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二十三章 辰正

這時候遠方東邊的日頭正噴薄而出,天大亮,整個移香閣開始彌漫起醉人的香味。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辰正。

長安,長安縣,興化坊。

在靖安司里,大殿通傳是一個奇妙而矛盾的角

他在靖安司中無不在,無人不知。每一個人都見過這個人奔跑的影,每一個人都悉他的洪亮嗓門。頻頻出大殿,頻頻通報往來大事。長安城報都是經他之手,傳達給各個主事之人。又有多決策,是經他之手分散到樓各

可奇怪的是,卻偏偏本不會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大家都把他當作一個理所當然的存在,就好似終南山中一只趴在樹上的夏日鳴蟬,蟬愈鳴,林愈靜。沒有人會特意把注意力放在一個通傳的上。

這樣一個人,竟然就是把蚍蜉引進來的鬼。

乍一聽似乎駭人聽聞,可仔細一想,再合理不過。能頻繁出靖安司各,能第一時間掌握最新的局勢態與決策,而且還完全不會引人注意——不是他,還能是誰?

這是一個巧妙的錯覺,幾乎瞞過了所有人。他們都在遠拼命低頭尋找,可這鬼卻站在燈下的黑暗中,面帶著譏笑。

趙參軍看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通傳,面凝重。他不是靖安司的人,可也清楚這個人上干系重大,不能有任何閃失。抓住鬼,并不意味著大功告。這家伙一定有自己的跟腳,設法找到幕后主使,才是重中之重。

必須盡快送回京兆府才

姚汝能的手臂,仍舊死死抱通傳的,有如鐵箍一般。趙參軍下令把兩個人分開,幾個強壯的士兵流使勁,這才勉強把十指掰開,可見姚汝能在昏迷前下的死力有多強

士兵們七手八腳地把通傳綁好,里勒上布帶,弄了一副擔架朝京兆府抬去。趙參軍看了一眼躺倒在地負重傷的姚汝能,深深地發出一聲嘆息。

姚汝能背部那個傷看起來不太妙,就算醒了也是個癱瘓的命。這麼有干勁的年輕人,本來前途無量,可惜卻折在這里了。他曾經在右驍衛里被這小子脅迫過,但如今也不得不暗贊一句好樣的。若不是姚汝能不顧,搞不好這個鬼就順利逃掉了。

趙參軍想不明白的是,他為何要如此拼命?這靖安司的俸祿有這麼高嗎?說起來,他今天到的靖安司人都是怪胎,姚汝能是一個,李泌是一個,張小敬更是一個,就連那個的,都有點不正常。

趙參軍搖搖頭,收回散漫的心神,吩咐弄一副擔架把姚汝能快送去施救,然后想了想,又派了一個人,把鬼被擒的消息盡快送去安業坊。他知道李泌正在那里辦事,這個消息必須得第一時間告知他。

吩咐完這些事之后,趙參軍這才顧上抬頭看看天。這時晨曦的芒越發明亮,黑的天幕已褪淡青。正月十五日的天就快要亮了,喧囂了一夜的長安城即將再次沐浴在之下。

可不知為何,趙參軍覺得心里沉甸甸的,全無暢快通

聞染拍了拍雙手,把最后一點香灰從掌心拍掉,然后將新出來的香柱小心地擱在中空竹筒里,挎在腰囊里。岑參站在后,臉凝重:

“聞染姑娘,你確定要這麼做?”

聞染對著張小敬的牌位恭敬地點了一炷降神香,看著那裊裊的煙氣確實升起,這才答道:“是的,我考慮清楚了。”

“你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應該好好休息一下才是。”岑參勸道。

這姑娘從昨天早上,苦難就沒停歇過。先被熊火幫綁架,然后又被靖安司關押,亥初還在慈悲寺鬧出好大事端,可謂是顛沛流離,驚嚇連連。尋常孩子,只怕早已崩潰了。

聞染臉憔悴,倔強地搖搖頭。岑參嘆了口氣,知道沒什麼可說的了。

早在亥時,岑參按照聞染的叮囑,徑直趕去了聞記香鋪,收了招牌,拿了張小敬的牌位。他正準備把這兩樣東西燒掉,沒想到聞染居然也回來了。

一問才知道,無意中得了王韞秀的庇護,元載這才放棄追捕。不過卻沒留在王府,急匆匆地趕回香鋪。岑參正要恭喜逃出生天,聞染卻愁眉不展。在靖安司里聽了一堆只言片語,發現恩公正陷大麻煩。

岑參本以為這姑娘會放聲哭泣,想不到居然冒出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封大倫是一切麻煩的源,只要能挾持住他,就能為恩公洗清冤屈。

這個想法嚇了岑參一跳,當他聽完了聞染的計劃后,更是愕然。沒想到在那一副怯弱的軀里,居然藏著這麼堅忍的子。不過仔細想想,若無這等決不放棄的堅忍,只怕聞染早已落熊火幫或元載之手等死了。這姑娘表面弱,骨子里卻強得很,這大概是源自其父親的作風吧。

“恩公為聞家付出良多,若是死了,我自當四時拜祭,永世不忘;若現在還有一線生機,而我卻因畏怯而袖手旁觀,死后怎麼去見我父親?”聞染堅定地說道。

“可是挾持了封大倫,也未必能救你的恩公啊。”

“我能做的,就只有這些而已。”聞染回答,舉起右拳捶擊左肩。岑參問這是什麼意思,聞染說這是父親聞無忌教給的手勢,意思是九死無悔。

岑參生豪爽,他思忖再三,決定自告勇,去助這樁義舉。一個待考士子,居然打算綁架朝廷員,這可是大罪。可岑參不在乎,這件事太有趣了,一定能寫一首流傳千古的名作。

他幾乎連詩作的名字都想好了。

延興門的城門郎現在有點惶,也有點張。

他最先聽到和看到的,是來自興慶宮的巨響和煙火彌漫。可他負守門之責,不敢擅離,只能忐忑不安地靜待上峰指示。等來等去,卻等到了城門監發來的一封急函,要求嚴查出城人員。他還沒著手布置,忽然又聽到街鼓咚咚響起。按照規定,鼓聲六百,方才關閉城門。可很快樓又有京兆府的命令傳,要求立即落鑰閉門,嚴一切人等出

這些命令大同小異,一封比一封急。可城門郎知道,命令來自不同衙署,這意味著整個長安城已經了,沒有一個抓總之人,各個衙署不得不依照自己的判斷行事。

這上元節還沒過一天呢,就鬧出這麼大子,城那些衙署干什麼吃的?城門郎暗自腹誹了幾句,把架子上一領山文甲拎起來,那一片片山字形的甲片嘩啦直響。非常時期,武必須披甲,他可不敢怠慢。

城門郎穿戴好之后,略顯笨拙地走出宿直屋子,沒好脾氣地喝令守兵們趕去關門。他的親隨小聲道:“監門那邊沒人,那些門仆八看燈還沒回來……”城門郎眼睛一瞪:“胡鬧!就沒留個值班的?他們是想殺頭嗎?”

關閉城門很簡單,幾個士卒推下絞盤就是,可落鑰就不是那麼容易了。大唐對門戶之防十分看,城門郎可以驅衛兵,但城門管鑰卻是由監門負責。這樣一來,門衛與鎖鑰掌在不同人手里,降低被買通的風險。城門郎如果要關門落鎖,得派人去找監門,讓那邊派門仆送鑰匙過來。

昨夜燈會,沒有宵,城門也徹夜敞開。監門那些門仆居然擅離職守跑去看燈,一個都不留。城門郎恨得咬牙切齒,但眼下也沒別的辦法,只好先把城門關上再說。

就在這時,忽然又有守兵跑過來:“城外有人請求城。”城門郎心想,這肯定是出去放河燈的閑漢,想都不想就回絕:“不行!讓他們滾。”

“呃……要不您還是親自去看看?”守兵面為難之

城門郎眉頭一皺,一振甲,邁步沿臺階走到城頭,他探頭朝下去,愣住了。借著晨,他看到城下有一人一騎。那騎士頭戴斗笠,著淺褐急使號服,倒沒什麼特別的。可那坐騎卻不一般,那畜生鼻孔翕張,角微微泛著白沫,一看就是剛經長途跋涉的驛馬,而且是毫不恤力的狂奔。它兩側橫擔著兩個碩大的黃綠竹條大筐,蓋上縛著錦帶,黃紙封,馬后還著一桿鋸齒邊的赤應龍旗。

一看到那面不過一尺長的小旗,城門郎神劇變。他急忙把頭回去,帶著親隨噔噔噔下了城頭,走到城門子里,打開一個小,讓這一騎進來。

城門郎親自查驗了騎士的一應魚符憑信,沒有問題,又走到那大筐旁邊,卻沒敢那封紙。他低下頭,看到有細木枝子從筐里出來,嗅了嗅,可以聞到一清香。他旋即直起腰來,對使者笑道:“尊使來得真及時,若是等一下落了鑰,就連我也沒法給你開門了。”使者不置一詞,收回符信,一夾馬肚子,穿過延興門的城門子,徑直沖

有守軍好奇地問這是什麼人,城門郎汗,低聲音道:“這是涪州來的急使。你看到那應龍旗的鋸齒邊了嗎?一共七個,一齒一日,七日之必須把貨送到長安。”

有川籍的士兵不驚呼:“從涪州到這里怕有兩千里路,七天時間,那豈不是中間不能有一刻停歇?什麼貨這麼值錢?”這些士兵每日看著商隊進出,對于行腳使費很清楚,這麼狂跑,沿途得累死多馬匹,哪怕那兩個大筐里裝滿黃金,也得賠本吧?

面對屬下的好奇,城門郎只說了兩個字:“荔枝。”那川籍士兵又驚道:“這才一月份,哪里來的荔枝?”城門郎冷笑道:“土室蓄火,溫棚蒸郁,大把錢糧撒下去,什麼養不出來?這還不算什麼,剛才那筐里出來的樹枝看到了麼?為了讓荔枝運抵長安還是新鮮的,不是直接摘果,而是連枝剪下來。運一筐荔枝,就得廢去一棵荔枝樹。”

士兵們怔怔道:“這,這荔枝得貴什麼樣?誰會去買?”

城門郎轉過頭去,向北方宮城方向喃喃道:“自有吃之人,自有愿買之人……”卻沒細說,而是轉過頭嚴肅地教育道:“掛著應龍旗的急使,每個月都會來一次。平時都是走啟夏門,所以你們不認得。今天大概啟夏門關得早,他繞路跑來咱們延興門了。下次記住,再嚴厲的命令,在這個旗面前都不是事,千萬不能阻攔,不然大禍臨頭。”

眾人紛紛點頭,城門郎一揮手:“別閑聊了,趕把門關上,再去找監門那群笨蛋,落不了鑰我要他腦袋!”

那騎士進了延興門,徑直走了大約兩坊距離。四周的行人行匆匆,都在街鼓咚咚聲中往家里趕去,已經有士卒巡街吆喝,不過沒人敢阻攔那一面應龍旗。騎士觀察片刻,躍馬進附近永崇坊。這里的東南角有一個廢棄的放生池,傳說曾經鬧過妖狐,所以很有人靠近。

到了放生池邊,騎士摘下斗笠,出阿羅約的那張憨厚面孔。他翻下馬,把坐騎右側的大筐卸下來,蜷在里面的張小敬一下子滾落出來,隨之滾出來的還有幾十枚新鮮荔枝和幾樹枝。

阿羅約每天都牽著駱駝出城喂養,知道每隔一個月,就會有一騎運送荔枝的飛使抵達長安,也知道那應龍旗比軍使還威風,任何時候都暢通無阻。今天恰好就是飛使送貨的日子,他為了恩公,大著膽子把那飛使給截住打昏,自己假扮騎士,帶好全套符信,然后把張小敬藏進了筐里。那筐頂黃條是封,誰也不敢擅自開啟,于是就這麼混進城里來了。

全天下也只有這一騎,能在長安城封閉之際,還進得來。

張小敬從地上站起來,拍掉上的果葉,環顧四周,眼神里著些郁郁之。他適才吃了點野味,狀態略微恢復,只有嗓子仍舊說不出話來。阿羅約看向恩公,覺得他上似乎發生了什麼變化:雙鬢好像又斑白了一點,那一只犀利的獨眼,現在卻鋒芒全失,只剩下一片晦暗的渾濁。

大概是同伴的去世讓他很傷心吧?阿羅約猜測,可是沒敢問。

張小敬比了個手勢,讓阿羅約在附近找來一燒過火的炭和一張廢紙。他雖不能像文人一樣駢四麗六地寫錦繡文章,但也通文字。炭唰唰地在紙上畫過,很快寫一封短信。

張小敬把信折好遞給阿羅約,然后指了指遠的城樓。阿羅約看懂了意思,是讓他把信給延興門的守軍。不過他很奇怪,若這封信如此重要,為何恩公不自己送過去呢?張小敬搖搖頭,指向另外一個方向,表示還有別的事。

張小敬知道自己的份太敏了,貿然出現在軍面前,會橫生無數枝節。天子的危機現在已經解除,讓阿羅約去報個信就足夠了。至于他,必須立刻趕去靖安司,如果李泌還活著,他一定會留在那邊。

蕭規臨終前留下的那句話太過駭人,他沒法跟任何人講,無論如何得先讓李泌知道,而且要盡快。

阿羅約把短信揣好,向恩公鞠了一躬,轉離去。張小敬牽過那匹駿馬,把兩個荔枝筐卸掉丟進放生池,翻上去,強打起神朝坊外沖去。

借著應龍旗的威勢,守軍不敢阻攔。張小敬離開永崇坊,沿著大路又向西跑了一段路。坐騎忽然發出一聲哀鳴,躺倒在地,口吐白沫,眼看不行了。

這匹快馬從戶縣子午谷出來,一路狂奔,到長安已是強弩之末。現在非但沒得到休息,反又被張小敬鞭撻著跑了一段,終于堅持不住,轟隆一聲倒在地上。張小敬騎高明,可衰弱的反應不過來,一下子被摔下馬去,頭上斗笠被摔落在地,滾出去很遠。

他從地上咬著牙爬起來,朝四周去,想找找是否有別的代步工。這時對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原來是督促居民回坊的萬年縣衙巡哨。

這些巡哨看到一匹驛馬躺倒在路中間,還有個使者模樣的人站在旁邊,十分蹊蹺,紛紛舉起了武,朝這邊呼喊。張小敬口不能言,只得把應龍旗拿起來揮。巡哨里有懂行的,一看這旗,知道厲害,作遲疑起來。

可哨頭卻眼神一瞇,手握鐵尺走過去,狠狠在張小敬的脖頸上,直接把他打趴在地:“張閻王?你冒充皇使飛騎,真以為咱認不出來?”

那一只獨眼在萬年縣太有名氣,誰都知道怎麼回事。張小敬看這哨頭的臉,并不認識,大概是自己獄后新提上來的。哨頭獰笑道:“張大帥收拾過的小角太多,怎麼會認識我呢?不過我知道一個人,您一定認識,而且他也一定很想見你。”

張小敬一愣,難道他們要把自己抓回萬年衙門?他心中大急,此事涉及重大,豈能在這里耽擱!

哨頭也不答,招呼兩個人把張小敬架起來,朝著旁邊一條路走去。張小敬試圖掙扎,可那兩個巡哨各執一條胳膊,讓他無力反抗。

若換了平時,這兩個人本走不了一回合。張小敬先戰突厥狼衛,又阻止了蚍蜉,卻被這兩個小雜魚按得死死的,可謂是虎落平

這一行人走街串巷,很快來到一宅邸。宅邸只有一進,正中是個小庭院,修得非常致,石燈楠閣、蒼松魚池一樣不缺,北邊坐落著一座淺黃的閣樓,還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哨頭站在庭院門口等了一陣,很快出來一個淺青袍的中年男子,他眼狹鼻鉤,看到張小敬被押在門口,眼睛不由得一亮。

哨頭道:“知道您一直在找這人,我們一逮到,衙門都沒過,就先給您送來了。”那人遞給他幾吊實錢,哨頭歡天喜地走了。

“張小敬,你今天做下的事可真不小啊。真是小看你了。”這中年男子惻惻地說道,語氣里帶著抑不住的痛快。張小敬抬頭一看,果然是人,原來是虞部主事、熊火幫的老大封大倫。

封大倫對張小敬怕極了,他一直忐忑不安地待在移香閣里,不等到這個兇徒徹底死亡的確切消息,他就不踏實。熊火幫自有他們的報渠道,張小敬被全城通緝,很快通緝令又被撤銷,然后興慶宮發生炸,全城宵閉門,這一系列事件之間,約都和這位前不良帥有關聯。他甚至模模糊糊地打聽到,張小敬似乎已經叛變投靠蚍蜉。元載栽贓的那個罪名,居然真了。

沒想到,事的進展太過離奇。不知怎麼回事,這家伙居然莫名其妙地被巡哨抓住,恰好這哨頭是熊火幫在衙門里的線之一,地將張小敬送到了自己面前。

看到這個昔日威風八面的家伙,如今乖乖跪在階下,聽任宰割,封大倫忐忑了一天的心終于大為暢懷。

“當日你闖進我熊火幫,殺我幫眾,有沒有想過還有這麼一天?”封大倫出一只腳,把張小敬的下抬起來。不料張小敬的獨眼一瞪,嚇得他習慣地一哆嗦,整個人差點沒站穩,連忙扶住了旁邊的廊柱。

封大倫惱怒,一腳直踹到張小敬的心窩,讓他咕咚一下躺倒在地。封大倫猶嫌不夠,走過去又狠狠踢了幾腳,邊踢邊吼,像是瘋了似的。

“你不是義薄云天要為戰友報仇嗎?你不是舍了命要把我熊火幫連拔起嗎?你不是要護著聞染那個小娼婦嗎?”

那一次屠殺,給封大倫留下的影實在太大了,一直到現在他都對張小敬這個名字無比畏懼。這抑太久的恐懼,現在化為凌的快,全數傾瀉在張小敬上。

封大倫打得滿頭是汗,這才收了手。他蹲下來,揪起張小敬的頭發:“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你今天落到我手里,可見是天意昭然。別指我會送你見去明正典刑,不,那不夠,只有我親手收了你的命,才能把噩夢驅除,為我死去的幫弟兄們報仇!”

他的表到有些扭曲,現在終于可以親手將口的大石掀翻,封大倫的手在微微抖。

張小敬面無表,可手指卻地攥起來,心急如焚。封大倫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你怕了?你也會怕?哈哈哈哈,堂堂五尊閻羅居然怕了!”

這時候遠方東邊的日頭正噴薄而出,天大亮,整個移香閣開始彌漫起醉人的香味。封大倫把張小敬的頭發再一次揪得高高,強迫他仰起頭來面對日出,咽起。那只獨眼驟視強,只得勉強瞇起來。封大倫卻出另外一只手,強行把他的眼皮撐開,讓那金黃芒刺瞳孔,應激的淚水從眼眶流出。

“哭吧,哭吧,你這惡鬼,最懼怕的就是人世的吧?”封大倫發癲般道,渾然不覺一奇怪的香味鉆鼻孔。他的手越發用力,幾乎要把張小敬的頭皮揪開——不,已經揪開了,封大倫分明看到,隨著他把頭皮一寸寸撕開,里面出一個赤黑的猙獰鬼頭,尖頭重瞳,利牙高鼻,頭上還有兩只牛角。

“閻羅惡鬼!去死吧!”

出腰間的匕首,朝著張小敬起的咽狠狠割去,眼前頓時鮮飛濺。

李泌踏回到京兆府的第一步,便開口問道:“鬼關在哪里?”趙參軍躬道:“已經妥善地關起來了,沒和任何人接,只等司丞返回。”

李泌詢問了一下拘捕細節,連禮都不回,鐵青著臉匆匆朝著關押的牢房而去。

他一接到趙參軍的口信,便立刻離開了那個宅邸。李林甫還留在那里,但是外面布滿了旅賁軍的士兵。反正李泌現在已經豁出去了,不介意多得罪一次這位朝廷重臣。

來到牢房門口,李泌隔著欄桿朝里面看了一眼,確實是靖安司大殿的通傳。他頓時覺得面皮發燙,這家伙居然在自己眼皮底下來回奔走了整整一天,這對任何一位長來說都是莫大的恥辱。

可是他有點想不通。靖安司里每一個人的注經歷,都要經過詳細審查,大殿通傳自然不會例外。這家伙到底是怎麼躲過這麼嚴格的檢查,混殿中的?

李泌不相信突厥狼衛或者蚍蜉能做到這一點,這不同于殺人放火,作者對系必須十分了解,且有著深厚底,才能擺平方方面面,把一個人送靖安司

可惜所有的卷宗檔案,都隨著大殿付之一炬,現在想去查底也不可能了。

現在回想起來,之前把安業坊宅邸的地址告知李泌的,正是這位通傳。當時他說消息來自一位主事,李泌本沒顧上去查證。很明顯,這是幕后黑手的撥弄之計,先把李林甫騙過去,再把李泌引去,這樣一來,興慶宮的災難便有了一個指使者,和一個證人。

這個幕后黑手,手段果然妙。只是輕輕傳上幾句話,便把局面推到這地步。

太子確實是最大的益者,可他真的能玩出這種手段嗎?李泌一直拒絕相信,他太了解李亨了,那樣一個忠厚又帶點怯懦的人,實在不符合這個暗風格。

本來李泌想立刻趕去東宮藥圃,與太子再次對質。可是他考慮再三,還是先鬼的事。要知道,如今興慶宮局未定,天子生死未卜。若是他龍馭賓天,也還罷了;若是僥幸沒死,他老人家事后追查,發現太子居然提前離席,那才是大難臨頭。

李泌就算自己敢賭,也不敢拿太子的前途去賭。他能做的,就是盡快審問鬼,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如果真不是太子的話。

這些思忖,只是一閃而過。李泌推開牢房,邁步進去。鬼已經恢復了清醒,但是全被五花大綁,里也收著布條。

“把他的布條摘了。”李泌吩咐道。

趙參軍有些擔心地說他如果要咬舌自盡可怎麼辦?李泌冷笑道:“為了不暴自己份,他先后要殺徐賓和姚汝能,這麼怕死,怎麼會自盡?”

于是有士兵過去,把布條取走。鬼奄奄一息地抬起頭,看向李泌,一言不發。

“今天一天,你帶給我無數的消息,有好的,有壞的。現在我希你能再通報一則消息給我——是誰把你派來靖安司?”

鬼吐出兩個字:“蚍蜉。”

“可笑!”李泌提高了聲音,“靠蚍蜉,可做不到這一點。”他走近兩步,語帶威脅,“別以為來氏八法已經失傳!說!是誰把你派來靖安司的?”

來俊臣傳下來氏八法,是拷問刑求的八種苛烈手段,不過這些手段只在刑吏獄卒之間流傳,讀書人向來不屑提及的。李泌連這個威脅都說出口,可見是真急了。

通傳不為所:“李司丞,你剛才說,我為了保全自己不惜殺害兩人滅口,是怕死之人。但你有沒有想過,還有另外一個可能?”

李泌眼神一閃。

“所有知的人都得死。”通傳咧開大出一個瘆人的笑容,連舌頭都了出來。

李泌立刻反應過來,急忙手去攔。可通傳雙頜一合,一下子就把自己舌頭咬斷,然后拼命吞了下去。那半截舌頭,卻因為太過厚而塞在管里。監獄里的人急忙過去拍打其背部,可通傳閉著,任憑鮮從齒流瀉而出。沒過多久,他痛苦萬分地掙扎了幾下,活活被噎死了。

是的,所有知的人都得死,包括他自己在

監牢外的人都一陣啞然,可摘下布條是李泌親自下的命令,他們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李泌面無表地轉過頭:“查一下,平日里誰和這個通傳私下有來往,只要還活著,全給我帶來!”

靖安司檔案已毀,如今通傳又自盡而死,想挖他的底,就只能寄希于他平時流出的蛛馬跡了。

既不幸也幸運的是,那一場大火之后,靖安司剩下的人不算多,且多集中在京兆府養傷。所以趙參軍沒費多大力氣,就召集到了平時跟通傳有來往的十來個人。李泌掃視了一眼:“怎麼都是唐人?他就沒和胡人來往過?”

趙參軍說,吉溫之前把胡人吏都驅走了,說是為了防止有突厥應。李泌眼睛一瞪:“瞎胡鬧,趕把他們找回來!”趙參軍趕出去布置,李泌則留在監牢里,先問這十幾個人。

這些人戰戰兢兢,以為要被嚴刑拷問。不料李泌態度還算好,只是讓他們說說平日里對通傳的了解,越詳細越好。于是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把知道的都和盤托出。

原來這個通傳姓陸,行三,是越州人,別看在大殿是個大嗓門,平日卻是個寡言子。眾人只知道他是單,一直未有娶妻,在京城這邊也沒什麼親戚。至于陸三怎麼從越州來到京城,又是如何被選靖安司,卻幾乎沒人知道。只有一個人提及,陸三之前似乎在軍中待過。

李泌反復問了好幾遍,并沒得到什麼有價值的答案。他有些氣惱地背著手,讓他們繼續想。正在問時,門被推開,又有幾個胡人小吏忐忑不安地被帶進來。他們就住在德坊附近,所以第一時間被找回來了。

李泌讓他們也回憶,可惜這些小吏回憶的容,跟前面差別不大。陸三對唐、胡之人的態度,沒有明顯的傾向。大家的評價都很一致,這人沉穩知禮,格和善,與同僚尋常來往也都多,但全是泛泛之,沒一個往特別親的。同僚有個大病小災婚喪嫁娶,從來不會缺了他的隨份,偶爾誰有個拆借應急,他也肯出力幫忙,是個恩必報、債必償的人。陸三自己倒沒什麼特別的好,偶爾喝點酒,打打雙陸,也就這樣了。

李泌站在一旁,忽然喊:“停!”眾人正說得熱鬧,被強行中止,都是一陣愕然。李泌掃視一圈,問剛才一句話誰說的?一個唐人小吏戰戰兢兢舉起手來。

李泌搖搖頭:“再上一句,恩必報、債必償那句。”眾人面面相覷,一個五十多歲的粟特老胡站起來,面有些惶恐不安。

“偶爾誰有個拆借應急,他也肯出力幫忙,是個恩必報、債必償的人——這是你說的吧?”

“是,是在下說的……在下曾經找陸三借過錢。”他的唐語說得生,應該是年后學的。

“借了多?”

“三千錢,兩匹絹,借了兩個月,已經還清了。”

李泌道:“剛才你說他是個恩必報、債必償的人,這是你的評價,還是他自己說的?”粟特老胡對這個問題有點迷糊,抬起頭來,李泌道:“咱們一般人都說有恩必報,有債必償,你為何說恩必報、債必償?”

老胡不太明白長為何糾結在這些細微用字上,還不就是隨口一說嘛,哪有什麼為何不為何?他訕訕不知該怎麼答。李泌道:“你下意識這麼說,是不是到了陸三的影響?”

年后學異國語言,很容易被旁人影響,往往自己都不自知。經過李泌這麼一啟發,老胡一下子想起來了:“對,對,陸三老說這話,我這不知不覺就順學了。”

李泌若有所思,轉過臉去對趙參軍道:“把他們解散吧。”

“啊?問出什麼了?”趙參軍一頭霧水。李泌答非所問,隨口誦出一段歌謠來:“守捉郎,守捉郎,恩必報、債必償。”一邊說著,表越發沉。

“有恩必報,有債必償”,這本是市井俗語,流傳甚廣。守捉郎為了和自己名號的三個字湊齊,特意截去“有”字,只剩下“恩必報、債必償”。全天下只有他們會這麼說。

李泌一甩袖子,聲音轉而嚴厲:“調一個百人騎隊,隨我去平康里!”

封大倫的移香閣,位于東城靖安坊——很諷刺的是,和靖安司同名——這里算是萬年縣的一個分界線,靖安坊以北,盡是富庶繁華之地;以南不是荒地就是游園別墅,居民很,多是幫會浮浪子在其間活。他把移香閣修在這里,既面,也可以遙控指揮熊火幫。

這宅子是他幾年前從一個商人手里買的。說是買,其實是巧取豪奪。虞部主事位卑利厚,在營造上稍微玩點花樣,再加上黑道的力量,榨一個沒背景的小商人輕而易舉。

移香閣是封大倫花了大力氣去修繕的,最是風雅不過。因此他不樂意讓熊火幫那些鄙之人靠近,只允許幾個守衛在門口待著。

說是守衛,其實就是幾個浮浪年和混混,或蹲或靠,沒什麼正經儀姿。他們在門外聽見院里主人一陣接一陣地狂吼和狂笑,不面面相覷。其中有個老的說:“也不怪主人這樣。你們不知道,之前那個獨眼閻羅曾經殺進咱們熊火幫總堂,殺了幾百個好手,是咱們的大仇人。”

“幾百人?”周圍幾個年倒吸一口冷氣,“咱們熊火幫上下都沒有幾百人吧?”

“嗐!我就那麼一說!反正那瘋子把咱們折騰得不輕,這回落到主人手里,不知得多凄慘呢。”老的那人嘆了一句,旁人忽然聳了聳鼻子:“好香啊。”

“廢話,你第一天當值嗎?這移香閣,墻里都摻著蕓輝香草、麝香和香碎末。只要日頭一照過來,就有異香升起。”

“不是……”年又聞了聞,“味道是從對面傳來的。”

其他守衛也聞到了,這是不同于移香閣的香味,味道更加濃郁,一吸鼻子就自朝著腦部而去。眾人還沒來得及分辨出香味的來源,腦袋已覺有點漲暈,眼前略顯模糊,似乎出現了酒、姬以及高頭駿馬等好。他們靠在一起,呵呵地傻笑起來。

這時一個人影飛快地沖過來,手持一柄木工錘,朝著他們頭上敲去。守衛意識遲鈍,本反應不過來,幾下悶悶的重擊,便全躺倒在地昏迷不醒。隨即一個子也出現在門口,以布覆口,手里捧著一副正在燃燒的大燃香。

把燃香掐滅,點了點頭。拿錘子的男子這才把覆住口鼻的薄布扯掉,出岑參的面孔,至于那子,自然就是聞染。

岑參面凝重地注視著那香:“這就是傳說中的迷魂香?”聞染搖搖頭道:“哪有一聞就倒的迷魂香,最多是迷幻罷了。這副迷幻香是用曼陀羅花、火麻仁和豆蔻果配,只能讓人變得有點遲鈍,眼前產生幻覺,最多就這樣了。”

“這足夠了。”岑參抬頭看了眼門楣,晃晃手里的錘子,自嘲道,“我岑參本來想做個仗劍游俠,想不到居然做起這種迷香宵小的勾當。”

聞染眼皮垂下:“公子送到這里,已經仁至義盡了,接下來的事就讓妾自己完吧。”岑參哈哈一笑,走在面前:“孤報恩,以弱擊強,這等好題材,我豈能袖手旁觀。我不為大義,只為取材!”

他們的計劃很糙,也很簡單。聞染負責放煙,讓敵人變遲鈍,岑參負責手。移香閣的格局很小,今天又逢燈會,守衛不會太多。只要那迷幻香真的管用,岑參有信心單槍匹馬把封大倫給綁出來。

解決了門口的守衛之后,聞染蹲下來,把迷幻香在門檻里,再次點燃。待得香氣擴散了幾分后,再用一柄小團扇往里扇。這種香顆粒很,行煙比較重,它會先在低彌漫,再慢慢飄高。所以即使是在敞開的院子,也不必擔心會被風吹散。

聞染讓香飄了片刻,估算差不多已經擴散到整個移香閣了,然后沖岑參點了一下頭。岑參一袍角,拿起錘子沖進門去,聞染跟在后面。

他先繞過照壁拐角,看到一個仆役正咧著對著一棵樹傻笑,起手一錘將其砸翻,然后沖到一青磚地面的院落里,猛然站住了腳。隨后而至的聞染,發出一聲憤怒的尖

這院落不大,可裝飾得很細,有木有水,一座致香閣坐落在北邊。可在這風雅至極的院落正中,卻是一副淋淋的殘暴場面。

封大倫揪著張小敬的頭發,一邊著“閻羅惡鬼!去死吧!”,一邊拿著匕首瘋狂地朝他去。張小敬雙手被縛,沒有反抗能力,只能盡量挪,避開要害。也許是心神激的緣故,那迷幻香對封大倫的效力格外明顯。在他眼中,張小敬此時的形象大概是一只真正的地獄惡鬼。

也幸虧封大倫被迷幻香所迷,下手失去準頭。張小敬雖然被得鮮淋漓,但要害位置一直沒事。

岑參和聞染本來只想來此綁架封大倫,沒想到居然能到張小敬。岑參最先反應過來,一馬當先,沖過去一錘砸飛了封大倫的匕首,然后一腳把他踹飛。聞染則飛撲在張小敬上,放聲大哭。

說起來,雖然兩人一直在尋找對方,但這卻是他們在十二個時辰之,第一次真正相見。

張小敬睜開獨眼,看到在冥冥中出現了聞無忌的面容,面帶欣。隨后是第八團的那些兄弟,一個個親熱地聚在云端,面目模糊。可很快他又看到,在聞無忌邊,突兀地出現了蕭規的臉,他嚼著薄荷葉,一臉猙獰地著他,有赤的火焰自他鉆出來。

張小敬驟然驚,。那一瞬間,原本麻痹的嗓子陡然通暢了,一陣嘶啞的吼聲從嚨里沖出來,說不上是悲痛還是憤怒。

聞染見狀,知道他也被迷幻香所影響,看到了心底的痛。從魚池里取來一些冰水,潑在他臉上,然后把繩索解開。張小敬這才注意到聞染的存在,他巍巍地抬起頭,的秀發,久久不能作聲。

封大倫斜靠在移香閣前,眼神略有渙散。岑參一直警惕地盯著他,防止這個家伙逃走。

迷幻香的效力很短暫,很快封大倫便恢復了神志。這位虞部主事獰笑道:“現在全城不知為何已開始戒嚴,你們就算把我綁住,也休想順利離開。”

岑參臉變了變,此前興慶宮的他略有耳聞,街鼓聲也聽到了。封大倫說得一點不錯,現在全城戒嚴,他們帶著一位朝廷員,只怕連坊門都出不了。

而今之計,只能把封大倫就地殺死,然后躲到戒嚴解除,再想辦法將張小敬和聞染送出城。岑參暗暗盤算著,心神出現了一松懈。封大倫窺準這個時機,突然躍起,返鉆進移香閣,手一抬,將大門給死死閂住。

封大倫經營黑道多年,謹慎。這移香閣除了奢華之外,也安裝了一些保命的手段。比如移香閣的口木門,兩側門軸用四件銅頁固定。只要人在里面把鐵閂放下,外面的人除非拆下整扇大門,否則絕不可能踹開或砸開。

岑參沖到門前,踹了幾下,大門卻紋。封大倫隔著窗格哈哈大笑一番,掉頭離開。岑參知道移香閣里一定藏著道,可以通向別的地方。可他無計可施,只能看著這個罪魁禍首悄然消失。

岑參狠狠踢了大門一腳,回對聞染急切道:“快走,封大倫逃了,一定會人回來。”聞染點點頭,和岑參一左一右,把張小敬攙扶起來,往外走去。

“我們先回聞記香鋪,腳程快的話,還能在鼓絕前趕回去。”岑參大聲道。這時張小敬卻開口:“不,我們去德坊……”

德坊?不可能,那太遠了!”岑參瞪著眼睛。

“我有要之事……要去告訴李司丞,快走。”張小敬的語氣虛弱,但卻非常堅定。聞染有些猶豫,可岑參卻毫不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惦記這個!先出去再說!”

他們兩個攙著張小敬,迅速走到院落門口。剛邁出門檻,卻猛然聽到一聲呼號,隨即被一片金黃芒晃花了眼。待得視力恢復,他們才看到,眼前突兀地出現了一大批龍武軍士兵,芒即來自朝在那一件件盔甲上的耀眼反

這些士兵在門前站一個半圓形,弩機端平,弓弦絞,一副如臨大敵的姿態。如果發起攻擊的話,只消半個彈指,他們便會被刺猬。

在隊伍的最前方,站著三個人。左邊是陳玄禮,右邊是永王,剛剛逃出去的封大倫滿臉獰笑地站在最前面,朝這邊指過來。

守捉郎在京城的落腳點在平康里的劉家書肆,旁邊就是十位節度使的留后院。今日守捉郎先后損失了兩個刺客、一個火師,還被人把據點攪得七八糟,可謂是面丟盡。

丟臉歸丟臉,事還要繼續做。長安城昨夜非常,他們得設法搜集報,看到底發生了什麼。守捉郎在京城的隊正,一直在埋頭收拾殘局。

可就在這時,巷子外傳來一陣陣急促的馬蹄聲,連整個地面都在微微。隊正是上過沙場的人,知道有騎兵近,連忙吩咐手下人去查探。

可還沒等他們做出什麼反應,整條巷子已被徹底封鎖。

現在天已亮,花燈已熄,百姓又都被趕回了坊,城六街如夜后一樣通暢寬敞。這一支馬隊發足疾馳,很快便趕到了平康里,在本坊鋪兵的配合下,將這里團團包圍。

守捉郎們十分驚慌,不知發生了什麼。隊正眉頭一皺,起走出巷子,迎面看到一位員正往里闖,所有試圖阻攔的守捉郎都被他邊的士兵推開。

隊正剛要拱手說些場面話,卻不防那員扔過來一個圓形的東西。那東西在地上骨碌骨碌滾了幾圈,到了隊正腳面,這竟是一個人頭,而且是新鮮割下來的。

員大聲道:“我是靖安司丞李泌。這人名陸三,是你們守捉郎的人?”

隊正看出來了,這員表面上很冷靜,可里只怕快要炸了。他直覺這事一定和之前的有大關系,這種況之下,守捉郎不能再嚴守那一套準則,否則會被狂暴的朝廷連拔起。

隊正迅速做了決斷,老老實實道:“在京城的守捉郎是有數的,在下不記得有這個名字,也不認得這張臉。”

不待李泌催促,隊正主取來名簿。李泌見這名簿筆墨陳舊,不可能是倉促間準備出來的,應當不假,里面確實沒有這個名字。

李泌想了想,又問道:“守捉郎會自己接生意嗎?”

隊正道:“不可能,一切委托,都必須經過火師。”

“如果外來的,是不是京城地面就管不著了?”

隊正一愣,李泌一下子就問到點上了。的確有這種可能,外地的守捉郎接了外地客人關于京城的委托,來到長安,這種況,則不必經過京城火師。但是長安分部會提供一定基本協助,比如落腳點,比如向導和報支持,但事項他們不過問,也不參與。

如果陸三是在外地接的委托,前來長安潛伏在靖安司里,那在京城火師里確實查不到什麼底。

“那些外地客人,以什麼人居多?”

隊正也不欺瞞:“大豪商、邊將、世家、地方衙署等。”李泌追問道:“那麼哪種外地客人,他們委托的京城事比較多?”隊正終于猶豫起來,言又止。李泌進一步,語氣兇狠:“之前你們派人刺殺突厥右殺,已經犯了朝廷忌諱,再不老實,這黑鍋就是你們守捉郎來背!”

隊正嘆了口氣,知道這位本糊弄不過去,朝東邊看了一眼,低聲道:“留后院。”

在劉記書肆的對街,是十座留后院。這些留后院背后分別站著一位節度使,代表了他們在京城的耳目。留后院相對獨立于朝廷制,他們既傳送外地消息給中樞,也把中樞態及時匯報給節度使。

若說哪個外地客戶對京城的委托需求最大,則非這十座留后院莫屬。

李泌微微容,一牽扯到留后院,便與邊事掛鉤,這件事就變得更復雜了。他問道:“那麼你們與留后院之間的賬款如何結算?”

這是一個極其準的問題。若他一味追問委托容,隊正可以搪塞說不知;但從財賬這個環節切,卻有流水為證,很難臨時瞞。

隊正知道這問題問得刁鉆,只得吩咐旁人取來火師那邊的賬簿,解釋道:“我們與留后院的賬,每月一結。總部送單據過來,留后院按單據付賬。到底是什麼細項,除非是京城經手的委托,否則我們不知道。”

守捉郎在京城的據點,需要承擔匯兌折買的事,把各地酬勞集中起來,換取糧草鐵運回邊境守捉城,所以大賬都從這里結。

“取來我看。”

李泌沒有輕信隊正的話。他帶了幾個老書吏,把近一年來的守捉郎賬簿都拿過來,親自查證。對一個組織來說,這簡直就是公開侮辱,可隊正咬咬牙,沒敢造次。

李泌下的指示很簡單:找出一年來十座留后院與守捉郎的所有易,減掉京城分部經手的委托,看看易數字最高的那個是哪家留后院。

要知道,在靖安司安一個眼線是件極困難的事,價格一定非常昂貴;如果要搞出蚍蜉這麼大規模的計劃,花費更是驚人。這個數字,會現在易額上。只要查一查,哪一座留后院花在外地委托守捉郎到京城做事的費用最高,結論便昭然若揭。

很快書吏們便得出了結論——平盧留后院。僅僅只是天寶二載,它付給守捉郎的費用就超過一萬貫,其中京城委托所占只有不到兩千貫。

“平盧……”李泌仔細咀嚼著這個名字。

相比起其他九位節度使來說,平盧節度使比較新,剛剛設立兩年不到。它其實是從范節度使析出來的一個次級,只管轄十一個守捉城和一個軍,治所在營州。

正因為它太新了,所以李泌一時間竟想不起來平盧節度使是誰,只好把探詢的眼投向隊正。隊正對這個自然很悉,連忙回答道:

“回稟司丞,平盧節度使的名字——安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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