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二十二章 辰初

看著張小敬左右為難的窘境,蕭規十分。他努力把子挪過去,著耳朵低聲說出了一句話。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辰初。

長安,長安縣,安業坊。

在街鼓急促的鼓點聲中,李泌一袍角,疾走數步,徑直來到自雨亭下。他抬起頭來,毫不畏懼地盯著亭中那位大唐除了天子之外最有權勢的人,也是自己最大的敵人。對方也同時在凝視著他,只是自矜份,沒有開口。

李泌后傳來紛的腳步聲,旅賁軍的士兵們也一起擁過來。他們迅速站一個弧形,把整個自雨亭嚴地包圍起來。李林甫邊的護衛眉頭一挑,拔刀就要上前,卻被主人輕輕攔下。

李泌雙手恭謹一抱,朗聲說道:“拜見李相。”

“李司丞有禮。”李林甫淡淡回道,帶著一不怒自威的氣勢。他材瘦高,面相清癯,頭頂白發梳得一不茍,活像是一只高挑的鶴鸛。

李泌注意到,對方用的稱呼是他的使職“靖安司丞”,而非本“待詔翰林”,可見李林甫已然判斷出吉溫奪權失敗,并且接了這個結果。

今天這位李相一直在跟靖安司作對,現在終于示弱認輸了。想到這里,李泌不由得神一振。李林甫為相這麼多年,示弱的時候可不常見——他如此退讓,果然是因為被自己擊中了要害?

想想也是,這個幕后黑手在最接近勝利之時,在自己最的宅邸被靖安司堵了一個正著,心旌搖也是應該的。一念及此,李泌含笑道:“這自雨亭兼有致大氣,若非李相這等有丘壑之人,不能為之。”

李林甫捋著頜下的三縷長髯,眼神一抬:“亭子樣式確實不錯,老夫致仕之后,也該學學才是。”

從回應里,李泌覺到了對方的虛弱,他搖搖頭,從懷里掏出一份手實,遞過去:“李相說笑了。下已查得清楚,這里難道不是您的寄宅邸嗎?”

蚍蜉曾在這座宅子里停留,那麼只要咬定宅主份,無論如何他也逃不干系。此時興慶宮況未明,李泌必須敲釘轉角,把最大的患死死咬住,才能為太子謀求最大利益。

李林甫接過手實略掃了一眼,抖了抖冷笑道:“不過寫了隴西二字,就了老夫的產業?長源你未免太武斷了。”李泌早料到他會矢口否認:“若非李相外宅,那就請解釋一下,勤政務本樓春宴未完,為何您要中途離席,躲來這一?”

他本以為李林甫會繼續找借口狡辯,可對方的反應,卻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難道不是長源你老夫過來,說有要事相商嗎?”

李泌一怔,旋即臉一沉:“在下一直在靖安司忙碌,何曾驚過李相?再者說,以在下之份,豈能一言就能把您從春宴上走,李相未免太高看我了。”

“若在平時,自然不會。可今日先有突厥狼衛,后有蚍蜉,長安城驚擾不安,若關系到圣人安危,老夫不得不謹慎。”李林甫從懷里亮出一卷字條,上頭有一行墨字,大致意思是天子有不測之禍,速來安業坊某宅邸相見,毋與人言云云。落款是靖安司。

李泌道:“李相在靖安司安了那麼多耳目,豈會不知當時賀監昏迷不醒,我亦被蚍蜉擄走,怎麼可能有人以靖安司的名義送信過來?”

“正是不知何人所寫,才不能怠慢。”李林甫點了點字條背面,上頭留有一個圓形的洇跡,“這字條并非通傳所送,而是在老夫酒杯之下。”

李泌一驚,因為太子在春宴現場接到的兩封信,也是不知被誰在酒杯之下。原本他推測,這是李相故意調開太子,好讓他為弒殺父皇的嫌疑,可現在李相居然也接到了同樣的信,這頓時讓事變得撲朔迷離。

同時把太子和李林甫都調開春宴,這到底為什麼?

不對!李泌在心里提醒自己。不可能有這種事,太子和李林甫之間,一定有一個在撒謊。他了拳頭,放棄虛與委蛇的盤問,直截了當道:

“李相可知道,適才太上玄元燈樓發生炸?”

李林甫面一凜,急忙朝著興慶宮方向看去。可惜暗夜沉沉,晨曦方起,看不清那邊的形。他們剛才聽見了炸聲,可還沒往那邊聯想。現在李泌一說,李林甫立刻意識到其中的嚴重

“怎麼回事?”這位大唐中書令沉聲問道,眉頭絞在了一起。

李泌暗暗佩服他的演技,開口道:“怎麼回事,李相應該比我清楚。您一直覬覦靖安司,還埋下眼線,引狼室,豈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李泌這時豁出去了,說得直白而尖銳。他一揮手,周圍旅賁軍士兵立刻舉起弩來,防止這位權相發難。

李林甫為相這麼多年,腦子一轉,隨即明白了李泌為何氣勢洶洶來圍堵自己。幾個護衛大驚,下意識把主人擋在后。他變不驚,推開護衛,膛走到亭邊,淡淡道:“長源,這是一個謀。”

李泌忽然很想大笑,口腹劍的李林甫說這是個謀,這是一件多麼諷刺的事。

“李相難道對靖安司沒有覬覦之心?難道不日思夜想扳倒太子?”

李林甫雙眼鷙的芒,角微微翹起:“你說得不錯。可在這件事上,若我早有算計,這時該死的便是長源你才對啊。”

“因為在你們的算計里,我早就該死了!”

李泌不再拘于什麼禮節,上前扯住李林甫的袖子。李林甫嘆了口氣,緩慢地搖了一下頭:“你我雖然立場不同,但老夫一直很欣賞你的才干。可惜你如今的表現,真讓老夫失。”

“李相不妨隨我返回靖安司,慢慢分辨剖析。”

李泌只當他是窮途末路,胡言語。這件事的脈絡,他已完全弄清楚了:李林甫是蚍蜉和突厥狼衛的幕后黑手,又在靖安司安應。兩者里應外合使得靖安司癱瘓,綁走李泌。然后李相一邊趁機指使吉溫奪權,一邊讓蚍蜉發襲擊。他自己為避免被波及,提前離開勤政務本樓,躲在這宅子;同時又讓蚍蜉用李泌把太子李亨調開。這樣一來,便可讓世人誤以為這次襲擊,是太子為弒殺父皇奪權所為,將其徹底扳倒。

誰有能力策突厥狼衛和蚍蜉?誰對長安城外細節如此稔?誰有能力把局面上的每一枚棋子都調在最合適的位置?

整個計劃環環相扣,縝細致,絕非尋常人能駕馭。無論從機、權柄、風格還是諸多已顯出的跡象去推演,只有李林甫才玩得起來。

這計劃中的兩個變數,一是張小敬,二是李泌。蚍蜉釣出李亨之后,原本要把李泌滅口,可萬萬沒想到他居然在張小敬的協助下逃了出來。于是整個謀,就這樣被李泌拎住安業坊的宅邸,一下子全暴出來。

什麼靖安司的字條,什麼不是這座宅邸的主人,全是虛誑之言。李泌懶得一一批駁,他相信以李林甫的眼看得出來,在如此清晰的證據鏈條面前,再負隅頑抗已毫無意義。他手執李林甫的手臂,從自雨亭出來,口中大喊:“靖安司辦事!”

護衛們試圖擋住,可旅賁軍士兵立刻把他們兩個人圍在隊形之中。

這時李林甫的聲音,再次響起:“長源哪,你這麼聰明,何至于連這一點都想不到?這件事,于我有何益?”

這句話聲音不大,可聽在李泌耳中,卻如同驚雷一般。他的腳步僵在了原地,轉頭看向這位罪魁禍首。對方神從容,甚至眼神里還帶著一點憐憫。

李泌發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一個非常大的錯誤,一個他一直在心極力去回避某些猜想而導致的巨大錯誤。

姚汝能放下酸痛的手臂,小心地將紫燈籠擱在一個倒馬鞍式的固架上,這才把子靠在大樓頂的擋板上,長長呼出一口氣,眼神里卻不見輕松之

李泌許諾給他配備資源,可是懂得樓通信的人實在太,所以他只能親力親為。如今六街的街鼓已經響起,四方的城門也已經關閉。李泌給他的任務,暫時算是完了。如果想徹底恢復原來的通信能力,還得花上幾天時間,但目前至不會耽誤大事。

自從在監牢被放出來以后,姚汝能大概了解了一下整個長安的局勢。事態發展之奇詭,令他瞠目結舌。姚家幾個長輩都是公門出,從小就給姚汝能講各種奇案怪案。可他們的故事加在一起,也沒眼下這樁案子這麼詭異。

姚汝能覺得口無比憋悶。眼前的這場災難,明明可以避免,若不是有各種各樣的掣肘,恐怕早就解決了。這麼單純的一件事,為何會搞得這麼復雜?眼下張小敬不知所終,檀棋下落不明,徐賓甚至在靖安司的腹心被殺害,這明明都是不必要的。

難道這就是張小敬所謂“不變和它一樣的怪,就會被它吞噬”?

姚汝能痛心地攥了拳頭,如果不念初心,那麼堅守還有什麼意義!他幾個時辰前在大樓上憤然發出“不退”的誓言,正是不想變一頭沉淪于現實的怪,哪怕代價沉重。他相信,張都尉一定也在某一個地方,努力抗拒著長安的侵蝕。

姚汝能向所有的樓發過信號,詢問張小敬的位置,可惜沒有一棟樓給出滿意答復。張小敬最后一次出現在樓記錄中,是子初時分在業坊,然后他便徹底消失,再無目擊。

姚汝能正在想著張小敬會在哪里,這時旁邊的助手喊道:“巽位二樓,有消息傳!”

以大樓為核心,周圍劃了八個區域,以八卦分別命名。所有遠近樓,都豎立在這八個區域的軸線之上。巽位東南,二樓則指大樓東南方向軸線上的第二樓。

這些臨時找來的助手可以做一些簡單的事,但不懂信號收發解讀,這些事必須得是姚汝能親力親為。姚汝能連忙沖到大樓東南角,一邊盯著遠的紫燈起落,一邊大聲報出數字,好讓助手記錄。等到信號傳送完畢,姚汝能低頭畫了幾筆,迅速破譯。

“汝能:張都尉急召,單獨前來,切。”

姚汝能的眉頭皺起來,張都尉?為什麼他不回來,反而要躲在遠遠的樓上發消息?究竟是了傷還是有難言之?更奇怪的是,這個消息是單發給自己,而不是給靖安司。

他看了一眼助手們,他們對這些數字懵懂無知,并不知道轉譯出來是什麼容。

姚汝能迅速把紙卷一折,握在手心。張小敬的這個舉,可以理解。畢竟他之前屢屢遭人懷疑,甚至還被全城通緝,對靖安司充滿戒心是理所當然的。

張都尉現在一定在一個困境,因為某種原因沒辦法明正大求援,只好通過外面的樓發回信號。他一定知道,現在能解讀信號的只有姚汝能一個人,也是他在靖安司目前唯一能信任的人。

一想到這一點,姚汝能心頭一陣火熱。他吩咐旁邊的幾個助手繼續盯著周圍的燈消息,然后從大樓的梯子匆匆攀下來。

因為鬼還未捉到。此時京兆府以及原靖安司附近還于嚴封鎖狀態。但姚汝能已經洗清嫌疑,衛兵只是簡單地盤問幾句,就放他出去了。

巽位二樓位于德坊東南方向的興化坊。這一坊一共有兩棟樓,西北角的一樓,以及東南角的二樓,呈對角線分布。姚汝能一路小跑來到興化坊,看到許多百姓紛紛打著哈欠往回走去,坊兵們已經守在門口,催促居民們盡快回家,馬上就要閉門了。

姚汝能一晃腰牌,徑直坊,直奔二樓而去。那棟樓位于一個大畜欄旁邊,欄中關滿了豬羊鵝,糞味濃郁。他捂住鼻孔,低頭穿過畜欄,很快便看到樓下立著的那條長長木梯。

他只顧趕路,沒留意旁的畜欄里響起一陣沉的鏗鏘聲。姚汝能仰起頭,手先抓住一階木梯,向上爬了兩級,雙腳也替踏了上去。很快他的攀在半空,于全無防備的狀態。

畜欄里的一頭豬忽然發起不安的哼鵝也紛紛拍翅膀,嘎嘎大。一把弩機從它們出來,對準了姚汝能毫無遮掩的前

砰,砰,砰,砰,砰。

連續傳來五下弩箭出的聲音,然后是一聲凄厲的慘

姚汝能睜大了眼睛,整個人僵在了木梯之上,一不了。

他居高臨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十幾名旅賁軍士兵從外面的巷子沖過來,個個手持短弩,后還有一個文跟隨。他們迅速把附近全部包圍,而在畜欄里,一個人影躺倒在地,手里還握著一還未發的弩機。

“這,這是怎麼回事?”姚汝能不知道自己該上還是該下。

那文仰起頭來,揚聲道:“姚家郎君,你辛苦了,下來吧。”姚汝能覺得耳,定睛一看,原來還真是人,正是在右驍衛里打過道的趙參軍,如今他也在靖安司里幫忙。

“可是……”姚汝能看了眼上面,說不定張小敬還在。趙參軍看穿了他的心思:“這是個圈套,你還真信啊?”

姚汝能不信,繼續爬到頂上一看,里面果然沒有張小敬的蹤跡,只有兩個武侯倒在里頭,已然氣絕亡。他攀下樓梯,臉變得極差,問趙參軍到底怎麼回事。

“你記不記得,李司丞跟你說過,那個靖安司的鬼,和你有集?”

姚汝能點點頭,他清晰地記得李泌的原話是:“我們判斷這個應該和你有集,而且一定出過破綻。你仔細想想,如果想起什麼,隨時告訴我。”當時他還奇怪,為什麼李司丞會一口咬定,認定自己一定知道鬼的事。

趙參軍略帶得意地拍了拍腦袋:“這可不是對你說的,是說給鬼聽的。”姚汝能為人耿直,但并不蠢,聽到這里,就立刻明白了。

李司丞其實不知道鬼和誰有集,所以故意在姚汝能面前放出一個煙幕彈。鬼聽見,一定會很張,設法把姚汝能滅口,避免泄份。

可是京兆府外已全面戒嚴,姚汝能又孤懸在大樓上,他在部沒辦法下手。于是這位鬼便利用樓傳信不見人的特點,把姚汝能給釣到德坊外,伺機下手。

而趙參軍早得了李泌面授機宜,對姚汝能的向嚴監控。一發現他外出,立刻就綴了上去,果然奏功。

姚汝能表有點僵,李司丞這是把自己當餌。如果趙參軍晚上半步,鬼固然暴,自己也不免死。趙參軍拍了拍他肩膀,說先看看獵吧。

姚汝能勉強打起神,朝畜欄那邊去。牲畜們都被趕開,可以看到一個黑影正俯臥在骯臟的污泥之中,手弩丟在一旁。他的背部中了兩箭,不過從微微搐的脊背線條可以知道,他還活著。

活著就好,這家伙打開了靖安司后院的水渠,害死了包括徐賓在的半個靖安司班底,間接促了闕勒霍多的發,真要計較起來,他可是今晚最大的罪人之一,可不能這麼簡單地死掉。

姚汝能上前一步,踏進畜欄,腳下濺起腥臭的泥水。他手把這個鬼翻過來。這時天已蒙蒙發亮,在微茫的線映照之下,姚汝能看到他臉上五,不大驚。

“怎麼……是你?!”

鬼趁著姚汝能一愣怔的瞬間,一下子從泥中躍起,雙手一甩,把臟污飛濺進姚汝能的眼睛里,然后帶著箭傷,轉頭朝反方向跑去。

趙參軍倒不是很著急,這一帶他都安排好了人手。這家伙中了箭,本不可能跑掉。他招呼手下從四面八方圍過去,排一條綿的防線,逐漸向畜欄收攏。

可收攏到一個很小的范圍后,他們發現,人不見了!

趙參軍氣急敗壞,下令徹底搜查。很快就有了結果,原來這個畜欄下方有一個排污的陶制管道,斜斜下去,直通下方暗渠。平日里清理畜欄,牲畜糞便污就從這里排掉,順水沖走。

管道的蓋子被掀開丟在一旁,里面徑頗寬,很顯然,鬼就是順著這里逃了出去。

趙參軍喝令快追,可士兵們看到管道外沾滿了黑褐的污,還散發著漚爛的腥臭味道,無不猶豫,作慢了一拍。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姚汝能率先沖了過去,義無反顧地鉆管道。

長安外郭的城墻高約四丈,用上好的黃土兩次夯,堅固程度堪比當年赫連的統萬城。其四角與十二座城門附近,還特意用包磚加強過。在外郭城墻的部,還圍有一圈寬三丈、深二丈的護城河。

護城河的河水來自廣通、永安、龍首三大渠,冬季水枯,但始終能保持一丈多高的水位。長安人閑來無事,會跑來河邊釣個魚什麼的。守軍對此并不止,只是不許洗澡或洗服,防止被外藩使者看到,有礙觀瞻。

此時遠遠去,整條護城河好似一條玄帶,上頭綴著無數金黃的閃星點,那是擺在冰面上的幾百盞水燈。

這些水燈構造非常簡單,用木板或油紙為船,上支一蠟燭——這本是中元節渡鬼的習俗,可老百姓覺得上元節也不能忘了過世的親人,多都得放點。不過這畢竟是祭鬼的儀,擱到城不吉利,于是大家都跑來城外的護城河附近放,反正城門通宵不關。唯一不便的是水面結冰,燈不能漂,只能在原地閃耀。

此時在金閃閃的河面上方,一團黑影正在急速下墜。那些隨時會熄滅的冰面微火,和晨曦一起映亮了兩個絕廓。

張小敬抱住蕭規,連同那一面號旗一起,在半空中死死糾纏一團,當年在烽燧堡前的那一幕,再度重演,只是這次兩人的關系截然不同。蕭規惡狠狠地瞪著張小敬,而張小敬則把獨眼閉住,不做任何流。

下降的速度太快,他們沒有開口的余裕。隨著風從耳邊嗖嗖吹過,迅速接近地面。先是嘎吱一聲,薄冰裂開,掀翻了一大堆小水燈;然后是嘩啦一聲,水花濺起,四周渡鬼的燭頓滅,兩個人直通通地砸護城河,激起一陣高高的浪頭。

一丈多深的河水,不足以徹底抵消下降帶來的力。兩人直接沉最深,重重撞在河底,泥塵飛,登時一片渾濁。

張小敬只覺得眼前金星舞,整個人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捶中背心。五臟六腑在一瞬間凝結團,又霎時向四方分散。這一拉一扯帶來的強烈震撼,幾乎把三魂七魄都震出軀殼。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張小敬確實看到了自己的后背,而且還看到它在逐漸遠離。與此同時,有大量冰涼的水涌肺中,讓他痛苦地嗆咳起來。

若換作全盛時期,張小敬可以迅速收斂心神,努力自救。可他如今太虛弱了,整整一天的奔走搏殺,榨了骨頭里的每一分力氣。張小敬緩緩攤開四肢,放松,心里最后一個念頭是,就這樣死了也好。

可他的耳邊,突然傳來劇烈的翻騰聲,子不由得向上一浮。張小敬歪過臉去,看到蕭規正用雙臂努力掙扎著,朝著河面上撲騰。諷刺的是,那面號旗已被浸卷了一條,一端纏在蕭規的腳脖子上,一端繞在張小敬的腰間。號旗,沒法輕易解開,所以看起來就像是蕭規拽著繩子,把張小敬拼命往上拉。

張小敬不知道蕭規是真想救人,還是單純來不及解旗,不過他已沒力氣深思,任憑對方折騰。蕭規的力量,可比張小敬要強多了,掙扎了十幾下,兩個人的腦袋同時出水面,發出呼哧呼哧的息聲。

在護城河的岸邊,傳來幾聲驚慌的喊:“哎!這邊好像有人落水了!”然后有腳步聲傳來。

這些人應該是在附近放水燈的老百姓,個個穿著白衫,手提燈籠。他們看到護城河的冰面裂開了一大片窟窿,里面浮著兩個人頭,都嚇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其中一個還在撲騰。幾個燈籠高舉,把河岸照得一片通明,幾個膽大的后生踏上薄冰,戰戰兢兢地朝他們靠近。

有人帶了幾放燈用的長竹竿,一邊一架在蕭規腋窩。幾個人使勁一抬,一氣把他們倆都給架出水面,七手八腳拖到了岸邊。

張小敬視線模糊,迷迷糊糊覺自己的雙頰被狠狠拍打,然后一手指到自己鼻下,一個聲音高聲道:“這個也還有氣!”

“也還有氣?這麼說蕭規也還活著?”張小敬的意識現在本不連貫,只能斷斷續續地思考。他覺脖頸之下幾乎沒有知覺,連痛、冷、酸等覺都消失了,木木鈍鈍的,就像把腦袋接到一尊石像之上。

一會兒,又一個憨厚的聲音傳耳朵:“這,這不是張帥嗎?”

這聲音聽起來略耳,張小敬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一張獅鼻厚的忠厚面孔。他有點想起來了,這是阿羅約,是個在東市養駱駝的林邑人,最大的夢想就是培養出最優良的“風腳野駝”。阿羅約曾經被一個小吏欺負,被說辛苦養的駱駝是的,最后還是張小敬主持公道,這才使他保住心

阿羅約發現居然是恩公,出欣喜表:“真的是張帥!”他俯把手按在張小敬的膛,發力按。那一雙糙的大手格外有力,張小敬張開口,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堆水,子總算有了點知覺。

周圍幾個腦袋湊過來,也紛紛辨出他的份,響起一片“張帥”“張閻羅”“張小敬”的呼聲。這些人張小敬也記得,都是萬年縣的居民,或多或都與他打過道。

他想提醒這些人,抬頭朝城墻上看看。那里懸著一個藤筐,里面裝著昏倒的太真,附近還躺著一位昏迷不醒的當今天子。可是張小敬張了張,發現聲帶完全發不出聲音。

大概是落水時到了刺激,一時麻痹,可能得緩上一陣才能恢復。

阿羅約見張小敬有了反應,大為高興。他想到旁邊還躺著一位,應該是張小敬的朋友吧,便走過去也按了一陣。這時他的同伴忽然說:“你聽見鼓聲了沒?”

阿羅約一愣,停步靜聽,果然有最悉不過的街鼓在城響起,不有些奇怪:“這都快日出了,敲哪門子街鼓?”

“哎呀,你再聽!”同伴急了。

阿羅約再聽,發現還有另外一種鼓聲從南北兩個方向傳過來。這鼓聲尖急促,與街鼓的悠長風格迥異。他臉變了,這是城樓閉門鼓,意味著北邊春名門和南邊延興門的城門即將關閉。

按例,上元節時,坊門與城門都通宵不閉。所以他們這些人才會先在城里逛一晚上燈會,快近辰時才出城在護城河放水燈。現在這是怎麼了?怎麼快天亮了,反倒要封閉城門?難道跟之前興慶宮前那場炸有關?

阿羅約他們沒去興慶宮前看熱鬧,不清楚那邊出的事有多大。不過他們知道,城樓守軍的閉門鼓有多麼嚴厲。如果鼓絕之前沒進城的話,就別想再進去了。他們什麼吃的和銅錢都沒帶,關在城外可會很麻煩。

“趕走吧!”同伴一扯他的袖子,催促道。

“可是張帥他們,總不能放任不管哪……”阿羅約語氣猶豫。他看了眼遠方的魚肚白,又看了眼延興門城樓上的燈籠,一咬牙,“你們走吧!我留下。”

“啊?”

“反正城門又不會一直不開,大不了我在外頭待一天。張帥于我有恩,我不能見死不救。”阿羅約下了決心,又叮囑了一句,“你們記得幫我喂駱駝啊。”同伴們答應了一聲,紛紛朝著城門跑去。

阿羅約格健壯,輕而易舉就把張小敬扛起來,朝外走去。在距城墻兩百步開外的道旁邊,有一座小小的祖道廟,長安人踐行送別時,總會來此拜上一拜。阿羅約把張小敬擱在廟里,下墊個席,然后出去把蕭規也扛過來,兩人肩并肩躺在一起。

之前為了放水燈,這伙人在岸邊留存了火種。阿羅約把火種取來,用廟里的破甕燒了點熱水,給兩人灌下。過不多時,這兩個人都悠悠恢復神志。阿羅約頗為高興,說我出去弄點吃的,然后拿著竹竿出去了,廟里只剩下張小敬和蕭規兩人。

張小敬緩緩側過頭去,發現蕭規的傷比他要重得多,口塌陷下去很大一塊,角泛著沫。顯然在落水時,他先俯面著地,替張小敬擋掉了大部分沖擊。

看到這種狀況,張小敬知道他基本上是沒救了。一強烈的悲痛如閃電一樣,劈張小敬石頭般僵。上一次他有類似驗,還是聽到聞無忌去世。

這時蕭規睜開了眼睛。

“為什麼?”這三個字里蘊含著無數疑問和憤怒。

張小敬張了張,仍舊無法發出聲音。

“為什麼偏偏是你,要背叛我?”蕭規似乎變得激起來,角的沫又多了一些。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行了,毫不顧及口傷勢,邊說邊咳,“不對!咳咳……你從一開始,就沒有真心幫我,對不對?”

張小敬無言地點了點頭。

“沒想到啊,你為了騙到我的信任,居然真對李泌下了殺手。張大頭啊張大頭,該說你夠狠辣還是夠險?咳咳!”

蕭規此時終于覺察,這個完的計劃之所以功虧一簣,正是因為這位老戰友的緣故。自己對張小敬的無限信任,反了砍向自己的利刃。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背叛一個生死與共的老戰友?為什麼會幫家?我想不出理由啊,一個理由都想不出來。”蕭規拼命抓住張小敬的手,眼神里充滿疑

他沒有痛心疾首,也沒有狂怒,他現在只帶著深深的不解。一個備折磨和欺辱的老戰友,無論如何,都應該站在他這邊才對,可張小敬卻偏偏沒有,反而為折磨他的那些人出生死,不惜命。

可惜張小敬這時發不出聲音,蕭規盯著他的:“你不認同我的做法?”

張小敬點頭。

“你對那個天子就那麼忠誠?”

張小敬搖搖頭。

蕭規一拳砸向小廟旁邊的細柱,幾乎吼出來:“那你到底為什麼?既然不忠于那個天子,為什麼要保護他!為什麼不認同我的做法!你這麼做,對得起那些死難的弟兄嗎?”

張小敬無聲地迎上他的目。蕭規突然想起來,在勤政務本樓的樓頂,他們有過一番關于“衡量人命”的爭論,張小敬似乎對這件事很有意見,堅持說人命豈能如此衡量。

“你覺得我做錯了?你覺得我不擇手段濫殺無辜?你覺得我不該為了干掉皇帝搞出這麼多犧牲者?”

這次張小敬點頭點得十分堅決。

蕭規氣極反笑:“經歷了這麼多,你還是這麼弱,這麼稚……咳咳……你想維護的到底是誰?是讓我姐姐全家遇難的吏,是害死聞無忌的永王,還是把你投死牢幾次折磨的朝廷?”

這次張小敬沒有回答,他一臉凝重地把視線投向廟外,此時晨曦已逐漸驅走了黑暗,長安城的城墻廓已慢慢變得清晰起來,今天又是個好天氣。

蕭規隨著張小敬的視線看過去,他們到底是曾出生死的搭檔,彼此的心思一個眼神就夠了:“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你不會真把自己當這長安城的守護者了吧?”

張小敬勉強抬起右臂,刮了刮眼窩里的水漬,那一只獨眼異常肅穆。

蕭規眼角一,幾乎不敢相信:“大頭,你果然是第八團里最天真最愚蠢的家伙。”張小敬拼盡全力抬起右臂,在左肩上重重捶了一下。這是第八團的呼號禮,意即“九死無悔”。

蕭規見狀,先是沉默片刻,然后發出一陣大笑:“好吧!好吧!人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信任了你,你背叛了我,這都是活該。也好,讓我死在自己兄弟手里,也不算虧。反正長安我也鬧了,燈樓也炸了,宮殿也砸了,皇上也挾持過了,從古至今有幾個反賊如我一般風!”

他的笑聲凄厲而尖銳,更多的鮮角流出來。

張小敬勉強側過子,想手去幫他掉。蕭規把他的手毫不客氣地打掉:“滾開!等到了地府,再讓第八團的兄弟們決定,我們到底誰錯了!咳咳咳咳……”

一陣激烈的咳嗽之后,聲音戛然而止,祖道廟陷一片死寂。張小敬以為他已死,正要湊過去細看。不料蕭規突然又直起來,眼神里發出回返照般的熾熱芒:

“雖然他們逃過一劫,可我也不會讓長安城太平。咳咳,大頭,我來告訴你一個。”

張小敬皺著眉頭,沒有靠近,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蕭規的臉上掛滿嘲諷的笑意:“你難道不想知道,我們蚍蜉何以能在長安城搞出這麼大靜?”

聽到這句,張小敬心中猛然一。他早就在懷疑,蚍蜉這個計劃太過宏大,對諸多環節的要求都極高,靠蕭規那一批退伍老兵,不可能做到這地步,他們的背后,一定還有勢力在支持。

現在蕭規主要說出這個,可他卻有點不敢聽了。看那家伙的興,這將是一個會讓長安城大。可捉拿真兇是靖安都尉的職責,他又不得不聽。

看著張小敬左右為難的窘境,蕭規十分。他努力把子挪過去,著耳朵低聲說出了一句話。張小敬彈不得,那一只獨眼卻驟然瞪得極大,幾乎要掙破眼眶而出。

蕭規頭顱一垂,子徐徐側斜,額頭不經意地在了張小敬的膛之上,就此死去。

此時的勤政務本樓里,比剛才被襲擊時還要混

氣急敗壞的諸部軍、死里逃生的驚慌賓客、萬年縣與興慶宮趕來救援的護衛與衙役、無頭蒼蠅一樣的奴婢樂班舞姬,無數人在廢墟和煙塵中來回奔走,有的往外跑,有的往里沖,有的大,有的大哭,每一個人都不知道應該做什麼才好。

軍諸部得知天子被賊人挾持登樓,遁去無蹤,更加惶恐不安。龍武、羽林、左右驍衛、左右千牛衛等部長,各自下令派人四搜尋,軍令不出一,免不了會彼此妨礙,于是互相吵架乃至發生沖突。

尤其是那陷落在六層的賓客們很快也摻和進來。他們傷的不,死的卻不多。這些人個個份高貴,不是宗室就是重臣,脾氣又大又喜歡發號施令,人人都覺得該優先得到救治。先行登樓的士兵們不知該聽誰的好,又誰都得罪不起,完全無所適從。

一時之間,樓上樓下全是人影閃,好似一個被掘走了蟻后的螞蟻窩。

唯一可以欣的是,因為擁上來的援軍很多,燈樓殘骸所引燃的各被迅速撲滅,至勤政務本樓不會毀于火災。

在這一片人聲鼎沸、呼喊連天的混中,有一男一地朝外頭走去,前頭是個寬額頭的男子,走路一瘸一拐,看來是在襲擊中了傷;他著一個胡姬子,也是云鬢紛,滿面煙塵,但神肅然。如果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那男子眼睛不停在眨,他后那子的右手始終按在他腰眼上,幾乎是頂著男子朝前走。

樓里的傷員和死者太多了,本沒人會去特別關注這一對輕傷者,更不會去注意這些小細節。他們就這樣慢慢朝外面走去,無人盤問,也無人阻攔。

他們自然是留在勤政務本樓里的元載與檀棋。

之前張小敬叮囑檀棋破壞“樓樓”,然后立刻離開。順利地完了任務,卻沒有走開,反而回轉過來,把元載拎了起來。

元載本以為援軍將至,自己可以獲救了。可他剛一站起來要呼喊,立刻又被檀棋砸中了小,疼得汗珠子直冒。元載沒來得及問對方為什麼手,就覺一柄的東西頂住了腰眼。不用看他也知道,那就算不是刀,也是一足以刺破的銳

“跟我往外走,不許和任何人談。”檀棋冷冷道。

“姑娘你沒有必要……”元載試圖辯解,可腰眼立刻一疼,嚇得他趕閉上了。

于是檀棋就這麼挾持著元載,緩緩退出了勤政務本樓,來到興慶宮龍池附近的一樹叢里。之前的炸,讓這里的禽鳥全都驚走,空余一片黑的樹林。興慶宮的宿衛此時全跑去樓里,這一帶暫時無人巡視。

“莫非……姑娘你要殺我?”元載站在林中空地里,有些驚慌地回過頭。

“不錯。”檀棋兩只大眼睛里,閃著深深的殺意,“讓你活下來,對張都尉不利。”

元載之前陷害張小敬的事,已經問得很清楚了。檀棋很擔心,如果把這家伙放回去,靖安司一定會加倍報復張小敬(尚不知李泌已重掌靖安司)。背負了太多污名的登徒子還在戰,必須做些事來幫到他,哪怕會因此沾染腥。

事到如今,已經顧不得自己了。

元載從檀棋的表和呼吸能判斷出,這姑娘是認真的。也許沒見過,但起手來一定心志堅定。拋開個人安危不談,他對這種殺伐果斷還欣賞的,不愧是李泌調教出的人。

檀棋狠咬銀牙,手中正要發力,元載突然厲聲道:“你殺不殺我,張小敬一樣要死!”

聞得此言,銳,竟沒有繼續刺下去。元載趁機道:“你下樓時,也聽那些人談到張都尉的表現了吧?”

“那又如何?”

他們下樓時,恰好到一個僥幸未傷的員跑下來,激地對軍士兵連說帶比畫,把在七樓的事講了一遍。他們這才知道,張小敬上樓之后居然與蚍蜉聯手,打昏陳玄禮不說,還公然挾持天子與太真離開。

檀棋和元載當然明白,這是張小敬的策略,可在其他人眼中,張小敬已為惡事做盡的壞人。

“滿朝文武,眾目睽睽,即使姑娘把在下碎尸萬段,他的污名也洗不干凈。”

“我可以去作證!”檀棋道。

元載出一不屑的笑意:“所有人都認為他是你的郎,你的話本沒人會相信。”元載是大理司的評事,太清楚上頭的辦案邏輯了。

“可我有證據證明他是清白的!”

“挾持天子,這個罪過怎麼洗也洗不白。說實在的,我不太明白,張小敬為何要選這麼一條吃力不討好的路,對他來說,這本就是死路一條嘛。”

“你……”檀棋的淚水已經在眼眶里打轉,知道元載說的是實,正因為如此,才格外惱怒。檀棋手里一用力,要把銳扎進去。元載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躲,腳一崴,摔倒在地上:“等等,別手,聽我說完。你救不了他,可是我能。”

“你不是說,他是死路一條嗎?”

“如果你殺了我,才真是死路一條。”元載躺在地上,高喊道,“現在唯一能挽回他罪名的,只有我。我是大理寺評事,又在靖安司任職,我的話他們會信的。”

檀棋冷笑道:“我為什麼要相信你?你之前明明把他害得不輕。現在放了你,誰能保證你轉頭不出賣我?”

“你不必信我是否有誠意,只要相信這事對我有好。”元載雖然狼狽地躺在泥土里,可卻出一個自信的笑容。

“什麼?”檀棋完全沒聽懂。

“此前誣陷張小敬,我也是人之托,被許以重利。不過我剛才仔細盤算了一下,以如今之局勢,若能幫他洗清嫌疑,于我有更大的好——你要知道,人從來都是趨利避害,可以背叛忠義仁德,但絕不會背叛利益。所以只要這事于我有利,姑娘你就不必擔心我會背叛。”元載越說越流暢,儼然又回到了他悉的節奏。

這一番人剖析,檀棋先前也聽公子說過,朝堂之上,皆是利益之爭。可元載竟這麼赤地說出,讓真有點不適應,不由得啐了一口:“無恥!”

元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看到檀棋除了斥罵并沒有進一步作,知道這姑娘已經搖了。他拍拍衫上的泥土,滿臉笑意。

“你能有什麼好?我想不出來。”檀棋依舊板著臉。

“萬一張小敬真把圣人救出來,他就是大英雄。屆時天子一查,呦,有個忠直員先知先覺,在所有人都以為張小敬是叛賊時,他卻努力在為英雄洗刷冤屈,這其中好,可是車載斗量。”

“你這是在賭,萬一他救不出來呢?”

“那長安和整個朝廷將會大,誰還顧得上管他啊?”元載抬起右手,手指來回撥,好似手里拿著一枚骰子,“所以無論圣人安與危,幫張小敬洗白,對我都是最合算的。”

看著這家伙輕描淡寫地說著大不敬之事,好似一個談生意的買賣人,檀棋覺得一涼氣直冒上來。可這番話又無懈可擊,幾乎已把給說服了,握住銳的手不由得垂了下來。

檀棋不知道,元載還有個小心思沒說出來。之前在晁分家門前,他被張小敬嚇破了膽,放任那殺神離開。如果上頭追起責來,他也要擔起好大干系,甚至可能會以“縱容兇徒”的罪名斬。因此無論如何,他也得為張小敬正名。某種意義上,他們倆已是一繩子上的螞蚱。

功名苦后顯,富貴險中求。元載寬腦門上的汗水,今晚他的好運氣還沒有完全離開,值得努力去搏上一搏。

檀棋問:“那我們要怎麼做?”

“首先,我們得先找到一個人。”

“誰?”

“一個恨張小敬骨的人。”

李林甫最后那一句話,讓李泌如墜冰窟。

“于我有何益?”

無論是尋常推鞫還是宮廷謀,都遵循著一個最基本的原則:“利高者疑”。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遠最為可疑。李林甫并沒有在細枝末節跟李泌糾纏,而是直奔子,請這位靖安司丞復習一下這條基本常識。

李林甫從開元二十年任中書令后,獨得天子信重將近十年,圣眷未衰,為本朝前所未有之事。倘若天子升遐,他便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即使要扶其他王登基,所得也未必有如今之厚。換句話說,這起針對天子的謀,對他來說有害無益,幾乎沒有好

李泌從種種跡象推算李林甫的謀布置,看似完解釋,可唯獨忘了最本的事。李林甫苦心孤詣搞出這樣大的靜來,只會搖自己的地位,他又不是傻子。

可是,依循這個原則,直接就把太子推到了嫌疑最大的位置。

他自繼位東宮以來,屢李相迫,又為天子所疑,日夜惴惴,心不自安。倘若不幸山陵崩,太子順理章繼位,上可繼大寶之統,下可除李相之患,可謂風獨攬。

“不,不可能。你故意把太子調出去,是為了讓他背負弒君弒親的嫌疑,無法登基。”李泌試圖辯解。

“弒君弒親?我大唐諸帝,何曾過這樣的事了?”李林甫的語氣里,帶著濃濃的諷刺味道,“我來問你,其他諸王,可還有誰中途離席?”

李泌閉口不語。

“若我安排此事,此時就該保住一位親王,調控南衙與北衙軍,騎四出,把你和東宮一系一個一個除掉。而不是只待在這麼一個大院子里,與你嚼舌。”李林甫微微一笑,可笑里還帶著幾自嘲和無奈。

“我們都被耍了。”右相忽然嘆。

聽到這句話,李泌的軀晃了晃,似乎到了巨大的沖擊。是啊,謀篡講究的是雷霆一擊,不容片刻猶豫。李林甫這麼老謀深算的人,必然早有算,后續手段源源不斷,哪會這麼遲鈍。

難道……真的是待在東宮藥圃的太子所謀劃?他竟然連我都騙過了?

李泌心中先是一陣凄苦,然后是憤怒,繼而升起一種奇怪的明悟。

事已至此,追責已經毫無意義。李泌知道,政治上沒有對錯,只有利益之爭。他為東宮謀主,哪怕事先被蒙在鼓里,哪怕沒什麼道理可言,也必須設法去為太子爭取更多利益。

此時在這一僻靜宅院之,太子最大的敵人李林甫邊只有寥寥幾個護衛,而他帶的旅賁軍士兵足有十倍之多……李泌想著想著,眼神逐漸變了,手臂緩緩抬起。

自古華山只有一條路,他已經為太子做了一件悖德之事,不介意再來一次。

李林甫看到了這年輕人眼神里冒出的殺意,卻只是笑了笑。在他眼中,李泌就是個糙小孩,行事固然有章法,可痕跡太重,欠缺磨煉。

“你就不想想,萬一天子無事呢?”他只輕輕說了一句。

李林甫的話,像一陣風,不地吹熄了李泌眼中的兇。對啊,倘若天子平安無事呢?那他在這時候出手,非但毫無意義,而且后患無窮。

李泌不知道興慶宮到底慘到什麼程度,但既然張小敬在那邊,說不定會創造出奇跡,真的將圣上救出。他忽然發現,自己有那麼一剎那,竟希張小敬失敗。

這實在是今天最諷刺的事

真相和對太子的承諾之間,李泌現在必須得做一個抉擇。

姚汝能一鉆管道,先有一腥臭味道如長矛一般猛刺過來,連天靈蓋都要被掀開。他拼命屏住呼吸,放平子,整個人就這麼哧溜一聲,往下去。

這管道壁上覆著層層疊疊的黃褐糞殼,膩,所以姚汝能得很快。他不得不出雙手頂住壁,以控制下速度。手指飛快劃過脆弱的糞殼,濺起一片片飛屑,落在、頭和臉上。

若換作平時,喜好整潔的姚汝能早就吐了。可現在的他卻本不關心這些,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前方那黑漆漆的口。

沒想到,鬼居然是他!這可真是完全出乎姚汝能的預料。可再仔細一想,這卻和所有的細節都完合,除了他,不可能有別人!

這個混賬東西是靖安司的大仇人,哪怕犧牲命也得逮住他。為了長安城,張都尉一直在出生死,我也可以做到!姚汝能的腦海里一直回著這樣的吶喊。

快接近出口時,姚汝能看到一個圓形的出口,還能聽到水渠的潺潺聲。他突然想起了父親的教誨——他父親是個老捕吏,說接近犯人的一瞬間,是最危險的,務必要小心再小心。

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于是拼命用兩腳蹬住兩側,減緩速。剛一從管道里出來,姚汝能就聽耳邊一陣風聲。那鬼居然悍勇到沒有先逃,而是埋伏在口,用一用來疏通管道淤塞的齊眉木,當頭狠狠地砸過來。

幸虧姚汝能提前減速,那子才沒落在頭上,而是重重砸到了小腹。姚汝能強忍劇痛,他右手早早握住一團化的糞屑,側朝旁邊揚去。鬼的作因此停滯了半分,姚汝能順勢用右手抓住那人的袖擺,借著落勢狠命一扯,兩人同時滾落暗渠。

這條暗渠是為本坊排水之用,坊除了畜欄之外,酒肆、飯莊、商鋪以及大戶人家,都會修一條排道,傾倒各種廚余污水在渠里,全靠水力沖刷。日積月累,漚爛的各種污垢淤積在渠道里,腐臭無比,熏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這兩個人撲通落渠中,這里地方狹窄,味道刺鼻,什麼武技都失效了。鬼不想跟他纏斗,正要掙扎著游開,不料姚汝能撲過來,手把他背后著的一支弩箭生生拔了出來。弩箭帶有倒鉤,這麼一拔,登時連著扯掉一大塊

鬼發出一聲凄慘的痛呼,回過來,一拳砸中姚汝能的面部,姚汝能登時鼻狂流,撲通一聲跌臟水中。鬼正要轉逃開,不料姚汝能嘩啦一聲從水里又站起來,蓬頭垢面,如同水魔一般。他開雙臂,箍住對方,無論鬼如何擊打,全憑著一口氣死撐不放。

鬼沒料到姚汝能會如此不要命,他此時背部傷極嚴重,又在這麼骯臟的糞水里泡過,只怕很難愈合。鬼不能再拖,只好一拳又一拳地砸著姚汝能脊梁,指他放開。可姚汝能哪怕被砸得吐,就是不放,整個人化為一塊石鎖,牢牢地把鬼縛在暗渠之

鬼開始還用單手,后來變了雙拳合握,狠狠往下一砸。只聽得咔吧一聲,姚汝能的背部忽然塌下去一小塊,似乎有一截脊椎被砸斷了。這個年輕人發出一聲痛苦的哀鳴,雙手鎖勢卻沒毫放松。

鬼也快沒力氣了,他咬了咬牙,正要再砸一次。忽然背后連續響起數聲撲通落水聲,他知不妙,子拼命挪,可已經陷半昏迷的姚汝能卻始終十指扣,讓他彈不得。

落水的是幾個旅賁軍士兵,他們在趙參軍的迫下一個個跳進來,一肚子郁悶。此時見到這個罪魁禍首,恨不得直接捅死拖走。幸虧趙參軍代過要活口,于是他們拿起刀鞘狠狠去。

旅賁軍的刀鞘是革包銅,殺傷力驚人。鬼面對圍攻,再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被連續打得鼻青臉腫,很快便歪倒在水里,束手就擒。

姚汝能此時已經陷昏迷,可十指扣得太,士兵們一時半會兒竟然掰不開,只得把他們兩個一起抬出這一片藏污納垢的地獄,帶到地面上。

趙參軍一看,這兩個人臟得不樣子,臉都看不清,吩咐取來清水潑澆。幾桶井水潑過去,那個鬼才出一張憨厚而悉的面容。

趙參軍湊近一看,大驚失:“這,這不是靖安司的那個通傳嗎?”

阿羅約運氣不錯,在外頭打到了幾只云雀,雖然個頭不大,但多是個菜。他把云雀串一串,帶回了廟里,發現另外一個人趴在張小敬的懷里,一。張小敬神口不斷起伏。

他以為張帥是因友人之死而難過,走過去想把蕭規的尸抱開,可張小敬卻猛然抓住了他的手,大張合,嗓子里似乎要喊出什麼話來。

可阿羅約卻只聽到幾聲虛嘶,他有點無奈地對張小敬道:“您還是別吭聲了,在這兒歇著。等城門開了,我給您弄一匹駱駝來,盡快離開吧。”

他以為張小敬一定是犯了什麼大案子,所以才這麼急切地要跳下城墻,逃離長安城。

不料張小敬松開他的手,隨手從下的席拔出一篾條,在地上塵土里勾畫起來。阿羅約說我不識字,您寫也是白寫啊,再低頭一看,發現不是漢字,而是一座城樓,以及城門。張小敬用篾又畫了一個箭頭,向城門里,又指了指自己,抬頭看著他。

阿羅約恍然大悟:“您是想進城?立刻就進?”

張小敬點點頭。

阿羅約這下可迷了。他剛才千辛萬苦從城墻跳出來,現在為什麼還要回去?他苦笑道:“這您可把我難住了。我剛才去看了眼,城門真的封閉了,而且還是最厲害的那種封法。現在整個長安城已經了一個上鎖的木匣子,誰也別想進出。”

張小敬抓住他的雙臂,嗯嗯地用著力氣,那一只眼睛瞪得溜圓。

“要不您再等等?反正城門不可能一直封閉。”

張小敬拼命搖頭。阿羅約猜測他是非進城不可,而且是立刻就要進去。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這位不良帥急這樣。

“可在下也沒辦法呀,闖的話,會被守軍直接殺……”阿羅約攤開手無奈地說。

張小敬又低頭畫了一封信函,用箭頭引到城門口。阿羅約猜測道:“您的意思是,只要能傳一封信進去就?”

“嗯嗯。”

阿羅約皺著眉頭,知道這也很難。人不讓進,守軍更不會允許捎奇怪的東西進去。長安城現在是封,任何人、任何資都別想進來,絕無例外。

絕無例外,絕無例外,絕無……

阿羅約抱臂念叨了一會兒,忽然眼睛一亮。他急忙沖到廟門口去看外面天。然后回喜道:“我想到了一個辦法,說不定能把您送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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