并作兩步趕到城墻邊緣,朝藤筐里看去。

看到自己最后一個手下也被吊死了,蕭規大怒。他兇,朝筐底的太真看去,第一眼就注意到手里握著的小象牙柄折刀。

蕭規的瞳孔陡然收,他想起來了,這象牙柄折刀乃是天子腰間所佩,在摘星殿被張小敬奪去,現在卻落在太真手里。這意味如何,不言而喻。

一陣不正常的空氣流,從蕭規耳后掠過。他急忙回頭,卻看到一團黑影竭盡全力沖了過來,將他死死朝城外撞去。蕭規急之下,只能勉強挪子,讓后背靠在縋架附近那號旗的旗桿上,勉強作為倚仗。

借著這勉強爭取來的一瞬間,蕭規看清了。撞向自己的,正是當年的老戰友張大頭。

“大頭,你……”蕭規道。可對方卻黑著一張臉,并不言語。他已沒有搏斗的力氣,只好抱定了同歸于盡之心,以軀為武撞過來——這是他唯一的選擇。

旗桿只抵了不到一彈指的工夫,便咔嚓一聲被折斷。這兩個人與那一面號旗,從長安東城墻的城頭躍向半空。大旗猛地兜住了一陣風,倏然展開,裹著二人朝著城外遠方落去,一如當年。

就在同時,東方的地平線出現了第一抹晨曦。熹微的晨向長安城投而來,恰好映亮夜幕中那兩個跌出城外之人的影。

長安城的街鼓咚咚響起,響徹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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