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之痕》第三章 戴上面舞蹈

丁薇重新走進教室的時候,腳步帶著些忐忑。沒有料到自己進教室的那一刻起到了一種消聲的作用。教室的后門是虛掩著的,輕輕推開那扇覺沉重到了極點的門,手上的書本卻沒來由地摔在了地上,變得灰頭土臉的樣子。教室頃刻間寂靜下來,只聽得那書本發出沉悶的響聲,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目是無一例外地帶著些意外。略略紅了紅臉,安靜地蹲下去,把書本攬在懷里,好像它做錯了什麼事得把它藏著掩著。站起來的時候低下頭,找了最后一排的空位,貓著腰坐下。

教室里的空氣開始變得曖昧起來,泛著些跳躍的、敏的和飛散的因子,帶著細細碎碎的流言,嗡嗡地低在諾大的教室之,和古代文學老師在講臺上唾沫橫飛的講課倒形了一種奇妙的對比。那種穿世事風塵的言語,那種視弱勢群的目,讓丁薇在這二者的力之下哆嗦起來,握著筆的手在空中抖著,字在筆記本上糾結一片恐怖的形狀。

花間詞是什麼?溫庭筠又是何等人?丁薇的頭快炸了,急促地息著。

“丁薇,你爸打電話到寢室里了。”

那是個小個子的生,作張欣然。圓臉,總是泛著健康的紅,說話的時候聲音很大。是下課之后就主找到丁薇,站在的位置旁邊跟說話的。雖然是在最后一排,張欣然的聲音仍然非常有穿力,傳遍了整個鬧哄哄的教室。

有人停止了談,側過臉來看著們。

“哦。”丁薇輕輕點了點頭,盡量低了聲音,把那小小的細細的聲音強迫到腔里面去,“我爸說什麼了?”

張欣然點頭點得無比慎重。讓挪了個位置,張欣然坐在邊告訴:“他打了好幾個電話來,我們都說你不在。最后他問我們你去什麼地方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我們只是搪塞說不知道,聽上去你爸著急的,趕回個電話給他吧。”

“謝謝你,我這就打。”想起包里的那部手機,咬了咬牙,握著它走出了教室。

丁明年輕的時候是所在的小縣城的民辦教師,因為一次突然的泥石流沖壞了教室,他便迎著暴雨去救那些在教室里的學生,卻不幸因為房梁倒塌住了雙,導致下肢癱瘓。無奈之下只得在路邊搭了個小鋪子,經營一些五金雜貨,供附近的居民生活用度,生活倒也差強人意。那個小鋪子最近新裝上了一部公用電話,丁薇想父親一定在鋪子里,于是撥了一個悉的號碼過去,結果那聲音長長綿綿地了“嘟——嘟——嘟——”的響聲,縈繞在心頭變一個巨大的問號。

“來上課了?”

丁薇有些遲疑地站在走廊里的時候,正想著父親為什麼不接電話,突然一個影站在了的面前,說了這麼一句話。

“嗯。”低頭要走進教室,這個人在了一句“等一等”。

回過頭去,的不是別人,正是上次因為考試要求看的卷子,導致兩個人一起作弊分的辛子喬。見回頭,辛子喬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然后給鞠了一個老大的躬。什麼也沒說,便伴隨著上課鈴聲跑進了教室。

丁薇慢慢地走后門進去。辛子喬個子很高,也坐在靠后的位置,見進來,沒來由地瞅了一眼,低下頭去。知道他是因為考試的事有些自責和疚。丁薇是自愿給他看的卷子,也怨不得別人。現在自己都管不了了,本沒心思去想其他的事。父親一時間居然聯系不到了,他行走不便,又能去哪里了呢?

不寧地勉強聽完了課,匆匆收拾課本,放進背包里,頭也不回地第一個沖出了教室。記得學校里邊有一個IP電話亭的,打長途很便宜。雖說這個手機暫時還能使,可是終究來說還是別人的,用著不干凈,倒讓心里不舒服。再度撥了那個悉的號碼,“嘟”了兩聲,終于有人接聽了,只是并不是父親。那個人告訴父親上城里來看了,找他幫忙看著亭子里的生意。丁薇心里終于一塊頑石落地,可是另外一塊又高高地吊在懸崖邊兒上,似乎一有靜便會滾落下來,碎骨。父親若來了,發現分了又當如何?再加上和唐麟澤的關系,他若是知曉了,必不饒。思量半天,又給唐麟澤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我爸爸要來學校看我,我這幾天先住學校,不用和我聯系了”,其他的事唐麟澤答應理。見他應承得爽快,并無半分不滿,心中的包袱也就卸了一半了。

匆匆走出學校,過了幾條街,穿過那一條小巷子,打算先帶一些日常用品回宿舍。一拐進去就見了幾個小孩子蹲在墻角下,拾著昨天晚上被房東太太踢飛的藥瓶里的小藥片,在過家家。丁薇怕小孩家兒不懂事吃了藥發生什麼意外,忙把他們趕走,自己一片一片拾掇起來,仍舊裝在瓶子里,看附近并沒有垃圾筒,了下四周,扔在房間的某個不起眼的小角落里。

一切收拾妥當了,看了一眼仍舊用三合板隔出來的房間,森而闃靜。三合板的那一邊是那個人生前住的地方,如今死了,仿佛一切都煙消云散了似的,再無任何氣息。這麼想著,卻不曾想聽見那邊的門鎖“吧嗒”一下打開了,聽見一個陌生的腳步聲在三合板那邊走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靠近那塊三合板,從隙里窺著那個人:是個中年的男子,只留了個背影給。他坐在床沿,手里把玩著什麼東西,只聽丁薇包里的手機鈴聲突然不合適宜地響了起來。那個男人仍舊是背對著坐著,說了句:“丁薇,我知道是你。”

他轉過來,臉孔赫然出現在隙之中,丁薇嚇得往后直退了三大步,握著手機,結結地說:“鄒、鄒老師,怎麼是你?”

原來中文系每位老師的名片上印的都是教務辦公室的電話,每每有人找系里的老師,都是由教務派人接到那個老師所在的分機上面,所以丁薇從手機上看見的號碼,便和唐麟澤名片上的一模一樣了。

“隔著一塊木板不好說話吧?我可以過去坐坐嗎?我想跟你聊幾句。”

丁薇輕輕地“嗯”了一聲,然后便聽見三合板那邊的人站了起來,仍舊鎖上了門,往這邊來。站在門口,看見鄒云順穿了一件黑的西服,非常莊嚴而且冷峻的樣子,朝這邊走過來。他的表很沉重,讓丁薇的心也跟著重了許多。暫時有些不明白,鄒云順看上去并不像會做這樣的事的男人。誰都知道鄒云順和許慧茹老師是中文系出了名的模范夫妻。如此一來,這一條話般的傳說也非現實打破不可。鄒云順給人完全是一副憨厚并且老實的模樣。一直都是深為敬重他的治學研究與為人的,想不到……握著陳嶙留下來的手機,一陣忖度。

而唐麟澤呢,唐麟澤何嘗不是一副面善的謙謙君子之姿,更想不到的是他居然用六千元的保證金將自己脅迫了。

“我可以進來麼?”鄒云順站在門口,低聲問。

丁薇向里讓了讓,鄒云順跟點了點頭,順手把門關上了。

兩個人現在保持的是一種師生之間良好的關系,不過二者之間多了些復雜而微妙的變化。師對生是請教的恭敬態度,生對師是懷疑的警惕的神。無論如何,以前鄒云順努力給學生們留下來的良好印象,到此得畫上一個休止符號了。

他知道丁薇已經猜著了七八分,便毫不轉彎抹角地問:“陳嶙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丁薇輕輕地答了他一句:“前天。下午的時候氣就不好,我看見吐了一地的,便了救護車,在路上就已經不行了,送到醫院時便咽了氣。”

死前都說了什麼嗎?”

丁薇搖搖頭,“我沒有在旁邊,并不知道。我是昨天去的醫院,辦了些手續。”

鄒云順說:“我看見了你的簽字。”

繼續說:“護士小姐說是胃出而死的,然后把這個手機給了我。”攤開掌心,里面是鄒云順上個月買給陳嶙的那款紅手機。不知道是不是沾了陳嶙鮮的原因,覺得看上去異常鮮艷。

思人,鄒云順心里酸酸的,著實難。他穩定了一下緒,跟丁薇說:“你是個好姑娘,能答應我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嗎?”

丁薇有些遲疑,不過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鄒云順拍了拍的肩膀,轉就要出去。

“鄒老師,你忘了拿手機。”

鄒云順轉過頭,這個時候自己其他的稱呼,只喚“老師”,“老師”二字,對于他來說,當真彌足珍貴。他僵地朝笑了一下,說:“那手機你拿著用吧。對于我來說,它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說完,徑直走了出去。

剩下丁薇一個人站在原地,渾上下仿佛澆過水一般,淋淋的。無法從自己的世界觀上去判斷鄒云順這個人的為人怎樣,約約地有這麼一個覺,覺得鄒云順和陳嶙之間有太多太多的故事,也許并不只是婊子與嫖客那麼簡單。

看了看表,時間已經臨近中午。把剛才收拾妥當的東西放進隨帶的包里,丁薇向里看了一下,依然是安靜得毫無人氣。闔上了門,靜靜地走了出去。

因為昨天的那一場雨,這幾日空氣越發清新起來。雖然總是躲在云層里,可是也依稀地著些許的,照在上暖暖的,又愜意又舒服。丁薇在寢室里將被褥都搬出臺上晾曬,好幾星期沒回宿舍,被子都發了。今天上午沒課,趕巧將被子搬在臺上晾曬。有出來了,的心便好了許多,前幾日的去了,代之以一副重頭開始的希與憧憬的心深深吸了口氣,空氣清新如水。樓下是一個塑膠運場,磚紅的跑道上,有人在做晨練運。再往西是一個小場,一大群穿著白唐衫的人在練習打太極拳,一招一式,都隨而寫意。

剛剛準備進去抄寫前幾個星期拉下的講義,遠遠的就看見一個人在跑道上沖招手。不是別人,正是辛子喬。他穿著一件白的休閑運,所以格外引人注意。

“丁薇!”他在場上大聲的名字,笑容滿面。

“誰呀,這麼一大清早的,吵死了。”寢室里有誰咕噥了一句,翻了個,仍舊睡去。

丁薇怕吵醒們,便拿了鑰匙,匆匆下樓。的潛意識里并不討厭這個辛子喬。他長得并不太帥氣,可是總顯得十足的模樣,到哪里都歡聲笑語一片,人緣極佳。昨天剛剛回來上課他便在走道里當著那麼多過往同學的面給深深鞠了一躬。丁薇其實在心里幾乎已經要將他連累自己作弊的事忘掉了。可是讓自己陷和唐麟澤這種不明不白關系的泥沼中,也和他有一定的關系。這層關系讓丁薇對他恨又不能,不恨又不能。

這種心理讓覺得很矛盾。走下樓梯,辛子喬正站在生宿舍的門口朝揮手,笑得非常神的樣子,讓好生疑。待走近,才發現宿舍大樓兩側的綠花圃上,用紅玫瑰花擺出了一顆心型的樣子。

“生日快樂!”他說。

掐指算一下,連自己的生日都忘記了,今天是22歲的生日,可是辛子喬如何知道的?抬頭向寢室看了一眼,果然,臺上了幾個腦袋,正在沖他們曖昧地笑。見丁薇朝那邊看過去,忙一哄而散了,末了還沖他們眨眨眼睛,一副副都是古靈怪的樣子。

“謝謝你。”輕輕笑了一下,有些忸怩,不過是發自心的。這些的玫瑰還帶著水,紅艷艷的在的照耀下綻放著。及那些的花瓣,并不像在“綠茵閣”的綠藤蔓那樣,給一種假惺惺的覺,而是真實的,熱烈的,純潔的。

辛子喬笑著說:“只要你喜歡就好。”說完,他輕輕擁抱了一下,像蜻蜓點水那麼溫。丁薇正手足無措間,只聽得他在耳畔說了一句話,驚得六神無主。只聽他說:“你做我朋友吧,我喜歡你,丁薇。”

被辛子喬這麼抱著,嗅著他鬢邊洗發水的香味,和混雜著微微汗水味道的氣息,突然有一的不忍放手。他的懷抱十分的溫暖,臂彎有力,就像是個安全的避風港,等著這彎小舟的靠岸。看見他白的上背后一塊黑的污點,卻又仿佛是看見了自己一樣。是唐麟澤包養下來的婦了,怎麼可以和這個一樣的男孩子在一起呢!

丁薇不顧一切地一把推開他,唐麟澤的面孔仿佛就像是中的一抹幽靈,尾隨著影。滿面淚痕地沖上樓去,倒唬了室友們一跳。

“怎麼啦?丁薇,剛才不是好好的嗎?怎麼哭了?”早有人替了張紙巾眼淚,不明就里地問

丁薇只是埋頭哭,也不言語,好似要把這幾個星期來的委屈和苦惱,一古腦兒都發泄出來。“我跟他是不可能的,你們不用撮合了。”搭搭地接過紙巾,十分不領地說了這麼一句,把室友們的一番做紅娘的意徹底糟蹋了。

“為什麼?”張欣然貿然問了一句,大家都拿眼神知會這才封住了,訕訕地坐到另外一邊去,不敢吭聲了。

吳曉坐在丁薇的旁邊,幫順著背,輕聲說:“我們也不是惡意,你別往心里去。只是難得你過一回生日,我們都想多一個人,多一份熱鬧,正巧他問,我們就順便告訴了他。別哭了,今天你過生日,怎麼能哭呢!快把眼淚干凈,我們陪你出去照相。”

“我不去了,謝謝你們。”淡淡地回絕們,又怕室友生氣,只得補了一句說:“昨天我打電話回家,有人告訴我說我爸爸來學校看我了。我猜他應該今天到。我要是走了,他找不到我,該著急的。”

“那好吧。”吳曉站了起來,招呼其他人各自做各自的事了。

丁薇抄著前幾星期拉下的筆記,一邊心神不定地看表。父親拄著拐杖,行十分不便。他又從來沒出過遠門,不知道他是不是能找得到這里。

臺上依舊傳來吵鬧的聲音,夾雜著孩子的欣喜與艷羨。丁薇明白是辛子喬擺放的玫瑰花的功勞。臺上看了一眼,張欣然正站在那邊,見看過來,便告訴丁薇:“他還站在樓下不肯走呢。”丁薇只當做沒聽見,繼續抄的講義。和辛子喬同班一年半以來,并不曾有過多往,只除了日常的問候就是上學期期末他問看卷子的那件事了。接不多的人,丁薇向來是敬而遠之的態度。或許他又是一個唐麟澤也說不定。

記得自己初來這個城市的時候,一個人帶著行李坐地鐵。那是個下雨天,天沉沉的,著那麼一抑和郁。走下地鐵口的樓梯,迎面走來剛剛出站的行人,面孔淡漠,行走匆忙,讓想起龐德的那首短詩《地下鐵》:“人群中這些面孔的幽靈,淋淋黑枝上片片殘英。”

那些從地下一涌而上的行人,仿佛從地獄中走出的一群群幽靈。他們撐著手中的雨傘,在雨簾中遠去,迷蒙的雨霧中,黑的雨傘就仿佛地獄之花凋落下來的片片殘英。一開始并不懂這首詩的含義,只是臨其境了,才讀出其中“這些面孔的幽靈”之意,它喻著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冷漠。在這個現代的社會之中,所有人的步履都是匆忙而倉促的,地鐵中承載著那麼多的腳步,或上或下,不斷更換,人的相遇只在地鐵中那麼短短的一瞬,亦是無言。人在邊,覺卻是隔了人世與地獄的分界,總是覺得“這些面孔的幽靈”是藏在人世間的地獄之魔,雖然冠楚楚,可是心卻是邪惡的。這些幽靈出現在的生活中,出很多只手,想把拖進那萬劫不復的深淵。用力掙扎,那些手卻抓得更,幾乎讓窒息。而唐麟澤和善的面孔,便幻一抹約約的影子,浮在那些手掌之后。又或者他的面孔是雨傘下眾多的一個,隨著雨聲潺潺,他撐著傘漸行漸遠了,只在遠遠的角落里回一下頭,目直視著,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邪惡。

丁薇突然覺得汪衛“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信條,在某些時候也有足夠正確的指向。辛子喬——他就屬于這一千個里的一份子吧。

正低頭沉思著,突然聽見吳曉說了一句:“丁薇,你爸來了。”

一回頭,父親正拄著雙拐,背著一個布包站在門口,一臉風塵仆仆的樣子。雖然疲憊,可是看見兒的時候,眼睛里放出來的讓人覺得他的目炯明;上穿的雖然是服,樸素至極,也顯得干干凈凈。丁薇看得出父親的服上過漿,非常的刮。了一句“爸”,便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仿佛一時間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幸,全化在這一聲呼喚里。“爸爸”這兩個字是親的碗,可以讓中的不快全部裝進去,滴進眼淚,攪拌均勻,便是一碗溫脈脈的水了,喝下去,甘甜酣暢。

丁明有些激地哆嗦了一下。他向來是個充沛的人,不論是年輕時的,他對學生的教育,還是給予兒的關,他都是至的。他將手中的拐杖一松,摟住兒,有些哽咽得什麼話都說不上來。

收住眼淚,丁薇幫父親拾起拐杖,扶他進門坐下。寢室的氣氛頓時有一些微妙了。們沖著丁明齊聲喊了一句“叔叔好”,便各自收拾東西有想出門的意思。

丁薇倒了杯水遞給父親,看他仰天一口氣喝完,用手背了一下。丁明的下上一片鐵青,布著胡碴,這讓他看起來有種無聲的威嚴。看得出來歲月的手指在他的額間和臉頰上雕塑出了滄桑的廓,只用年華的刻刀輕輕一劃,便多了如許的皺紋,只是眼睛超乎尋常地亮,炯炯有神。這目無論往什麼地方一掃,便仿佛有一盞探照燈略過了你的心

這縷目輕輕抖了一下,宛如有灰的幽靈在白晝顯形一般。和父親向來都是喜歡把對彼此的意融進行中,于是丁薇起說:“爸,吃了早飯嗎?我去給你買。”

丁明擺擺手,從隨的包袱里掏出塊烙餅,“自家烙的,我吃著香,不用買了,白花錢。”他大口大口嚼著餅,吃得十分賣力,頰邊的咬嚼明顯地凸現了出來,脖上的青筋乍現,仿佛要向兒證明手中的餅味道是多麼香甜。

丁薇的腦海中又浮現出父親拄著拐杖在站臺上向揮手的景。那糙的手現今正握著一張餅。丁薇鼻子一酸,拉了父親的手,只說了句:“爸,慢著點兒,我再去給你倒杯水。”

丁明吃完了餅,結上下滾了一下,一副想說話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的模樣。他看了看兒,不知道為什麼拭了拭眼睛,將頭偏向一邊。

“爸,你怎麼來了?”問。

丁明說:“我閑在家也沒事,上城里來看看你。下午一點的火車就要趕回去啦。”

從家鄉到省城,坐火車只要七八個鐘頭。可是丁薇知道父親舍不得花錢買這趟快車的票,只坐那一列最慢的,像老牛拉車一步一。而學校到火車站坐公車就要一個多小時,這僅剩的三個小時里,父親該好好歇一會兒才好。

解下他手中攥的包,將自己剛剛曬在外面的被子抱了進來,鋪在床上。扶了父親睡上去。他的確是有些疲倦了,倒在兒的鋪位上,伴隨著沉重的呼吸聲,沉沉睡去了。丁薇為父親掖了掖被角,轉拿著那個洗舊了的藍布包坐到了書桌前。

這個洗舊的藍布包看得出來是用手工制的,做工很細。丁薇打懂事起這個布包就一直被父親藏在屜里,每當想打開了看一看,父親便呵斥。要是出門,他便把包帶在上,攥得的,生怕被人搶了似的。

猶豫了一會,將布包打開,里面是一些零散的鈔票和一把家用的鑰匙。另外還有一個用絨布包的紙片一樣的一小塊東西。好奇地打開那塊絨布,赫然出現的是一張掌那麼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胖乎乎的小孩子,微笑著去搶一個人手中的玩出去的手一截一截的,蓮藕一般,煞是可。背面用藍的鋼筆水寫明了日期,大概是滿百日的留影。丁薇盯著那個人唯一出的一只手看了很久。那是一只十足的手,雖然有些糙,但尚算得上纖細,讓幾乎要疑為這是母親的手了。父親將小時候惟一的一張照片隨攜帶,自然有他的深意。丁薇回頭看了父親一眼,他仍是倦極一時地酣眠著。心里笑了一下,嗓子卻仿佛骨鯁在,無端滴下淚來。

在世的時候曾經跟說過:“爺娘對子是真心啊。”雖然不識字,可是老人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俗語卻頗有道理。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有誰會真心實意地為自己付出?只有千里迢迢趕來的父親,懷揣著小時候的照片,才把真正放在了心上!記得有一副畫,做《父親》,畫面上父親手捧泥碗,滿臉壑縱橫似的皺紋里深地含著些什麼。丁薇覺得,那泥碗里盛著的,定是父親的這顆拳拳之心了。

“丁薇,”吳曉在門口朝招了招手,“剛才聽見你爸爸說下午還要去趕火車,我們剛才去超市買了點吃的,留給你爸在路上吃吧。”說著將袋子手里,眨眨眼睛,一下子又閃進了別的寢室去了。

丁薇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低頭看了看袋子,只覺得手上心頭都沉甸甸的。似乎是有些不大放心地走到臺前的玻璃門,小心地掂起腳,遠遠向下了一眼。白影好像是不見了,腔中有什麼沉了下去,自己也道不明是什麼樣的滋味。

“曉薇!曉薇!”丁明出手臂,在空中抓,像是做了噩夢了。

丁薇出手,抓住父親干枯的雙手,坐在床沿,看父親閉的雙眼和鎖住的眉頭。輕輕地喚了聲:“爸爸,是我。我在這兒。”

丁明抓住了兒的手,仿佛有了憑借力似的,一下從夢魘中驚醒。他滿頭大汗地坐了起來。“哦,是你。”夢中的那個影便在兒的面龐中,有了淡而淺的依托一樣。的眉眼那部分,和記憶中的影子幾乎重疊。夢中的薔薇花,開滿了園子,睜開眼卻轉瞬凋謝了。花開花謝,榮枯只一瞬。這又意味著什麼呢?丁明只顧抓了兒的手,一刻也不肯松。他怕放了手,連花的種子也煙消云散,不見蹤影了。“你,都這麼大了。”

丁薇見父親沒來由地說了這麼一句話,只道他是夢中見到自己小時候的模樣,又有所,于是輕輕拍了拍父親,看看表說:“還有一個半小時才到十二點,再睡一會兒吧。等時間差不多了我你。”

他只,又重新躺了下去,閉上眼睛之前看見的是兒一張眉眼分明的神似“”的臉。

那一張印在他腦海中,亙久不變的容

任萍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

穿著綠的手服,在戴上口罩之前總是習慣地看看鏡子里自己的臉。冷靜地審度著自己的面孔,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細微地留心。四十出頭的年紀,不能不說已經和衰老掛上了半個等號,依然是麗的,可是麗加上年齡就要打折扣。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會說謊,那麼至鏡子是可以除外的。鏡子里所反映出來的真實,是超過人心靈的真實,它會讓丑陋、罪惡與世界上一切齷齪的微塵在它的面前無所遁形——只要有足夠的線。將眼睛睜大了一些,企圖使自己眼角的皺紋看上去稍微一點。可是知道,這麼做只是徒勞。

醫院規定進手室必須得換上綠的手服。任萍覺得這種在鏡子前面顯得很可笑。想起自己著白的時候仿若天使的樣子,而對比之下這種綠給人以抑之,仿佛地獄的,沉重得不過氣。天使的環逐漸黯淡下去,面孔不再和藹,而是偽善。看見鏡子里的自己長出兩枚尖而長的犬牙,還淌著

大口大口地呼吸,閉了閉眼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一切只是幻覺,幻覺……再看向鏡子的時候,一切都靜若止水。任萍還是任萍,天使依然是天使。

不知道為什麼任萍最近一直不敢長時間照鏡子,即便有,也只是在鏡子里稍微閃一下,看看自己的冠是否齊整。唐麟澤最近在看李碧華的書,空也拿來看了一本,做《霸王別姬》。客觀上說,這并不是一本恐怖小說,可是讀到項羽站在烏江之濱,仰自己的倒影,倒影中項羽高大英武,只是了一顆頭顱這一段的時候,突然打了個激靈。影子是有暗示作用的,無論水中倒影還是鏡中像。害怕自己某一日照鏡子的時候,突然也沒了頭顱。項羽的倒影意味著兵敗烏江,而呢,意味著什麼?任萍口,里面的心臟仍舊在正常地跳,只是頻率稍快。老人們說鏡子是不能夠多照的,就像是夜路不能多走,多走了總會見鬼的。多照了,則恐怕就靈魂出竅了。

“任醫生,手時間到了。”有護士站在后,善意地提醒了一句。

任萍“哦”了一聲,緩過神來,戴上口罩,和那名護士走進了手室。

并不大,只是一個流產手。早有實習生穿戴好消毒外和口罩,站在旁觀看手作。任萍對這類手駕輕就,十分練地一邊作一邊給實習生們講解。

“任大夫,如果患者的管愈合能力不佳,萬一在手當中染了,會不會出現什麼癥狀?”一名做馬小寧的實習生問

任萍回答他說:“可能會引起崩。”

“有生命危險嗎?”

“當然有!”簡單地說完,將收尾工作給助手肖沁雅完,便匆匆走出了手室。

“任大夫怎麼啦?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馬小寧問。

肖沁雅見任萍走出了手室,輕輕地說:“任大夫年輕的時候就是因為小產而引起崩了,生命沒有危險,卻導致了終生不能生育。以后這種問題,問其他大夫就好。”

馬小寧點點頭,記在心里。

任萍面蒼白地摘下口罩,坐下休息。的腦海中又浮現出當初的一幕:唐麟澤心焦氣急地推著進手室,他握著自己的手,面凝重。明白他非常想要一個孩子,這麼多年了,這一直是他的夙愿。

那扇手門關上的一剎那,任萍知道自己幾乎失去了完他這個心愿的機會。那扇門隔斷的不僅僅是室與室外,而是地獄和天堂。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群灰的幽靈,出手,懷抱著型的嬰兒,鷙地看了一眼。出手去,想抓住自己的孩子,可是到的卻是一片冰涼的墻壁。任萍為婦產科的主任醫師,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喪失了生育的能力意味著什麼。這麼些年來兢兢業業地經營著家庭與事業,雖然二者目前都頗為平衡,但是約約中總有一種不祥的預。這預就像是春日里的筍,蓄積了一冬的力量,正漸漸萌生出枝芽。

換下服轉出了門,到大廳中去走走,卻無意間瞧見了第二次來取尸的鄒云順。昨天他來取陳嶙的尸的時候被看見,讓護士出面去阻止了。不過轉念一想,讓陳嶙的尸留在醫院無疑是一枚定時炸彈,又讓護士他今天來取,只不過借口都是一些場面上的話,需要一些相關的證明材料而已。

鄒云順看見,只和匆匆打了個招呼,點頭之后便向太平間走過去了。

任萍低頭看看表,已經是下午的六點鐘了。今天晚上是值班,趕不急回家里吃飯了,只好將就在食堂吃一頓。本想吃飯前打個電話給許慧茹,告訴鄒云順來認領尸的事。可是人都已經死了,許慧茹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吧。于是剛剛按下頭三位數字,又改撥了自己家里的號碼,“嘟”聲并沒有持續多長時間,馬上有人接了。

果然是唐麟澤略帶磁的男中音。他的一聲“喂”,都仿佛浸潤著,朗誦詩歌一般。任萍在電話那邊笑了一下,說:“是我。你吃過飯了嗎?”電話那邊傳來輕微的音樂聲。知道丈夫的習慣,總是邊聽音樂邊看書,照常例他不會想起肚子的。

唐麟澤在那邊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還沒吃呢,我約了人,一會兒出去吃。”

“哦?”只是用了個語氣詞,帶著疑問,卻不道明。

唐麟澤在那邊也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吃定的意味。“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約了老鄒一塊商量點事。”

“他?”任萍向著太平間的方向看了一眼。人還沒出來,大概依然在里邊耽擱著。照理說同事之間請客吃飯理所應當,可是眼下的鄒云順,應該本不可能出空兒來應對丈夫的約會才對。任萍的聲調微微向上揚了一個角度,變化雖然細微,卻讓唐麟澤嗅出了危險的氣息。他馬上想到任萍和許慧茹的關系,驚了一冷汗,忙道:“我也該去準備準備出門了,就這樣吧。”他匆匆掛了電話,又從聯絡簿里翻出鄒云順的手機號碼,給他撥了過去。

任萍按了一下重撥鍵,電話里傳來表示占線的忙音。思量了一會兒,并沒有多做耽擱,便沖著太平間的方向大步走過去。

太平間離門診大廳有一條直通的甬道,一般很人去。現在正值吃飯的時間,護士們大都往食堂方向去了,一個人也沒有。任萍的高跟鞋清脆地踩在大理石制的地板上,咚咚咚地響。除了寂靜,仍是寂靜。順著明的玻璃窗向兩側去,醫院有些房間已經亮了燈,燈過來,讓這冰冷而死寂的通道中多了些人間的溫暖。繼續勻著步子向那扇通往太平間的門走去。路很長,長得讓覺得好像是通往地獄。在靠近門口的那一小段路上,驀的,的心里有些發似的不寒而栗了起來。任萍迅速地小步跑了起來,一把推開門,闖了進去。

鄒云順正在和管理太平間的王師傅進行一些手續上的替,的突然闖,讓兩人都嚇了一跳。

任萍看見陳嶙的尸屜中被拉出了一半,的頭部和部。陳嶙被冰凍過兩天的尸顯得如此蒼白,而這蒼白的尸就這麼突兀地一下子出現在的面前,用力地抓住后的門把手,神慌張。想起了剛才照鏡子的時候鏡子里幻出的那副幽靈般的面孔,就是失聲尖了一下,又從門中奪出去了。

“任萍”,鄒云順追了出來,問:“你怎麼了?”

任萍面煞白地站在門外,匆匆說道:“沒什麼。我是來找你一起吃飯的,開門看見了一,自然是嚇了一跳。”

“吃飯?”鄒云順想起剛才唐麟澤約他吃飯的那個電話,有些莫名其妙的。怎麼他們夫婦二人先后約他一起共進晚餐?他想了半天,看著任萍奇怪的表說:“我還有事,改天吧。”

“麟澤不是約了你嗎?說好的,我們一起去。”任萍大著膽子推測了一句。雖然被驚嚇了一下,可是職業的訓練不至于看見尸幾天都不知所措。的頭腦還算清醒,知道怎麼從鄒云順口中套話。

鄒云順笑笑說:“可是我剛才已經跟老唐說我有事,你也看見了。還是改天吧。”

“那好吧,一言為定。”任萍鎮定下來,覺得視線中有一個男人的覺非常安全。故意冒昧地問了一句:“你有親戚過世了嗎?”

鄒云順遲疑了一下,否定道:“沒有。”

任萍挑挑眉,并沒有多問,跟鄒云順道別,徑自沿著來路走回門診部。和許慧茹同樣納悶,為大學中文系教授的鄒云順,怎麼會看上一個。難道男人天生就是戴著一副道貌岸然面的幽靈,雖然冠楚楚,做的卻是禽之事。禽……腦子里閃現了一下唐麟澤的面孔,即使跟他生活了十多年,也很難將那副和善的臉和禽聯系起來。可是今晚的一通電話證明了,唐麟澤確實對說了謊話。那麼到底今晚,他約了誰一塊兒吃飯呢?

“丁薇。”

唐麟澤興沖沖地端著湯放在餐桌上,卻找不到原本坐在這兒的丁薇。他在圍了兩把手,走到客廳里,見丁薇正坐在客廳中一

這套一室一廳的房子是唐麟澤在郊區找的,位置雖然有點偏僻,但是價格還算合理。他空將丁薇在那個小陋室的東西全都搬了過來,安頓完畢,便過來吃頓飯。他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并不想自己和丁薇在公共場合頻繁地出雙對,在外租房居住,倒是合適。

“你怎麼啦?”他坐在旁邊,靠近去摟住丁薇的肩膀。丁薇稍稍掙扎了一下,便由他去了。

“吃飯去,乖。”唐麟澤拍了拍的臉,哄孩子似的。

“我不想吃。”丁薇,從和唐麟澤有關系的那天開始,兩個人除了吃飯就是上床,唐麟澤就像是發了最原始的,在上不余力地表現出一種貪婪的。而且最要命的是,他從來不曾采用任何避孕措施。想問個明白,唐麟澤究竟想做什麼?

唐麟澤微微一笑,并不說話,只拉了的手,小心地。他和定的只是一張紙上的契約,真正的契約在心里,他并不曾說出來。

“我不知道究竟你要我做什麼。如果只是和你睡覺,做你的瀉,我想我可以要求終止這份協議了。”

他拍拍的手:“我喜歡你,我想要你,就這麼簡單。你想得太多了。”

丁薇側過臉,看了他一眼,說:“你是想讓我替你生個孩子,對嗎?”

唐麟澤的表仿佛中了一箭。他在做這個決定之前自己事先都沒形一個完整的計劃。只等丁薇這個倔強的孩兒說出這句話來,他才認為自己花這麼大的氣力原來心底存著的是這個心愿。這句話無疑在他心中點了一盞燈,指明了方向似的。不過他并不著急點頭,只是順著丁薇看他的目而看著丁薇。他扯了扯,揚起一抹笑意:“你說呢?”

被他不怒反笑的表瞧得心中充滿畏懼,甩開他的手,站起了。“我了,吃飯。”

唐麟澤說:“好,吃飯。”他想起《孩與四重奏》的那段歌詞:“我不知道能不能讓一切順利,我們的心能不能相印還要看你……”于是他以勝利者的姿勢站了起來,看著丁薇走到了餐桌旁。

電視并沒有關上。丁薇一邊吃飯的時候仍舊可以聽見電視里傳來的醫療方面的消息。那里面好像一個醫生模樣的人在介紹一種新近研發并投臨床使用的藥,做“新斯的明片”。丁薇覺得這種藥的名字非常悉,便端著碗仍舊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那則廣告。當屏幕中出現藥品包裝的特寫時,丁薇站了起來,轉放下碗筷,問唐麟澤:“你幫我搬東西的時候,留意到墻角有一小瓶藥嗎?”

“什麼藥?”他抬起頭,筷子夾出去,卻在半空中停住。

做‘新斯的明片’。剛才電視里說的那種。”丁薇想起父親一度有過慢胃炎,他服用過的藥,一般都是抑制胃酸分泌的。沒聽說過本有胃病的患者,還服用促進胃酸分泌的藥,那不是會導致相反的結果嗎?稍微有些醫學常識的人都知道。而這種藥片,正是促進胃酸分泌的。一時間陳嶙那瘦弱的手臂在的記憶之中緩緩下垂,接著一抹鮮暈紅了這個畫面,讓丁薇剎那閃出一個念頭:陳嶙的死,必有蹊蹺。

“誰會留意墻角的一小瓶藥呢?也許房東早把它當垃圾扔掉了吧。”唐麟澤淡淡地說,連頭也沒抬一下。

“扔掉了……”丁薇顯得有些懊惱,來回地在餐桌前走著。抬頭看看墻上的鐘,才晚上九點鐘,并不算太晚。回房拿了錢包,便準備換鞋出門。

“你去哪里?外面快下雨了。”

丁薇并不回答,只是反手關上了門,匆匆跑了出去。并沒有把陳嶙和鄒云順的事告訴唐麟澤。這件事看來,還是越人知道越好。剛下樓梯,天空便一道閃電,斜斜地劈了下來,嚇得煞白。了錢包,急于奔命似的向大道上跑去。

唐麟澤拉開窗簾向下瞧的時候,只看見丁薇的背影融進那片灰黑的夜中,須臾便不見了蹤影,他從兜里掏出那個破舊不堪的藥瓶,上面的標簽赫然印著“新斯的明片”幾個字。他下意識地把瓶子握在手中——這瓶藥,似乎對丁薇來說,非常重要!

他仍舊在座椅上坐了下來,桌上的菜湯還冒著熱氣,卻已經人走茶涼了。想來丁薇確實是個難以掌控的子,他若是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火自焚。唐麟澤暗暗地做了個謀劃,他該打起十二分的神,來開拓這片地。

他簡單收拾了一下碗筷,看看鐘已經九點半了,是該回家了。

唐麟澤出家門之前帶了把黑的雨傘。他撐著雨傘走出租賃的房屋一帶,雨聲已潺潺作瓢潑之狀,四周死寂死寂的,除了雨水嘩嘩做響之外,闃無一人。唐麟澤的臉在黑夜之中被閃電照得像依照人比例在中間對折了一下似的,半張臉碩白無比,而另外的半張臉在黑夜之中,深邃不見。宛如黑暗之中的幽靈,正一步一步把黑暗向著明推進。

他走上大路,攔了輛的士。

車燈掉轉,照亮了一小片雨簾。細的雨點紛紛下墜,猶如墮落進萬丈深淵。

唐麟澤告訴司機地址,淋淋地坐在后排,有些狼狽地掏出一香煙,點著了,看煙霧裊裊娜娜地上升,聚合,又散,再淡,終于不見了蹤影。

尼古丁的效力讓他心平靜了許多。他看見馬路上雖然下著雨,可仍然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五的燈在兩邊飛駛而去,霓虹萬丈。他仿佛從鬼域一下又回到了人間。他噴了口煙,亦覺得有些心俱疲了。

越靠近家,路面越不好走。附近正在施工,轟隆隆的機運轉聲即便在雨夜也此起彼伏。唐麟澤回到家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他換下漉漉的皮鞋,轉進客廳。燈并沒有開,可是借著玄關一盞微弱的燈,他可以約看見任萍坐在黑暗里,正一聲不吭地看著他。

“怎麼不開燈啊?”唐麟澤有些心虛。按了一下開關,客廳里登時明亮起來。任萍剛才在黑暗中熒亮的眼睛也因此對比地黯淡下去了。

“心明眼亮的話,即使不開燈,也一目了然。”任萍淡淡地說,語調和得像三月里的風。

唐麟澤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你什麼時候念起禪來了。我先去洗個澡,你累的話就早點睡。”

任萍“嚯”地一下站了起來,說:“不睡了,我還要趕回醫院值班。我哪有什麼工夫念禪呢。我只請了幾個小時的假,回來看看你這頓飯吃得如何而已。”

唐麟澤上的雨水滴了下來,在他站的地方,地毯已經了一塊。他向后退了一步,訕訕地說:“那我送你去醫院吧,外面又打雷又閃電的,還下那麼大的雨。”

任萍冷哼了一聲,說道:“你真是好得很哪!”抑制住心中強烈的憤怒,走向玄關換上雨鞋,又拿了傘,“嘭”的一下關上了門。

唐麟澤不敢不追上去,忙趿拉上剛才那雙已經的皮鞋,傘也不拿便跟了出去。那雙鞋穿進去,腳底的每個趾頭兒里又滲進了冰涼的雨水,在里面,伴隨著抬與放的頻率進了又退,退了又進,漉漉的人好不難

“任萍,你等等我。”他拉住妻子的胳膊,先一步走下樓梯,冒著雨在門口給打了一輛車,“上去吧,晚了就不好了。”他渾地站在任萍面前,任萍又是怨恨又是心疼,把傘撐開遮住他的頭頂,卻被他一把塞進了計程車里。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看見唐麟澤給司機塞了錢,說:“去九和山醫院。”

“哎,”搖下車窗,向丈夫揮揮手:“客廳里有冒藥,你當心著涼了,快回去吧。”

唐麟澤點點頭:“我知道了。”他打了個噴嚏,心想這苦計總算是讓自己逃過一劫。究竟任萍怎麼知道吃飯的事呢?他想來想去,百思不得其解。

丁薇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從臉頰上落,迷失了雙眼。跑回小巷子的時候,天已經完全被黑暗和暴雨吞噬了,分不清路。只是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向前,索著巷紅磚砌的墻,踽踽獨行。問房東太太找來了鑰匙,央求開門好歹讓自己找找東西。房東太太沒好氣地打開了門,丁薇卻發現屋子里除了一張床,幾乎什麼都沒留下。唐麟澤這一搬,不僅搬空了的房間,還將的希搬空了。如今這希留在這空的陋室里,人覷著心寒。抬頭看,屋頂還有些許雨飄進來,杜甫所謂“屋陋偏逢連夜雨”便是如此了。

丁薇低聲謝了房東太太,看厭惡的眼神瞟過來,沒等接收,便匆匆冒著雨走了出去。上,盡管難,但一場暴雨瓢潑而下,倒也讓淋漓痛快。心里突起了冰冷的寒流,嗅神經引起的酸辛,站在黑夜的路燈下,毫無顧及地放聲大哭。沒有人旁觀,沒有人聽見,沒有人,一切都淹沒在夜的眼里,待它張開時,又將是另外一個世界。

剎那間雨水仿佛戛然而止。丁薇抬頭看,一柄黑的雨傘橫亙在頭頂,旁邊的那個人,也是一氣。“別這樣,你心里的委屈,我都知道。”辛子喬仍舊是一站在面前,仿佛從天而降。他的眼睛晶瑩而明亮,就像是漫天的星星,指引前進的方向。

“做我的朋友吧,我喜歡你,丁薇。”

“我喜歡你,我想要你,就這麼簡單。”

辛子喬和唐麟澤的話同時在腦海中冒了出來。說,如果你想知道那個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只要看他的眼睛,只有眼睛是不會騙人的。抓住辛子喬的手,直視他的眼睛。看見一片赤誠和無比溫,像風一樣,過來,飄過去,地拂在的頰上,似拂面楊柳。也覺得自己都仿佛要變了一掬柳絮,飄起來,飄起來,翻過院落,穿過花墻,一直吹到小溪邊上,落在水里,卻又漉漉的,順著水流向下漂,漸漸沉在了水底。

辛子喬扔了雨傘,抱住了,任在自己懷里失聲痛哭。這一次他抱得很,不再是蜻蜓點水,好像一松手,丁薇就會從他的面前消失。像片影子,無時無刻不縈繞在他左右:吃飯,飯粒變了影子,多嚼幾下,甜津津的大米香;菜也變了影子,香味讓舌苔味蕾活躍異常;睡覺,夢變了影子,若有若無似明似暗,只手一抓,卻驚醒過來。影子淡然遠去,不著一痕跡的。現在這黑暗之中的場景,不是夢幻,卻更勝夢幻了。

丁薇擁住了他的胳膊。這對充滿生機和朝氣的胳膊著向上蓬的氣息。以為自己已經走到了絕的邊緣,卻有一雙這樣的手拉了一把,重新予以。丁薇看見那柄黑的傘在風雨中飄搖,離他們越來越近,就像是地獄的惡之花,被風吹散了一般。心中的霾仍然是沉重,還有一種潛在的意識驅散了一層。只是一層,卻也霾薄了,淡了。

“別哭了,寢室快熄燈了,我送你回去。”辛子喬拍了拍的肩膀。

“好。”任由辛子喬拉著,好容易等來了一輛的士,兩個人便這麼淋淋地坐了上去。

“你們這是去哪兒?弄這樣啦!”司機善意地看了他們一眼,說。

“我們沒帶傘,是夠狼狽的。”辛子喬說了學校的地址,那司機搖搖頭說:“學校這會兒早關寢室門了,你們看看,都十一點半了,我建議你們還是找家旅店洗個熱水澡,趕睡覺,免得著涼。”

丁薇看了辛子喬一眼,他也回視,想征求意見。兩個人的目在空中相遇,丁薇低了頭,沒吭聲。

辛子喬說:“好吧,那麻煩師傅你帶我們去最近的旅館。”他和丁薇的手從上車前就一直拉著,這會兒像似的,匆匆放開。

丁薇仍是低著頭,一聲不吭,只抿了抿,像要笑出來似的。

司機在后視鏡中將他們兩個的表盡收眼底,不由地搖搖頭,暗自笑了一回。現在的年輕人,要麼得死去活來,轟轟烈烈,要麼冷冷清清,不聞不問。而眼下的這一對倒是像投意合的樣子。男的開朗爽直,麗大方,倒像是一對兒。他“嘿嘿”干笑了兩聲,拐過路口,手腳麻利地剎住車,說了聲:“到啦!”

“謝謝你,師傅。”辛子喬付了錢,讓丁薇走在前面,隨即也跟了上去。

他要了兩間房,領了房卡讓服務員帶上了樓。丁薇走在他的房邊,讓他的心里有些惴惴的。辛子喬看見了丁薇的被雨水淋上的服,暴出完的曲線。他不敢再看下去,因此低下了頭。

士的房間在這里,先生在隔壁,有什麼需要就到服務臺找我。”服務員向他們解釋說,一邊退下去。

丁薇靠在門后,向辛子喬擺擺手,“謝謝你,晚安!“

“晚,晚安。”他有些結

丁薇輕輕地闔上了門,背靠著門站了一會兒。聽見辛子喬的腳步聲在走道中響起,接著是開門聲。終于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將服推到腳踝,意與束縛一掃而空。浴室的水溫暖地淋在上,閉上眼睛,靜靜的這片安寧。

辛子喬在今夜扮演的是什麼角呢?丁薇雖然激他,卻依舊有些納悶。他說“你心里的委屈,我都知道。”他知道什麼?凝神想的時候,不小心著了熱水開關,水把燙了一下,皮上紅腫了一片。丁薇裹上寬大的浴袍躺在床上,臺燈發出濃濃的暈黃,使得于疲憊狀態的人看屋的景都是朦朧的黃在這片朦朧的景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閉上了眼睛,便看見那個手撐著黑雨傘的幽靈站在的面前,看不見他的臉,只聽見嚨深發出古怪的笑聲,那笑聲直達腦,沿著神經向四周蔓延開。那種冷而恐怖之,也隨著他的笑聲傳遍了四肢百骸。幸而有一雙手將拉住,那雙手浸潤在和的金黃澤中,一襲白衫。同樣看不見他的臉,只留意到他的頭頂上,有一圈金環,在朦朧地閃現著暈黃的

“辛子喬!”下意識地喊了出來。床邊的燈依然亮著,四周寂靜無聲。丁薇拉被子,又重新躺下。看看鐘,已經是凌晨兩點了。辛子喬要的是兩個標準間,每個房間里是有兩張床的,在枕頭上,目便落在旁邊的空床之上,不知道辛子喬現在是不是睡著了,是不是和一樣也在做夢夢見自己?丁薇為自己的想法到有些臉紅起來,將被子扯高了蒙住臉,仿佛怕別人看見似的。微微笑了一下,掖了被子,再度沉沉睡了過去,角依然掛著淺淡的笑。

將燈開了一夜,似乎也想在這盞和的燈中尋求一些藉。有燈才有希,希盡管渺茫,但也是無所謂無,亦無所謂有的。懷著平常心去對待,淡而之,便是好的了。記得日本人在燈節的時候喜歡在河水上點燈放,做長明燈,做各式各樣,再裝進一張紙箋,寫上自己最祈求實現的心愿,然后看著那盞燈在河水中忽明忽暗地漂流,沿著潺潺的河水,流向不知何地之所。可是只要燈不滅,希就永存心中。想,自己也是這樣的。

長明燈宛如一盞點亮在心中的火焰,讓對幽靈一說的念頭漸漸澆熄了。人群中這些面孔的幽靈,淋淋黑枝上片片殘英——這首詩也只能作為一首詩而存在,而作為對某一類人某一種事的象征,卻突然在丁薇心中失去了意義。

但愿,是真的失去了意義。

天漸漸明朗起來,隨著雨聲漸止,居然在出來一條,冒出些許金。早起的人們互相打著招呼,說:天晴啦。

“丁薇。”

唐麟澤又翻開花名冊點名了。這一次他的表一改往日的和,而是莊嚴肅穆,像禮拜日做彌撒的教徒。這個名字仍然是無人應答,唐麟澤環顧了一下四周,齊刷刷幾十雙眼睛一齊盯著自己,卻不曾見丁薇。今天是早晨頭兩節現代文學課,他分不清這是丁薇故意不上課以示對他的抗議呢,還是有其他什麼原因。他正要舉起筆在點名簿上畫記號,門口便傳來氣吁吁的一聲“到”。

唐麟澤轉過頭去,見到丁薇和辛子喬一同出現在門口,心中雖然極度不快,也只是板著臉說了一句:“進來吧,以后不要遲到了!”

他們昨晚各自都心事重重,又淋了雨,疲倦地睡下,忘記了時間。早晨匆匆起來,連飯都來不及吃,便飛也似的拿了書趕來上課,想不到,卻是唐麟澤的課。

丁薇低下頭快步走進了教室,早被張欣然和吳曉看見,拉了,坐在們旁邊。辛子喬遠遠地找了個位置,在些許人的眼里,卻有蓋彌彰之嫌。

唐麟澤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課。上節課講的是老舍的《駱駝祥子》,這節課依然是老舍的作品,不過從小說講到了話劇《茶館》。全劇由三幕組,分別是中國社會歷史上三個不同時期,以茶館為一個視點,講述小人在三種不同歷史時期的生活遭遇。

毋庸置疑的是,唐麟澤在課堂上的確是位很有學生緣的老師。他的課上,學生們都屏氣凝神,專心聽課,手上更是馬不停蹄地認真做著筆記。丁薇將書攤開,并沒有聽進多有些心神不寧地看著張欣然幾乎一字不拉地將唐麟澤的話記在筆記本上,連唐麟澤偶爾打了一個噴嚏,也記錄在案:“唐師一噴嚏,眾生嘩然。”以前自己上他的課何嘗不是如此?只是原來的,眼下卻變了煎熬。

“丁薇,你來回答一下,你覺得王利發這個人形象,作者是如何塑造的?”唐麟澤了支筆,高居于講臺之上,俯問道。他的目又狠又準,箭一般刺向丁薇所坐的位置,迫得有些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說說你的看法,嗯?”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剛才我講過的。你攤開書本,看上去像是很認真聽課。怎麼說不知道?”唐麟澤正道。這場面發生得再自然不過,老師教訓不專心聽課的學生,天經地義,“旁邊那位同學說說吧。你坐下。”

張欣然“啪”的一下站了起來,筆,仿佛回答問題是莫大的榮耀。

丁薇坐下去,卻覺如坐針氈,好像全班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上,如芒刺在背。低著頭不敢發出聲響,只是從余當中,還能察覺得到唐麟澤挑釁的目四周環繞,像即將整裝待發,攻城略地。

“辛子喬。”唐麟澤忽然又

丁薇吃了一驚,忙轉頭看辛子喬。后者有些磨蹭地站了起來,著唐麟澤,等他發問。

“你評價一下劉麻子買賣婦的行為。”

“卑鄙無恥,我覺得。”辛子喬將主謂賓換了個位置,丁薇一度以為他是指桑罵槐地攻擊唐麟澤了。叩了下,看向唐麟澤。

唐麟澤微微笑了一下,筆在他手上化做兩截,“怎麼個卑鄙無恥?”

辛子喬扯扯,“這個,您比我清楚呀。”

唐麟澤心中的鼓點“咚咚咚”地敲了起來,丁薇和他什麼關系?他好像語意雙關,指桑罵槐,而且最可怕的是這小子的表若觀火,好像什麼都知道。他把碎的筆又放回筆盒中,翻開講義:“你坐下吧,我們繼續上課。”

辛子喬慢慢兒地坐下,瞧了一眼坐在前頭的丁薇,只看得見的背影,顯得瘦削與單薄。這個孩子的肩上背著沉重的枷鎖,他樣樣清楚。唐麟澤致死都不會明白,他是如何知道他與丁薇的種種復雜關系的。那天唐麟澤帶丁薇去吃飯的綠茵閣餐廳,就是辛子喬父親開的。他那天無意中看到了唐麟澤帶丁薇去吃飯,他便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聽到了他們兩個人所有的對話。他看見丁薇在那張保證書上簽字的一剎那,心像被揪住了一樣難。接下來的時間里,他親眼目睹了唐麟澤帶著丁薇去開房間的經過,其余細節不想亦知。對于丁薇一個家庭貧困的孩兒來說,也許這是重新回到學校的一種選擇。可是這種選擇,卻也讓蒙上了某種恥辱的標志。即便想洗刷,也無法洗刷干凈了。這種標志就像是烙印,深深鐫刻在心靈深,必要時,它會隨時出現,提醒那段慘痛的經歷。將心比心,辛子喬覺得如果自己在考試中不去問丁薇看卷子,這些事永遠都不會發生。說到底,他才是那個始作俑者。

他不知道那天丁薇的宿舍底下是怎麼萌生出讓做自己朋友的意思來的,只是覺得不自。這個孩兒所的一切苦難,已經讓他恨不能以代之。這已經超越了憐憫的范疇之外了。他將輕輕擁在懷中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好好地保護,不讓到任何的傷害。那場暴雨似乎化解了他們倆之間的隔閡,洗刷掉了許多不快。辛子喬本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可是上午這兩節唐麟澤的課,他看到了許多藏在表層之下的東西。唐麟澤遠比表面看上去要惡劣得多!

嘆了口氣,他看了看丁薇。的背得有些僵,側面的表也凝重了起來。辛子喬再看看站在講臺上的唐麟澤,正神采奕奕地說著他的王利發。茶館是一場話劇,生活又何嘗不是呢?每個人在生活的舞臺上扮演著不同的角,有的執著于本,有的卻戴著一副偽善的面。他記得世界著名的啞劇表演者馬歇·馬叟曾經表演過一出非常耐人尋味的啞劇。他戴著各式各樣的面照鏡子,有大笑的、憤怒的、哭泣的、憂郁的、傷神的……戴來戴去,一張大笑的面戴在臉上怎麼摘也摘不下來。不論他怎麼捶頓足,失聲痛哭,鏡子里所照出來的面孔依然笑容可掬。這拿不下來的面,又何止是人世間虛假意的笑容呢?還有比講臺上那個人滿臉的偽善可憎?

辛子喬看著唐麟澤,不知道他這副偽善的面去掉之后,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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