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之痕》第二章 撿到一枚紐扣

九和山醫院坐落在這個城市的南邊,地市區。雖然是極好的地段,環境卻很幽雅。附近都是居民區,喧鬧聲很小,所以也格外顯得安靜。在九和山醫院的婦科觀察室里,任萍戴著口罩仔細地檢查著患者的部狀況。的手里舉著一個小小的手電筒,順著患者的xx道照過去。那個部位發出一難聞的臭氣,好在已經習慣了,只是皺了皺眉,不容樂觀地說了句:“你怎麼現在才來做檢查!”

背過下一次手套,拿消毒洗了洗手。

許慧茹慢慢地穿上。穿子的時候,發現小腹凸了出來,扣子有點深深吸了口氣,把帶系上,那扣子掐進了乎乎的小腹中,親無間的樣子。的神有一些慌張:“怎麼?很嚴重嗎?”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發覺不對勁的?”任萍問

“前幾個月……可是我一直以為是更年期的正常現象,就沒在意。”

“你也不知道問問我。”任萍扯下了口罩,眼神中含著一責備。不過看許慧茹張的樣子,解釋著說:“你是生完小沫做的上環是不是?那個時候的環是塑料做的,看來已經老化了,落在你的子宮里面,引起了一系列的炎癥。所以最近你的經期總是不得干凈,翻來覆去地折騰。另外宮頸和xx道都有發炎的端倪,總會散發出一種腐臭味兒。”

許慧茹點點頭說:“對呀,就是這樣。”

任萍看著許慧茹突出的小腹,贅層層,從出來,圍在腰下堆積了一圈可怕的脂肪。想想自己嫁給唐麟澤的那天,在婚筵上第一次看見許慧茹的樣子。許慧茹穿了一件當時還比較流行的的確良連,細細的碎花襯出的荷葉邊兒,腰很細,得高高的,眉眼兒分明。這副裝扮讓在看見許慧茹的那一刻便深深記住了這個人。這個人的氣質和別人不同,任萍一眼便看出來的氣質是由那種經歷過說不出的苦難和滄桑所超出來的,的像五月杏的味道。男人們看的眼神是拘束的,躲閃的,可是仍然帶些藏在眼鏡背后的贊賞。任萍站起來要去招呼,唐麟澤卻笑著先迎了上去。

拉回了思緒。想起這個十幾年前仍然讓覺得頗威脅的人,現在漸漸消失了麗的翅膀,芒在時流逝中漸次黯淡了下去。

許慧茹仍然站在的面前等待著的結論。

任萍甩了甩頭,用指肚,或許想多了。隨手在一張空白的藥方單上飛快地書寫了起來。“你先去驗一下尿樣。”把那張紙遞給許慧茹,“這是暫時給你開的一些藥,服外用的都有。過兩天來復診吧。”

許慧茹接了過去,張想說點兒什麼,又咽了回去,佯裝看那張藥方。

任萍將的表盡收在了眼里,接著說:“當然,治療期間最好不要行房事,讓老鄒配合一下吧。畢竟健康最重要。”

許慧茹的臉很不自然地搐了一下,手抖抖索索地將那張藥方放進隨子口袋里。那口袋是設計的,不在側面,而在前方。因為的贅太多,得先深深吸口氣,將肚子收進去,才可以把那張紙功地放進去。

突然聽得“嘣”的一下,許慧茹的扣因為繃得太蹦了出來。訕訕的,怔在當場,雙手拎著腰,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那模樣仿佛的小姑娘,懵懂得被人窺見了自己的一般。

“慧茹,你該減了。”任萍揶揄了一句,呵呵笑了兩聲,“我去給你找針把扣子上吧。等著。”

許慧茹一屁坐了下來,哭泣開始是無聲的,只是從肩膀的顯示出某種緒的表。隨后這振幅漸漸增強了起來,泣之聲也約可辨。

任萍著一串了線的針進來,便見到許慧茹臉上的皺紋被眼淚沖刷得無端明亮了起來,一仿佛是春生的枝芽一樣從平時藏著的底下往上冒,顯現出無端的老相。那樣子著實讓人覺得了什麼委屈,而不僅僅停留在疾病上了。

那顆被繃開來的扣子靜靜地躺在許慧茹的腳邊,任萍彎腰把它撿了起來,在手中,靠著許慧茹的旁邊坐了下去。作很輕,生怕驚了什麼似的。許慧茹停止了哭泣,抬起頭一眼,兩邊的臉上沾滿了淚水,發福的雙頰兩邊約可見袋伏在腮幫之

任萍輕輕地說:“慧茹,發生什麼事了?”了張紙巾幫許慧茹把臉上的淚水

許慧茹順勢接了過去,眼淚又吧嗒吧嗒往下掉。依舊是腆著肚子,小心翼翼吸了口氣,從袋里掏了半天,終于掏出一枚暗紅的扣子,攤在掌心。

“這是?”任萍接了過去,細細打量。

那是一枚小巧的紐扣,上邊還裝飾地鑲了一顆水鉆。大概是前扣式的那種,人一看便能明白。

任萍心下便有些底了。不說話,只把那枚扣子放在桌角上。的辦公桌上放著和唐麟澤的合影,那枚扣子不偏不倚,正巧放在中間的那個角度上,顯得無比突兀。

“這是我在臥室里發現的。”許慧茹如釋重負一般說出一句話,其中細節無須多說,想必任萍如此聰明的人,自然能夠領悟出來。

“老鄒把‘人’帶家里了?”任萍輕輕問了一句。

許慧茹收住眼淚,點點頭,有些咬牙切齒地說:“我這個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也知道收斂,不讓他一起睡。誰知道他竟是忍不住,從外面領了人回家!”說到“人”這個字眼的時候眉頭蹙起來,原來修剪過的像柳葉兒一般的眉型突兀地上翹,形一種吊稍兒的樣子,這種樣子帶著狠和刻薄,倒是和許慧茹原本溫的個很不相符。

頓了頓,又吐出一句:“男人真他媽的不是東西!”

任萍看著那顆許慧茹的扣子,再看看帶著水鉆放在桌上的那顆扣子,一顆是灰撲撲的大排扣,一顆是亮晶晶的水鉆扣,兩相比較,難保男人不做出出格的事來。嘆了口氣,這種時候說是也不是,說不是也不是,最好的辦法是什麼都不說,等許慧茹平靜下來,再慢慢想辦法。

“老鄒知道你發現了這件事嗎?”

許慧茹搖搖頭,“他只顧自己快活,哪里會管我知道什麼!”

“那就好。”任萍點點頭,聲說,“你先回去,將心放寬,先把病治好。老鄒那邊你先不要說,我和麟澤有空會去勸勸他。另外那個‘人’先查清楚是什麼份再說。你說呢?”

許慧茹臉頰兩邊可見的袋消陷了下去,說:“也只好這樣了。”

陳嶙像往常一樣拉開那扇并不張揚的卷閘門。長得瘦弱而蒼白,一雙手臂細細的,雙掌舉過頭頂才可以把那扇門全部推上去。化著很濃的妝,是薄而紅的,仿佛略略一抿便會從臉上消失的樣子,只剩下稍微向里勾的鼻子上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在煞白的臉上空著你。

閘門之,是一扇小型的玻璃門,兩扇合并,中間鑲著一把大鎖。掏出鑰匙打開那把鎖,將鎖扣在門口的拉環上。玻璃門上用紅的醒目字寫著“歡迎臨”幾個字,并沒有招牌,而“歡迎臨”的旁邊,了一張紅的紙,用糙的字寫著“店面轉讓”。

門里是普通的單間,里面有大大小小幾面鏡子,前后左右照無數個細小的影。一張長長的桌子靠在最大的鏡子旁邊,上面雜堆放著發膠,剪刀,梳子,巾等等用來營生的工。一瓶洗發傾了出來,大概是昨天給人做干洗的時候忘記了蓋好,半夜被貓或者其他什麼給撞倒了。

右惻還有一張表面塌陷下去的,糟糟地擱著一只枕頭和一床紅毯。看得出來屋子的主人有時候也將就著在這里休息一晚。

陳嶙于是彎下腰開始收拾。現在是上午十一點正,一向都是十點起床,磨蹭一個小時,從一個陌生的地方又回到這間小房間里,開始引以謀生的工作。

其實這項工作只要是人,都能做得很好。這一爿店面全是這樣的單間,占據了半條街,白天門口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郎,夜里卻不見了人,只見紅彤彤一片燈,合著喧囂的人聲,在熱鬧和繁華背后,人在履行著們應盡的職責,然后手指用唾沫一沾,或多或的幾張鈔票便放進了兜里。

陳嶙彎了彎腰,去桌上的灰塵。前的不知道為什麼硌了一下,想想是前幾天的時候掉了一顆扣子,了另外一顆稍微大一些的上去,勉強湊合著用,可是一彎腰便會抵的皮上,覺很不舒服。

手在薄薄的春衫上撳了一撳,果然,那顆扣子讓牽一發而地不舒坦起來。如果只是一顆扣子,那還倒罷了。陳嶙擔心的是,它掉的不是地方。倘是一顆石子,從山坡上滾下,即使滾得碎骨,還是與大地融為一,化為泥濘;若仍是這顆石子,撲通一下落進池塘,那泛起的可就是一圈一圈的漣漪了。

穿這件的時候是三天前,清楚地記得那天架上把收下來的時候它還帶著點兒意,穿在上老大不舒服。不過反正是要的,并不太在乎這一點涼颼颼的味道。

那人是的老主顧。陳嶙從來不問客人們的份、地位、工作和家庭狀況,只是那麼默默地赤地躺著,由著一雙雙或糙或的手在小小的上游走,換句話說,倒是十分有職業道德。

去的是他的家。

陳嶙做了兩年,沒人領回過自己的家。大多數時候是找個小旅館把事辦了,或者是按時計費的賓館。迎賓小姐的目都是曖昧而細碎的,陳嶙低著頭走進電梯,心想你又比我好多

出來做這一行,誰不是走投無路被無奈?也做過迎賓,也穿過窄的旗袍站在大門前沖著一群群酒足飯飽的男人們微笑,用還算標準的普通話說著“歡迎臨”或是“您走好,歡迎下次再來”的話語。可是,旗袍叉開得高高的,出來的雪白玉似的腳,又有哪條是干凈的?

男人把領回了家,這是頭一次。陳嶙小心翼翼地打量著男人的家。三居室的房子,干凈雅致,出一種做學問的氣息。一扇門打開,三面都是書,還有電腦。默默地從那間有書房的房間里退出來,生怕了什麼似的。對面則是男人的臥室,也瞧了瞧,素凈的床罩碼放得干干凈凈,床頭掛了一張泛著黃的黑白結婚照,攏在玻璃龕里,看得出主人十分珍惜。說是結婚照,其實就是兩個人裝上一件白的確良的褂子,把頭靠在一塊兒,親熱地笑一下罷了。主角是燙著一個當時流行樣式頭發的人,漂亮,臉上的線條和,眉眼兒分明地笑著。那笑里帶著一點苦,一點無奈,還有一酸楚的滋味。陳嶙也是人,懂。這張上了年紀的照片的另外一個主人,就是邊的男人。男人當時很年輕,大概二十出頭的樣子。他一手摟著人的肩,咧得很開,笑得憨厚。男人的厚嘟嘟的,著幸福的傻氣。

陳嶙笑了一下,說:“你太太很漂亮呀。”

男人沒說話,著臉,頓了一頓說:“就在這里吧。”

陳嶙看著干干凈凈的床罩,別扭地轉走向客廳,那里有一張沙發,一屁坐了下來,說:“在這里好了。”

男人有些暴地撕開了的上。陳嶙覺得他的行為一向是溫并且斯文的,不知道了什麼刺激,居然將上的一顆扣子給生生扯掉了。事后回到店里才發現,胡了一顆,今天才把這事給想起來。別是讓他的太太發現那顆扣子就不好了。

陳嶙蹙著眉,瘦小的埋在了長沙發里。那沙發是從二手市場里買來的,本質量就不好,況且時常被坐,塌陷下去也是在常理之中的事。只要人一坐,便像浮在了海面中,搖搖晃晃,卻不沉,還生著一種浮力將你向上拋,覺要飛上天,又一把將你拉回了現實。

一個壯的男人推門進來,也不說話,徑直坐在鏡子前的一張椅子上。那鏡子正對著陳嶙,稍稍抬頭便可以看見男人背對著的臉。

“轉鋪子,打算不干了嗎?”一點火,煙味裊娜地在單間里散開,飄到陳嶙面前,讓遲疑著搖了搖頭,低聲說:“生意不好,我接散活兒好了。”

鏡子里的男人有一副濃的倒八字眉,略胖的臉上胡碴鐵青地布了一片,看上去非常兇狠。他只用眉挑了一挑,嘆了口氣,轉過話題說:“妹子,你也別怪金大松我心狠。這鋪子一轉,今后我就沒法照看你的生意啦!我大老一個,向來說話是胡同里趕豬——直來直去。有鋪子在,有人在,我瞧著家鄉的姐妹們一路紅燈這麼照著,心里也踏實。可你要這麼一轉,萬一打算被什麼人給包了去,做他媽的什麼二日里擔驚怕的,可別說哥哥我沒照顧好你!”

金大松的眼睛在鏡子里閃閃發低了低頭,往里挪了一下,沙發卻仿佛不容逃避似的將支撐起來,倒直板立了許多,像要慷慨就義一樣。

“你說吧,我聽著呢。你說讓我怎麼辦就怎麼辦。”嗅著金大松上沾上的茉莉香水的味道,一陣悉。當年跟著那麼一群小姐妹上省城里來闖上都是帶著那麼一子茉莉花的香氣,潔白如云朵,那是香。而如今這朵云,變幻蒼狗了。人家都說白云蒼狗白云蒼狗,時間這麼流逝過去,以前的香不在了,便要靠后天的涂抹來彌補。頭發蓄長了,遮掩了青,可是它再長,卻長了多寂寞?蓋彌彰,可是這理兒?

金大松的牙齒很白,在鏡子里閃了一下。他雖然煙,可是卻有節制。盡管手底下照看著幾十個姐妹的生意,倒也知道進一尺讓三分的道理。這本來就是個沒本的生意,靠著人的皮賺錢,他這人活得有機巧,也不想兒子生出來,沒屁眼兒。

將煙捻熄了,招了招手,金大松轉過了子,眉舒展著,一副愜意的表。陳嶙怯怯地走近,讓金大松一把攬進了懷里。

“鋪子轉了就轉了吧,你仍是做你的二,我不攔你。不過以后要有什麼要的買賣,得替我應承下來。”手在脯上一,“嘿嘿”干笑了兩聲,金大松得意地邁出門去。

陳嶙嘆了口氣,用手口。仍然是那顆扣子,讓心下無端難了起來。

許慧茹排隊領了藥,用塑料袋包好,塞進隨帶的包里。回頭瞥了一眼婦科的候診室里人還多,也就打消了再跟任萍道別的念頭。這幾天的心里堵得慌,剛才的一陣哭訴像是把心中郁結的悶氣一吐而盡了,倒是輕松不。只是氣雖盡了,結仍纏得的,越勒越往心里鉆,那顆鑲著水鉆的扣子,也會百般變化了似的,變一只蜘蛛,將的心用蛛纏了個,幾乎讓不能呼吸。

看看表,居然在醫院里呆了一個上午。臨近中午了,想起今天是星期六,兒子鄒沫回家的日子。趕忙奔向附近的超市買了一大堆食了輛的士趕回家里去。

鄒沫在讀寄宿高中,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一趟。許慧茹把兒子當寶貝似的一樣供著,這一點讓的丈夫鄒云順十分的不滿。鄒云順說:“孩子是寵不得的,就跟水里月亮一樣,你越想撈月,月影散得越快,到最后支離破碎,什麼都是一場空。”許慧茹沒想跟他爭。只知道自己就這麼一個孩子了,要捧著摟著,不讓他一點兒委屈。

三五步奔上樓,掏出鑰匙開了門,亦然看見玄關多了一雙男式的運鞋。人不大,腳卻不小,都穿四十碼的了。掩不住笑,輕輕喊了一聲:“沫沫。”

鄒沫的相貌比較起來還是更像鄒云順,厚厚的,倒把一雙單眼皮的眼睛對比得格外小了起來。小時侯許慧茹常常逗他說:“你要是有個姐姐就好了,你姐姐一準兒像我,大眼睛薄,可沒你這麼丑。”鄒沫每每聽到這里都會抹眼淚哭起來,抱著許慧茹不準去找那個比自己好看的姐姐。

鄒沫從房間里迎了出來,大聲說著:“媽,我了。”他剛剛換了套睡,有點睡眼惺忪的樣子,頭發有些,蓬蓬的在腦門上開了花。

許慧茹來不及放下包,邊轉到廚房換好圍,指著剛剛從超市里買的一大包食說:“我買了你最吃的紅油醬耳,你自己找出來先吃著,媽媽這就給你做飯。”說話間手腳麻利地找出電飯煲,量好米,淘洗之后放進適量的水,擱在地上好了電源,這邊將菜蔬洗干凈,擰開煤氣準備炒菜了。

“我爸呢?”鄒沫隨口問了一句。

許慧茹正在倒油,一恍惚將油倒了大半鍋,又慌忙找了個小碗,拭干凈水,把多余的油倒了些出來,“大概在學校忙系里的事。”

鄒云順除了教一些低年級的學生古代文學的基礎課程之外,還兼任系里的教務主任,主管一些教學方面的事宜。許慧茹早上起來的時候鄒云順還在睡覺,出門去九和山醫院之前鄒云順連半點兒響都沒有,天曉得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媽,我們這星期考了高考的模擬試卷了。”鄒沫向來是個很聰明的孩子,雖然到許慧茹的寵,可是功課上仍是要求上進的。他初中的時候作文獲了全市的一等獎,捧了個獎杯回來散在家里,讓許慧茹樂了好些時日。

“怎麼就考高考模擬呀?你不是才高一嗎?”許慧茹回過神兒來,把青菜倒進鍋里翻炒,青菜和油鍋之間“嘩啦”一下響了起來,一邊聽兒子說話一邊留意青菜的。由青轉綠,被油那麼一炒,大概半生不了。

鄒沫嚼了塊醬耳,脆生生的,含糊著說:“老師說要試試我們學習的潛在能力。誰知道呢,他讓考,我們敢不考麼?”

青菜繼續在鍋里熱炒,蔫蔫地了下去,失掉了水分。許慧茹加了些鹽,將青菜盛了出來,端上桌子,問鄒沫,“那你考得怎麼樣?”

“也就一般吧。“鄒沫搖著頭,嗅著電飯煲里傳出來的飯香,“哎喲”一聲了起來。

“怎麼了?”

“我還真了。”鄒沫沖著母親嘻嘻笑了一下。

許慧茹笑得很親善,腆著有些發福過度的肚子,說:“趕去洗手吧,手都沒洗就抓菜吃,不知道這病什麼時候改得了!”

鄒沫吐了一下舌頭,扮了個鬼臉,鉆進盥洗室里洗手。邊洗邊有聲音從里面傳了出來,“媽,我的襯衫上掉了一顆扣子,你幫我上去吧。”

愣了一下,手中的盤子向地面,“嘩啦”一聲摔了個碎骨。

“媽,你怎麼啦?”鄒沫嚇了一跳,沖進廚房。

碎片四下飛濺,有一塊嵌進了許慧茹的小中,的長登時染上了鮮紅的跡。鄒沫慌地扯了些紙巾,替母親住傷口。許慧茹仍是呆在原地,怔怔的一副不知所措的表

“媽,你流了好多。”鄒沫失聲喊了一句:“藥箱呢?”

這才回過神兒來,指指客廳的壁櫥。

鄒沫找來了酒和云南白藥以及一卷繃帶,非常迅速地幫母親把傷口理了一下。“怎麼我說到幫我扣子你就這樣了?媽,你有心事嗎?”他敷好了藥,往傷口上纏著繃帶。

許慧茹輕輕“■”了一聲,傷口留著的雖然止住了,心卻滴滴答答淌著,止不住,也沒法止。著說了一句:“沒、沒什麼。我剛才就手一,不小心摔碎了盤子而已。”過了一會兒,背過臉去鎮定了一下自己的緒,沙啞著嗓子說:“吃飯吧。”

鄒沫看了媽媽幾眼,終于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菜式很簡單,涼拌的醬耳條,一盤青菜,一個時鮮的蔬菜湯。許慧茹已經沒心再做菜了,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飯,傷口作痛。鄒沫喝了一口湯,嗆了一下,咳出眼淚來了。這才手忙腳地回過神兒來,替兒子順順氣,手拿了一杯水來,看著他喝下去。

“怎麼吃得這麼急?”輕輕埋怨了一聲,再夾了些菜到兒子碗里。

“來不及了,下午我得回學校,有場球賽。”鄒沫三下五除二完飯,還沒嚼干凈,兩頰都是鼓鼓的,這麼含糊著說完,便匆匆跑回房間,換了裝,倒是像模像樣的一個帥小伙子。

許慧茹笑了一下,替他整了整領。果然,那里面的一件襯衫了一顆扣子。“下來,我幫你顆扣子。”

鄒沫撅了撅,又恢復了稚的模樣,“媽,下次再說吧。這回真趕不急了。我走了。”他手在玄關抱了一只籃球,換上球鞋,立刻消失在門口。

“哎,晚上回來吃飯嗎?”許慧茹趕著向窗口喊去,兒子正從樓道中走出來。

“不回來了,媽。你好好休息吧。”鄒沫揮了揮手,騎上單車拐出了的視線。

許慧茹嘆了口氣,一扭一拐地走進了鄒沫的房間。房間里有些凌地散放著籃球明星的照片和鄒沫的書本,剛才換下的服堆在床角,抓了起來,準備一會兒去洗。從那堆之下掉出一顆白的扣子,艱難地彎下腰拾了起來,正是剛才鄒沫襯衫上掉的那顆扣子。

又是扣子。

許慧茹再也撐不住,坐在鄒沫的房間里,對著花花綠綠的各式各樣的籃球明星的海報,放聲大哭了起來。上、心里、面子、里子都像決堤一樣傾瀉出來,止不住,也不了,這顆壞事的扣子,又為何偏偏拾到?

鄒云順一生很決定什麼事,大多數時候聽父母和朋友的,聽他認為該聽的建議,之后順著別人的意見去做自己的事,利己也不損人。倒因為如此,也在學校,在系里給自己留了個好口碑。父親雖然沒什麼文化,可給自己起了個名“云順”,平步青云,一帆風順,倒是給應了當前的景兒。說到底,他還激這個名字的。

他用手了一下放在兜里的錢包,剛剛取的錢,厚實的一匝紅票子,張張都抖著聽得見聲響。從銀行里取了來,一個人慢慢地在取款臺前一張一張地數,數得慢,卻盡心。平時他不管錢,一切財務狀況都是妻子許慧茹打理。這厚厚的一疊錢,有些讓他從心里泛起一種滿足。放進錢包里,鼓鼓囊囊,幾乎要把錢包也撐破了。扣錢包的扣子怎麼合也合不上。他使勁一按再按,扣子終于“吧嗒”一下響了,合兒地扣上了。再將錢包放進兜里,喜悅又幾乎把心撐破了。他聽見屬于心門的那顆扣子“吧嗒”一下彈了開去,激溢了他一頭一臉。所以如果我們此時在畫面上給鄒云順一個特寫,他的臉部表是生并且夸張的。你可以仔細從他的眉梢上判斷出他的欣然可喜之狀。因為他的眉角上揚,在末梢一種飛躍的姿勢,像是要從整張臉上奔騰出去。接下來眼角的皺紋也因此和了許多,盡管細細碎碎地鋪著,卻將眼神烘托了出來,使后者顯得格外神。他的臉部明朗起來了,泛著些許的紅

鄒云順上個月剛剛被系里推選為主任,而這幾天拿到一大筆做古典文化評論研究的稿費,雙喜臨門,自然是人逢喜事神爽。于是他欣喜之余決定了平生以來第一件事,這件事對他來說在舉手之間便能完

他取了錢,邁步走向電信。他準備買一款手機。送人,而且,是一個人。

人這個字眼出現的時候總是伴隨著曖昧的意味。對于鄒云順這樣一個年過不的人來說,“人”和“妻子”是并不對等的兩個概念。既然不對等,那麼總有一個“此”和“彼”的關系。陶淵明說“此”中有真意,辯已忘言。鄒云順從里無法辯出“彼”“此”,可從心里他是將二者界限分明地擺放清楚了的。好像中國象棋中的楚漢河界。將帥分邊立,車馬猶撕殺。

十幾年前鄒云順和妻子許慧茹結婚的時候就知道許慧茹是將,他是卒。許慧茹在結婚之前像一飽含的甘蔗,麗迷人,韻十足。新婚之夜他才知道,原來這甘蔗早人啃過了。利用自己的貌將他這顆卒子牢牢握在手中,發號施令,頤指氣使;他俯首稱是,唯唯諾諾。就連做的時候,他都是被的角。他的那玩意兒秀氣了些,每次進許慧茹里的時候總覺得像浩淼大海,深不見底,而他只是一抹浮萍,在水中無歸無宿。

而那個人,給他的覺完全不同。

那個人是他偶爾在街頭的時候遇見的。

地點大概是在學校附近,他在某個白天邁進店門的時候才意識到這店門上并未標明店名,墻壁上也沒有任何經營許可證。可是一些理發用那麼明目張膽地擺放著,像是蓋彌彰某種職業的道。他走進門的時候突然有些后悔,這時從沙發上站起來一個瘦瘦的人,個子不高,五尚屬清秀,濃妝雖然算不上,上卻發出一種茉莉花的味道,非常濃郁,幾近刺鼻。有些怯弱地走過來,問他:“您是洗頭還是按?”

鄒云順著頭皮吐出兩個字:“洗頭。”不過卻吐得不夠干脆,有些拖泥帶水,倒了某種逶迤之外的調子,長長的像山歌在山間盤旋,忽的飛上樹梢,忽的又落于云端,忽的一下,又飄開去,山風吹散了,淡淡的尾聲聽也聽不見了。

人將他領到一張椅子上面,用圍脖將他脖子以下繞了個圈,圍得紋。鄒云順覺得有些窒息,吸了一口空氣,仍舊是茉莉香水的味道,揮都揮不去。用噴將鄒云順的頭發噴,打了點洗發抹在掌心,然后用指肚一點兒一點兒地抹在他的頭發上。之后是十只纖細的手指在鄒云順的頭皮上輕輕撓著,白的泡沫堆地出現在他的頭部,倒讓鄒云順到微微的愜意。

于是他閉起了眼睛,任人的手指掠過他的頭發,留下一片溫的白泡沫在頭頂泛濫。鄒云順想象那種白有些像茉莉花兒,開滿了山野,潔白而且清香。他無法斷定這個人的真實職業,不過洗頭的技的確是過關了。他忽然想起剛才進門的時候人選擇地問了他一句話“洗頭還是按”,也就是說除了幫別人洗頭之外,還有其他營生的本領?

鄒云順的心下當時已經明白了七八分,有些無奈而惋惜地嘆了口氣。他開口問:“你怎麼稱呼啊?”鄒云順不敢“小姐”,這個詞在服務行業中不同地方有不同的意味。比方說在北京,他如果管點菜遞單的招待“小姐”的話,人家準保翻他一個白眼,理不理。改口“服務員”的話,才會有熱周到的服務。鄒云順暫時什麼也不稱呼,用了個“你”字,既不顯得生分,又拉近了距離。

“我姓陳,我陳嶙好了。”

“王字旁,雙木琳?”鄒云順覺得這個名字雖然普通,卻也味道十足。

“嶙峋的嶙。”陳嶙低頭一笑,瘦削的臉上出顴骨的廓,角揚了起來,倒是顯得線條和了許多。鄒云順一直覺得眼睛大,卻空無神,如此一笑,眼神里便多了些嫵和流,溢得一屋子都是人的味道。

“嶙?這個字的可,聽上去像男人的名字。”鄒云順說。

“是啊,好多人都這樣說。”

鄒云順揚了揚眉。“好多人”這個字眼證明這個陳嶙的人的人際關系也許和他想象的一樣復雜,甚至更復雜。

洗完頭陳嶙讓他照了照鏡子,替他梳理了一下,看上去容煥發了許多。鄒云順付了錢,踱出門去。末了還回了一下頭。古代回頭的典故很多,曲有誤,周郎顧。周郎生得風流瀟灑,不曲娘為他特意彈錯,盼得到周郎的一次注意。鄒云順這一回頭,陳嶙站在門口沖他微微笑著說:“走好,下次多來照顧我的生意。”

既然有一來,便有二去。男人和人之間是扯不清的一團線,繞來繞去,纏纏綿綿。鄒云順將陳嶙子底下的時候什麼都沒想,腦子里只有一種原始的和沖。上帝造亞當和夏娃的時候,將亞當的多造了一部分,而夏娃則了一部分,當亞當多余部分進夏娃的,完整契合的時候,亞當才知道找到的是屬于自己的夏娃。陳嶙的xx道很窄,讓鄒云順完全覺得是自己的壯碩充盈了這個人的。他輕飄飄起來,所有自尊和自信,所有男子的偉岸與豪放,統統在這個上找到了歸宿。而許慧茹給他的只能是愧和無能的驗。作為男人來說,這無疑是一種恥辱了。

把陳嶙包養起來這個念頭出現得很突然。許慧茹最近總是古古怪怪的,做的時候特別別扭,總是抱怨自己發胖,完全對這種事提不起興致。鄒云順這才覺得做這件事對于男人來說是多麼求和重要。他原本一直都是漫不經心,隨隨便便就打發應付了事的。自從遇見了陳嶙,他才知曉什麼和沖。他突然覺得自己仿佛年輕了許多歲,像個頭小子,腦子里除了人,還是人。

他們已經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子里找好了房子,近日便要搬過去。為了方便聯系,他決定給陳嶙買一款手機。

這個人總讓他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保護的的眼睛有時候沖他含著笑,有時候憂心忡忡地著天花板,仿佛要穿那薄薄的一層墻壁,過去,穿蒼穹。鄒云順分不清這種覺是不是,只不過每每如此,他就覺得心深像是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所鼓舞。他依然記得陳嶙有時候跟他說起初來這個城市求生的經歷。

說:“那個時候我們都覺得能上城里來找份工作便是上天恩賜的福分了。姐妹們都想好好干,賺了錢回家找個老實人把自己嫁了,下半輩子也便有了依靠,有了著落。我們剛剛開始早就抱著吃苦的念頭,什麼活兒都做。在地鐵里賣報紙,買一張三塊錢的地鐵票心疼了半天,來回在一個線路上坐著地鐵,兜售當天的報紙,飯都顧不上吃。或是在菜場里販菜賣,每天早上三點起床,蹬一輛賤價買來的破三車,先從批發市場上批了菜,再運到菜場上去賣,雖然苦點兒,可是人活得有尊嚴。更苦的是一些姐妹拿了地圖在馬路中間向暫時停留在白線的司機兜售,穿行在窄窄的車與車之間,經歷的是漠不關心和輕蔑厭煩的眼神,車主們還抱怨車被們蹭壞了,一個勁兒地嚷嚷著‘滾開’!我們也想踏實地干一行正道,可是實在是苦。不是走投無路,沒有誰會愿意干這一行的。誰生下來就是做婊子的命?”

一下子說了這麼多話,大而無神的眼睛,眼淚就像是泉眼中冒出來似的嘩嘩往下淌。鄒云順輕輕抱著的肩,覺這肩上似有千萬斤的苦難,都在這瘦弱的上。他向來是研究古典文化領域中的文學的。想起薛濤、柳如是、蘇小小,不論是歷史的果有其人還是稗野史的杜撰,類似這般的風塵子總是有讓人憐惜的一面。更有甚者如李湘君,《卻奩》一出戲竟將一種男子也沒有的氣概演繹得出神化。而面前的這個人,瘦小的臉,瘦小的,什麼都是小小的,就連的愿——找個男人嫁了,了此一生,都顯得如此渺小,可是卻仿佛遙不可及。黑夜給了人黑的眼睛,又有幾個人用它來尋找明?

他信步走進了電信大樓,門口站著收購二手手機和招徠顧客買卡的小販們,生活都不容易!鄒云順再度了一下放在兜里的錢包,依舊有一種飽滿的。進了門,隨意瀏覽了幾款手機,都沒有中意的。不是樣子太古板,就是功能不夠齊全,價格方面倒尚在其次。

轉了幾圈,他瞥見一個被人群擁風的柜臺上,有一抹紅閃了一下,看上去似乎是一款紅的手機,樣子致。他撥開人群,剛想進去看,便察覺到一只手在他上拍了一下。鄒云順是個機敏的人,他立刻抓住那只手,細細的胳膊,細細的手指,著他裝滿現金的錢包。

“哎呀,錢包!”有人喊了一句,登時讓鄒云順了一個圓心,旁邊的人都按照一定的半徑環在了他的周圍,看他如何理。

那是個二十來歲的小男孩,大概和鄒沫一般大。胡子是絨狀的,細地分布在上方。他的手被鄒云順抓著,眼神游移不定,怯怯地著他,似乎忘記了掙扎,一副聽憑他置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個生手。

鄒云順把自己的錢包在手里,放開了那個男孩子,拍拍他的肩膀說:“你走吧,找份工作,以后別做這一行了。”

那個男孩兒眼睛瞪得大大的,也許他想不到這個人如此輕易地就放了他。他看了鄒云順一眼,像個在舞臺上匆匆謝幕的小丑,一溜煙便消失在人群中。那個暫時以鄒云順為圓心的圓漸漸被移的人群改變著狀態。

鄒云順本來是想扭著他去派出所的,可是男孩嚴重的那種無奈之讓他一時間想到了陳嶙。他想起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說:“不是走投無路,沒有誰會干這一行的!”是啊,給人一份寬容,說不定能有一個轉機。

轉過頭去看手機,售貨的小姐對他笑臉相迎。“先生好眼,這款手機是今年的最新款,從造型來說小巧別致,功能上更是比其他同類產品好很多……”

他握著那款手機,紅的線條和得仿佛子,溫婉恬靜。不等那小姐說完,他便接了一句:“行了,幫我包起來。”

“您是自己用還是送人?自己用的話還有一款銀灰的,比較適合您。”那位小姐建議著說。

“我送人。”淡淡說了一句,他點好足數的錢,去收銀臺付了賬,在售貨小姐微笑的目中走出了電信市場。到旁邊的電信大樓準備上一個號,突然想起用自己的份證恐怕不妥當,干脆讓陳嶙拿自己的份證登記好了。

轉念完畢,他立刻打了輛車,奔向陳嶙所在的那一片“紅燈區”。

金大松剛走,房間里還留有他過的香煙味兒。陳嶙坐在那張半塌陷的沙發上,聽見推門的聲音,眼睛非常木然地瞧過去,見是鄒云順,便打起了神,迎了出來。

鄒云順知道陳嶙是不吸煙的,戲謔地問了一句:“這麼早就有生意了嗎?”然后笑笑,坐在金大松剛才坐的位置上,果然,還是熱的。

陳嶙并不吱聲,只是替他倒了杯水,放在鏡子旁邊。在玻璃杯上,從鏡子里反出一種金,仿佛救贖似的。“是啊,一個洗頭的,坐在你的位置上,剛走不久。”笑得有些勉強,走仍散發著茉莉香水的味道,飄過來,過去,讓鄒云順有一心悸。他興沖沖地掏出手機的包裝盒,說:“我剛才到電信市場給你買了款手機,看看喜歡不喜歡?”

淡淡笑了一下,說:“喜歡不喜歡,只要是你買的。”

這話說得特別實在,就像逢年過節自家包的薄皮大餡兒的餃子,咬一口,鮮到家了。

鄒云順將抱在懷里,當著的面拆了盒子,取出那款紅的手機,塞在的手里。小巧的外型配著小小的手,實在是合適不過。“明天你拿上份證,去電信局上個號,以后我們聯系起來就方便了。你說呢?”

陳嶙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點了點頭,張口說了聲“好”。大大的眼睛似乎因為這聲“好”而流出了一種薄而淡的喜悅,還有一種輕而微的顧慮,便在眼睛里不下了。移到眉上,微微蹙了起來。的表斂的,不論喜或者憂,所表現出來的總是淡淡的不經意的樣子。

鄒云順部,輕輕地“哎喲”了一聲,那顆該死的扣子,總是無時無刻不提醒自己,它的存在是多麼地不合適宜。

“你怎麼了?”

的扣子戧得慌。你一我,就難。原來的那顆好像上次掉在你家里了。不知道你發現沒有?”有一擔心地問。

“不知道跑到什麼旮旯里去了。提這個干什麼?”

“我怕被你太太發現了,不好。”

鄒云順端起那杯水,水的過鏡子,正巧的眼睛上。鄒云順笑了一下,說:“我犯不著怕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反正我們是半斤對八兩,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要是挑明了,大家都沒好。”

“什麼意思?”陳嶙不明就里地問。

鄒云順一仰頭把那杯水“咕嘟咕嘟”地喝完,將空玻璃杯放在原,有些義憤填膺地說:“在嫁給我之前,早就有其他男人了!”

陳嶙怔怔地坐在他懷里,眼睛盯著鏡子里自己的眼睛出神,就像是剛才被鄒云順擱在一旁的玻璃杯,很空,很空。

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了?

許慧茹在兒子的房間里哭了一陣,便倒在他的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睡夢中仿佛置于一片黃燦燦的水稻田里,頭頂是毒辣的,許多人默不做聲地背對著,彎下腰,俯揮舞著鐮刀,捋了一把水稻,嚯嚯地賣力割著。的頭頂上戴了一頂大草帽,上是一件白褂子,下一條咔嘰布做的長,被太蒸出了汗,一顆一顆往下掉。

為了迎戰“雙搶”的工作,每個人都拼了命似的割水稻,爭取要上進,爭取賺工分,爭取表現突出,得到上大學的機會。

有些頭暈目眩地割著水稻,學著別人的樣子,弓下腰,弓一柄鋤頭的模樣。左手捋稻子,右手執鐮刀,掌握好姿勢,唰唰幾下就倒了一片。

“來,汗。”有人遞給一條巾,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一副整齊的白牙齒,一閃而過,還有一個男十足的下,冒出些細的胡碴兒。

沿著他的下繼續看,同樣是件白的褂子,上面了四顆扣子,中間一顆掉了,所以他每每揮舞鐮刀的時候,總能從這個角度看見他冒著汗珠子的脯,白凈的一片。看得有些臉紅心跳,低頭繼續割水稻。留心腳邊,果然有一顆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下來的扣子。覷了他一眼,果然是和上下一樣的,藏在手心里著,又覺得不妥,放在的袋兒里,回去再還他。

這麼想著,不小心鐮刀割著了手指,從睡夢中“哎喲”一聲驚醒,手上仍然是好好的,只是小又沁出了一,鉆心地疼。現在的疼卻有別于剛才的疼。剛才的是現實,現在疼的卻是回憶了。

一瘸一拐地站了起來,平睡皺的床單,走進自己的房間。抬頭看了一眼自己和鄒云順的結婚照,是在八十年代初期拍的。那個時候剛剛改革開放,人都流行燙發,并且之間適度的親是可以讓人接的。所以鄒云順摟了的肩膀,的頭和他靠得很近。他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走到書桌旁邊。臥室這個書桌是屬于的一個私人領地。掏出鑰匙開了鎖,從書桌的最里層翻出一個鋁制的小盒子,不大,像是從前用的鉛筆盒,有些發黑和生銹。上去,雖然是一冰涼的覺,可是心卻因此而溫熱了起來。

“吧嗒”一下打開,里面有一層用絨布包裹著的一張紙片一樣的東西。下邊是一些鉛筆頭,短得不能再短,參差不齊地排列在那兒,好像當時他們下鄉的生產隊隊員站的隊列,男男,參差不齊。

手將那個布片打開,小心翼翼的。布片掀開,里面赫然出現的是一張照片,黑白的。正是許慧茹年輕時和另外一個男子的合影。許慧茹梳著兩條麻花辮兒,滿臉含笑,隔了一些距離是另一個男子。他的長相很清逸,眼睛大而有神,神采奕奕地喜慶勁兒。這幾乎可以算是七十年代中后期的一張結婚照了。兩個人的表都是含帶怯的,都是有而不敢表,只道是為革命事業走到一塊兒的階級戰友,所以只好隔著一段距離,頭向彼此偏靠著,表明一些藏的心跡。這張泛著黃的老照片,仿佛是那個特定年代的積淀,一段段歷史,一個個往事,都凝在這楨照片背后,被歷史的塵土風干了,變一點點黃的斑紋,刻在照片上,抹都抹不去。

有些人,有些事,是無法忘記的。

許慧茹非常困地合上布片,仍然按照原來的樣子包好,放進了那個鉛筆盒中。自己當初所做的決定,既然他,又緣何放棄?既然不鄒云順,又緣何為他心神傷?人都是矛盾而,也許為著一個顯示的目標,不得不放棄了許多事。以前是為學業,而今是為家庭,不能看著鄒沫有一個破碎的家庭。苦苦支撐苦苦經營,一生都苦過來了。這興許也是宿命!這面維護家庭完整而不可侵犯的大旗,如今被舉在手里,是下定決心了的,無論如何,鄒云順不能不顧及這個家!

將屋子收拾了一下,嘆了口氣,把鄒沫換下來的服放到洗機里,準備去洗。看著洗機有多出來的好大一部分空間,想起鄒云順昨天換下來的也不曾洗掉,回頭去臥室取了過來,習慣地掏了掏口袋,還好,只空空兒的。

許慧茹近來發現丈夫的口袋里常常有些莫名其妙的賬單,總是幾百幾千地花銷出去,想問,卻也不知道怎麼開口。他們兩個人的工資向來是許慧茹管理。鄒云順每個月要上錢做家用,如何分配使用等等一切,許慧茹都算得清清楚楚。最近他升了教務主任,許慧茹想著男人應該留些錢在上,便不再過問他工資收的事,想想該找個時間重新提一提,省得他拿著錢到外面胡搞出些讓心寒的事

人不能讓時間充裕地填滿的生活空隙。閑下來的時間里,們多半喜歡胡思想,有時候本沒有的事,也會被們想象得憂心忡忡,一副杞人憂天的樣子。

門“吧嗒”一下被擰開了,鄒云順和妻子許慧茹的目一相遇,他仿佛有意躲閃似的,在玄關低頭換上拖鞋,然后一聲不吭地走進臥室。許慧茹沒有跟進去,只側著耳朵聽。先是一陣嘩嘩作響的聲音,接著是屜被打開的聲音,然后又是一陣鑰匙旋轉。

臥室里的一張床把房間分兩半,在床頭分別有兩張床頭柜,一張是鄒云順的,一張是許慧茹的,都分別上了鎖。里面往往放著私人的信箋和存折之類的東西。許慧茹猜想他準是將存折放了進去或是拿了出來。他的錢最近花得很兇,八是給了那顆扣子。

有些刻意地躡手躡腳走了進去,果然,鄒云順剛剛把床頭柜上的屜鎖上,見來了,一聲不響地坐在床沿。

“你今天一天去哪兒了?沫沫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見你的人影兒,還向我問來著。”許慧茹說。

鄒云順的臉上掃過去一淡淡的笑意,鄒沫是他的好孩子,懂事又顧家,相貌上又和他有七八分相象。雖然他向來對許慧茹寵兒子的方式不太贊同,可提起兒子,總能讓他像沙漠中找到一眼清泉一樣的舒心。他輕輕地“噢”了一聲,問:“他說什麼來著?”

“也沒說什麼,只問你干什麼去了。我告訴他,你興許是在系里忙著,一時半會趕不出空兒,就沒回來吃飯而已。”許慧茹暗暗看著鄒云順的表,見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是啊,多事兒,中午隨便吃了一點,現在倒有些了。”

“那我去做飯吧。”許慧茹看看鐘,的確快六點了,自己竟然睡了一下午。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鄒云順見了,隨口問道:“你的腳怎麼了?”

“沒怎麼,摔了個盤子,被碎片弄的。”

鄒云順看見的長上全是,捋上去的管下面,是一層一層的繃帶,同樣滲著漬,目驚心。“去醫院看了沒有?看著怪嚴重的。”

許慧茹看了他一眼,說:“沒事,是沫沫替我包扎的。事先拿酒消了毒。這會兒不太疼了,過幾天就好。”本來想說“你不用擔心”,可是轉念一想,還是不說的好。因此只抿了抿,一心一意地掏米做飯。

鄒云順見上不好,想著自己和陳嶙的種種,便泛起一愧之意。他探了個頭進廚房,問許慧茹:“要我幫忙麼?你了傷,我來做飯吧。”

“也好。”上本來就不舒服,那個病弄得常常神恍惚,今天又弄傷了,新病舊傷,還有心里的老大一塊疙瘩,攪和在一起,讓心煩意,做什麼事都不上心。

放下洗了一半的米,徑自在沙發上坐了,看著鄒云順忙這忙那的,剛才想著要問他查賬的話又咽了下去,不好開口。氣氛微妙到幾乎讓覺到是有一融洽了。人其實要求很低,只求平安守著丈夫孩子,家庭親和滿,也就是了。這麼平平淡淡地了此一生,夫復何求呀!

難怪自古的文人墨客都競相想著歸。許慧茹笑了一下,頭靠在沙發的坐墊上,心想自己大概是搞了一輩子的文學搞出了病來。許多事都想著文人如何,客怎樣。從這個靠著的角度向臥室看去,正巧能看見自己床前的那張結婚照,梳著當時流行的發式,被鄒云順摟在懷里,笑的模樣,照現在看起來又溫又幸福。

如果什麼都不要發生,那該多好?

想著想著,那邊鄒云順拍了拍的肩膀,喊吃飯了。這才慢騰騰地坐起了,拖著臃腫的,去盥洗室洗手。鄒云順順著剛才的角度向臥室里看,許慧茹年輕時的照片映眼簾。他看著那個麗溫和的人,一恍惚間,紅老矣,浮云蒼狗,一轉眼便流逝了,只剩下一個而且胖的人,靠著他的肩,讓他摟在懷中。

他皺了皺眉頭,好似對這現實有些微的憾。可是回頭看看態臃腫,腳步蹣跚的妻子,他的心又溫了些。擺好碗筷,他替盛了飯,兩個人默默地對坐著,夾菜,飯,咀嚼,只是這一不變的三個作,在兩個人流上演。

“系里要開始評職稱了。”鄒云順打破沉默,首先說了一句。

許慧茹似乎對這個不太熱衷,只淡淡地“唔”了一聲。名利方面,一向冷而淡之。自己早些年就是副教授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犯不著爭那一個字的區別。爭來爭去,打破了頭似的,得罪一票人。別的不說,單是對自己的稱呼,便會覺得恭賀,挖苦分多。不明白他們這些研究所謂文化的有識之士,何苦來哉!

“你如果想評選教授,我可以幫你爭取的。”

“不用了,我對那個沒興趣。”搖了搖頭,“每年系里評職稱的時候,空氣都張得一就著火,明爭暗斗的事太多了,傷神呢。”

每年中文系準備評選職稱的時候,先分派下來幾個名額,再由院長分配到教務,又教務統一提侯選名單。接著由系領導開會商定,最后才報請學校審批通過。不僅程序繁多,而且幕復雜,不是太有把握的人,都不太敢于和同事競爭。

鄒云順見妻子并不熱衷于此,也就淡然一笑,繼續吃飯。

許慧茹看著他,心中又忍不住想起了剛才那個賬的事,舉起筷子,猶疑著問還是不問。

“你想什麼呢?以為是下棋呀?在半空中舉棋不定的。”鄒云順給夾了些菜,放進的碗里,打趣地說了一句。

許慧茹笑了一下,吃著他夾過來的菜,慢慢咀嚼。飯是越嚼越甜的,菜是越吃越香的。夫妻之間還查什麼賬呢!于是把剛才那個念頭拋到了九霄云外,只專心吃飯了。

見鄒云順今天一反常態的微,又怕他提出晚上同房的要求,便有些惴惴的,覷了他一眼。好在鄒云順只顧著吃飯,并沒有察覺到的異樣。

吃完了飯,收拾了一下碗筷,便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播的是幾個青春偶像明星演的不倫不類的皂劇。看見鄒云順一個人鉆進書房,半掩了門,大概是在書房的電腦上網。

嘆了口氣,覺得丈夫在比不在更加讓不知所措了起來。

躺在床上,又盼著他來。看著墻上掛鐘一分一秒地過去,鄒云順的書房里依然傳來輕輕的敲擊鍵盤的聲音。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等到他來,掀了被單的一角,又怕他提出要求自己拒絕,反倒又希他不來的好。這麼一來二去,倒覺得自己了依然未嫁的大姑娘一般,扭扭

好在鄒云順只是換了睡躺下,背對著熄了臺燈,在黑暗中輕輕打著酣。許慧茹的心涼了半截,將被子裹,迷蒙之間好像有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發出輕微的響聲。腦子里立刻蹦出“扣子”這個字眼,里嘟嚷著,也終究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這一天,便在開始也是扣子,結束也是扣子里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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