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姿勢很隨意，但想，自己永遠都不能忘記這個瞬間——顧正榮拔的背影，燈里攤開的掌心。

這是多麼奢侈的，一個人的一生能有多時間能夠擁有，又要用多時間才能夠掩埋和忘記？

雖然心煩意，但是擺在面前的工作還是要完的。埋頭做下去，眼看時間快要到了，開始整理東西。

電話響起，凌小萌正在埋頭收圖稿，接起來的時候手里還不停地忙碌著，干脆將話筒夾在肩膀和脖子當中。

"喂？哪位？"

"小萌，是我。"是董亦磊的聲音，聽上去悉又陌生。

手里的作停頓一秒鐘，然后凌小萌低頭繼續忙，"有事嗎？"

"沒事不能打電話給你嗎？"

凌小萌看了一眼墻上的鐘，應得很淡，"到底有什麼事？"

那頭安靜了一秒鐘，然后聲音緩了許多，"小萌，我路過你公司，想見見你。"

凌小萌輕輕吸了口氣，這種語氣，是過去許多年中最悉不過的。過去偶爾董亦磊向發脾氣，雖然事后從不道歉，但隔不多久便會用輕緩的口氣打電話給，"小萌，我就在你家樓下，想見見你。"或者，"小萌，我買了你吃的草莓，下來吃吧。"

子溫和，就算是真的傷心也不會激烈表達，更何況子人總是沒有原則，所以只要聽到他語氣緩和的只言片語就會立刻忘記之前的不愉快，快快樂樂地出門去跟他見面。

他們曾經在一起那麼久，董亦磊自小就是個喜怒不形于的人，格斂不外，中學的時候就有師長評價他有城府，那時候他已經和在一起，回家的路上還半自得地問："小萌，我覺得只有有城府的人才能就大事業，你說呢？"

又怎麼說？那時他就是頭頂的一片天空，過去皆是風清云舒，怎麼會覺得不好？

現在想起來，懵懂初開的盲目比什麼都可怕，以至于到后來在街上與連嬰般甜糾纏的年而過的時候，心底都會涌起寒意。

顧不上想那麼多，手里不停，口中已經回答他："對不起，我沒有時間。"

"還在忙？那我等你結束。你大概要忙到幾點？"這時的董亦磊就坐在車里講電話，賣場外人流往來集，他的車停在側邊小路上也能到那熱鬧非凡的氣氛。難以想象細小瘦弱的凌小萌就在如此龐大無比的建筑中的一角工作，他著賣場口邊講電話邊出神。

"亦磊。"那頭傳來很認真的聲音，久違的稱呼，讓他的呼吸突然停頓。

過去獨的時候，喜歡他小石頭，很親昵，很撒的味道。但在人前總是他的名字，亦磊，亦磊，這樣的呼喚好像已經有幾個世紀沒有聽到過了，乍然再聞，居然有不知今夕何夕的覺。

很多東西，原本以為自己忘了，可是在這一瞬間竟然又全部涌而回。

他想起年時和凌小萌分同一碗廉價的米線，用筷子去挑蔬菜的樣子，吃的時候還笑笑地歪頭看他一眼。

還有坐在自己邊看書的樣子，很安靜很安靜的側臉，細長的手指習慣地挲頁邊。

還有許多許多他原本覺得再也不會想起的片段：白膩膩的，很輕很安靜的腳步，他一回頭就可以看到的小鹿一樣的圓眼睛。

"小萌。"心一熱，他的聲音就稍稍急切了起來。

"等一下，你讓我說完。"的語速沒變，態度也很冷靜，"亦磊，我現在沒有時間。而且我想說的是，就算我有時間，也不會想再見你了，你明白嗎？"

"我明白，可是……"董亦磊還想說些什麼，那頭竟然已經掛斷了。

他咬了咬牙，在車里一不，不想踩油門，也不想離開，就是不想。

盛夏的夜晚，七點都過了天還沒有完全暗下來，呆呆地坐了一會兒，他強迫自己雙手去握方向盤。

車停在賣場側門邊，一些人忙碌進出，大多穿著統一的制服正在搬運家。他不想再看下去了，手心已經在膩的方向盤皮套上，準備踩油門。

余突然掃到一個悉的人影，一切作都定住了，唯恐是自己看錯了，董亦磊不由自主地向前傾。

董亦磊看到的人正是凌小萌。顧正榮讓八點到餐廳等著，凌小萌對他所說的話一向是執行不二，擱下電話就想往外走。

凌小萌剛邁步，又對董亦磊所說的話有些顧忌，唯恐他就在門外被撞了個正著，也不是怕見他，就是覺得人來人往的只怕萬一，稍微躊躇了一下，還是在辦公室多待了五分鐘。

走出側門的時候已經過了七點，有點兒心急，加快步子急匆匆地往前趕，哪里還有時間關心左右。

凌小萌剛走到小區，保安小李老遠就驚訝道："凌小姐今天這麼早啊？剛把你的車移過去。"

"嗯，今天有些事，謝謝啦。"一邊道謝一邊往車邊走去，坐進去的時候里面熱氣蒸騰，連忙打開車窗了口氣。

太都下山了還這麼熱，上海的夏天真是要命。

才想著發車子，手機又響了，顧正榮的聲音很清楚，講得也簡短，"小萌，你在哪里？"

他的語調很輕松，不知為何也高興起來，回答的時候微微笑著，"不要催，我剛剛上車，馬上就過去了呀。"

他在那頭笑起來，"乖，你下車吧，到我車上來一起走。"

"啊？"一下子沒聽懂，握著手機左右張。

車停在小鐵門邊上，天已經暗下來了，的車還沒有開燈，左右非常安靜，突然鐵門外傳來喇叭聲，只響了一下，抬頭過去，顧正榮的車剛好停到門的那一側路邊，夜里車仍舊晶亮。

凌小萌有點兒吃驚，但還是很快下車往那里走過去，漸漸地腳步快起來，到最后有點兒像是小跑。

顧正榮在車邊等，路燈已經亮起來了，他的表在夜里淡淡的，仔細看去卻很和。

凌小萌跑到近前仰頭想說話，但一個字還沒出口臉上就被刮了一下，悉的手勢，力道也不重。

"跑什麼？又不用趕時間。"

凌小萌急忙捂住臉，聲音在手掌里有點悶，"有人會看到的。"

他轉去拉車門，聲音里還有笑，"誰？保安？你怕他們笑你嗎？"

凌小萌還想說話的，突然想起了什麼，搶著去拉門，"我開，你休息吧。"

"去坐好。"他已經朝駕駛座坐進去，這時候出手來將轉了個方向，又指了指副駕駛座。

凌小萌從來都爭不過他，索選擇放棄。

上車坐好，顧正榮把方向盤打得很干脆，轉眼車就轉出小道融滾滾車流。一向對凌小萌很有好的小李站在小區門口默默目送，表有點兒悶。

旁邊年紀稍長的保安老張笑著調侃他，"干嗎這副表？失啊？"

"來，不過第一次看到有人來接，車都不開就走了。"

"那個人是第一次看到，不過那輛車我倒是看到過好幾次了，還跟一起開來過，只是從沒有停進來過。你怎麼當保安的？這都不知道。"

"真的來過？不過門口的車多了去了，誰會注意那麼仔細啊。"

"好了好了，人家有沒有人接關你什麼事？七想八想什麼啊你！"老張直接拍了他一下，轉進屋去了。

小李還站在門口惆悵，一輛黑的車緩緩在他面前停下，車窗降下來，一個男人向他招手。

以為是要進小區的訪客，小李上前打招呼，"先生您好，請問到哪里？"

"師傅，我想問一下，剛才那個孩子是你們這里的業主嗎？"

"啊？您說哪位？"

"剛才被車接走的那個孩。"

問話的男人面目斯文，但是不知為什麼，表有點兒說不上來地復雜，小李略略遲疑，然后選擇一問三不知，"不好意思啊，小區門口進出的人很多，我不知道您說的是哪位。而且無論是不是業主，我都不能回答您這個問題。"

"哦，沒事，你不用張。我只是覺得長得很像我的一個老朋友。"那男人向小李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關上車窗也很快離開了。

顧正榮開車的速度一向很快，雖然路上車多人多，但是他開到餐廳也不過只用了二十分鐘的時間。

凌小萌一坐上車，腦子里就滿是那個實在難以理解的接機要求，其實從知道他的安排以后就沒有停止過胡思想。

白天還可以借著工作或者跟同事說幾句話，努力讓自己不要想太多。但現在空間狹小，邊就坐著顧正榮，往哪個方向看都不可避免地看到他，看到他就想起馬上要面臨的會面，而那些不安就如排山倒海般蓋了下來，避無可避。

餐廳快到了，過去每次坐在他旁邊都希自己能夠兩眼一閉假裝自己已經到了另一個空間，再睜開眼就已經到了目的地，也省了當中時不時一驚一嚇的過程。但是今天卻全程看著前方出神，甚至有車強行搶道時也毫無反應。

下車的時候，顧正榮走在前面，又回頭看了一眼，表好像在笑，"小萌，你有心事？"

凌小萌著他言又止，咬咬牙直接說了出來，"我不想去接機。"

顧正榮聞言挑眉，"嗯？為什麼？"

凌小萌一臉黑線。

"先吃東西，飛機十點到，我們還有時間，一會兒我跟你解釋。"顧正榮拉了一下，率先往里走去。

飯菜早已準備好，看到他們進來小姐就開始上菜，老板走過來閑聊，一臉都是笑，"小萌要參加展會了吧？我也要去參觀的哦。"

凌小萌剛坐進沙發里，聽了這句話抬起頭先笑，"還有一段時間呢，剛開始準備。"

"不管，我一定要去的啊，先預訂。"

"你去干什麼？要不弄些餐點招待來賓，人盡其才，如何？"顧正榮正要坐下，一邊笑一邊調侃起來，還拍了拍老板的肩膀。

"你來啊，到時候我會盯著你要首日邀請函。"

凌小萌已經往里放第一口菜肴，聽到后，抬起頭，表疑。

老板看著笑，"怎麼了？小萌你還不知道？"又轉頭往顧正榮肩膀上拍回去，"老顧，你怎麼什麼都不跟小萌說，都什麼年紀了還玩'你猜我猜我猜猜猜'啊？"

"這里就我們這一桌客人嗎？"顧正榮掃視餐廳，晚餐時間，雖然餐廳一向人不多，但是這個時候到底還是有幾桌客人在的。

顧正榮逐客意思明顯，老板原本一臉興致打算開始長篇大論的樣子，這時看了一眼他的表，識相地嘿嘿一笑，步子往旁邊邁開，"好好，你們聊吧。"

凌小萌已經放棄咀嚼，這時滿眼里都是問號，看得顧正榮彎起角，"怎麼了？有很多問題？"

"我可以問嗎？"問題要盡量地，最好沒有問題，但是決定今天把這條原則扔到九霄云外去。

"可以，"他給肯定的回答，又低頭看了一眼手表，繼續補充，"但是今天時間，我只能說一樣，是要聽為什麼我要你一起去接機，還是要聽關于展會的問題，你自己選。"

凌小萌的眼睛瞪得好大，兩者的答案都是急于想知道的，前者當然重要，但是惶恐，事到臨頭又不敢啟齒提問，而后者，又覺得此時此刻不值得一問。

手指又開始在桌邊挲，矛盾的樣子非常可，顧正榮微笑。星洲炒飯里有菠蘿粒，凌小萌吃甜的，又偏菠蘿，老板在這方面用料一向很足，顧正榮用筷子挑了橙黃的一大塊往里送，正趕上張要說話。

"嗚嗚——"里塞著菠蘿，凌小萌語焉不詳。

"要說什麼？"又看了一眼時間，顧正榮低下頭去吃了一口，又去挑菠蘿。

"不要了，等一下等一下。"凌小萌舉手投降，"我要問的，我要問為什麼雅思敏跟你不住在一起？"

"以前是我妹妹，也沒有人規定一家人一定要住在一起吧？"

"可是你們后來不是結婚了嗎？"凌小萌下定決心，絕不放棄這個機會，一鼓作氣地問下去。

"我是養子。"他回答得簡短。

"還是結婚了對吧？"不能泄氣，否則再而衰，三而竭，凌小萌在心里給自己加油。

"嗯，舉行了婚禮。"他手里的作停了一下，然后抬眼看過來，"但是麥克并不是我的孩子。"

"啊？"正面被雷劈到，凌小萌傻眼，一鼓作氣都忘了，直接開始結，"為，為什麼？"

顧正榮很專注地看了一眼，眼簾抬起，影里瞳仁顯得很深，看過之后，補充了一句，算是回答，"因為人滴水之恩，就要涌泉相報，你說過的。"

對，說過的，心里說過千千萬萬遍都不止，偶爾也會從里出來。可是同樣的句子他說出來卻怎麼聽怎麼都是難以置信的覺。

顧正榮這種人哪里有機會人恩惠，只有他出援手才正常好吧？

"什麼滴水之恩？這跟要我去見有什麼關系？"

他笑得心很好的樣子，手過來刮的臉，"白鶴報恩也是有時間的，到了時間就會飛走，你說是不是？"

怎麼又扯上白鶴報恩了？混了……

凌小萌想不通，可是震撼太大，已經問不下去了，的手指在桌沿上繼續挲。

"明白了？"

"沒，沒明白。"實話實說。

"那快吃，等會兒你就明白了。"他笑了笑低頭繼續吃，結束難得的自由問答時間。

凌小萌有心事，也實在吃不下了，這頓飯結束得很快。到了車上仍舊看著前方出神，車速快，只用了半個多小時就駛寬闊的機場大道。候機大樓燈火通明，蝶翼飛起，遠遠看過去只覺得邊緣銳利，直剖心。

"在想什麼？"顧正榮已經把車往停車庫轉。

"在想白鶴報恩。"沒有防備，把心底的話都直接說了出來。

他著微笑，然后輕聲問了一句："白鶴報恩，結束之后就會飛走，你覺得對嗎？"

想起很小的時候看過的那個畫片，水墨般淡淡的人，白鶴化為一個麗的姑娘和慈祥的老夫妻生活了很多年，最后飛走的時候再三回顧，哀傷不已。多神奇，那麼遙遠的記憶，居然仿佛昨日還坐在電視前淚盈于睫。

"可是有些也會留下來啊。"

他聽了之后沉默數秒，然后回答："有些會吧。可是如果不想讓一只報恩的白鶴飛走，要用什麼方法才能讓它留下來呢？"

還在想著那個畫片，凌小萌接得很快，"當然是因為白鶴著被報恩的人，所以才想永遠留下來啊。"

沒有回答，顧正榮在面前微笑，然后推門下車。

凌小萌也下了車，顧正榮步子大，抓著包急著要跟上去。

還沒邁步他已經轉回頭，左手在背后向過來，掌心朝上。

凌小萌定定地看著他的手掌愣住，瞬間啞然，然后突然鼻梁酸脹，竟然不能彈。

他的姿勢很隨意，但想，自己永遠都不能忘記這個瞬間——顧正榮拔的背影，燈里攤開的掌心。

海邊的夜晚，他也這樣握住的手，但那時給自己找到合理的解釋，淡淡抹掉一切其他的意思。

但是這一次，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他的姿勢在說話，是在說，你要和我在一起嗎？

請不要這樣，凌小萌駐足靜默，然后在心里重復，請你不要這樣。

會害怕，害怕這一切最好的都是鏡花水月，然后一切在某一未知但確定的一天轟然而散，留一個人獨立人海，因著曾經如此的好，就連回顧都覺得凄惶不能。

沒有等到的回應，顧正榮回頭挑眉，"怎麼了？"

凌小萌回神了，很努力地抑奔騰的緒快步走過去，然后在他后遲疑了一秒鐘，終于把手輕輕地放進了他的掌心。

顧正榮的手指了一下，然后回頭繼續往前走。走在他的側邊，行走間不時看著他的側臉，顧正榮的表還是淡淡的，但仔細看，眼角眉梢都是微微的笑。

想這是多麼奢侈的，一個人的一生能有多時間能夠擁有，又要用多時間才能夠掩埋和忘記？

可是掌心好像連著心，他指尖的力道一直傳到心臟最深，怦怦跳著，怦怦地想從心口上跳出來。

奇跡，那樣惶恐，那樣不安的時刻，居然開始笑起來，往死里克制自己都不能平自己的角。

完了，凌小萌開始天，現在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是傻傻的。

飛機快到了，還有一點兒時間，他們兩個坐在候機大廳的銀長椅上等著。

雖然已經夜深，但是這個地方永遠是人來人往，熙攘不停。等的時間長了，凌小萌的頭有些一點一點的。

顧正榮了手臂，習慣地要靠過去，已經往那里倒去，卻又突然想起這是什麼地方，立刻坐正。

"想睡就睡一會兒吧，到了我你。"

"不，我不睡，我們來講話。"還沒有問完。

"不是都說了，你還想知道什麼？"

"正榮，"凌小萌突然坐直子，"我想不通，你說明白些好不好？猜謎我不會，你告訴我為什麼你要和你過去的妹妹結婚？"

沒想到問得這麼直白，顧正榮倒是愣了一下。

凌小萌一剎那的勇氣又散了，聲音低下來，"你不愿意告訴我？你要讓別人告訴我嗎？"

他認真地看了一眼，"不，應該是我來說的。"

"那就說給我聽啊。"凌小萌急了，抓住他的胳膊。

顧正榮笑起來，"小萌，你也有今天。"

這是什麼話？從來只有農奴翻，怎麼這話聽上去覺像是地主也翻了。用沉默表示抗議，凌小萌抿著等答案。

顧正榮覺得暢快，笑容加大，"不是我不愿意告訴你，是你從來都不想知道，不是嗎？"

被人家一語中的，凌小萌無語了，半晌才起反駁了一句："你想讓我知道總會告訴我的。再說有些事知道了又有什麼用？都是事實，知道了又能改變什麼？"

其實這些話藏在心里不知道多久了，但是從沒有說出過一個字，今天一吐為快，居然有痛快淋漓的覺。

顧正榮有點驚訝地看著，想現在的凌小萌真的是不一樣了啊。放在過去，是決不會這樣直白地反駁他的話的，一定會乖順又安靜，然后賢良淑德地著他點頭。

令人懷念的賢良淑德啊……可奇怪的是，他居然更喜歡現在的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