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

從派出所出荔，余樂樂本想向李靜做個匯報，可是想起兩個孩子信任與期待的目，終究還是作罷。而隨后的風平浪靜似乎也印證著孟小羽和莊悅薇的謹守諾言，這讓余樂樂也漸漸安下心來。的實習期已經過去大半，學校在學生中做了查，余樂樂的支持率創歷史新高——所有被查到的學生都在調查表上“優秀”那一欄劃了勾。如果不發生意外，三周后余樂樂的實習期結束時，就將與實驗中學簽訂就業協議，為母校的一名語文教師。

從怯懦自卑的學生到溫和可親的老師，這中間的轉變，余樂樂自己都覺得很神奇。

到這時，夏天的腳步已經一點點地近了。余樂樂常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沒有課的下午坐在場邊發呆，看那些孩子們跑跳著踢球、打鬧，恍惚中，那些年輕的影就變了14歲時候的自己。

仍然是這個場，只是鋪上了塑膠跑道，新植了綠的草坪，坐在看臺上，曾經堆著大堆圓木供自己躲起來哭泣的地方早已炕見圓木的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加平坦的籃球場，四周種了許多樹，樹下還有舒適的座椅。有時也會坐在籃球場邊看高一年級組的籃球賽，聽那些斗志昂揚的加油聲，心里有淺淺的難過，不控制地蔓延。

往往這個時候，會想：許宸，你現在在做什麼？

似乎一轉眼，分手已經一年余。

一年多里，他的消息仍然源曰斷傳到的耳朵里：聽說他的TOFEL績638，GRE績2330，足夠申請許多大學的獎學金；聽說他卸去學生會的職務，每天獨來獨往一門心思只讀圣賢書；聽說他媽媽不是很好，他中途曾回家幾次，可是這城市不大也不小，相逢的機遇終究不過是無限趨向于零……

那麼現在，他應該是在準備出國的材料吧？他的姑姑、他的媽媽，都應該欣而滿足了，他必然有輝燦爛的未來，相信以他的格與聰明，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是最卓越杰出的那一個。甚至想象出像言小說一樣的大結局：若干年后他事業有，回國參加某項醫學會議，在電視上看見他的影，頃刻間呆住。或許那瞬間還會心，還會舍不得那些流金歲月，可是就在這時邊會恰到好地響起兒的呼喚，他們大聲喊“媽媽”。從回憶到現實的剎那，已經任風霜爬上臉的會將他的音容笑貌過電視屏幕刻進自己心里，然后回轉，將小兒攬進懷……

從此，真的是陌生人了。

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生活——從此，我邊的那個人，就真的不是你了。

想到這里，抬起頭，看著場上那些汗流浹背的影與明肆意的笑容，突然發現自己心底不再有尖銳的刺痛，反倒是漲滿深沉的哀傷。

有細的惋惜，如同這末夏初的青草一樣，茂盛地開去，無邊無際。

逄奕沖向辦公室的時候余樂樂正在批改作文，看見逄奕的影在門口一閃，微微笑了笑：對于這個鬼靈的語文科代表，一向是兼施的——逄奕是那種語言天賦極高的男生，可是也極懶，如果沒有人督促，恐怕他一篇作文也不會寫，一套模擬題也不會做。正琢磨著要不要把逄奕抓進辦公室敲打一番，卻聽到門口一陣人仰馬翻的咆哮，是程楷的聲音：“你說什麼？中心醫院？！”

余樂樂心里一驚，一陣不祥的預涌上心頭，急忙走出辦公室，卻只看見程楷和逄奕跑下樓的背影。急忙抓住邊一個男生問：“發生什麼事了？”

男生神張：“逄奕說孟小羽找人報仇，被人捅傷了，現在在中心醫院。”

余樂樂被震住了。

頭有點發暈，可是也不過幾秒鐘，拔就往樓下跑：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這件事自己有莫大的關系。跑得很快，可是還是沒有追上逄奕和程楷，焦急地招停一輛出租車，心急火燎地往中心醫院趕。

中心醫院離學校很遠，而且一路上全是紅燈。終于等到中心醫院前一個路口的時候，卻突然遇上前方兩車刮，導致長長的車龍排一排，也不能。余樂樂急了，干脆下車往中心醫院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終于看到“急診室”的綠指示牌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余樂樂頭發松散，幾乎要一頭撞進去。

也是這時候，突然聽到旁邊一聲呼喊：“余老師！”

余樂樂回頭，看見是逄奕淌著汗水的臉，以及站在他邊狼狽不堪的莊悅薇，的校服子上染滿了跡，臉上手上有一道道的痕。

余樂樂急忙走過去，問：“怎麼回事？孟小羽呢？”

話音未落，莊悅薇“哇”地一聲就哭了。還是逄奕保持鎮定地告訴余樂樂：“孟小羽在急救，程老師去錢了，余老師您別怕，沒事的。”

一個16歲的孩子，卻在這樣兵荒馬的時刻告訴他的老師——“別怕”。

有溫暖輕輕漫上余樂樂的心，百集地看著逄奕超乎這個年齡的冷靜，不知道該說什，心里只是有一陣陣張的敲擊，覺得好像暴風雨馬上就要來到，自己已經無法閃躲。

正說著話，程楷匆匆跑過來，看見余樂樂，他愣了一下：“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到底怎麼回事？”余樂樂很著急。

“詳我也說不清楚，剛才派出所的人也來過了，說打人者已經當場抓獲。我給孟小羽家打了電話，家長應該很快就會到，”他三言兩語待了況，一轉眼看見莊悅薇，臉一沉：“我也給你家里打了電話，你媽媽說馬上窘。”

他恨恨地看著莊悅薇：“你們這些孩子，怎麼一點分寸都沒有？報仇報仇，到底是什麼深仇大恨，還需要你們把命豁出去？”

“莊悅薇，你們找誰報仇了？”余樂樂有點明白了：“是不是上次那伙人？”

莊悅薇點點頭。余樂樂的頭“嗡”地一下濁大了。

余樂樂又急又氣地看著莊悅薇：“你們讓我保，我做到了，可是我也讓你們不要再和那些人糾纏，你們為什沒信守諾言？”

莊悅薇泣著說：“孟小羽說他咽不下這口氣，無論如何都要報仇。他說他從來沒被人抓進派出所，太丟人了。”

余樂樂還沒有說話，程楷臉沉沉的開口：“余老師，你知道什麼？”

余樂樂終于瞞不下去，把去派出所接莊悅薇和孟小羽的事和盤托出。程楷然大怒：“余樂樂，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余樂樂沉默著低下頭：怎麼會不知道呢？從自己把兩人從派出所帶出來那刻起，自己就有監督的責任，可是他們兩個走到今天這一步，分明就是自己沒有盡到責任的緣故。

“余樂樂你太稚了，”程楷火冒三丈：“你不過是個實習老師，發生這麼大的事你應該馬上報告學校，至也要告訴我，我們會和學生家長聯系，一起做思想工作，了解他們的思想向，防止他們做出更危險的舉。可是你擅作主張瞞況，又沒有及時阻止他們的頭腦發熱，才失去了最寶貴的機會你知道嗎！”

余樂樂的臉瞬間變白，直直地看著程楷，這才明白自己的行為造了多麼嚴重的后果。

“我知道你是希對學生好一點，彼此信任，曾經我也這麼想，年輕的時候我們誰不想為學生的朋友呢，可是你知道嗎，現實生活中很多況比你想象得更復雜，你是個老師啊，你上負擔著多學生的前途甚至生命！”程楷越說越痛心疾首。

“老師，這個不能怪余老師，是我們懇求替我們保的。”莊悅薇戰戰兢兢地打斷程楷的話。

“不，是我的錯，”余樂樂看一眼莊悅薇，又臉蒼白地看著程楷：“你說的對，我只顧站在學生的角度上考慮問題，可是我忘記了，我還是個老師。”

此時此刻，余樂樂終于明白：從自己決心做老師的那天起，昔日想象中那些芒四的完教師形象就與自己絕緣了，因為一個真正的老師上所擔負著的是學生的前途、品甚至生命，他們可以為學生的朋友，可是肩上還有比友更重要的“責任”。

自己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拉拉鉤、發個誓就可以彼此信任的小孩子了，自己是個老師，是代表學校的老師，自己當初怎麼會那麼輕率？

“算了，你經驗不富，也不能全怪你，”程楷有氣無力地垂下頭：“不過肯定還有暴風驟雨在后面呢，你最好有神準備。”

余樂樂默默地點點頭，沒有說話。

能說什麼呢，當事走到這一步，說什麼都晚了。

19-2

十分鐘后，孟小羽的母親趕來，在急診室外不停地哭，里不停地念叨著“我要告你們學校”，程楷一邊安，一邊用責備的目看一眼余樂樂。余樂樂呆呆地看著痛哭失聲的孟小羽母親，心里好像有尖利的錐子，在一下下地扎。

自責、后悔、難過、著急……糾纏在一起，堵在心口，讓呼吸艱難。

正在這時，另一個影從走廊盡頭跑過來，跑到一群人面前，目張地看著幾個人，然后落在莊悅薇上，發出“啊”的一聲尖。余樂樂抬頭，看見一個中年人抱住莊悅薇，驚慌失措地問：“薇薇，你哪里傷了？怎麼沒有醫生給你包扎？你怎麼了？”

莊悅薇眼淚汪汪地看一眼面前的人，一頭扎進的懷抱，號啕大哭：“媽媽！”

莊悅薇的媽媽？余樂樂瞪大眼。

眼前的人呼吸都急促起來，用手著兒的臉，心疼而焦急地問：“哪里傷了？告訴媽媽，哪里疼？”

莊悅薇在媽媽懷里搖搖頭，泣不聲，只能斷斷續續地說：“媽媽，我要回家！”

“回家，回家，咱們這就回家。”莊悅薇的母親拉過兒的手，轉就要往外走，可是被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警察攔住。

警察說：“對不起，這位同學你要跟我們回去錄口供。”

余樂樂一愣，才發現這個警察居然就是長橋派出所的警察。他一轉頭，也恰巧看見，對點點頭：“余老師，麻煩你和學生家長解釋一下，我們要把這個學生帶回去，時間應該不會很長。“

余樂樂終于和莊悅薇母親的目撞到一起。

中年人的目頓住了。

那一瞬間，昔日的回憶如同河水倒流。那個人，那張臉，那聲永遠不會忘記的哀求響徹的腦海——只有你，為了他好，能舍得放棄。

我以為，我們永遠不會再見了。

可是造化弄人，我們不得不見面，不得不在這樣惶恐、狼狽的場合里見面。

兩個人就這樣看著彼此，不說話，只是看著，那目好像穿越兩年的時，依然犀利尖銳。

許建萍的目冷得可怕，好像掃一眼就能把余樂樂凍住。而余樂樂的目空麻木，好像失去了焦距，只是沉浸在那些舊日的回憶里，茫然無措。

正在這個時候，急診室的門打開了，一個護士沖出來，快步跑向走廊對面的服務站，對一個醫生說：“大出，B型不夠用，要去市中心拿，快派車。”

聽見這句話，孟小羽的媽媽大一聲倒下去，程楷急忙扶住，一群人一團。余樂樂讓像突然從茫然中掙出來，三步并作兩步跑向服務站，問護士：“是B型麼？我是B型，先我的。”

護士看一眼余樂樂，搖搖頭：“不行，你太瘦了。”

余樂樂急了：“這都什麼時候了，啊，反正不死！”

程楷急忙跑過來攔住余樂樂：“別鬧，醫生說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要命了？”

余樂樂不理程楷，還是一個勁纏住護士：“先我的，一邊，一邊等人從中心拿，不然闌及了！”

這句話打了站在一邊的醫生，他看看余樂樂，對護士說：“先600CC吧，剩下的馬上找人去取。”

話音剛落，余樂樂已經抓住護士的手：“快走啊！”

護士終于帶余樂樂離開，莊悅薇有些張地看著程楷問：“余老師不會有事吧？”

沒等程楷回答，小孩已經掉下淚來：“余老師是好人，要好好的。”

一直沒說話的逄奕炕下去了，對程楷說：“我去看看吧。”

看程楷點頭，逄奕拔往兩人走遠的方向追去。

許建萍低頭看看正張地看著遠的兒，又轉頭看看后急診室的門，不知道該說什。

那些鮮，汩汩地流進袋的時候，余樂樂覺有什麼東西也隨之從自己的里流走了。

木木地坐著，好像靈魂已經飄散，浮到半空里，俯瞰著曾經的那些人與事。終于明白為什麼看見莊悅薇就好像看見許宸一樣——表兄相似的眼睛、相似的鼻子、相似的臉部廓，輕輕一笑，都是相似的神采。

突然聽到逄奕的聲音：“老師，你別難過，孟小羽會沒事的，你也會沒事的。”

轉過頭，卻看見逄奕從兜里掏出一張面巾紙遞到手邊。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滿臉都是淚水——逄奕誤會了，他以為自己在害怕。是的，沒有人知道，與許建萍不過目的匯里，包含著多不能言說的。

那些，好像迤邐的藤蔓一樣，縱橫生長，纏繞住的心臟，桎梏了的呼吸，迫放棄，迫忘記，然后在的心上留下一道道紫紅淤的痕。

那些淚水，仍然止不住地流下來。

和肆意的淚水相比，管里的流得很緩慢。的護士皺著眉頭看看余樂樂的胳膊，自言自語：“怎麼流這麼慢？”

手握住余樂樂的手，指揮：“攥拳，松拳，再攥拳，再松拳……”

的流速度似乎加快了一點，然而余樂樂向來是對疼蛙敏的人，所以每一次攥拳都覺得臂肘針頭的位置發出鈍鈍的疼。可是時間迫，皺一下眉頭，還是不停地攥拳，松拳。

600CC鮮采集完畢時，余樂樂覺得好像經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站起，腳步有點發虛地往外走，逄奕在邊亦步亦趨地跟著，不停地念叨：“老師，您先歇會吧，孟小羽那邊有我們呢。”

可是余樂樂不聽，覺得只有回到急診室，站在孟小羽邊才比較放心。

然而自那年那場大病后，的質終究還是太差了。在馬上就要到達急診室的那個拐彎，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視野從清晰到模糊，然后漾起一片無法揮散的綠，又從綠到黑，最后撞在面前行人的上，轟然倒下。

在失去意識之前，記得，自己就好像一片云彩一樣，輕飄飄的，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19-3

長久以來，真的是太累了。

好像漂浮在黑暗里，炕到，腳下是的地面，每走一步都可以覺到彈。

出手，有涼涼的風灌過來，可是然知道風是往那個方向吹。

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站在寂靜的黑暗里，平靜地看著四周，心里一片空白。

不想走，不想邁開步子，不想往任何未知的未來靠近哪怕一點半點。想逃避，或許這也是的本能選擇，不要，不要走，不要離開。

甚至連呼吸都不想要了。

可是，還是覺到四周的黑暗在一點點散去，漸漸變模糊的白，線過眼皮照進眼睛的時候，雖然閉著眼，仍然可以到微紅的暖意。

又聞見來蘇水的氣味了。

想皺眉頭，可是卻連皺眉頭的力氣都沒有。這不是第一次暈倒了，或許還是門路——從暈倒前就知道自己將要暈倒的事實，而醒荔也不會再驚訝茫然。甚至清醒地知道自己醒荔迎接自己的會是多人焦急的目，他們眼睛里熱烈的期盼會讓自己忍不住想要哭泣。

的知覺終于一點點恢復了起來。

仍然閉著眼，不，呼吸平緩，可是漸漸覺到上的被子有些沉重。左手有些涼，想必是正在輸——葡萄糖，這也不是第一次流到里了。甚至依稀覺得有人握住自己的手，溫暖的、的，輕輕握著。

是媽媽麼？

心里一驚：怎麼知道的？

一定是程楷給家里打了電話吧？自己手機里存著家里的電話號碼，可是媽媽會不會很害怕？

的心臟輕輕收一下，泛出約的疼。自己總是這樣給家里人添麻煩，讓他們擔心，讓他們害怕。自己總是做不到最好，這次還捅了大子，除了家，都想不到哪里還能是自己的容之地，讓自己躲避一些指指點點、一些飛短流長。

不可以逃避了，終于想：這個世界再怎麼逃避還是要照樣運轉，這個事件再怎麼逃避還是要照樣解決，自己從來都“倒霉”慣了，不順心的事那麼多，不也一點點走過來了麼？

更何況，這一次的事，是自己錯了，就要勇于承擔責任！

想到這里，終于鼓足勇氣睜開眼，卻在看見邊那個人的瞬間定住了目！

余樂樂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驚喜、懷疑、猶豫、忐忑，毫不掩飾地從的眼睛里流出來！

許宸？！

或許是因為的眼睛睜得太快，太不像一個剛從昏迷中醒來的病人，坐在一邊的許宸完全被嚇住了。

過了很久，他才輕輕咳嗽一聲，松開余樂樂的手，低頭給頤被角，又抬頭看看輸管的流速，掩飾著眼睛里那些實際上早已被余樂樂收眼中的溫暖。他站起，余樂樂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看他上白的醫生袍，還有前小小的名牌。

上面寫兩行字——姓名：許宸（實習），部門：急診室。

突如其來的重逢令的心里充滿了無法言說的苦、幸福、憂傷、滿足……這些覺雜著讓忍不住想要哭泣。

這樣想著的時候，淚水已經悄無聲息下來，蜿蜒且的一線，徑直落到枕頭上。

聲音梗住了，不知道該說什，只是想盯著他看，就這樣一直看下去，看到實在不能再看或者再也炕見為止。

或許是到這一瞬間才知道：當這一年多來一直在逃避、閃躲的一刻終于來臨時，那些、那些刻骨銘心的過往，仍然清晰如昨。

從來都沒有忘記。

或許這一生，都無法忘記了。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彼此，在葡萄糖滴滴嗒嗒的流淌里，在病房濃重來蘇水味道的氛圍中，余樂樂過淚水看著那個模糊的人影，覺到自己的心臟撕裂著疼起來。

假使，就這樣看一生，該多好。

哪怕只是看著，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