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第二十四章 巳初

如果有仙人俯瞰整個長安城的話,他會看到,在空的街道之上,有兩個小黑點在拼命奔馳,一個向南,一個向東,兩者越來越近,然后他們在永崇宣平的路口會到了一起。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巳初。

長安,萬年縣,延興門。

橐橐的腳步聲響起,一大隊衛兵匆匆登上城頭,朝北方跑去。這一長串隊伍的右側恰好暴在東邊的朝之下,甲胄泛起刺眼芒。遠遠去,好似城墻上緣鑲嵌了一條亮邊。

為首的是延興門的城門郎,他跑得很狼狽,連系鎧甲的绦都來不及扎好,護心鏡就這麼歪歪斜斜地吊在前,看起來頗為稽。可是他連停下來整理儀容都不肯,一味狂奔,表既困張。

就在剛才,他們接到了一封詭異的來信。這封信是由一個阿羅約的胡人送來的,上面只寫了一句話:“天子在延興北縋架。”還有一個靖安都尉的落款。城門郎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天子?天子不是在勤政務本樓上嗎?怎麼會跑到那里去?這個靖安都尉又是誰?

可莫名其妙不等于置若罔聞。消息里有“天子”二字,城門郎無論如何都得去檢查一下。尤其是在這個非常時期,一點疏都不能有。

他連忙調集了十幾個衛兵,披掛整齊,自己親自帶隊前往查看。隊伍沿著城頭跑了一陣,遠遠已經可以看到那個巨大的縋架。城門郎手搭涼棚,擋住刺眼的線,約看到縋架旁邊似乎趴著一個人,一

那人穿著赤黃的袍衫,頭發散,附近地上還滾落著一頂通天冠……看到這里,城門郎心里咯噔一聲,看來那封信所言非虛。他步伐錯更快,很快便沖到了縋架旁邊,距離那人還有數步之遠時,突然又停住腳步,謹慎地觀瞧。

雖然城門郎從未見過天子的容貌,可這袍衫上繡的走龍,通天冠前的金博山,足上蹬的六合靴,無一不證明眼前這人的至尊份。他哪敢再有半分猶豫,趕恭敬地把那位翻過來。

天子仍舊昏迷不醒,不過呼吸仍在。城門郎簡單地做了一下檢查,發現他除了額頭有瘀痕之外,并沒什麼大傷,這才放下心來。

這時旁邊士兵傳來一陣呼喊。城門郎轉過頭去,發現在縋架外側,還吊著一個歪歪斜斜的大藤筐,里面躺著一位同樣不省人事的坤道。更奇怪的是,在藤筐旁邊的絞繩下端,吊著一男子的尸,在城墻上來回擺

城門郎把頭探出城墻去,看到護城河的冰面上多了一個大窟窿,說明有人曾在這個位置跳下去過。

這麼一個詭異的格局,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這并不是最要的事,當務之急是把天子趕送回宮去,想必那邊已經一鍋粥了。城門郎想到這里,不由自主地朝北方去。天亮之后,城的視野變得非常清晰。那太上玄元燈樓已消失不見,濃重的黑煙在興慶宮的方向呼呼地飄著,蔚藍的天被弄污了一角。

城門郎直起子,從手下手里接過旗子和金鑼,先是敲響大鑼,然后對著距離最近的一座樓迅速打出信號。這個信號很快被樓接收到,然后迅速朝著四面八方傳去。一時之間,滿城樓的旗幟都在翻飛,鑼聲四起。若有人聽明白,會發現它們傳遞的都是同一則消息:

“天子無恙!”

陳玄禮怨毒地注視著眼前這個被人攙扶的獨眼男子,恨不得上去一刀劈死。就是這個人,在百之前把自己打昏;就是這個人,公然挾持了天子而走;就是這個人,讓整個長安陷極大的

對于一位龍武軍的軍將領,沒有比這更大的侮辱了。

現在只消將指頭微微屈下半分,這個犯下滔天罪行的家伙就會變一只鐵刺猬。可是陳玄禮偏偏不敢,天子至今下落不明,一切還得著落在張小敬上。這個渾蛋還不能死。

想到這一點,陳玄禮微微斜過眼去,永王就站在他的旁,袍子上一臟兮兮的煙污。這位貴胄的眼神死死盯著前方,也充滿了憤怒的火焰。

陳玄禮想起來了,據說去年曾經有過一次大案,好像就和張小敬和永王有關,永王還吃了一個大虧,張小敬也被打死牢。難怪之前在摘星殿,張小敬會把永王單獨挑出來殺掉。

不過永王的運氣可真不錯,居然從張小敬的毒手里活了下來。雖然陳玄禮對他如何逃生這件事,心中不無疑,可既然他還活著,就不必節外生枝——眼下天子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張小敬,你已經被包圍了,還不快快說出,你的同黨把天子挾持到了何?!”陳玄禮中氣十足地喝道。

聞染和岑參一聽,臉同時一變。他們可沒想到,張小敬居然挾持了天子?這可真是潑天一般的大案了。可驚歸驚,聞染抓著張小敬的手,反而更了一些。悄聲對岑參道:“岑小哥,你快過去吧,我們不能再連累你了。”岑參這次沒再說什麼豪言,只是沉沉地“嗯”了一聲。

挾持天子,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不止會延禍到他一人。岑參就算自己不怕死,也得為家族考慮。

可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麼反應,封大倫已經一馬當先,怨毒地一指他們兩個,大聲喝道:“他們兩個是張小敬的幫兇!所有的事,都是他們搞出來的!”

封大倫并不清楚興慶宮到底發生了什麼,可他知道事涉天子,一定是驚天大案,必須得趁這個機會把這些家伙死死咬死!有多臟水都盡量潑過去。

封大倫這一指控,讓隊伍里一陣。陳玄禮抬起手厲聲呵斥了一下,轉頭再次喝道:“張小敬,快快說出天子下落,你還可留一個全尸!”永王站在一旁,雙手垂在袖子里,瞇著眼睛一言不發。

聞染咬著,決定陪恩公走完這最后一段路。忽然發覺臂彎一,張小敬已經抬起了脖子,嘶啞著嗓子說道:“你先放他們兩個人走,我再說。”

陳玄禮大怒:“你這狗奴,還想討價還價?!”

“是。”

張小敬知道這一回決計逃不了,即使他現在表明份解釋,也無濟于事。無論是陳玄禮、永王還是封大倫,都絕不會相信,也絕不會放過自己——但聞染和岑參是無辜的。

陳玄禮劍柄,怒氣發。封大倫生怕他妥協,連忙提醒道:“陳將軍,這個死囚犯之前犯下累累案,異常狡黠兇殘,給他一機會,都可能釀大禍。”他又轉頭對永王恭敬道:“這一點,殿下可以佐證。”

永王冷哼了一聲,既沒反對,也未附和。封大倫覺得奇怪,永王對張小敬恨之骨,為何不趁這個絕佳的機會落井下石?他轉念一想,立刻明白了,反正眼下這局面張小敬死定了,永王自矜份,不必再出手。不過永王不愿出手,不代表他不愿意見別人出手,這時可是送人的最好時機。

封大倫計議已定,一步踏前:“張小敬,你如今犯了不赦大罪,陷大軍重圍,還敢抱持這等癡心妄想?我告訴你,如果你不說出天子下落,今天會死得很慘!不只是你,你邊的人會更慘!那個聞染的小娼婦,咱熊火幫每人一遍,起碼三天三夜,上每一個都別想閑著!”

說到后來,封大倫越說越得意,越說越難聽。他對天子下落并不關心,只想徹底激怒張小敬,好讓龍武軍有手的理由。不看到五尊閻羅的尸,封大倫的心便始終無法真正平靜下來。

陳玄禮聽封大倫越說越俗,不由得皺了眉頭,不過也沒出言阻止。他也想知道,這種話到底能不能出張小敬的底線。

封大倫唾沫橫飛,說得正高興。張小敬突然掙了聞染和岑參的攙扶,整個人向前三步立起了,獨眼重新亮起了鋒銳的殺意。封大倫猝不及防,嚇得往后一跌,一屁癱坐到了地上,那種深骨髓的恐懼重新彌散在四肢百骸。

張小敬搖搖墜,剛才那一下只是他強撐著一口氣。聞染沖上來要扶他,卻被他輕輕推開,他向對面開口道:

“陳將軍,昨天的這個時辰,李司丞把我從死囚牢里撈出來,要求我解決突厥狼衛。你猜他用了什麼理由來說服我?”張小敬的聲帶剛剛恢復,嘶啞無比,就像是西域的熱風吹過沙子滾

陳玄禮一愣,不知道他為何突然說起這麼一個無關話題。張小敬沒指他回答,自嘲地笑了笑,繼續道:

“他先拋出君臣大義,說要赦免我的死罪,給我授予上府別將的實職,又問我恨不恨突厥人,給我一個報仇的機會。但這些東西,都沒有打我。真正讓我下決定幫他的,是他說的一句話——今日這事,無關天子面,也不是為了我李泌的仕途,是為了闔城百姓的安危!這是幾十萬條人命。”

移香閣前一片安靜,無論是將領還是龍武軍士兵,似乎都被張小敬的話吸引住了。他們都有家人住在城中,都與這個話題切相關。

“我做了十年西域兵、九年不良帥,所為不過兩個字:平安。我孤一人,只希這座朝夕與共的城市能夠平安,希在這城里的每一個人,都能繼續過著他們幸福而平凡的生活。所以我答應了李司丞,盡我全力阻止這一次襲擊,哪怕犧牲我自己也在所不惜。”

說到這時,張小敬出右拳,在左肩輕輕一擊。這個手勢別人不知就里,陳玄禮卻看得懂。他出軍中,知道這是西域軍團的呼號禮,意即九死無悔。

可是這又能代表什麼呢?陳玄禮毫不客氣地反駁道:“炸毀太上玄元燈樓,火燒勤政務本樓,戕殺親王,挾持天子,這就是你所謂的平安?”

“陳將軍,如果我告訴你,昨日到今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履行靖安都尉的職責,在極力阻止這些事,你會相信嗎?”

陳玄禮怒極反笑:“你在眾目睽睽之下,與蚍蜉稱兄道弟,如今說出這種鬼話,欺我等都是三歲小兒嗎?”封大倫也喝道:“你當初殺死萬年縣尉,我就知道是個嗜殺無行的卑劣之徒。如今僥幸蒙蔽上司,混了個靖安都尉的份,非但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死到臨頭才想起來編造謊言乞活,真當我等都是瞎子嗎?”

他句句都扣著罪責,當真是刀筆吏一樣的犀利功夫。就連陳玄禮聽了,都微微頷首。

張小敬嘆了口氣,知道要解釋清楚這些事,實在太難。周圍這些人,不會理解自己的境,更不會明白今天他做出了多麼艱難的抉擇。

能夠證明張小敬在燈樓里努力的人,魚腸、蕭規和那一干蚍蜉都死得干干凈凈。只有太真和檀棋,能間接證明其清白,可是們會嗎?即使們愿意證明,天子會信嗎?即使天子相信,朝廷會公布出來嗎?

張小敬太悉這些人的秉了。今天這麼一場轟的大災劫,朝廷必須要找到一個罪魁禍首,才能給各方一個代,維護住面。蕭規已死,對他們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把張小敬拋出去做替罪羊——哪怕他們對他的貢獻心知肚明。

上到天子,下到封大倫,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推這件事。張小敬實在想不出,自己還有什麼解之道。

長安大城就好似一頭狂暴的巨,注定要吞噬掉離它最近的守護者。想拯救它的人,必然要承來自城市的誤解和犧牲。

張小敬仰起頭來,看了看清澈如昨日此時的天空,出一笑意。他撣了撣眼窩里的灰塵,低下頭,看著陳玄禮緩緩道:“罷了,人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告訴你吧,蚍蜉已經死絕,天子和太真坤道平安無事。”

“在哪兒?”

“先讓這兩個人離開,我才會說。”

張小敬一指聞染和岑參,擺出一個坦的姿態。既然結局已經注定,他放棄了為自己辯說,只求他們能夠平安離開。

不料封大倫又跳了出來:“陳將軍不要相信他!這家伙手段殘忍,包藏禍心!如今突然說這種話,一定還有什麼謀!”

陳玄禮盯著一臉坦然的張小敬,有些猶豫不決。這時永王卻忽然開口道:“以父皇安危為重。”

陳玄禮和封大倫同時愕然,永王這麼一說,無異于同意放走聞染和岑參。不過他的這個理由出于純孝,沒人敢去反對。

于是陳玄禮做了幾個手勢,讓士兵們讓出一條通道來。聞染發出一聲凄厲的哭聲:“恩公,你不能拋下我一人!我不走!”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張小敬憐地的頭,叮囑道:“咱們第八團就這點骨,替我們好好活下去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出手去,猛地切中了聞染脖子。聞染嚶嚀一聲,昏倒過去。

張小敬對岑參道:“麻煩你把帶走吧,今天多有連累。”岑參這時不敢再逞什麼英雄,知道再不走,會惹出天大的麻煩,便沉默著攙起聞染,往外走去。

封大倫有些不愿,不過他轉念一想:先把張小敬弄死,至于聞染嘛,只要還留在長安城,日后還怕沒熊火幫折磨的機會嗎?

岑參托著聞染,慢慢走在龍武軍士兵讓出的通道間。兩側的士兵出兇狠的神,岑參只能盡量膛,服心中的忐忑。他走到一半,忽然回頭看了一眼,看到張小敬仍舊筆直地站在原地,雙手開,那一只獨眼一直注視著這邊。

出于詩人的敏,他有一種強烈的覺,張小敬已心存死志。只要聞染一離開視線,他與這世界上的最后一線便會斷開,從此再無留。岑參雖然對這個人不甚了解,可從與聞染、姚汝能等寥寥幾人的接,知道他絕非封大倫口中的一個卑劣兇徒那麼簡單。背后的故事,只怕是山沉海積。

他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英雄末路,悲愴絕,這是絕好的詩材。可惜詩家之幸,卻非英雄之幸,強烈的緒在他膛里快要炸開來。

就在這時,忽然遠傳來金鑼響,鑼聲急促。一下子,移香閣前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他們看到遠樓上旗號翻飛,而且不止一,四面八方的樓都在傳遞著同一個消息,整個長安上空都幾乎被這消息填滿了。

有懂得旗語的人立刻破譯出來,稟報給陳玄禮:“天子無恙。”陳玄禮又驚又喜,忙問詳,可惜樓還沒來得及提供更詳盡的細節,只知道是延興門那邊傳來的消息。

封大倫飛速看向張小敬,臉上滿是喜悅。天子無恙,這家伙已經失去了最后一個要挾的籌碼,可以任人宰割了!

張小敬微微苦笑一下。給延興門傳消息的是他,結果沒想到這個善意的舉,卻了自己和另外兩個人的催命符。

但他束手無策。

“李司丞,那件事沒辦法告訴你了,但我總算履行了承諾。”張小敬喃喃自語,閉上了眼睛,迎著鋒矢,膛朝前走去。

封大倫不希留活口,他一見張小敬了,眼珠一轉,立刻大聲喊道:“不好!欽犯要逃!”

龍武軍士兵們的于高度繃狀態,猛然聽到這麼一句,唰地下意識抬起弩機,對著張小敬就要扣懸刀。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聲音忽然從人群后面飛過來:

“住手!”

“安祿山?”

李泌對這個名字很陌生。隊正趕又解釋了一句:“他是營山雜胡,張守珪將軍的義子。”

一聽是胡人,李泌眼神一凜。胡人做節度使,在大唐不算稀罕,但也絕不多見。安祿山能做到這個位子,說明很有鉆營的手段。可是,這家伙不過一介新任平盧節度使,怎麼敢在長安搞出這等大事?實在是膽大到有點荒唐。李泌總覺得道理上說不通,其中必然還有曲折。

“平盧留后院在哪里?你隨我去。”李泌舉步朝外走去,隊正雖然不愿,但看他殺氣騰騰,也只能悻悻跟從。

守捉人的據點對面,就是十座留后院。這里是諸方節度使在京城的耳目和日常活所在,平時儼然是一片獨立區域,長安府管不到這里。可今天街巷里忽然多了一批旅賁軍士兵,氣勢洶洶地朝著里面開去,驚了不的眼睛。

這里的人在京城消息靈通,看到這支隊伍,不免聯想到興慶宮那場大。于是他們換了一下疑的眼神,卻都不敢發出聲音。

在隊正的引領下,李泌率眾徑直來到西側第三所。這一所留后院的正中,飄著一面玄邊青龍旗,青屬東,玄邊屬北,恰好代表了平盧節度的方位所在。

一名旅賁軍士兵走到門前,砰砰地拍打門板,不一時,出來一位褐袍的中年人。這中年人眉目短,頗有武人氣度,但笑起來卻像是一位圓的商人。他一開門,沒等李泌開口,便深深施了一揖,口稱萬死。

李泌之前預想了平盧留后院的種種反應,可沒想到居然是這樣。他眉頭一皺,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那中年男子已經直起來,笑瞇瞇地自報了家門。

原來他劉駱谷,是這平盧留后院在京城的主事人,安祿山的心腹。李泌一聽,立刻收起了輕視之心。這主事人上至百態,下至錢糧市易,無所不打聽,手眼通天,雖無,勢力卻不容小覷。

李泌冷冷道:“你口稱萬死,這麼說你們早知道我的來意嘍?”劉駱谷還是滿臉堆笑,只說了兩個字:“寄糶。”

一聽這兩個字,李泌的臉便沉下去了。

大唐的朝中員,經常會涉及一些不宜公開的大宗易。為了避免麻煩,他們往往會委托一些豪商代為作,收支皆走商鋪賬簿——謂之“寄糶”。后來慢慢地,各地留后院也開始承接這類業務,他們是署,沒有破產之虞,而且節度使自掌兵權、財權,外人難以手,保更高了一層。

劉駱谷這麼一說,李泌立刻聽懂了。守捉郎在平盧留后院過的賬,其實是朝中某一位大員寄糶。這一位大員在京城之外的地方雇用守捉郎,但費用是走平盧留后院的賬。這樣一來,用人走京外,劃賬走京,人、錢是兩條獨立的線。無論怎麼折騰,這位大員都可以事外,穩如泰山。

他唯一算的是,沒想到劉駱谷這麼干脆地把自己給出賣了……

李泌也問了同樣的問題:“你們為何這麼干脆就把寄糶之人給賣了?”

劉駱谷正道:“寄糶之道,講究誠信。本院雖從來不過問客戶錢財用途,但若覺察有作犯科之事,也有向朝廷出首之責。昨夜遭逢劇變,惶惶不安,院中自然要自省自查一番。安節度深負皇恩,時常對麾下告誡要公忠國,為天子勞心,若他在京,也會贊同在下這麼做。”

他說得冠冕堂皇,但李泌聽出來了,這是把留后院的責任往外摘,還暗示安祿山并不知,而且他有圣眷在,不宜追究過深。這位劉駱谷倒真是個老手,消息靈通不說,一聽到風聲,立刻做好了準備,痛痛快快地表現出完全配合的姿態。

李泌確實不認為安祿山會參與其中,一個遠在偏僻之地的雜胡,能折騰出多大靜?他現在最急切要知道的,是這位寄糶大員是誰。不料劉駱谷搖搖頭:“寄糶是之事,大員份對我們也是保。不過賬上倒是能看出來一二。”

說完他亮出一本賬簿。這賬簿不是尋常的卷帙,而是把蜀郡黃麻紙裁一肘見長的一片,片片層疊,再以細繩串起,長度適合系在肘后,適合旅途中隨時查閱。一看這規制,李泌便知道定然不是偽造。

這是本總賬,里面只記錄了總額進出,沒有細項。劉駱谷說他們只按照客戶指示定向結款,至于這錢如何花,他們不關心——不過對李泌來說,已經足夠了。

要知道,從突厥狼衛到蚍蜉,從猛火油到闕勒霍多,這是一個極其龐大的計劃。近百人的吃喝住行、萬全屋、工坊、料、裝備、車馬的采買調度、打通各府關節的賄賂、打探消息、遮掩破綻的酬勞,可以說,每一個環節的耗費,都是驚人的數字。

這麼昂貴的一個計劃,不可能是蚍蜉那伙窮酸的退役老兵能負擔得起的。這也是李泌一直認為他們幕后必還有人的理由之一。

守捉郎和平盧留后院在天寶二年的割超過一萬貫,其中京城用度只有兩千貫。換句話說,這本總賬上如果有八千貫左右的收支,八是那位神寄糶人的手筆。

劉駱谷和李泌很快就找到了這一筆賬:八千六百貫整,一次付訖,時間是在天寶二載的八月。

天寶二載九月,朔方留后院第一次傳來消息,突厥狼衛有異。同月靖安司立,在各衙各署調撥人員。時間上與這一次支付恰好對得上。

李泌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大殿通傳,大概就是在那時候混靖安司的,各種線索完全都對得上。

一口鑌鐵橫刀兩貫,一件私造弩機八貫,一匹突厥敦馬三十九貫。這是當前市面上的行。這八千六百貫勉勉強強能支應這個計劃的日常開銷了。那位寄糶人也許還有其他支出,但應該不會走這里。

賬自后面還附了一些注釋文字。劉駱谷說,寄糶人一般不愿意出真,一般是和留后院約好割地點和聯絡暗號,附在賬后。李泌沒有說話,低頭掃過去,忽然視線在四個字上停住了。

這是留后院和這位寄糶人每次約定的見面地點:

“升平藥圃。”

升平坊只有一個藥圃,就是東宮藥圃。

李泌默默地合上賬本,遞還給劉駱谷。劉駱谷慣于察言觀,發現旁邊這位氣勢洶洶的靖安司丞,忽然斂去了一的鋒銳,變得死氣沉沉。他關切地追問了一句:“司丞可還要小院做什麼?”

“不需要了。”

李泌有氣無力地回答道,一直以來他所極力回避的猜想,卻變了一個嚴酷如鐵的事實。他的手指在微微抖,眼神一陣茫然。縱然他深有謀略,可面對這一變局,卻不知該做什麼才好。

這時,一陣清脆的鑼聲傳來,這是樓即將有重要的消息傳來。李泌下意識地抬頭去看,待他看清那旗語時,渾猛然一,如遭雷擊。

“天子無恙!”

劉駱谷也注意到了這個消息,正要向李泌詢問,卻愕然發現,對方已經不見了。

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在留后院響起,李泌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跑出去,翻上馬,揚鞭就走。附近的旅賁軍士兵們呆立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他一騎絕塵而去,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沒有指示,沒有叮囑,這位靖安司的主帥就這麼莫名其妙地離開了。

在馬背上的李泌抓著韁繩,現在什麼都顧不上了,他只有一個目標——東宮藥圃,太子所在的東宮藥圃。

那一聲“住手”傳來,及時止住了龍武軍士兵的勢。如果再晚上半個彈指,恐怕張小敬已經被了篩子。

無論是陳玄禮、永王還是封大倫,都循聲去。他們看到一位額頭寬大的員穿過人群,正朝這邊匆匆走來,還走得一瘸一拐。他的著都沾滿煙灰,一看就知道也是從勤政務本樓幸存下來的。在他跟著一個戴面紗的子。

陳、封和永王同時出了他的名字:“元載?”

不過三個人的語氣,略有不同。永王是淡漠,只當他是一個普通臣子;陳玄禮是不屑里帶著幾贊賞,畢竟元載及時通報軍,才能讓龍武軍第一時間進勤政務本樓;至于封大倫,語氣里帶著一半親熱、一半喜悅。

之前幸虧有這家伙施展妙手,封大倫才能開誤綁王韞秀的罪過,并把張小敬得走投無路。現在元載突然出現在這里,就能讓十拿九穩的局面,再釘上一顆穩穩的釘子。

雖然不知道為何他會向張小敬的弩箭,但以這家伙的手段,一定是想到了更好的毒法子吧?封大倫想到這里,滿臉笑容地張開雙臂,親熱地迎過去。不料元載卻抬手讓他稍等,封大倫恍然大悟,趕退后,不忘朝張小敬那看一眼——那獨眼閻羅依然站在原地,束手待斃。

元載先朝永王、陳玄禮各施一禮,然后面無表地開口道:“本代表靖安司,前來拘拿燈之案的罪魁禍首。”

這個舉并不出眾人意料。張小敬本來就是靖安都尉,他的叛變是個極大的污點,靖安司若不親自拘拿,面子里子只怕都要掉

不知何時,元載手里多了一副鐵鑄的鐐銬,嘩嘩地晃著。他上前幾步,把鐐銬往對方頭上一套,鐵鏈恰好從兩邊肩膀開,纏住手腕。

“法網恢恢,疏而不!”元載大義凜然地喝道。

在場眾人包括張小敬都是一驚,因為元載的鐐銬,居然掛在了封大倫的頭上。

“公輔,你這是干什麼?”封大倫驚道,想要從鐐銬鏈子里掙開來。元載冷冷道:“你的謀已經敗,不必再惺惺作態了。”

“你瘋了!罪魁禍首是那個張小敬啊!”封大倫驚怒加。

這時陳玄禮忍不住皺眉道:“元載,你這是何意?莫非這個封大倫,是張小敬的同伙?”元載搖搖頭:“不,這家伙是蚍蜉的幕后主使,而張小敬是我靖安司的靖安都尉,他從未叛變,只是臥底于蚍蜉之中罷了。”

“荒唐!”陳玄禮然大怒,“他襲擊軍,挾持天子,這都是眾目睽睽之下做出的事,當我是瞎子嗎?!”他猛地按住劍柄,隨時可以掣劍而出,斬殺這個人。

元載的眼底閃過一畏懼,可稍現即逝:“這是為了取信于蚍蜉,不得已而為之。”

“何以為據?!”

元載笑道:“在下有一位證人,可解陳將軍之。”

“誰?他說的話我憑什麼相信?”

“這人的話,您必然是信得過的。”元載轉過頭去,向永王深深作了一揖,“永王殿下。”

永王一直歪著腦袋,臉不太好看。可在元載發問之后,他猶豫再三,終于不太愿地開口對陳玄禮道:“適才在摘星殿里,張小敬假意推本王下去,其實是為了通知元載,砸掉樓樓。”

陳玄禮恍然,難怪摘星殿會突然坍塌,難怪永王能在張小敬手里活下來,居然是這麼一個原因。

永王對張小敬抱有很深的仇怨,他既然都這麼說,看來此事是真的。想到這里,陳玄禮又看了一眼永王的臉,心中如明鏡一般。若是元載不來,這位親王恐怕不會主站出來佐證,只會坐視張小敬死。

越是這樣,越證明元載所言不虛。

“那他挾持天子的舉……”陳玄禮又問道。

元載從容解釋:“蚍蜉其時勢大,張小敬不得其間,只得從賊跟隨,伺機下手。如今天子無恙,豈不正好說明他仍忠于大唐?在下相信,等一下覲見陛下,必可真相大白。”

他的話,和張小敬剛才的自辯嚴,不由得別人不信。陳玄禮只得揮一揮手,讓士兵們先把弩機放下,避免誤傷。

這時掛著鐐銬的封大倫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吼聲:“就算張小敬沒叛變,和我有什麼關系!”元載緩緩轉過臉去,面上掛著冷笑,全不似兩人第一次見面時的親切。

“虞部主事張,你可認識?”元載忽然問。

封大倫愣了一下,點了點頭。這是他的同事,兩個人都是虞部主事,只不過張沒什麼手段,地位比他可低多了。所以這次燈會值守,才會推到了他頭上。

元載道:“就在燈樓舉燈之前數個時辰,他被莫名其妙下拱橋,生死不知。我問過值守的龍武軍,那些進燈樓的工匠,用的竹籍都是你簽發的。”

封大倫一聽就急了。虞部主事不多,文書繁重,所以平級主事有時候互相幫忙簽發,再平常不過。封大倫敢打賭,如果仔細檢查那些進燈樓的工匠竹籍,幾個主事的名字肯定都有,甚至還有虞部員外郎的簽注,又不只是他一個。

可是元載現在說話的方式,任何人聽了,都會覺得是封大倫殺了張,然后給蚍蜉簽發竹籍以便其混燈樓。沒等封大倫開口辯解,元載又劈口道:“若無虞部中人配合,賊人怎麼會搞出這麼大的事來?”這一句反問并無什麼實質容,可眾人聽來,封大倫儼然府中的賊人

“你這是污蔑我!”

“你剛才那麼賣力指認張小敬是賊人,難道不是要陷害忠良?”元載別有深意地反問了一句。封大倫口而出:“我要他死,那是因為……”說到這里,他一下頓住了。

“那是因為什麼?”元載瞇著眼睛,好整以暇地追問了一句,封大倫卻不敢說了。

再往下說,勢必要牽扯出去年聞記香鋪的案子,以及昨天永王指使元載過來陷害張小敬的小作。封大倫看了一眼永王,發現對方面不善,他知道如果把這事挑出來,只怕結局更慘。

封大倫簡直要瘋了,怎麼永王和元載一下子就了敵人?把張小敬弄死,不是符合所有人的利益嗎?三個人明明都是站在同一條船上,怎麼說翻就翻了呢?

他突然跑到陳玄禮面前,咕咚跪下,號啕大哭:“陳將軍,您都看得清楚,明明是張小敬那惡賊蒙蔽永王,您可不能輕信于人啊!”

陳玄禮將信將疑。從上來說,他恨不得張小敬立刻死去;可從理上說,元載分析得很有道理。他沉思片刻,開口對元載道:“你可有其他證據?”

元載微微一笑,側讓開,他后那位戴著面紗的子走到了眾人面前。緩緩摘下面紗,出一張俏麗面容——正是王忠嗣之,王韞秀。陳玄禮對的遭遇略有耳聞,知道剛被突厥狼衛綁架過,是被元載所救,才僥幸逃回。

元載恭敬地對說道:“王小姐,在下知道您今日為賊人唐突,心神不堪深擾。但此事關乎朝廷安危,只好勉強您重臨舊地,指認賊兇。如有思慮不周之,在下先再次告罪。”

王韞秀的臉頰微微浮起紅暈,輕聲道:“韞秀雖是子,也知要以國事為重。一切聽憑安排便是。”

周圍的人莫名其妙,不知道王韞秀這麼突兀地冒出來,到底是什麼意思。只有封大倫的臉越來越凄慘,彈不得。

元載帶著王韞秀來到移香閣旁邊的柴房,推開門,請進去看了一圈。王韞秀進去不久,便渾抖著走出來,低聲道:“沒錯,就是這里,我被綁架后就是被扔在這里……”

陳玄禮一聽這話,眼神立刻變了,再看向封大倫時,已是一臉嫌惡。

王韞秀是被突厥狼衛綁架,居然被放在移香閣旁邊的柴房里。這到底意味著什麼,不必多說。突厥狼衛和蚍蜉之間,本來就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再聯想起虞部主事張的遭遇和竹籍簽發,真相呼之出,證據確鑿。

封大倫瞪圓了眼睛,簡直要被氣炸了。綁架王韞秀,本是個誤會,你元載還幫我遮掩過,沒想到這家伙反手一轉,就把它說了與突厥勾結的鐵證。

封大倫還要爭辯,可竟不知如何開口。

元載列舉的那幾件事,其實不是誤會就是模棱兩可,彼此之間并無關聯。可他偏偏有辦法讓所有人都相信,這是一條嚴謹的鏈條,完地證明了封大倫是個細,先幫突厥人綁架重臣家眷,再暗助蚍蜉工匠潛燈樓,所有的壞事,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干的。

他還記得,當初元載構陷張小敬時,幾條證據擺出來,板上釘釘,讓他佩服不已。沒想到數個時辰之后,他又擺出幾條證據,卻得出一個完全相反,但同樣令人信服的結論。

封大倫開始是滿心怒意,越想越覺得心驚,最終被無邊的寒意所籠罩。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證據在元載手里,簡直就是一坨黃泥,想什麼就什麼。莫非來俊臣的《羅織經》,是落在了他的手里不

為朝廷員,還在長安城結社黨,暗聚青壯,只怕也是為了今日吧?”元載最后給他的棺材上敲上一枚釘子。這一句話,基本上注定了熊火幫的結局。

“我是冤枉的!他在污蔑!永王!永王!你知道的!”封大倫豁出去了,嘶聲沖永王喊道,現在只有永王能救他。

永王無于衷。當初聞記香鋪的事,說到底,是封大倫給他惹出的子,現在能把這只討厭的蒼蠅理掉,也好。

陳玄禮一看永王的態度,立刻了然。他手指一彈,立刻有數名士兵上前,把封大倫踢翻在地狠狠打,還在柴房里找來一柴條塞進他里,不讓他發出聲音。

痛苦的聲很快低沉下去,封大倫滿臉污地匍匐在地上,蜷得像一只蝦。這位虞部主事抬起一只手,像是在向誰呼救,可很快又垂下。

陳玄禮對此毫不同。昨晚那一場大災劫,朝廷需要一個可以公開刑的對象,張小敬不行,那麼就這個封大倫好了。眼下證據已經足夠,雖然其中還有一些疑點,但沒有深究的必要。

元載帶著微笑,看著封大倫掙扎,像是在欣賞一件心雕琢的波斯金——果然運氣仍舊站在他這一邊啊。從此整個長安都會知道,在拯救了天子的孤膽英雄被陷害時,有一位正直的小仗義執言,并最終幫英雄洗清冤屈,張了正義。

在他后不遠的人群里,檀棋頭戴斗笠,表如釋重負,眼神里卻帶著一深深的懼意。

其實他們早就趕到移香閣附近了,檀棋一看張小敬、聞染、岑參三人被圍,急忙元載過去解釋。可元載卻阻住了,說時機未到,讓稍等。一直到張小敬即將被殺,樓傳來急報,元載這才走過去,施展如簧之舌,挽回了整個局面。

檀棋原來不明白,為何元載說時機未到,這時突然想通了。

他在等,在等天子無恙的消息。

元載那麼痛恨張小敬,卻能欣然轉變立場前來幫助,純粹是因為此舉能贏得天子信賴,獲得天大好——若天子出了什麼事,這麼做便毫無意義,反而有害。

所以他一直等待的時機,就是天子的下落。天子生,元載便是張小敬的救星;天子死,元載就是張小敬的劊子手。

這個元載,居然能輕松自如地在截然相反的兩個立場之間來回變化,毫無滯。檀棋一想到如果消息晚傳來一個彈指,這個最大的友軍便會在瞬間變最危險的敵人,就渾發涼——這是何等可怕的一頭逐利猛啊。

“人從來都是趨利避害,可以背叛忠義仁德,但絕不會背叛利益。所以只要這事于我有利,姑娘你就不必擔心我會背叛。”元載在龍池旁說的話,再次回在檀棋腦海里。

這時龍武軍的隊伍發生了一些,檀棋急忙收起思緒,抬起頭來,看到張小敬居然了。

剛才元載詞鋒滔滔時,張小敬一直站在原地,保持著出奇的沉默。一直到封大倫被擒,他才似從夢中醒來一般,先是環顧四周,然后邁開腳步,蹣跚著朝外面走去。

龍武軍士兵沒有阻攔,他們沉默地分開一條通道,肅立在兩旁。

張小敬的嫌疑已經洗清,此前的事跡自然也得到了證實。旁人不需要多大的想象力,就能猜到他所承的危險和犧牲。朝廷什麼態度不知道,但在這些士兵的眼中,這是一位令人敬畏的英雄。

他渾沾滿了被封大倫出的鮮,那些瑰斑斕,勾勒出了上的其他傷痕:有些來自西市的炸,有些來自燈樓的燒灼,有些是突厥狼衛的拷打,有些是與蚍蜉格斗的痕跡。它們層層疊疊,錯在這一軀之上,記錄著過去十二個時辰之的驚心魄。

他虛弱不堪,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唯有那一只獨眼,依然灼灼。

“呼號!”不知是誰在隊伍里高喊了一句。唰的一聲,兩側士兵同時舉起右拳,齊齊叩擊在左肩上。陳玄禮和永王表有些復雜,但對這個近乎僭越的行為都保持著沉默。

檀棋注視著這番景,不由得淚流滿面。可很快發現不太對勁,張小敬不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而是朝著自己徑直走來。這個登徒子居然認出來藏在人群中的自己?檀棋一下子變得慌起來,呆立原地手足無措。

他要干什麼?我要怎麼辦?他會說些什麼?我該怎麼回答?無數思緒瞬間充滿了檀棋的腦子,聰慧如,此時也不知該如何才好。

這時張小敬走到檀棋面前,出雙手,一下子抓住了的雙肩,讓幾乎彈不得。檀棋在這一瞬間,幾乎連呼吸都不會了。

“登徒……”檀棋窘迫地輕輕了一聲,可立刻被暴地打斷。

“李司丞,李司丞在哪里?”張小敬嘶聲干啞。

檀棋一愣,沒料到他要說的是這個。張小敬又問了一句,連忙回答道:“我此前已從樓得知,公子幸運生還,重掌靖安司。不過現在哪里,可就不……”

張小敬吼道:“快去問清楚!再給我弄一匹馬!”

他的獨眼里閃著極度的焦慮,檀棋不敢耽擱,急忙轉跑去靖安坊的樓。

死里逃生的岑參抱著聞染走過來,他目睹了一個人從窮兇極惡的欽犯變英雄的全過程,心澎湃,覺得這時候如果誰送來一套筆墨,就再完不過了。可惜張小敬對他不理不睬,而是煩躁地轉脖頸,朝四周看去。

蕭規臨終的話語,始終在張小敬的心中熊熊燒灼,讓他心神不寧,本無心關注其他任何事

這時元載湊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滿面笑容:“大局已定,真兇已除,張都尉辛苦了,可以放心地睡一覺了。”

“真兇另有其人!”張小敬毫不客氣地說道。

元載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這個死囚犯到底在說什麼啊?我花了那麼大力氣幫你洗白,還找了一個完的幕后黑手,你現在說另有其人?

元載看看那邊,陳玄禮在指揮士兵搜查移香閣,永王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他暗自松了一口氣,揪住張小敬的襟低聲吼道:“你這個笨蛋!不要節外生枝了!”

話音未落,忽然傳來一聲啪的脆響。

元載捂住腫痛的臉頰,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這家伙居然手扇了自己一個耳,自己可是剛剛把他給救出來啊!

“這是代表靖安司的所有人。”張小敬冷冷道。

元載正要發怒,卻看到張小敬的獨眼里陡然出鋒芒。元載頓覺下一熱,那一深植心中的懼意,到現在也沒辦法消除。元載悻悻后退了幾步,離那個煞星遠一點,著臉心想別讓這副窘態被王韞秀看到。

這時檀棋氣吁吁地跑過來:“平康坊傳來消息,公子可能正要前往升平坊東宮藥圃!”的手里,還牽著一匹黃褐的高頭駿馬。

沒人知道李泌要去哪里,只有劉駱谷猜測大概和最后提及的地名有關。這個猜想,很快便反饋給所有的樓。現在是白天,百姓又已全部回到坊,路街之上空無一人。樓輕而易舉,便捕捉到了李泌的古怪狂奔之影。

得到這個消息之后,張小敬強拖起疲憊的,咬牙翻上馬。檀棋也想跟去,可還未開口,張小敬已經一夾馬肚子,飛馳而去,連一句話也未留下。

檀棋憂心忡忡地朝遠方去,那晃晃悠悠的影,似乎隨時都會跌下馬來。

從平康坊到升平坊,要南下四坊;而從靖安坊到升平坊,只需東向兩坊。

李泌先行一步,但張小敬距離更近。

如果有仙人俯瞰整個長安城的話,他會看到,在空的街道之上,有兩個小黑點在拼命奔馳,一個向南,一個向東,兩者越來越近,然后他們在永崇宣平的路口會到了一起。

兩聲駿馬的長聲嘶鳴響起,兩位騎士同時拉住了韁繩,平視對方。

“張小敬?”

“李司丞。”

兩個人的表不盡相同,眼神里卻似乎有無數的話要說。

老天爺好似一個詼諧的俳優。現在的天氣,就像十二個時辰之前兩人初次見面時一樣晴朗清澈。可有些東西,已經永遠發生了改變。

自從張小敬在酉時離開靖安司后,兩個人只見過一次,且本沒有機會詳細相談。雖然彼此并不知道對方經歷了什麼事,但他們相信,如果沒有對方的努力,長安城將會是另外一副樣子。

兩人從來不是朋友,但卻是最有默契的伙伴。他們再度相見,沒有噓寒問暖——現在還不是敘舊的時候。

“我要去東宮藥圃,太子是背后一切的主使。”李泌簡明扼要地說道。他的語氣很平靜,可張小敬看得出來,他整個人就像太上玄元燈樓一樣,就快要從里燃燒起來。

一聽到這個地名,張小敬獨眼倏然睜大,幾乎要從馬上跌下來。李泌抖韁繩,正要驅馬前行,卻被張小敬攔住了。

“不要去,并不是他。”張小敬的聲音干癟無力。

李泌眉頭輕挑,他知道張小敬不會無緣無故這麼說。

“蕭規臨死前留下一句話,一句會讓長安城變的話。”

“是什麼?”

張小敬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仰起頭來,向著東方去。此時艷高懸青空,煊赫而耀眼,整個長安城一百零八坊都沐浴在和煦的初春下。跟它相比,昨晚無論多麼華麗的燈都變得如同螢火一樣卑微可笑。

李泌順著張小敬的視線去看,在他們站立的永崇宣平路口東側,是那一座拱隆于長安正東的樂游原。它寬廣高博,覆蓋宣平、新昌、升平、升道四坊——東宮藥圃,正位于樂游原南麓的升平坊。春日已至,原上郁郁蔥蔥,尤其是那一排排柳樹,在照拂之下顯

“只消再來一陣春風,最遲到二月,樂游原便可綠柳蔭了。”張小敬嘆道。

“你到底想說什麼?”李泌不耐煩地追問。

張小敬嘆了口氣,緩緩出了兩句詩:“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一聽到這個,李泌整個人霎時僵立在馬上。

碧玉妝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绦。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長安上至老翁下到小,誰不知道,這是賀知章的《柳枝詞》。為長安的不良帥,在這一個詩人云集的文學之都辦案,不懂點詩,很難開展工作。所以蕭規一出那兩句詩時,張小敬立刻判斷出了他說的是誰。

可這個揭示出的真相,未免太驚人了。

負責長安策防的靖安令,居然是這一切的幕后主使?這怎麼可能?

張小敬一直對此將信將疑,以為這只是蕭規臨死前希長安大的毒計。可當他一聽到李泌說要趕去東宮藥圃時,便立刻知道,這件事極可能是真的。蕭規在臨死之前,并沒有欺騙他的兄弟。

“東宮藥圃……東宮藥圃……我怎麼沒想到,這和東宮本沒什麼關系,明明就是為了方便賀監啊。”李泌揪住韁繩,在馬上喃喃自語。

東宮藥圃位于升平坊,里面種植的藥草優先供給東宮一系的耆宿老臣。賀知章的宅院設在宣平坊,初衷正是方便去藥圃取藥——自然也方便跟留后院接頭。他被東宮這兩個字誤導,卻沒想到與這里關系最切的,居然是靖安令。

“沒想到……這一切的背后,居然是賀監。他圖什麼?他憑什麼?”張小敬實在想不通。

現在回想起來,賀知章在靖安司中,確實對李泌的行事有諸多阻撓。雖然每一次阻撓,都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從效果來看,確實極大地推遲了對突厥狼衛的追查。

可是這里,有一個說不過去的疑點。

“我記得賀監明明已經……呃,重病昏迷了啊。”

張小敬別有深意地看向李泌。

十四日午正,李泌為了獲得靖安司的控制權,用焦遂之死把賀知章氣病回宅去休養。然后在申正時分——即張小敬被右驍衛抓走之后——李泌前往樂游原拜訪賀知章,希請他出面去和右驍衛涉,但遭到拒絕。

接下來在那間寢室發生的事,就顯得撲朔迷離了。

對外的說法是,賀知章聽說靖安司辦事遭到右驍衛阻撓,氣急攻心,昏迷不醒。李泌借此要挾甘守誠,救下張小敬。可張小敬知道,在李泌的敘述里存在著許多疑點,賀知章絕不會為自己的安危這麼上心,他突然昏迷不醒,只有一個原因——李泌。

華山只有一條路,巨石當道,想上去就得排除掉一切障礙。

“你確定他真的昏迷了?”張小敬問。

李泌注意到張小敬的眼神,冷冷道:“藥王的茵芋酒雖是奇方,可一次不宜飲用過多,否則反會發大風疾。”

這算是間接肯定了張小敬的疑問。

張小敬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驚人的畫面。賀知章氣吁吁地躺倒在床,而李泌手持藥盞,面無表地把黃褐的藥湯一點點灌進去,然后用枕頭捂住他的,等著病發作。賀知章的手開始還在拼命舞,可后來慢慢沒了力氣……

“你確定他不是偽裝騙你?”張小敬問。

李泌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他現在像是一尊臉灰敗的翁仲石像,渾一點活力也沒有。半晌,李泌方才緩緩開口道:“我記得你問過姚汝能一個問題:倘若舟行河中,突遇風暴,須殺一無辜之人祭河神,余者才能活命,當如何抉擇?你的回答是殺——我的回答也一樣。”

李泌這一番話,張小敬幾乎在一瞬間就聽明白了。

為了拯救長安,張小敬出賣了小乙,在燈樓幾乎殺了李泌,而李泌也因為同樣的理由,對賀知章下手。為了達一個更重要的目標,這兩個人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悖德之路。可此時看到李泌的痛苦神,張小敬才知道,他心中背負的疚,不比自己輕多

兩個人都清楚得很,這是一件應該做的錯事,可錯終究是錯。每一次迫不得已的抉擇,都會讓他們的魂魄黯上一分。

“可是……”張小敬皺起了眉頭,“如果賀監確實重病,這此后的一切事,又該如何解釋?”

一抹濃濃的自嘲浮現在李泌臉上:“也許是賀監的計劃太妥帖了,妥協到即使他中途昏迷不醒,計劃一樣會發。他算到了所有的事,卻唯獨沒預料到,我會突然下這麼狠的手。”

他說到這里,不由得苦笑起來。

焦遂之死,表面上看是李泌故意氣跑了賀知章,其實是賀知章借機行事,找個理由退回樂游原宅邸。他本打算坐鎮指揮接下來的計劃,可沒想到李泌會突然來訪,更沒想到他會膽大包天,對自己下手。

兩個人連番的誤會,演變了一個極其詭異的局面。幕后主使者在計劃發前就被干掉,而計劃卻依然按部就班地執行起來。

這真是一件諷刺的事。

李泌和張小敬立在馬上,簡短地流了一下。先前他們兩個人各有各的境遇,都只到了黑幕一角。如今兩人再次相見,碎瓦終于可拼出整片浮雕的模樣。

賀知章應該在長安城布下了三枚棋子,一枚是突厥狼衛,一枚是蚍蜉。前者用來轉移視線,后者用來執行真正的計劃。還有一枚,是靖安大殿的鬼通傳,必要時刻來配合蚍蜉走出關鍵一步。

以賀知章的地位和手段,悄無聲息地做出這一系列安排并不難。

“賀監前一陣把京城的房產全都賣了,我們都以為他是致仕歸鄉,富貴養老,誰想到他是把錢通過守捉郎,投到蚍蜉這里來了。”李泌道。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釋為何蚍蜉的能量會大到了這般地步。

“可是……”張小敬還是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

賀知章得文名二十余年,無論圣眷、聲、職位都臻于完滿,又以極其隆重的方式致仕。一位風燭殘年的老者,為何要鋌而走險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呢?

“直接去問他就是!”

李泌陡然揚鞭,狠狠地打了馬屁。坐騎驚得一躍而起,朝著樂游原疾馳而去。張小敬早預料到了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也抖韁繩跟了上去。

賀知章一直留在樂游原的宅邸里,不曾離開。這一天發生的事太多了,無論他是否真的昏迷,這兩個人都需要當面去跟他了結。

昨晚有許多達貴人登上樂游原賞燈,原上道路兩側全是被隨手丟棄的食殘骸和散碎彩綢。八個馬蹄錯踢踏在這些垃圾上,掀起一團團塵土。兩騎毫無停滯,直奔東北角的宣平坊而去。一路上,張小敬順便把移香閣的事說了一下,李泌卻未發表任何評論。

宣平坊很好找,只要著柳樹最去便是。那里是全城柳樹最多的地方,有一個別號作柳京。兩人奔跑了一段,遠遠看到一片繁茂的柳林。在綠柳掩映之中,可以看到一座黑瓦白墻的致宅邸。

這附近的地勢不太平坦,按說馬匹走到這里,應該要減速才對。可李泌像是瘋了一樣,不停打馬匹,讓速度提升,直撲那座宅院。

就在這時,那座宅院的大門徐徐開啟,一個人從里面走了出來。他似乎早預料這兩騎會到來,恭敬地立在門楣之下,叉手迎候。

兩騎越來越接近宅邸,這時張小敬卻突然覺得哪里不對,他抬起頭來,嗅到了一令人不安的氣味。

“李司丞,慢下來!”

張小敬高聲喊道,可李泌卻充耳不聞,揚鞭瘋馳,轉瞬間便已穿過柳樹林,直奔宅邸而去。張小敬一看追趕不及,手掌焦慮地往下一擺,無意中到一件。他低頭一看,居然是一把掛在馬肚子側面的短弩。

檀棋是從龍武軍隨行的馬隊里給張小敬弄到的坐騎,馬上的轡頭武裝都還未卸掉。張小敬毫不猶豫,摘下短弩,咔嚓一下弩箭上弦,對著前方扣懸刀。

咻的一聲,弩箭飛了出去,在一個彈指越了十幾步,釘在了李泌坐騎的右側。坐騎發出一聲哀鳴,前蹄垮塌。李泌一下子從馬背上被甩下去,在地上狼狽地打了幾個滾。

李泌還未明白發生什麼,張小敬已飛馳而至,直接從馬上跳下來,抱住李泌朝著旁邊的一土坑滾去。而他的坐騎因為強烈的慣繼續向前,轟地撞在一棵柳樹上,筋裂骨斷。

在下一個瞬間,柳林中的那座恬靜宅邸一下子裂開來,赤紅的猛火從里綻放,向四面八方噴出亮火與瓦礫,一時間飛沙走石,墻傾柳摧,在樂游原頂掀起一陣劇烈的火焰暴風。

沒想到,這宅邸里,居然還藏著一枚威力巨大的猛火雷。

張小敬拼命把李泌的頭下去,盡量坑地,避開橫掃而來的沖擊波。頭頂撲簌簌地沙土飛揚,很快兩個人都被蓋在厚厚的一層土里。

等到一切都恢復平靜,張小敬這才抬起頭,把腦袋頂上的土抖落。眼前的景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柳林倒伏,石山狼藉,那原本雅靜的原上宅邸變了一片斷垣殘壁,裊裊的黑煙直升天際。至于門前守候之人,自然也被那火徹底吞噬,碎骨。

“哈哈哈哈……”

張小敬聽到一陣詭異的笑聲。這笑聲是從下傳來,開始很小聲,然后越來越大聲,到最后幾近瘋狂。李泌躺在坑底,臉上蓋滿了泥土,在大笑聲中不住地抖著,讓灰土變化各種形狀,神詭異。

“閉!”

張小敬惡狠狠地吼了一聲,伏低子,謹慎地朝四周去。他萬萬沒想到,賀知章居然連自己的宅邸都安排了猛火雷,如果敵人安排了什麼后手,現在就該出來了。李泌卻搖搖頭:“不會有埋伏了,不會有了。我已經想明白了,想明白了……”

“為什麼?你又發現了什麼嗎?”他問。

李泌的笑聲漸低,可卻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張小敬,你可知道,我一個修道之人,為什麼重回俗世,接掌靖安司?”

“為了太子?”

李泌輕輕點了一下頭:“不錯,為了太子,我可以犧牲一切。”然后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奇妙:“賀監也是。”

“啊?”張小敬聞言一驚,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賀知章還是個忠臣不

“我之前見到李林甫,他對我說了一句話,作‘利高者疑’,意思是說,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遠最為可疑。遵循這個原則,我才會懷疑這一切是太子策。但現在看來,我想差了……這個利益,未必是實利,也可以是忠誠。”

張小敬眉頭皺,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李泌索躺平在坑里,雙眼看著天空,喃喃說道:

“幕后的主使者在發闕勒霍多之前,做了兩件事。一是讓我在燈樓現,把太子騙到了東宮藥圃,這個你是知道的;二是用另外一封信,把李林甫調去安業坊宅邸。兩人同時離開春宴,你覺得他的用意是什麼?”

張小敬皺眉細想,不由得軀一震。

賀知章做出這樣的安排,用意再明顯不過。一旦天子死,太子便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基。而中途離開的李林甫,自然會被打災難的始作俑者,承擔一切罪名。

賀知章從來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是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他苦心經營的一切,都是為了太子。

“沒想到賀監這位太子賓客,比你這供奉東宮的翰林還要狂熱……”張小敬說到這時,語氣里不是憤懣,而是滿滿的挫敗。可下一個瞬間,李泌的話卻讓他怔住了。

“不,不是賀監。”李泌緩緩搖了一下頭。

“什麼?不是?可一切細節都對得上……”

“利高者疑,這個利益,未必是實利,也未必是忠誠,也可能是孝順。”李泌苦笑著回答,手向前一指,“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賀監的兒子,賀東。”

“那個養子?”

“賀監愿意為太子盡忠,而他的兒子,則為了實現父親盡忠的心愿,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盡孝。”李泌的語氣里充滿慨,卻沒繼續說

張小敬完全不知該說什麼好了。這個猜測簡直匪夷所思,已經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思路,只有最瘋狂的瘋子才會這麼想。

“能搞出闕勒霍多這麼一個計劃的人,難道還不夠瘋嗎?”李泌反問。

“你這個說法,有什麼證據?”

李泌躺在土坑里,慢慢豎起一手指:“你剛才講:元載誣陷封大倫時,提出過一個證據,說燈樓的竹籍,都是由他這個虞部主事簽注,因此才讓蚍蜉蒙混過關。這個指控,并不算錯,只不過真正有能力這麼做的,不是封大倫這個主事,而是賀東——他的份,正是封大倫的上司,虞部的員外郎啊!”

這一個細節,猛然在張小敬腦中炸裂,他的呼吸隨之重起來。這麼一說,確實能解釋,為何蚍蜉的工匠能在燈樓大搖大擺地出沒,有賀東這個虞部員外郎做應,實在太容易了。

“還有安業坊那所有自雨亭的豪宅,寄的買家份一直疑。而賀東作為賀監養子,不族籍,但貴勢仍在,由他去辦理寄手續,再合適不過。

“賀監病重,長子賀曾遠在軍中,子尚在襁褓,唯一能代他出席春宴的,只有賀東。如果現在去查勤政務本樓的賓客名單,一定有他的名字。也只有他,能不地在宴會上放下兩封信,將太子李亨與右相李林甫釣出去。

“可能賀東明知我對他的父親下手,居然忍不發,還陪著我去甘守誠那里演了一出宮的戲。那時候,恐怕他早就知道蚍蜉會對靖安司手,暗地里不知冷笑多回了。而我還像個傻瓜似的,以為騙過了所有人——蚍蜉殺我的指令,恐怕就是從賀東那里直接發出的。”

一條條線索,全都被李泌接續起來了。那一場炸,仿佛撥開了一切迷霧,一位苦心經營的孝順謀家,慢慢浮出了水面。可張小敬實在無法想象,這一場幾乎把長安城翻過來的大,居然是一個木訥的大孝子一手策劃出來的。

“我不相信,沒有賀監的默許和配合,賀東不可能有這麼強的控制力。”

張小敬還想爭辯,李泌盯著他,苦地搖了搖頭:“這個答案,我們大概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為什麼?賀監雖然昏迷不醒,可只要抓住賀東……呃!”張小敬話一出口,便意識到了答案,因為李泌一直向那一片剛剛形的斷垣殘壁,煙霧裊裊。

“剛才站在門口那位,就是賀東本人。他到死,都是個孝順的人啊。”

剛才那一場炸實在太過劇烈,賀東站在核心地帶,必然已是尸骨無存。以他的孝行,知道謀敗后,絕不能拖累整個家族,死是唯一的選擇。

兩人慢慢從坑里爬起來,互相攙扶著,朝已廢墟的賀宅走去。這一路上滿地狼藉,碎礫斷木,剛才的景,一下子就變了地獄模樣。賀東的尸骨,已隨著那離奇的野心和孝心化為齏。那一場震驚全城的大,居然就是從這里策源而起。

十二個時辰之前,他們可沒想到過,竟是這樣一個結局,竟會在這里結局。

兩個人站在廢墟里,卻不知尋找什麼才好,只得呆然而立。賀東在自盡前,肯定把賀知章給撤走了,他一個孝子可不能容忍弒父的罪名。不過現在就算找到賀知章,也毫無意義。老人病膏肓口不能言,到底他對養子的計劃是毫不知,還是暗中默許,只怕會為一個永久的謎。

李泌扶住只剩下一半的府門,忽然轉頭向著半空的輕煙冷笑,像是對著一個新死的魂靈說話:“賀東啊賀東,你可以安心地去了。你的謀不會公之于眾,無辜的賀家不會被你拖累,會繼續安賀監的榮耀和余蔭,一切都不會變。”

張小敬的獨目猛然:“為什麼?!這麼大的事,怎麼會如此理?”

“正因為是這麼大的事,才會如此理。”李泌淡然道,眼神依然盯著半空的輕煙,“天子如此信任的重臣親眷卷長安之?朝廷的臉面還要不要了?難道天子沒有識人之明?”

“可是……”

“正月初五,天子已經鄭重其事地把賀監送出長安城,他已經在歸鄉的路上,不在長安。這個事實,誰也不敢去否認。所以最終被推出來的替罪羊,應該就是你說的那個無關痛的封大倫。至于賀東,會被當這一次變的犧牲者之一,被蚍蜉的猛火雷炸死……呵呵。”

張小敬為之啞然。

李泌朝廢墟里又走了幾步,俯撿起半扇燒黑的窗格,擺弄幾下,又隨手拋開:“可惜此事過后,靖安司是肯定保不住了,我大概也要被趕出長安去。不過你放心,我答應給你赦免死罪,就一定會做到;檀棋想跟你,也隨,我將放免——只可惜了太子,他以后的境,只怕會越發艱難啊……”

張小敬直起子,走到李泌邊。他的肩膀在抖,在抖,眼神里那抑不住的怒焰,幾乎要噴薄而出。李泌以為他要對自己手,坦然直了膛。不料張小敬一咬牙,一腳踢飛了那半扇窗格,幾乎怒吼而出:

“天子、太子、皇位、靖安司、朝堂、利益、忠誠……你們整天考慮的,就只是這樣的事嗎?”

“不然呢?”李泌歪歪頭。

“這長安城居民有百萬之眾。就為了向太子獻出忠誠,為了給父親盡孝,難道就可以拿他們的命做賭注嗎?你知道昨晚到現在,有多無辜的人被波及嗎?到底人命被當什麼?為什麼你們首先關心的,不是這些人?為什麼你對這樣的事,能之泰然?”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狂暴質問,李泌無奈地嘆了口氣。他拍拍手,晃晃悠悠地走到宅邸的邊緣。這里幾乎是樂游原的最高點,可以遠眺整個城區,視野極佳。

李泌站定,向遠廣闊的城區一指,表意味深長:“你做了九年不良帥,難道還不明白嗎?這,就是長安城的秉啊。”

張小敬突然攥五指,重重一拳將李泌砸倒在地。后者倒在賀宅的廢墟之間,角流出鮮,表帶著淡淡的苦和自嘲。

張小敬從來沒這麼憤怒,也從來沒這麼無力。他早知道長安城這頭怪的秉,可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他無時無刻不在試圖掙扎,想著不被吞噬,卻總是會被撕扯得遍鱗傷。

忽然,從頭頂傳來幾聲吱呀聲。張小敬抬起頭來看,原來李泌倒地時引發了小小的震,賀府門框上那四個代表了門第的門簪搖搖墜,然后次第落地,在地上砸出了四個深深的坑。

李泌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用袖子角的鮮。剛才那一拳,可是把他打得不輕。不過李泌倒沒生氣,他的聲音里著深深的疲憊和心灰意冷:

“這一次我臨紅塵,汲汲于俗務,卻落得道心破損。若不回山重新修行,恐怕道會蹉跎很久——你又如何?”

張小敬搖搖頭,沒有理睬這個問題。他一瘸一拐地穿過賀府廢墟,站在高高的樂游原邊緣,俯瞰著整個長安城。

在他的獨眼之中,一百零八坊嚴整而莊嚴地排列在朱雀大街兩側,在太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氣勢恢宏。他曾經聽外域的胡人說過,縱觀整個世界,都沒有比長安更偉大、更壯觀的城市。昨晚的喧囂,并未在這座城市的上留下什麼疤痕,它依然是那麼高貴壯麗,就好像永遠會這樣持續下去似的。

一滴晶瑩的淚水,從張小敬干涸已久的眼窩里流淌而出,這還是他來長安九年以來的第一次。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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