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子的《半生緣》一代人的青春驪歌，在最的時候離開，不是終點，而是剛剛開始。謹以此書，銘記那些青蔥歲月中，我們的與傷、罪與罰！人氣作家十八子墨、明前雨后聯袂推薦！

所謂，其實不過是生病時的一杯水，哭泣時的一個肩膀，孤獨時的一個懷抱。

人生，究竟是一次又一次的相逢，還是一場又一場的別離……

A-1

三月，草長鶯飛的時節，顧小影的新書《別離歌》上架。

開始正式銷售的前一天，桑離接到來自G城的快遞：上下兩冊的樣書，素白封面，圖案是淡青潑墨山水的風格，簡單雅致。

午后的溫暖和，桑離就這樣靜靜坐在“你我咖啡”角落里靠近玻璃窗的座位上，出手，用纖長的手指輕輕拂過那個書名——別離歌。

曾經，顧小影開玩笑說：桑離，總有一天，我要為你寫本書，名字就《別離歌》。

你看，現在，果然做到了。

桑離輕輕翻開仍然散發著紙香的新書，扉頁上，眼便是顧小影的手書，只有一行字：別離亦是一首歌！

是不失大氣的行書，偶爾的連筆，卻又棱角分明。

就好像顧小影其人——笑起來沒心沒肺，然而心里卻清明爽利。

這樣想著，似乎便記起最后一次見顧小影的時候，站在自己面前，語氣平靜，卻眼含悲憫的樣子。

說：桑離你會后悔的。你明知道將來有一天，當你什麼都有了的時候，你也會后悔的。

現在，桑離終于知道，即便自己什麼都沒有，還是會后悔。

拜顧小影向來細膩的筆所賜，那些舊事，在這個寂靜的下午，帶著濃重的時塵埃，撲面而來。

又看見那段無憂無慮的時里，大四歲的南楊牽著的手在泛著濃郁木芙蓉香氣的午后奔跑；看見那個綻放絢爛焰火的夜晚，曾傾心過的年向寧輕輕吻上的角……那是生命中至真至純的十九年，偶爾夢到，恨不得能沉沉睡去，永不醒來。

然，每晚，夢里出現最多的，卻不是這樣的風花雪月。

而是一個子，面容姣好，氣質華貴，眼睛里卻有狠戾的目。穿一純黑長，站在樓頂，風吹過來的時候，那襲黑迎風飛舞，就像巫的魔法袍！

的手里拿一個裝有淡黃的玻璃瓶，冷笑著說：桑離，你有兩個選擇，一是從這里跳下去，二是用這瓶硫酸洗洗臉。

的聲音，像一把刀子，從此以后，夜夜割碎桑離的安然！

想到這里，午后中，桑離忍不住輕輕打個寒。

過很久，才緩緩抬起頭，扭頭看向窗外。

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好天氣：樹泛新芽，花朵含苞待放，春天悄然降落。那麼是不是說，又一個四季的回開始了？

居然，就這樣，又是一年。

這一年沒有什麼變化，日子簡單得好像要泛起邊：仍舊像一只蟄伏的貓，每天坐在“你我咖啡”的角落里，靠近一整面落地窗發呆。喜歡看那些推著車的母親和自己的寶寶說話，也喜歡看跑跑跳跳的學生在前面廣場上放風箏，甚至連家庭主婦的購袋都是值得關注的件……就這麼安靜地看著，不說話，不參與，只是看著。

漸漸，在這樣持之以恒的旁觀里，桑離就多了個本事：看看太的位置以及的明亮度，便知道現在是幾點鐘。除非天降大雨，否則，就算天，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在“你我咖啡”的角落里，遠離了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也忘了。

說到桑離每天都堅持駐扎的“你我咖啡”，名字很俗，位置卻很好——是這個城市里首屈一指的樓盤“櫻園綠景”B座一樓的門面房，面前就是小噴泉廣場。其實“櫻園綠景”不是什麼大樓盤，之所以房價昂貴是因為它居然舍得在這樣半山的位置弄一大片櫻花樹。每年四月，那些櫻花盛開，淺澤，風一吹，呼啦啦飄下來，如夢如幻。

每到這個時候，桑離會坐在櫻花林里，穿彩鮮艷的子，一邊看櫻花一邊曬太。偶爾會唱歌，比如《蝴蝶夫人》的詠嘆調。

喜歡那句詞：這聲音還像以前一樣好，一切的痛苦都會忘掉。

或許，一切的痛苦真的都會忘掉，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睡一覺，新的一天就會來到。

而這一天，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

不同的，不過是有這樣一個漂亮的人坐在桑離前方隔一個位置的沙發上，背對桑離，所以桑離有幸看清坐在漂亮人對面的男人：好看的五，得的西裝，領帶是斜條紋的，條紋不算，漸變搭配得很好，令桑離想起同樣喜歡這類領帶的沈捷。可是這男人又不像沈捷，他比沈捷看上去更溫和一些，皮也更白凈一點。

人的聲音漸漸高起來，桑離趴在桌子上都可以聽見的聲音：“你哪怕我一點點，我會走嗎？囡囡這麼小，你以為我舍得？！”

桑離愣一下，有點想笑——走了就是走了，要是真舍不得“囡囡”，怎麼會走？人都是這樣口是心非吧？曾經自己也是這樣，不過自己比高段一點的或許就在于自己從來不會給自己披上高尚的外，更不會把錯誤歸咎給別人。

桑離承認自己不是個好孩，后來更不是一個好人。可是，從來沒有騙過誰：南楊、向寧、沈捷、梁煒菘……這些人從的生命里走過，留下各自的痕跡——，或是仇恨。

在這個過程里，從不掩飾自己心深那些不好也不高尚的念頭，甚至曾經不止一次地表達過：我不值得，所以，也不要用‘’來要求我。

你看，在這世間，所謂或不，大多不過是場咎由自取。

桑離還是饒有趣味地看著對面的那個男人。

他始終低著頭，于是桑離看不清他的表。可的興趣已經被調了起來，所以便保持著趴伏的姿勢窺。從兩個沙發的間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男人握在一起的手，手指修長，左手無名指上有淺指環——已婚啊，那這是原配控訴還是第三者臨別致詞？

桑離覺得自己越來越興趣了。

等了很久，漂亮人也沒等到男人的回答。終于深深嘆口氣，站起，拿起小巧的金手包，往玻璃杯下一張50元面額的紙幣，轉離開。就在要走過桑離邊的時候，桑離聽見嘆息一樣的聲音：“Matthew，以后，我還是你Matthew吧。既然不了繼續見面，還是不要變仇人的好。”

輕輕側過臉來，桑離看見眼睛里的那些霧氣，然后聽見說：“再見面的時候你可以我Shania，至于你喜歡的那個名字，對不起，它不屬于我。”

轉，快步走掉。桑離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都分手了，還糾纏一個名字干什麼？

回頭看不遠坐著的男人，他的表還是那麼安靜，姿勢都沒有變，仍然低頭、雙手握著坐在那里。桑離注意到他西裝的袖扣是黑鑲金邊的正六邊形，以前沒見過，可是分明很好看。

他Matthew麼？桑離在心里回味一下這個名字，忍不住扁扁：真是納悶得很，為什麼稍微有點文化又有點錢的人都非要給自己弄個外國名字？好像這樣就更襯得起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圈子甚至自己生活的這個小區一樣。

不過，Matthew是個不錯的名字。

桑離記起，很小的時候，大自己4歲的南楊給自己講故事，講的是《綠山墻的安妮》。那里面，安妮最依賴的就是既可以算是養父、又可以算是兄長的Matthew。到現在都記得故事開篇，Matthew駕著馬車，載著一個紅頭發又啰嗦的小姑娘回綠山墻農場的形。

想到這里，再次抬起頭看看對面的那個男人，十分鐘，他居然還是低著頭坐在那里！

他面前的咖啡應該早就涼了，從他側的玻璃窗外照耀過來，給他打上好看的暗影。

這樣的男人，年輕、英俊，抬起頭的時候應該是意氣風發的吧，居然都有了孩子？

“囡囡”——嗯，也是個可的名字。應該是個可的小孩，有多大，是否知道自己的媽媽要離開了？

想到這里，桑離心里突然竄上一陣尖銳的刺痛：媽媽——這世間，究竟有多孩子，不能與自己的媽媽相守？

A-2

隔天傍晚，桑離仍然坐在“你我”，繼續看著窗外發呆。

直到店門口那只起到門鈴作用的HELLOKITTY開始歡快地唱歌時，桑離才回過神來，好奇地往門口方向看過去。只見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小孩站在玄關，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只會唱歌的白貓，手出來，踮腳想，太矮了，沒到。

有好心的服務生走過來，問小孩：“小妹妹你想買什麼？”

小孩看看服務生，手指著HELLOKITTY問：“這個賣嗎？”

服務生愣一下，很快回答：“這是老板的朋友送來的，不能賣的。”

小孩有一點點失，可是很快又振起來，問：“老板是誰？”

服務生徹底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桑離覺得很好笑，不知道他會怎麼回答小孩，于是坐直了腰擺出一幅看熱鬧的表。服務生發現了桑離的注視，回頭看一眼，目在空氣中快速相撞一下，有點窘，又扭回頭去。小孩也看到了桑離，然后把視線在桑離和服務生之間迅速切換了兩個來回，略一遲疑，“咚咚咚”地往桑離面前跑過來。

“你是老板嗎？”聲音清脆地問。

“啊？”桑離愣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服務生看見了，急忙走過來解圍：“小妹妹，你不是來買冰淇淋的？”

小孩看一眼服務生，又看一眼桑離，搖搖頭：“蘇諾飛告訴我說這里有只會唱歌的HELLOKITTY，我是來看它的。”

想了想，在兩個年人頗有興味的目中補充一句：“我家有很多HELLOKITTY，可是沒有會唱歌的。我想買回去讓我爸爸看看，他總說他把全世界的HELLOKITTY都買回來了，我就說他是吹牛！”

“噢——”桑離和服務生一起點頭，做恍然大悟狀，然后看看彼此，終于笑出來。

小孩看著面前笑瞇瞇的兩個人，覺自尊心很傷，臉漲紅了，大聲控訴：“一點都不好笑！”

“你什麼名字？”桑離問小孩。

直直地看著桑離：“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桑離笑了：“我請你吃冰淇淋，香草口味、巧克力口味、草莓口味，你要哪種？”

小孩眼一亮，又回頭看看門口的HELLOKITTY，有點失：“我要HELLOKITTY。”

桑離的眼睛彎一道好看的月牙，揮手告訴服務生：“一客KITTY冰淇淋。”

小孩驚訝地看桑離：“真的有HELLOKITTY的冰淇淋嗎？”

“蘇諾飛是你的朋友嗎？”桑離問。

小孩遲疑一下，點點頭。

“那他沒有告訴你，這里有KITTY貓、加菲貓、維尼熊等等很多款式的冰淇淋嗎？”桑離笑瞇瞇地看著小孩。

小孩很吃驚：“真的？”

又兀自惱怒：“蘇諾飛的媽媽不讓他吃冰淇淋，他只告訴我這里的抹茶蛋糕很好吃。”

噢……桑離似乎想起來了，那個白凈而乖巧的小男孩，四五歲的年紀，文質彬彬，穿蘇格蘭小格子襯，拿到服務生包裝好的抹茶蛋糕后總會仰起頭說聲“謝謝”。似乎有明亮的眼睛，臉頰上還有小小酒窩。

正說話間，服務生把KITTY款式的冰淇淋端上來。其實不過是個很簡單的創意：制作卡通形狀的冰淇淋胚，再用紅油畫上蝴蝶結，用巧克力醬勾勒胡子和眼睛，旁邊放兩片下午剛剛出爐的核桃餅干，香氣四溢。

小孩低頭看看冰淇淋，又看看桑離：“我可以吃嗎？”

桑離微笑：“當然，我請客。”

小孩想了想，點點頭：“好吧，下次我請客。”

桑離笑出聲：“等你長大了再請我吧。”

小孩一邊用小勺舀冰淇淋，一邊一本正經地回答：“媽媽說不可以欠別人的。”

“哦……”桑離點點頭：“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

“你什麼名字啊？”小孩瞪著烏溜溜的眼珠反問。

“我桑離，桑樹的桑，離開的離。”

“哦，我媽媽我囡囡，爸爸我YOYO，小朋友我馬思瑤……”小孩努力回想還有沒有別的名字，沿玻璃一路照進來，在白里紅的小臉蛋上籠罩出一片淺金的暈。桑離突然想出手，小孩的臉。

這樣想著的時候，的食指已經輕輕過小孩的面頰，的、的似乎讓明白了若干年前南楊的心：這樣一個稚可的小孩子，換了是誰，都會想要保護的吧？

HELLOKITTY再唱起歌來的時候太已經漸漸落山。小孩聽見歌聲就迅速轉過頭去，桑離也抬起頭，看見一個男人的剪影。漸漸走近了，西裝、條紋領帶、六邊形袖扣，近距離地看過去，他真是個好看的男人。

不過不同的是，他今天戴了副金邊的眼鏡，斯文的樣子讓人看了就莫名產生好。

“YOYO你不回家在這里干什麼？秦阿姨說到都找不到你。”他微皺眉頭，看一眼小孩，又看桑離，然后微微頷首，“對不起，小姐，給你添麻煩了，不知道怎麼稱呼？”

“桑離，桑樹的桑，離開的離。”小孩一邊說一邊中規中矩地把刀叉擺好，直腰板，雙手放在膝上，端坐著的樣子就好像中世紀的小公主，只是眼睛里的神氣毫掩藏不住，說話的速度也很快。

男人皺眉看看小孩：“爸爸不是告訴過你不要搶話嗎，你又不聽。”

然后看桑離：“對不起，我馬煜，火日立的煜。”

馬煜？Matthew？哦……這名字可……嗯……可真惡俗……桑離這樣想著，角已經不自覺地綻開一小朵笑容。

馬煜有些許怔仲，雖然很短暫，可是卻恍惚覺得，這樣的笑容，似在哪里見過。

流年太遠，歲月太顛簸，有些記憶，早已模糊。

A-3

似乎，認識了，就格外容易遇到。

周末的晚上桑離在“你我咖啡”有表演，有時候是小提琴，有時候是唱一點旋律舒緩的歌，端看心與樂趣。因為來往的客人都尚算有些修養，所以沒人提出什麼不禮貌的要求。這樣的環境總是讓桑離想起中學時候學過的課文《陋室銘》，里面就有一句“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對這樣的氣氛很滿意，所以更依了自己的心去。

桑離拉琴或者唱歌時總是坐著的，長長的黑絨大Ｖ領子鋪散開來，只出清晰的鎖骨，很嫵。其實大學時代桑離的專業是聲樂，的刻苦與優秀就連著名的高音歌唱家葉郁霞老師都稱贊不已，那時候……啊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桑離輕輕搖搖頭，似乎要忘記曾經的那些事，那些鮮花，那些掌聲，那些無法與外人道的榮耀和凄清，既然過去了，不如都忘掉。在有溫暖燈的小演奏臺上不為人察覺地嘆口氣，然后輕輕搭上弓，緩緩地，悠長而舒緩的幾小節音符便漾開來，漸漸劃出一道若有若無、纏綿憂郁的線。

與此同時，馬煜就坐在“你我咖啡”靠墻角的一道帷幔后面——他本來約了朋友聊天，可朋友爽約，于是他就一個人坐在那里聽音樂、喝咖啡。他學過幾年小提琴，大學里又正經學過《西方音樂史》，所以很快就聽出來演奏的是挪威作曲家格里格為易卜生的詩劇《培爾·金特》第四幕所譜的曲子《索爾維格之歌》：當為飛黃騰達而不擇手段、飄泊四海的培爾·金特歷盡滄桑、一無所有地回到故鄉，他的母親已經在對兒子痛苦的思念中離開人世。然而，他那穿秋水的未婚妻索爾維格卻還守在自家的茅屋前紡紗，并反復唱著這首歌：“冬天已經過去，春天不再回來；夏天也將消逝，一年年地等待；我始終深信，你一定能回來；我曾經答應你，我要忠誠等待你，等待著你回來；無論你在那里，愿上帝保佑你；我要永遠忠誠地等你回來，等待著你回來……”

馬煜能聽出來桑離不是小提琴科班出：的技巧還不夠嫻，有幾理得還稍顯生。可是馬煜不得不承認，那種浸染著格里格式想念與憂傷的味道已經深深附著在琴弦上，讓人很輕易就能聽懂心里的那些寂寞、憂傷、思念。他甚至有了淺淺的好奇：這個漂亮而年輕的子，不快樂嗎？在想念誰？

又過幾天，馬煜很晚才從公司下班回家，路過“你我咖啡”的時候，過落地玻璃窗，居然又看到了桑離。

淡橘黃的燈下，桑離穿一件墨綠的寬袖上，配一件波希米亞風格的黑寬下擺長，披散著的長卷發，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閉著眼睛，仰頭靠在后一個的靠墊上，耳朵里塞著耳機，一不。馬煜忍不住地好奇：在聽什麼歌，居然可以這樣神？

馬煜就那樣靜靜站在路燈下，看著玻璃窗的子，覺得就像一個謎，一個有答案、卻又不肯公開答案的謎。

馬煜一直這麼靜靜地看著，看仰起的下線條優，看閉上的眼睛睫很長。黑夜的大背景中，坐在暖燈的咖啡店里，從玻璃外面看上去，就好像一個和的發。馬煜的腦海中立即浮現出那支《索爾維格之歌》，悠揚的、哀怨的、和緩的，像寧靜的水流，淌過已經干涸了太久的心田。

那晚馬煜失眠了。

他不知道以自己32歲的年紀還會不會承認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鐘”——作為一個結過婚、離過婚、有孩子的男人，他的32年已經經歷了很多常人所沒有會過的恨仇，說起來，倒更像是一部電視連續劇。他也不是沒有過什麼人，那時候那些純真的懷擱在今天一樣人肺腑。可是后來他知道了：所謂，其實不過是生病時的一杯水、哭泣時的一個肩膀、孤獨時的一個懷抱，是彼此依靠的相扶相持，而不是什麼氣回腸的海誓山盟。32年里，他過，也失過。現在他一個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或許，他也不需要什麼。

可是，他不能否認每次看見的時候那種特殊的覺，的，似乎是種憐惜。是的，就是憐惜，就是覺得孤獨、寂寞、憂傷。所以他迷了：以那樣的子，舉手投足都有超然的靈氣，怎麼會允許自己這麼孤獨，這麼寂寞，這麼憂傷？

馬煜就這樣開始佇立在桑離未曾意識到的很多個生活的角落里，注視。

他漸漸知道了，這個桑離的子每天都會坐在“你我咖啡”靠窗的沙發上，聽音樂、看書，偶爾手邊還有一部小巧的白Apple筆記本電腦。

也知道了每逢周末都會在“你我咖啡”拉小提琴，有一次還彈了鋼琴。不過令他疑的是的指法極其嫻，卻在踩弱音踏板的時候整個子傾斜很多，這使的背影看上去很別扭，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壞習慣。

再后來他還知道了家就住在“你我咖啡”的樓上，Ｂ座201室——那應該是一套100平米左右的房子，不大，是適合兩口或三口之家使用的兩房兩廳。他就越發好奇了：他不明白這個子是以什麼為業，又怎麼會有這麼多錢，不僅買“櫻園綠景”的房子，而且還從來不見去上班！

馬煜本沒有意識到，他對桑離的這種關注已經完全超乎了鄰里之，如果說不是“”，那至也是“曖昧”了。他還不自知地養了路過“你我咖啡”時就有意無意就往靠窗位置上看一眼的習慣，偶爾和桑離的目相撞，還能看見淺淺的笑容。

那笑容，淺得就好像水面上一點點風吹過留下的漣漪，若有若無，卻一圈圈延宕開來，直到漾滿了整片湖泊。

32歲的馬煜是一家文化傳播公司的老板。

公司不大，但在業也算小有名氣。主要承接一些文藝展演活，諸如上一年的“永遠的向日葵——梵·高作品展”、“芙蓮·小劇場話劇周”，還有今年春節附近的“消費品百年展”，都上了時尚報刊，很出了一陣鋒頭。在這個登又洋派的城市里，畫廊、小劇場、音樂廳之類的文化休閑場所比比皆是，附庸風雅的人們與真正熱藝的人們混雜在一起，為馬煜的事業提供了一個無比巨大的舞臺。

值得一提的是馬煜還是個“海歸”——德國留學歸來的文化管理博士，貨真價實。其實這個專業在國不過剛興起十年左右，爬滾打著培養了一批紙上談兵的所謂“專業人士”，同時面對著一個空混的市場空間。很多朋友都曾說：假使馬煜愿意投三尺講臺，“德造博士”這樣的英一定是炙手可熱，任憑哪所高校都會心甘愿地支付幾十萬元的“安家費”和科研啟經費吧？

可是馬煜毅然放棄了這一切。他選擇白手起家，經營一間小公司，起早貪黑地奔走在把它“做大做強”的道路上。起步的那些日子他不想再提起了——居然可以讓人連憶苦思甜都放棄，個中辛苦可想而知。

他只是很珍惜現在的日子：和兒住在“櫻園綠景”復式的房子里，常有機會去日本或香港，可以帶回各種款式的HELLOKITTY充實兒的玩房；和十幾個下屬一起熬夜，策劃功后觀眾們滿足的表會令他覺得很有就；偶爾也去不遠一所大學的圖書館看書，那樣寧靜的時讓他很容易就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還有那些青真摯的年華。

馬煜知道，自己是個喜歡懷舊，但不沉湎于懷舊的人。所以他對桑離就越發好奇了：的種種，或微笑，或憂傷，都帶著濃重的舊日氣息，好像在追憶什麼，永遠放不下。他漸漸開始期待能有合適的機會和說說話，他還記得，自始至終，只對YOYO說了一聲“再見”，而他，只不過收下一個淡淡的、幾乎找不到出的微笑。

A-4

這個機會很快就到來了。

那天，那樣好的場景，甚至讓他以為那是一張手繪的明信片。

午后溫暖的下，馬煜記得，那些櫻花開了，飄飄灑灑在風里搖曳。因為是工作日，小區里的人不多，而桑離，穿一件寬下擺的長，倚在櫻花樹下的長椅邊。

在唱歌。

因為櫻園很大，所以站在遠的馬煜要側耳傾聽。然而沒過多久，那悉的旋律就讓他大吃一驚！

居然，是莫扎特《魔笛》中《夜后詠嘆調》的第二幕——《復仇的痛苦》？！

馬煜完全呆住了，或者說，本就是張口結舌！

完的高音F，華麗的花腔詠嘆調，快速的唱法……作為花腔高音詠嘆調史上數一數二的名曲，這是多人都唱不好的角！可是，桑離，居然唱得這樣好？！

的櫻花背景下，馬煜覺到自己在的歌聲里凝固一石柱。

無法運，也不想運，只是站在那里傾聽，大氣都不敢一口，唯恐打斷這樣激四溢的演唱。他迷了：那個每天懶洋洋、安靜坐在角落里的桑離，還有眼前這個沉浸在夜后角中用全部生命與力量唱歌的桑離，究竟哪個才是真的？

終于一曲唱畢，桑離緩緩低下頭，長發遮住了的臉。

的左手還是撐在椅背上，可是全都好像消失了力氣。在邊，櫻花樹被風吹得搖擺起來，一些花瓣落下來，其中一片落在肩頭上，而沒有察覺。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長長吁口氣，抬起頭，緩緩走到長椅前坐下。也是在那一刻，桑離察覺到不遠探究的視線。扭頭，看見櫻花林邊緣那個修長拔的影。

微微瞇了眼，抬手擋住耀眼的線，就那樣靜靜地盯著他看。

馬煜略一遲疑，還是走上前，說：“你好。”

沒有稱呼，因為他不知道稱呼什麼好——桑離？桑小姐？這些稱呼似乎都太遙遠，而他總莫名地覺得彼此早就識。

笑了，微微頷首：“你好。”

“你唱得真好，上次聽這首歌還是在歌劇院，”馬煜不無憾地說，“你應該站在舞臺上唱，芒四。”

有點前言不搭后語，可是馬煜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只能這樣簡略地抒發自己的想。

桑離愣一下，很快又微笑了：“是嗎？謝謝你。”

把頭轉過去，看著遠方那漸漸變赤紅的夕，還有風里飄搖的櫻花樹，過很久，才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站在舞臺上了，本來，我以為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舞臺上的。”

馬煜瞪大眼看著，的皮白皙，在夕照耀下鍍一層暖紅線條。

“馬煜，”這樣稱呼他，“你曾經有過什麼理想嗎？”

馬煜稍怔，過一會說：“我曾經有很多理想，可是后來都出現了這樣那樣的變故。現在，我只想做好我能做好的事，別的不愿意想太遠。”

桑離輕輕點頭，看他一眼。馬煜看到的眼睛像是蒙了霧氣，表卻是笑著的：“是啊，如果我能早知道這一點，或許很多人都不會不幸福。”

自言自語一樣：“現在，我也只是想做好我能做好的事而已。”

不說話了，馬煜也不說話，他們就這樣并肩坐在夕中的櫻花林里，春天的暖風吹在上，挾裹著淡淡櫻花香。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煜聽到低低的聲音：“曾經，我想做中國最好的高音歌唱家，在最好的歌劇院里唱獨唱。”

馬煜再次怔住了。

桑離也沉默了。

最好的高音，最好的歌劇院……那輝奪目的一切好像仍舊盤旋在桑離的腦海，一閉眼就可以看見樂隊盛大的陣容，而自己站在最前面，穿黑曳地長，俯瞰著臺下模糊卻集的人群……

桑離閉上眼，努力擋住眼底那些快要肆的意，一只手下意識地攥了擺，手心濡一片，似乎想要抓住什麼。

然而明白，那些走遠了的，那些看不見的，待想要抓時，已經都來不及了。

留給的，只是在每個夜晚，用格里格式的憂傷唱：我要永遠忠誠地等你回來，等待著你回來，若已升天堂，就在天上相見，就在天上相見……

桑離知道，自己的這段青春，就是一闋“別離歌”。

因為，從來到這個世界上起，別離，就是的生命中，最需要去習慣的一件事。

B-1

桑離出生那天，天空是灰的。

那是十月里的一個早晨，七點了，天卻還是著。桑離的爺爺蹲在院子里“嗤啦”、“嗤啦”地一口小鋁鍋，桑離的一邊煮蛋、燉湯一邊翹首以盼，同住一個小院的南楊媽媽被這種喧鬧的聲音吵醒，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走到院子里問：“生了沒？”

桑急得什麼似的，又不好意思表達得太急切，只是抱怨：“還沒呢，說是今天生，也不讓我去，非得讓我在家燉湯。”

南楊媽媽笑：“桑家長孫呢，可得把湯熬好了，到時候小菲水多，孩子長得白白胖胖的，您就可著勁兒疼吧！”

這話說得好聽，桑爺爺也忍不住“呵呵”笑了，回頭看看南楊媽：“小菲要是有你那麼爭氣就好了！”

一邊說一邊抱怨：“又不是養不起，計劃生育個屁啊！”

桑嘆口氣：“要真是個丫頭，還能不養？”

“那就再生一個！”桑爺爺擰著眉頭說。

南楊媽愣一下：“不是吧？罰得厲害呢！前邊院里秦壽祥家超生，被單位一擼到底呢！沒開除已經不錯了。”

桑爺爺抬眼看南楊媽一眼：“要是你當時生的是閨，你就不生了？”

南楊媽媽想了想，覺得自己好像也會不甘心，這才嘆口氣，不說話了。

也是這時，被吵醒的南楊著眼睛從屋里走出來，上套件手織，睡眼惺忪地打招呼：“爺爺！！”

桑爺爺的目立馬變得溫起來，一邊鍋一邊笑瞇瞇地：“楊楊你被我們吵醒了？”

南楊也誠實地點點頭：“好吵！”

桑爺爺哈哈大笑，順手用唯一干凈的手腕拍拍南楊：“等有了小弟弟，更吵！”

南楊眼一亮：“弟弟啊？在哪？”

桑爺爺很得意地展示一下手里的小鋁鍋：“看見沒有，爺爺得把這個鍋干凈了，給我大孫子熬喝，一會完了帶你去看弟弟啊！”

南楊興高采烈：“好啊好啊！”

話音未落，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孩子呼嘯著沖進來，臉被風刮得通紅，表卻很激，沖桑爺爺喊：“爸，生啦生啦，嫂子生啦，是個小姑娘，可小啦！”

“姑娘？”桑爺爺好像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愣愣地看著報信的小兒，另一邊，桑也愣住了，自言自語，“不是，那肚子形狀，是男孩沒錯啊……”

南楊也傻乎乎地看著桑爺爺：“爺爺，是妹妹啊，不是弟弟啊！”

他的思維還很直觀地做出了反應：“那誰陪我去粘知了啊？”

大人們當然不會知道，四歲的南楊期盼一個可供自己差遣的弟弟已經期盼了很久了——他很期待有那麼一天，自己可以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前面，手里拿一長長的竹竿，頂端粘一團面調的糊糊，在夏天的午后百發百中地粘“知了”（學名：蟬）。而一個乖巧聽話的弟弟走在自己后，隨時撐開布袋子收容戰利品，然后用敬佩的目注視自己……

“砰”地一聲，南楊的幻想被打斷。他定睛一看，發現暴怒的桑爺爺已經揮手把得錚亮的小鋁鍋狠狠摔出去，劃出好大一條弧線，險些砸到剛進門的南楊爸爸上！

剛買完早餐回來的南楊爸爸南林被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把手中的豆漿、油條保護好，抬頭問呆若木的媳婦和兒子：“怎麼了？”

南楊媽媽扭頭看看已經怒氣沖沖轉回屋的桑爺爺，再看看紅著眼眶一個人嘟囔“怎麼是姑娘呢”的桑，嘆口氣，做個口型：“孩……”

南林恍然大悟，也跟著嘆口氣。

只有南楊，在短暫的失之后迅速高興起來，抓著桑的圍一疊聲地要求：“我要看妹妹，我要看妹妹……”

他很快就如愿以償了——隔著嬰兒室的玻璃窗，他騎在爸爸脖子上看到了那個皺的小孩，那大腦門、那小胳膊、那紅皮、那小眼睛……哈哈哈，真丑！

所以，從出生開始，桑離的存在就帶給南楊無與倫比的快樂——的丑襯托出他的帥，的矮襯托出他的高，的弱小襯托出他的威猛……

直到很多年后，的放棄襯托出他的堅守——可是這一次，他一點都不快樂。

就這樣，在“計劃生育”政策剛開始實行后不久，桑離來到這個世界上。因為這個計劃，顯然已經注定得不到爺爺無微不至的疼。

并且，更不幸的事隨后發生：桑離出生后5小時，也就是桑離的小姑姑跑回家報信后不久，桑離的媽媽死于產后大出。

桑離——意思就是姓桑的、甫一出生就帶來別離的孩子。

這是爸爸給取的名字，因為爺爺已經不屑于給這個“小掃把”取任何名字，哪怕是“狗剩”這樣的都沒有必要。

唯一對“小掃把”的到來表示由衷歡迎的顯然就是在兒園讀中班的南楊小朋友——他基本已經達到了今天五星級“月嫂”的敬業度，只要一有時間就駐扎在桑離邊，看那個襁褓中的小嬰兒睡覺，而且還能看得有滋有味，百看不厭。漸漸地，桑也就把監護桑離的任務給了他，囑咐他：“妹妹醒了就來我。”

南楊鄭重其事地點點頭，一本正經地爬上炕沿（那時候北方城市里也是用炕不用床），用烏溜溜的眼珠瞪著桑離看。偶爾出手桑離的臉頰，心很驚嘆為什麼孩子的臉可以這麼！他很奇怪這個小東西的“小”——為了驗證桑離是個完整意義上的“人”，他專程打開桑離的襁褓，確認了確實是有十個腳趾頭的。然后他就越發想不明白：明明什麼也不缺，怎麼就會比自己小這麼多？

大概也就是從那時起，他開始對桑離心懷憐憫——你看看這手，也太小了，如果去兒園，一個桃子都抓不住！

從小，南楊就是個有心的孩子。

桑離當然不記得這些片斷了，南楊也很模糊。所有關于這些事的敘述，甚至那個被扔掉的小鋁鍋，其實都出自南楊媽媽的回憶。是個小學語文老師，講故事的本領很高超，聲并茂。桑離之所以相信這個故事的真實，其實也不過是因為記憶中的爺爺就是不怎麼待見，而時代全部的伙伴，也只有一個南楊。

南楊毫無疑問很重視這個妹妹。

在桑離剛剛能走路的時候，爺爺生病了，肺癌。家里兵荒馬，一直沒有再婚的父親頭大如斗，每天奔走在家和醫院之間，為老人家的久治不愈發愁、為醫藥費的滾雪球發愁。更不用說，本來就不好，現在已經支到了高、冠心病一起出來為虎作倀的地步。在這樣的背景下，桑離是個被忽視的小生命——后來，這個還不會說話的小孩干脆被送到南楊家，每天晚上和南楊同一個被窩睡覺，而他居然還會給唱兒歌？！

南楊媽媽也覺得很驚訝——在桑離出生前，南楊恨不得能上房揭瓦，可現在為了哄桑離睡覺，南楊居然肯老老實實八點上床。南楊媽媽當然無法理解南楊的心：他一方面是在培育自己的小跟班，而另一方面則是在心疼一個手小腳小的“洋娃娃”。但是不管怎麼說，桑離第一聲喊出來的不是“爸爸”，而是“呀呀”——仔細聽，或許像是“楊楊”。

桑離就這樣在被忽視的境地里學會了走路，學會了說話。第一次說“爺爺”的那天，天很冷，下了很大的雪，五站路外的人民醫院病房里，爺爺永遠閉上了眼。

所以，從有記憶開始，桑離就只記得和爸爸的模樣。

是桑離生命中的第一個神明。

是個心眼很好、很善良的老太太，一輩子做了很多好事，比如給別人做，或者在有人家吃不上飯的時候送一小袋米。堅信善有善報，所以完全不相信老桑家就這樣“絕后”了。甚至很多次員過自己的兒子另娶，再生個孩子，堅信那一定是個男孩！所以，看桑離的眼神就像看一個過客，最多不過像是親戚家的孩子。不打桑離，不過待也不熱絡，到時間了就喂米湯，有牙之后就定期喂飯。小孩子大約都在初學吃飯時不太乖，也不急，看桑離不肯乖乖吃飯就把碗放下，起去做別的活，直到桑離了哭，再繼續喂。

所以小時候的桑離就一直很乖——說“吃胡蘿卜會變聰明”，就像吃藥一樣吃自己最討厭的胡蘿卜；說“吃鴨會補，臉蛋紅撲撲”，就閉著眼睛吃脆生生卻很嚇人的菠菜炒鴨；說“不要放鞭炮，會炸斷手炸瞎眼”，就真的躲得遠遠的，并在此后的二十幾年里始終害怕鞭炮這種東西……幾乎是下意識地認為：凡是說的就一定是對的。

那是一種發自心的敬畏——直到后來長大了，敏的桑離才知道，那不是撒的依賴、不是甜膩的眷念，而只是一種順理章、習慣自然的敬畏。

尤其是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徹底摧毀了桑離孩時代的自尊。因為那天，在泛著濃重來蘇水味道的急救室里，用最后一力氣對桑離的爸爸說：“再找個吧，生個男孩，別絕了后……小菲用命給你換了個機會呢。”

那年桑離五歲，上兒園大班，再有一年多就會為一個榮的小學生。都說孩子早，雖然不懂為什麼說媽媽的命給爸爸換了個機會，可還是清楚懂得了、爺爺，包括所有人的心愿——他們想要個弟弟，無論多麼恐懼，他們還是想要給一個弟弟。

而，什麼都改變不了，什麼都無法支配。

B-2

桑離的爸爸桑悅城是那種沉默的男人。

他不怎麼說話，也不怎麼笑，常常皺著眉頭，好像總有什麼解不開的難題。他和妻子是中學同學，說不上如膠似漆，可是在妻子死后他也并沒有多麼強烈的再婚愿。他總是盯著桑離看，看在院子里挖泥土、在水桶中舀水玩，有時候教走幾步路，有時候簡單說幾句話。他甚至從來沒有像別人家的爸爸那樣迫不及待地教兒說“爸爸”，他看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迷路而又陌生的小。

所以，桑離依賴南楊，倒不如說是從南楊那里，下意識地尋找自己缺失的父。

彼時南楊已經讀小學三年級，在媽媽的教導下還會背不“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之類的唐詩。小男孩的天已經被熱鬧的校園生活充分發掘出來，基本屬于“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的敢死隊分子。不僅用一條椅子把班里欺負生的男生揍掉了一顆門牙，還往罵自己的老師家玻璃上扔過磚頭。媽媽的話基本不聽，爸爸的“竹板燉”也沒起什麼作用。但奇怪的是，只要事和桑離有關，就很有商量的余地。

比如那年夏天，九歲的男孩子總喜歡在外面瘋，有時候瘋得不回家。南楊媽媽急得到找，終于在天黑之前等到了拎一只鞋、淋淋往家走的南楊。

南楊媽媽氣壞了，遠遠瞅著走過來的兒子，恨不得把手里的鍋鏟子劈頭蓋臉扔過去。南楊大概也知道不好，低眉順眼地灰溜溜往家走，路過媽媽邊的時候幾乎像裝了發機一樣撒就往里屋跑。

“站住！”南楊媽媽拉長了臉大喝一聲。

南楊老老實實地停住了。

“去哪了？”

“去……游泳了。”南楊的聲音一聽就是很心虛。

“放學不回家，去游泳？！”媽媽的聲音眼見著就吊高了起來。

“大家都去……”南楊畏畏地抬頭看看媽媽，“我不去，會被笑話！”

“鞋呢？”媽媽氣得快冒煙了。

“三班的劉杰太壞，上岸的時候推我一把，我絆一腳，鞋掉河里了。”南楊低頭伏法。

南楊媽終于忍不住，鍋鏟子劈頭蓋臉往兒子背上敲。南楊一看不好，撒就在院子里轉著圈逃命，南楊媽媽跟在后面追，偶爾一鏟子邊蹭過去，就聽見南楊一聲聲虛張聲勢的慘。稍不留神就踩翻院子里的盆盆罐罐，一時間院子里飛狗跳。

南楊媽媽一邊打一邊罵：“你不好好學習，就知道玩！你就想著自己，怎麼不想想別人？明明說好了去接小離的，你怎麼能忘得這麼快？小離才5歲，認識回家的路嗎？平時看你拿小離當個寶，到了自己要玩的時候還不是把給忘腦袋后面去了？！一個人在兒園門口蹲著等你等到差點中暑了你知不知道？”

“轟”地一聲，南楊的腦袋里炸開一大朵蘑菇云——小離？！

南楊這才想起來，今天早晨桑叔叔專門囑咐他，說自己要加班，讓他代自己去兒園接桑離！

南楊猛地收住腳步，表驚恐地僵在了院子中間。南楊媽媽沒想兒子會突然停下來，一鏟子就拍到兒子脖子上，頓時鼓起一大片紅腫。媽媽嚇得什麼似的，一把扔了鍋鏟子想要沖上去看看兒子有沒有被打壞，可是同一時間南楊已經拔往桑家跑，一邊跑一邊喊“小離小離……”

那一頭冷汗冒得——這件事的發生直接導致在此后十幾年的時間里，南楊都是班里最細心謹慎、踏實靠譜的學生。當然，這是后話。

而那天那件事也在南楊沖進桑家，看見了趴在炕上翻小人書的桑離那刻心驚膽戰著終結。南楊當時真是恨不得把桑離抱在懷里！不過桑離在看見南楊全上下水淋淋的慘狀后，就已經在第一時間撤退到南楊夠不著的炕里邊。瞪著眼看站在炕沿邊滿臉傻笑的南楊，臉上滿是懷疑的神。

而親眼看見桑離沒事后，南楊才真是長舒了一口氣。

后來才知道，那天是路過兒園的鄰居看見了蹲在兒園門口可憐兮兮的桑離，便好心帶回了家。不過從那以后，南楊主把接桑離回家的職責攬上，一直到讀小學三年級，可以自己回家為止。為此南楊媽媽還老懷大地對南楊爸爸說：“咱兒子真是懂事了呢，放學也知道按時回家了。沖這也得謝謝小桑離不是？”

而南楊則在此后的很多年里都記得那段時：下午四點鐘，他牽著桑離的手走在人行道上，夕照在他們后，把細長的影子投到前頭。他們調皮地互相踩著對方的影子往前跑，那時候桑離會出天真爛漫的笑容，笑聲像銀鈴鐺一樣，清脆悅耳。

那是罕見的桑離的大笑，也是永恒的南楊的年。

現在想來，好在那時候“早”這一說還不太普及，不然的話，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的南楊媽媽肯定要懷疑自己的兒子是不是從小學起就早了。

因為，南楊真是把桑離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呵護得。

南楊第一次為桑離打架是在桑離快要上小學之前，某天，大約是暑假里的一個午后，南楊在家里看著自己的《暑假作業》冊子昏昏睡。

有道思考題：在五個箱子里放著同樣多的蘋果，如果從每個箱子里拿出45個蘋果，則五個箱子里剩下的蘋果數的總和等于原來兩個箱子的蘋果個數的和。那麼，原來每個箱子里有多個蘋果？

南楊一邊咬鉛筆頭一邊瞪著題目怒火中燒：這世界上真是有人閑著沒事做！好端端的蘋果不吃，拿來拿去的干什麼？！

他心里還惦記著傍晚要播放的畫片，心思飛得到都是，所以當有人在門外敲玻璃的時候他馬上就聽到了，立馬起去開門。

站在門口的男生正在大口大口氣，一邊一邊說：“快，桑離……路口，打起來了……”

南楊一聽就急了，也不管自己還穿著拖鞋就往巷子口跑。遠遠地就聞見約的香氣，南楊一邊跑一邊急著往芙蓉樹那里張，可是什麼都看不到。

南楊家住的這條胡同有個好聽的名字“花樹里”，是因為巷子口有一棵很大的芙蓉樹而得名。每年六月芙蓉樹開花，紅的絨樣花朵香得不得了，不僅孩子們，就連大人都很喜歡。桑離也很喜歡這棵有紅花朵、香噴噴的樹，于是南楊還在樹上用鉛筆刀刻了一個碩大的“離”字。刻完不久就被爸爸發現了，做警察的爸爸以兒子“破壞公”的罪名狠狠賞了他的屁幾掌。不過南楊屬于典型的“好了傷疤忘了疼”，每次走過那棵芙蓉樹都要心滿意足地看看那個“離”字才回家。

這天，南楊剛跑到樹下就聽見不遠有吵嚷聲。他急忙跑過去，就看見一群男孩子把桑離圍在了中間。

為首的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子用一手指頭桑離的頭，口氣很不善：“小掃把星，說你怎麼了？我說的不對嗎？你媽被你克死了，你爺爺也被你克死了，好像年前你也被你克死了，是不是？怎麼了，你不服啊？”

他一邊說，后的一個男生一邊故意揪桑離的頭發，桑離覺得疼，就一個勁地往后。一邊一邊大聲說：“我不是掃把星，誰說別人是掃把誰就是掃把星！”

“吆呵！”為首的男孩子瞪大眼，“你踩了我的腳，撞掉了我剛買的冰你還有理了！？”

他一邊說一邊用腳踢踢地上掉著的蛋冰，對桑離說：“要麼你吃了，要麼你賠我的冰！”

后的男孩子們也開始起哄，有人甚至用手中的水槍向桑離噴水。桑離努力地躲著噴過來的水柱，終于忍不住“哇”地哭出聲：“你們欺負人！”

南楊覺得自己快要炸了。

他只記得自己大吼了一聲：“你們找死啊！”

然后他就沖上去，和一群男孩子打一團。的細節他也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努力躲避那些拳頭和腳，手狠狠揮出去，打到了人，然后又被人打。地上翻騰起塵土，嗆到南楊眼里，他的眼睛刺痛，什麼都看不見了，只能憑意識見人打人、見鬼揍鬼。戰況一片混，到最后是“虎不敵群狼”——南楊從頭到腳遍布瘀青紅腫，一看就是被人當活靶子揍過。

且最慘的是：回家之后，遍鱗傷的南楊又被爸爸在屁上“深化”了五個指頭印！

然而，他還是笑著給桑離眼淚，數落啜泣著的桑離：“哭什麼哭啊，你是水龍頭啊？”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自己傷的屁，趴在炕上逗桑離開心，說：“小離乖啊，不要哭，小離才不是‘掃把’，哪有這麼漂亮的掃把啊？哥給你講故事吭……嗯，講啥呢……”

他轉轉眼珠子，終于想起一個故事：“小離你聽著，我給你講《一只烏口了》的故事啊，你聽好啊。”

“有一只烏口了，它到找水喝。就看見一個瓶子，瓶子里面有水。可是瓶子很高，瓶口很小，里邊的水不多，它喝不著。怎麼辦呢？”南楊賣個關子，看見桑離果然不哭了，瞪大眼看著他，就很得意。

“烏看見旁邊有許多小石子，它就想出辦法來了。烏把小石子一個一個地銜過來，放到瓶子里，瓶子的水漸漸升高了，烏就喝著水了，”南楊很高興地看桑離，“烏是不是很聰明？”

桑離想了想，點點頭，有點咧開了，南楊很高興。

他想了想，撐起上半活一下麻了的胳膊，決定再講一個故事：“那我再給你講個司馬的故事吧。”

“司馬是什麼？”桑離口齒清楚，雖然不知道“司馬”是哪三個字，但模仿得極為準確。

“司馬啊……”南楊愣一下，心想這怎麼說呢，上課老師說什麼來著？想了會沒想出來，就果斷地告訴桑離：“司馬就是個小孩，姓司，家里養馬的，就司馬了。”

桑離很欽佩地點點頭。

南楊繼續講：“司馬這個小孩啊很調皮，他有一回跟幾個小朋友在花園里玩，結果有個小朋友不小心掉到大水缸里了。別的小朋友都慌了，哭著喊著去找大人。只有司馬沒有慌。他舉起一塊石頭，使勁砸那口缸，幾下子就砸破了。缸里的水流出來了，掉在缸里的小朋友就得救了！”

他一邊繼續趴著，一邊興高采烈地問桑離：“司馬是不是也很聰明？”

可是他絕對沒想到桑離小朋友類比與聯想的能力實在是太高超了，因為直腰板站在炕邊，認真地看著趴在炕上、活不便的南楊，一本正經地問：“可是哥哥，為什麼司馬不往缸里放石頭呢？等水都流出來，小朋友就得救了啊！”

南楊徹底傻了。

后來，又過了很多年，南楊都狡辯說當時他不是笨，也不是反應遲鈍，而是被桑離的天資聰穎嚇到了。桑離總是撇撇看著他，看他窘得不得了的樣子，看他揮舞著胳膊作勢要“殺人滅口”的表，最終笑起來，陪他瘋、陪他鬧。

而往往這時，窗外的天氣正好，樹葉泛著明亮的暈，巷子口的芙蓉樹開花了，香氣彌漫了整整一個夏天。

就好像那句偶然看來就很喜歡的宋詞——“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之所以喜歡，是因為這句詞里有滿滿的青蔥淡然與田園靜謐，仿佛是對孩時代那些天真爛漫與恬靜溫存的溫概括。

B-3

桑離認識常青那年，九歲。

那年桑離讀小學三年級，見過的所有人都說，桑離是個很漂亮的孩子。

關于“漂亮”，南楊媽媽說這是種傳。形容桑離媽媽的樣子：皮很白，下尖尖的，眼睛很大，很有靈氣，頭發是那麼烏黑濃的一大把，被扎的辮子，額前的劉海整齊集，笑起來的樣子那麼明。

桑離很認真地聽，神甚至有些貪婪，似乎這樣聽，就可以看見媽媽的樣子——不是照片上靜態的媽媽，而是會笑、會說話、活生生的媽媽。

那時候，對小桑離來說，媽媽就是一個神祗——在那里，始終都在，無論桑離多麼委屈、難過、憂傷、孤獨，總還有媽媽在天上看著自己。雖然媽媽不說話，然而桑離堅信的目落在自己上，專注而深。

這是一種執著的堅持，也因為了這樣的堅持，桑離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沒有媽媽的孩子。

直到那年，第一次看見常青。

是燦爛的午后，夏天的芙蓉樹散發濃的香氣，桑離和南楊在胡同口爭論《恐龍特急克塞號》上一集的結局，只是一回頭，就看見爸爸和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人并肩走過來，那人手中還牽著一個七八歲年紀的小孩。

爸爸很遠就看見了桑離，便喊：“小離，過來！”

桑離看看南楊，他也直直地看著那個陌生的人，與人手中牽著的陌生的小孩。南楊看了又看，還是覺得那個小孩沒有桑離漂亮。也是直到長大后他才知道，他對桑離的好，是源于他覺得桑離是個值得憐惜的洋娃娃，而且，也只有桑離，才是那個值得憐惜的洋娃娃。由此他也確定了一件事，就是桑離在這個世界上，那是獨一無二的。

桑離走過去，表很平淡。

爸爸略微彎彎腰，指著旁邊的子說：“小離，這是常青阿姨，阿姨好。”

桑離抬頭，閃過常青后明亮的太，瞇了眼，過很久才說：“阿姨好。”

常青笑了，笑起來的樣子一定沒有桑離的媽媽好看（因為桑離從來不相信這世界上還有人笑起來會比自己的媽媽還好看），可是的笑容很溫和。

松開邊小孩的手，蹲下，用兩只手輕輕桑離的臉頰，然后看著桑離的眼睛說：“桑離，我‘媽媽’吧。”

桑離瞪大了眼。

直到很多年過去，長大后的桑離看了很多電影、電視劇，看到那里面的人小心翼翼想要獲得一個非親生孩子的認可時，看著那里面或兇神惡煞或謹慎卑微的“后媽”們，總是習慣撇撇。

因為總是會想起常青，想起溫和的笑容，還有平和從容的語調，不慍不火，第一次見面就對說“桑離，我‘媽媽”吧”……

再也沒有見過那麼不拿自己當外人的“后媽”。

可是后來，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常青，雖說不上多麼討人喜歡，可是也并不討人厭。

常青是個音樂教師。

與桑悅誠結婚后，從原來的家里搬來一架鋼琴，教桑離唱歌：山谷里，靜悄悄，什麼在飄飄？薄薄的霧，淡淡的煙，飄呀飄得高。山谷里，靜悄悄，什麼在閃耀？紫杜鵑，紅梅花，開呀開得俏。山谷里，靜悄悄，什麼在奔跑？小溪流，小野兔，活蹦又跳。山谷里，靜悄悄，誰在把鼓敲？地質隊叔叔的小鐵錘，敲得山谷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一起學唱歌的還有常青離婚后帶來桑家的兒田淼。雖然邏輯上應該有音樂世家的傳，可是田淼的條件莫名就比桑離差許多——盛夏午后，整個小院都籠罩在炎熱的氣息中，然而桑離的歌聲那麼清澈明，好像山泉水一樣清爽。南楊坐在院子里打盹，醒來時就聽見桑離的聲音唱：山谷里，靜悄悄，什麼在閃耀？紫杜鵑，紅梅花，開呀開得俏……

南楊愣住了，過很久才知道眨眨眼睛瞪著桑離家的門，心里納悶：這是桑離？

桑離的好聲音也讓常青很吃驚。

做了十年音樂教師，還是第一次見聲音條件這麼好、樂也好得出奇的孩子。是那樣聰明甚至明的子，承認自己的初衷不過是為了繼續教田淼唱歌，可是沒有想到，田淼那樣聽上去音準還可以的孩子，和桑離相比差距會那麼大。畢竟是音樂教師出，才惜才的念頭戰勝了一個母親的自私。于是，那天晚上鄭重其事地向桑離父親提出：送桑離去年宮參加合唱團吧。

這是桑離命運的一個轉折點，因為那之后不久，桑悅誠終究還是架不住常青的勸說，在夏末秋初的一個周日，親自送桑離去了年宮。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與學唱歌的桑離一起去年宮的，還有好說歹說才說服媽媽恩準自己去學小提琴的南楊。

初中一年級的南楊和小學三年級的桑離，就這樣再度為了同路人。

其實桑離一直很納悶南楊的小提琴之旅，走在去年宮的路上，桑離便問南楊：“哥，你為什麼學小提琴？”

南楊提一提手里的琴匣，想了想說：“容易。”

桑離瞪大眼：“小提琴容易嗎？”

南楊點點頭：“本來想學鋼琴的，后來發現鋼琴太貴，占地方又大，我家哪有地方放啊。小提琴就好多了，便宜又方便。而且我看電視里，指揮還要和拉小提琴的握手，特別有面子。”

桑離頓時用崇拜的目看著南楊。

也是多年后，桑離才知道小提琴其實一點都不便宜，尤其是一些極品小提琴，價格更是可以達到數百萬金。而南楊所說的能和指揮握手的，是響樂團中的第一小提琴，而那本就不是一般人能夠達到的境界。

不過不管怎麼說，南楊的小提琴之路算是開始了。開端自然很崎嶇——學《圣母頌》的時候，好端端一首曲子被他拉得好像踩了貓尾一樣聲嘶力竭。那吱吱嘎嘎的聲音聽得南楊爸爸快崩潰了，可是南楊媽媽堅決支持兒子的音樂事業，所以南楊爸爸不敢有任何怨言。當然桑離更不敢有什麼意見，只是逢南楊練琴就捂著耳朵目呆滯地看著南楊，不說話。南楊自己也煩得很，覺得有點“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意思。可是既然已經夸海口說“一定不會浪費買琴的錢”，同時又為了能繼續陪桑離參加每周末的年宮訓練，南楊哭喪著臉還是把練琴這項偉大的事業堅持了下來。

那時候或許誰都沒想到，本來南楊是為了桑離而學小提琴、南楊媽媽為了不被兒子糾纏而允許他學小提琴、南楊爸爸為了不被妻子嘮叨而忍兒子學小提琴、桑離更是為了滿足南楊的虛榮心而跟他學小提琴……可是到頭來，南楊的小提琴止步于八級水平，桑離這個一天輔導班都沒上過的學生，卻在“八級小提琴手”南楊的指導下備了演奏一些稍繁曲目的能力。

常青說過：桑離是我見過的，最有音樂天賦的孩子。

沒有人提出異議。

B-4

不過桑離和田淼的關系卻始終不好。

田淼比桑離小一歲，是個不漂亮但很明的小孩。和桑離住在同一個房間里，說白了其實不過是在桑離房間加一張床那麼簡單。可是由此所帶來的權益范圍改變為了一系列戰爭的患——桑離練歌，田淼嫌吵；田淼讀課文，桑離嫌鬧；一件服同款式買兩件，可田淼還是覺得桑離的紅款好看，桑離覺得田淼的藍款好看，于是就吵架，然后再打架……

其實不過是小孩的小心眼與小對抗，可是桑悅誠和常青的頭都漲大了無數圈。

桑悅誠就說了：“小離你要讓著妹妹點，你是姐姐啊。”

桑離倔強地瞪一眼：“明明是先罵我的。”

常青愣一下，問：“淼淼你罵姐姐什麼了？”

田淼氣鼓鼓地：“我沒罵，我說的是實話，就是壞，害死自己的媽媽，還要和我搶媽媽！”

“轟”地一聲，桑離的心里有什麼東西炸了。的臉氣得通紅，眼淚快要掉出來，可還要忍著。就那麼紅著眼瞪著田淼，在常青和桑悅誠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揮手，“啪”的一掌，就打在了田淼的臉上！

“哇”地一聲，田淼大聲哭起來。

常青和桑悅誠徹底愣住了！

過了有幾秒鐘的功夫，常青一把把田淼摟在懷里，著急地拉開田淼捂著臉上的手，聲音焦急地問：“淼淼你別哭，讓媽媽看看，有沒有事？”

而桑悅誠從呆愣中回過神來后的第一個作，就是同樣揮手，“啪”地又給了桑離一掌！

或許也是因為桑悅誠從來沒有打過桑離的緣故，力道太重，以至于桑離被狠狠打倒在地，先是撞倒一個板凳，又歪了折疊桌，而后桌上的水杯晃著掉下來，“嘩啦啦”碎了一地。

瞬間，火辣辣的疼蔓延開，麻痹了桑離的神經，也一下子卡住了本該破閘而出的哭聲。

就那麼趴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手向前方，臉邊是碎玻璃片，每一片，都倒映出一個目僵直、神空的桑離，每一片，都好像有一個好大的窟窿席卷著自己，有聲音在大聲說：桑離，沒有人要你，沒有人需要你……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約過了十幾秒鐘，桑悅誠才從盛怒與驚愕中醒過來，一個箭步沖到桑離邊，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住的胳膊，一迭聲地問：“小離你怎樣了？對不起，爸爸錯了，你哪里疼，告訴爸爸……”

他焦急地看著兒，那張白皙的漂亮臉蛋上正慢慢浮起一個掌印，桑離的角有流出來，并不多，卻目驚心。桑悅誠嚇壞了，一個勁拉著桑離，聲音都開始有點抖：“小離，你說話啊，你哪兒疼？爸爸錯了，爸爸再也不打你了！”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桑離空的、沒有焦距的眼神。那目好像穿了眼前一個勁道歉的父親、目瞪口呆的常青、眼神怨毒的田淼，一直穿到看不見的遠。桑悅誠不知道，在桑離心里，有一個正越來越大，漸漸卷出寒風來，吹得搖搖墜。的全都在疼，跌倒時撞到的地方除了傷應該還扭到了，不了，也不想。

在心里，有眼淚洶涌漲，可是的眼眶干，連一滴都掉不出來！

在風怒號的心底，那個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越來越迫不及待地重復著宣告：桑離，沒有人要你，沒有人需要你……

這聲音響起的時候，桑離覺得自己的心臟也被撕了一片一片。

在這樣撕裂般的痛苦中閉上眼，全的力氣快速消失，世界消失的剎那，終于覺到眼角有什麼東西落下來，冰涼而。

桑離生病了。

一場來勢洶洶的病毒冒趁火打劫，在此后的一個月時間里，桑離的溫始終在38-39度之間，每天被燒得昏昏噩噩，不知道時間是怎樣過去的。

可是很快樂。

因為閉上眼，就可以看見只在照片上見過的媽媽。媽媽那麼漂亮，穿淺上、格子子、襻帶皮鞋，媽媽的辮子那麼長，烏黑油亮垂在前。媽媽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只看著桑離，出手給握，然后在前面走，桑離就亦步亦趨地跟著。

媽媽——那是多麼溫暖的一個詞！

桑離常常在昏睡中出約的笑臉，沒有人知道夢見了什麼，只是看著就覺得心焦。

吃了幾天退燒藥不見好，桑悅誠便帶桑離去醫院。檢查過后，醫生開了沖劑、針劑、片劑一大堆，末了卻說：“這孩子自己不想好起來吧，其實病人本的意志才是良藥。”

聽了這話，桑悅誠心里就好像有電熨斗熨過去，火燒火燎的疼。

同樣著急的還有南楊一家，尤其是南楊，每天在學校上課都好像有無限多的心事，總想回家看看桑離是否退燒，放學回家的路上看見賣冰的，總想給桑離捎一支。可是每天迎接他的，依舊是燒得沒有力氣睜眼的桑離，是連冰都沒有力氣吃的桑離。

南楊第一次覺得自己心里像麻花一樣絞著難，他出手桑離的額頭，趴到桑離耳朵邊問：“小離，你怎麼會發燒呢？”

他還記得桑離生病第一天，臉上的那個掌印，他猜是桑悅誠的杰作，可是不敢造反，只能把桑悅誠的一條香煙撕爛了扔進廁所以示泄憤。那幾天桑悅誠找不到自己剛買回來的香煙，還很是納悶了一陣子。

直到半個月后，南楊去年宮拉琴回來，興致地再次趴到桑離床邊，對桑離說：“小離，下個月有比賽哦，年宮有4個名額呢，說是給你們合唱團一個節目，我今天看見你們合唱團的張老師了，說要挑領唱呢。你再不好起來，就沒機會當領唱嘍！”

南楊一邊說一邊笑，常青進門的時候還納悶：什麼事讓南楊高興這樣？

可是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桑離就撐著爬起來喝了一碗粥。許多天喂飯不見效的桑悅誠終于長舒了一口氣，很高興地看著桑離吃飯。也是從這一刻桑悅誠才發現：到底是養了十年的兒，就算再不喜歡，也還是有牽掛的。

他又恍恍惚惚地想起了桑離的媽媽、盼孫子的父母……他們都不在了，不在了。

有些，終究是要在心底。從這個角度來說，離開這個世界，或許是最徹底的解。

桑離大約就是從那時候起上了唱歌。

因為養病的緣故，白天家里只有桑離一個人。喜歡坐在院子里曬太，有時候隨口唱點從年宮里學來的歌曲。

其中最喜歡的一首是《讓我們起雙槳》，下午正好的午后，坐在院子里聲音干凈地唱：“讓我們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墻。小船兒輕輕飄在水中，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

這樣唱著，好像就真的看見了波粼粼的湖面、跳躍的斑、小船在水中輕輕飄，岸邊的垂柳隨風舞……漸漸，會不由自主地微笑，目看著不知名的遠方，深切地激那些音符帶給的莫名依靠。

只有在唱歌的時候，桑離才覺得自己是那樣快樂的一個人。

又過了半個月，桑離終于病愈，回年宮參加每周兩次的練習。合唱團的指導老師張老師第一眼看見桑離還忍不住心疼地說了句：“桑離，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桑離看看老師溫和的面孔，心里有什麼東西地了一下：約的，就好像是看見了媽媽的笑容，媽媽的心疼。

桑離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看著腳尖。沿著窗戶玻璃照進來，照到練功房的木頭地板上，映出明晃晃的一塊。

桑離的鼻子稍稍有點酸，狠狠眨幾下眼，直到微微的酸變了淺淺的，再抬頭時，仍舊是一個沒有什麼表的漂亮孩子。

這一天練習的是準備要參加比賽的合唱歌曲《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桑離站在合唱團前面第一排的位置，邊是高相仿的孩子，面前是揮手指揮的張老師。下意識地回頭看看后站著的團友們，突然覺得，似乎從來沒有哪一刻，像這一刻這樣有歸屬。

桑離終于知道：只有沉浸在歌唱中的時候，可以全投，可以忘記歌曲外那些自己不愿意記起的事。

這樣想著的時候，的角就忍不住漾開一小朵溫暖的笑容。然后微微揚起下，微笑著，用清澈的聲音、用全部的快樂歌唱：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

的聲音那麼好，的笑容那麼明。

三天后，張老師果然任命桑離和另一個孩子何曉竹為領唱。又過一個月，這個節目獲得那年合唱比賽的第一名，領唱的漂亮孩子桑離與何曉竹，通過電視轉播，在這個城市里家喻戶曉。

領獎那天，桑離終于知道了什麼做幸福。

原來，幸福就是做你喜歡做的事，并且為此得到肯定。

B-5

那段時間，桑離了學校里的小名人。

許多人都在電視里看到了那場比賽，看見了穿著白短袖上、藍背帶子領唱的桑離，自然也聽到了清澈的歌聲。桑離獲獎后的第一個周一，早晨去上學的路上就看見很多人在自己背后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開始時候還不明白怎麼回事，直到升旗儀式的時候，這種張變了大眾行為，才在大家好奇又羨慕的目中明白了原委。

最初的幾分鐘里，桑離站在場上，有點手足無措。

那天天氣很好，風吹過來，還傳來講臺上大隊輔導員講話的聲音，大概是在總結上周全校各班級的出勤況。桑離低著頭，有意識地避讓著大家探究的目。可是這樣的目并沒有因為桑離的避讓而有任何的收斂，反倒愈演愈烈，到后來，就連站在桑離前面的同桌都轉過頭問桑離：“哎，桑離，以前都不知道你會唱歌啊！”

桑離愣一愣，抬起頭，恰巧撞上隔壁班隊伍里幾個男生的張，收回目，就聽見同桌側回著頭，笑嘻嘻地說：“桑離你唱得真好，你爸媽在電視里看見你，是不是特高興啊？我媽看電視的時候還說，要是哪天能從那上面看見我，都能笑裂了。”

桑離愣住了。

那一瞬間，桑離似乎突然明白：假使自己的媽媽還在，這樣的榮耀不僅可以讓自己覺得幸福，更會給媽媽帶來至高無上的幸福吧？

桑離下意識地仰起頭，看著頭頂上方的藍天白云想：媽媽在那里吧？在看著自己吧？是不是也很喜歡桑離的歌？如果有一天桑離站在更大的舞臺上，唱更好聽的歌，媽媽的會不會笑得裂開來？而自己，會不會得到比眼前更加巨大的幸福？

想到這里，桑離突然高興起來。微微笑笑，抬起頭，坦然而驕傲地收下所有人艷羨的目。早晨清爽的風里，昂首的樣子那麼好看：白皙的皮、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還有孩子纖長的脖頸，劃出一道多麼皎潔溫潤的弧線！

那天，桑離知道了，從此，會唱一輩子的歌。

也是在桑離獲獎后不久，班主任任命擔任了班里的文藝委員。桑離本來就漂亮，現在更是有了站在全班同學面前指揮大家唱歌的機會，于是一瞬間就好像韌的植一樣全速舒展開來。

那時候，每天下午第一節課前有十分鐘的唱歌時間，桑離穿著和所有其他孩子一樣的人造棉運服站在講臺上，舒展雙臂，像年宮的張老師那樣帶領大家唱歌。那個年代的運服都不怎麼好看，桑離學校的運服亦是傻乎乎的天藍，前還有一道紅、一道黃的橫條。可就是這樣千篇一律的服，穿在桑離上偏就朝氣蓬，而且抬手打拍子的時候更是讓這藍的人造棉運服有了春節文藝晚會上演出服的效果。不只男生，就連很多生都很喜歡看桑離站在講臺上打拍子，尤其是打6/8拍的時候，的手臂上下舞，劃出流暢而圓潤的弧線，好看得不得了。

漸漸，桑離的課桌里就有了男孩子們塞過來的汽水、酸梅、皮筋糖……不喜歡吃零食，于是就統統帶回去給南楊。南楊那時候讀初二了，開始了一個男孩子的變聲期，嗓子有些啞，高一陣狂躥，很有了一點帥氣。對于桑離到眾多男生傾慕這件事他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有零食就吃，有汽水就喝，偶爾囑咐桑離“誰欺負你就告訴哥”。

所以，對于桑離而言，這是一段難得的安閑時：學習績在班級前十名，家長會上總是表揚；同學之間的關系也極好，放學時總有幾個同路的孩子等一起回家；年宮的訓練風雨無阻，張老師對桑離的敬業神滿意得不能再滿意；就連爸爸也偶爾會問在學校里好不好之類的話……

那段日子，是桑離現在所能回憶起來的，最清澈幸福的年時。

在桑離的回憶中，田淼是一個集并不多，但卻因為朝夕相，而不得不提到的人。

和桑離，大概上輩子就是冤家。

轉學后，田淼為比桑離低一級的同校學生。桑離在學校里大出風頭的時候，田淼沒有毫的熱，好像這件事和沒有任何關系，而桑離這個人也不過是高一級的陌生生而已。晚上放學回家，照例坐在鋼琴前面練琴，彈奏的時候的總是抿著，表凝重而肅穆。

常青看見了，不止一次地糾正：“淼淼你要開心一點，這是首很歡快的曲子，所以要高興地、歡快地、輕松地去演奏。你要把注進去，知道嗎，你要在演奏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快樂的……”

桑離在一邊聽著，下意識撇撇：不相信田淼會快樂得起來，因為桑離覺得是個很計較的人，而這樣的人往往都不夠快樂。

可是就這麼個小作，還是被田淼看到了。狠狠瞪桑離一眼，桑離愣一下，回報田淼一個十分大的白眼。

戰火升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