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艷麗姐勸回家之后，旬旬繼續守在曾教授邊。看著繼父逐漸消瘦凹陷的臉，旬旬很難不回想起那個腳步穩健，舉止儒雅的他，不知那時的曾教授是否想過有朝一日人事不省，自己的會淪為邊至親之間的一場博弈。

下午，有院里的學生前來探曾教授，旬旬正忙著招呼他們，手機響起，是個陌生的號碼。接起，那端傳來介于陌生與悉之間的嗓音，竟然是池澄。

“我就知道像你這樣的人不敢錯過任何一個電話。”他的話里帶著笑意，連寒暄都省了，絡得不可思議。

旬旬問：“你哪來我的電話號碼？”

“你不給我，難道我就不會打聽？”

“向誰打聽？”

“你婆婆呀。”池澄說得理所當然，“我說有事想請教請教你，二話不說就把電話給了我。”

旬旬幾乎要暈過去，只有他想不到，沒有他做不出來的事。

“我能不能請教一下你究竟有什麼事要請教我？”

“沒什麼，就想問問昨天你回家的時候比較晚，謝憑寧沒有為難你吧。”

他說得貌似誠懇。旬旬走出病房，按捺著說：“別裝得好像你不知道他昨晚沒回來，如果我沒猜錯，邵佳荃昨晚也未必在你邊吧。”

池澄又笑，“你還是裝糊涂的時候比較可。不過我起初真的不知道佳荃昨晚回來沒有……拜你細心周到的好老公之賜，他給我們每人定了一間房。這樣也好，總不能辜負了他一番意，我想他也知道佳荃晚上睡了就喜歡在人耳邊打呼嚕。”

旬旬沉默，一陣尷尬。

“你對我說這些干什麼？”

“只是聊天。我覺得我們有共同的遭遇，更容易有共同話題。”他半是戲謔地說道。“佳荃早上回來了，告訴我昨晚到醫院把傷口理完畢已經太晚，正好醫院距離你公婆家不遠，謝憑寧就讓在你公婆家安頓了一夜。這方面佳荃和你不一樣，是個直子，心里想什麼都寫在臉上，說個謊都那麼蹩腳，還刻意在回來的時候給我帶了早餐，以往可沒有那麼心。”

“那你怎麼回應？”

池澄說：“我當然是有點不高興，畢竟我的未婚妻一夜未歸。到愧疚，我豈不是更有福利，何樂而不為?”

“無聊。”旬旬悶聲道。

“你也可以這一福利，當然，前提是謝憑寧得配合。”池澄那邊的背景聲似乎有車里的輕音樂，這使得他的語調覺更加悠哉。“我昨晚的建議你考慮得怎麼樣？他們做得越來越出格，未嘗不是件好事，任他們去，收網的時候也更痛快些。

以你裝糊涂的本領，這個應該不會太困難。”

旬旬不會告訴他，這個問題困擾了一整夜，只說結論。

“我很懷疑。如果你真過一個人，即使再不堪，也不會把擺在一個獵的位置上，如此心算計。”

池澄輕松地反駁，“錯！這恰恰證明你沒有過。事實上，只有付出過的人才知道，往往因為你太在乎一個人，才更想把加諸與你上的不堪加倍返還給。大家都那麼忙，誰會把心思用在無關要的人上？不聞不問才淡漠無的表現。”

旬旬懶得去駁斥他的謬論。“我現在沒有心思想這些！”

“聽你的語氣心好像很糟，你可以把我當做垃圾桶。”他慷慨地說道。

旬旬可不敢隨意使用這個垃圾桶，怕有一天這個垃圾桶不高興了，會把吐出來的東西全部重新塞回里。本想結束通話，忽的想起池澄貌似提起過他是學藥劑的，猶豫了一會，向他問起了針對曾教授病的那款特效藥。

果不其然，池澄在回答問題之前將事的來龍去脈來了個刨問底，旬旬只得把曾教授的病和擺在面前的選擇簡要地向他敘述了一番。

池澄也思忖了片刻，才答道：“我知道你說的那個藥。從藥理學上說，你繼父的主治醫師已經闡述得相當清楚。對藥的耐確實因人而異，誰也不敢妄下定論。但是從一個朋友的角度，我只問你，假如你反對，令堂就會放棄這個治療方案？”

旬旬也無暇顧及自己多了一個“朋友”，必須承認對方一語道破了問題的關鍵。

“我想不會。”老老實實地說道。

“那其實剩下的就是行上是否支持的問題。說得更直白一些，也就是錢的問題。據我所知，那個藥可不便宜，而且不在公費醫療和保險之列。”他見旬旬不語，隨之暗示道：“如果你有困難……”

旬旬當然拒絕，怎麼可能要他的錢，雖然艷麗姐在離開之前已經明確提出需要兒在經濟上施以援手。曾教授所需的特效藥中所包含的針劑，每針將近萬元，配合其它的治療手段，保守估計前期費用在二十萬左右。這筆數額在一個以看病貴聞名的國度里雖不算驚人，可離了公費醫療的范疇，對于無恒產、又無親友支持的艷麗姐來說無異于天價。旬旬當時明確告訴母親，自己手上能用的最多也就八萬多一點，希再慎重考慮考慮。但艷麗姐一意孤行，誓不搖，當旬旬問到自己能拿出多時，卻才發現理了十幾年財的積蓄比兒更。

借錢是旬旬心中的一個區，關系再切的人牽涉到錢的關系都會變得微妙，更何況池澄這樣份特殊，看似年輕狂，實則心思難料的人。

傍晚時分，旬旬仔細待了護工，便離開了醫院。婆婆打電話來讓在回家之前到自己住拿些吃的回去，因此旬旬特意繞到公婆家去了一趟。

旬旬的婆婆是個心靈手巧的人，退休后閑來無事，便以專研廚藝打發時間。昨天心來做了些點心，便想讓兒子媳婦嘗嘗。老人家心很細，知道旬旬不吃甜的，在給兒子準備的之外專門為媳婦做了偏咸的口味。旬旬誠摯地夸贊了老人的手藝，婆婆高興得合不攏，出門前，還不忘提點一句：“這點心里我放了食用堿，吃堿的食品容易生男孩。”

旬旬腳步一頓，不久之前，還在一門心思地進行做母親的準備，可現在，已很難想象一個擁有和謝憑寧共同脈的孩子會是何種形。

站在門口，笑著對老人說道：“這個也要男方多吃才行。對了，媽，昨晚憑寧不是和小姨在家住？怎麼不讓他順道把點心拿回去？”

“昨天？”老人眼里立刻出現了掩飾不住的驚訝，臉上神晴變換，“哦……憑寧……是啊，你要知道，人老了記就差，難為你又跑一趟。”

旬旬淺笑點頭，“哪的話，這陣因為我叔叔的事經常待在醫院，難得來看您。”

婆婆著旬旬的手臂，“好孩子，你最近辛苦了。憑寧他工作忙，要不也能替你分擔些。不過咱們做人就是這樣，男人在外面拼事業，我們就把家里打理好。你也要多諒他，有事沒事多陪陪他。”

旬旬無不應允。走出婆家的樓棟，對著即將落山的夕深深吸口氣。有句話說得很對：婆婆再好，那也是別人的媽媽。不管往日多喜你，在夫妻間出現問題的時候，永遠會站在自己兒子的那邊。

路上，艷麗姐的電話再度如影隨形。說，醫生告訴，對曾教授的治療宜早不宜遲，如果決定采取第二種方案，就要盡快到醫院簽署家屬同意書，治療費用也要陸續到位。

旬旬問：“可是錢不夠又能怎麼辦？”

艷麗姐停頓了數秒，抱怨道：“我早說過，讓你平日里把錢抓一些，可你呢，什麼都讓謝憑寧說了算。結婚三年了，手頭上才那點錢，怎麼能說得過去。”

旬旬沒有吭聲，爭吵無益。

“你明天先把那六萬帶過來，我自己還有一些，剩下的今后再想辦法。”艷麗姐道。

“你有什麼辦法可想？”自己的母親有多能耐，旬旬再清楚不過。

“你和憑寧商量商量，他那里肯定能拿出錢來。”

“他？”

“不是他是誰？躺在醫院的是他岳父，事關生死，他這個婿能不管？”

“我和他是夫妻，我能拿出的每一分錢都是夫妻共同財產，怎麼能說他不管？”

“八萬塊？我當初千辛萬苦讓你嫁給他就是為了這八萬塊？娘家事大過天，他娶了你，你的事就是他的事。”

池澄那句“合法賣”毫無理由地從旬旬腦子里蹦了出來。

“我和他之間出了點問題。”旬旬低聲道。

“什麼？”艷麗姐顯然沒聽明白。

“我發現他心里有別的人。”

“他在外面和別的人鬼混被你抓到了？”

“這倒沒有，但我覺得到。”

艷麗姐那邊又是一陣悄然。旬旬把電腦從耳邊拿開幾厘米，果然，片刻之后，艷麗姐的話如狂風暴雨一般襲來。“什麼覺，你莫非像你那個死鬼老爸一樣開了天眼？他又沒被你捉在床，就算被你逮住了，也是你占理，那更應該他給錢，你不要豬油糊了心！我怎麼教你的，男人要哄，要管……”

“我隨口說的，現在沒事了。”旬旬說完掛了電話，哪怕可以想象艷麗姐在另一頭跳腳的模樣。后悔了，這件事一開始就不該對母親提。

回到自己家，謝憑寧已經在書房。旬旬去看過那只貓，確定它沒有遭到更多的懲罰，這才走到丈夫邊，把婆婆給的點心放在他的書桌上。

“媽說昨晚你回家住，都忘了給你這個。”

謝憑寧看了一眼，打開點心盒子，笑道：“又不是小孩，誰還吃這些東西。”

“佳荃的手沒事吧？”

旬旬淡淡問道。

“哦，已經打過清和疫苗，應該不會有什麼事。”謝憑寧把手放在旬旬的手背上，“你眼圈怎麼黑黑的，沒睡好？你叔叔的病怎麼樣了？”

旬旬注視著兩人疊的手，心想，這難道又是池澄說的“疚效應”？

尋思了一陣，小聲說道：“憑寧，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你……你手頭上現在有沒有多余的錢？”

“你要多？”謝憑寧詫異，這時婚后趙旬旬第一次向他要錢，以往他們在經濟上劃分得相當合理，他支付家用和婚前承諾每月給的錢，從未說過不夠。

“你有多？”旬旬低頭問。

“出了什麼事？”“我叔叔病需要二十萬，我媽的錢加上我的也不夠。”

“二十萬，怎麼可能，你叔叔明明是全額公費醫療的！”

話已至此，旬旬唯有又將這事對丈夫詳細說明一遍。“這樣絕對不行！”學醫出的謝憑寧理解這個并不困難。他抑住自己先前的激，心平氣和地對妻子講道理：

“我們先不去討論這個藥的安全，拋開這個不提，你媽做的也是個絕對不明智的決定。憑什麼你們母傾盡所有來支付醫藥費用，他自己的親兒坐視不管，因為別人比你們更知道其中的利害關系，你媽媽沒文化，你也糊涂！如果……”

他滔滔不絕地為分析這件事的利弊和后果，這分析也是明智的、純理的，和曾教授那些高明的親戚如出一轍。

旬旬怔怔聽他說著，忽然打斷：“憑寧，那套小房子不是剛收了一年的房租？能不能先把它給我……我是說挪給我，回頭我把它補上。”

他們夫婦婚后一年投資了一個小戶型房子，因為地段升值，如今租了出去，收益可觀。

“看來我說的你本就沒有聽明白！”謝憑寧長嘆口氣。

“那我說的你明白嗎？”那套房子當初付的是全款，買的時候價格并不高，謝憑寧支付了一半，另一半則是旬旬婚前的積蓄和嫁妝。

謝憑寧遲疑了一會，說道：“本來給你是沒有問題的。

但前幾天佳荃說們公司有個很適合我們的理財項目，所以我把暫時用不上的錢給了。”

旬旬明白了，聽婆婆說過，邵佳荃在上海一個金融投資公司做顧問……

——“我怎麼覺得他一直都在侮辱你的智商。”

——“但很多時候，往往就是因為你要的太，別人才索什麼都不給你，結果你一無所有。”

池澄是個混蛋，可該死的他說的每一句話都一針見。

旬旬慢慢回了自己手，冷冷問道：“難道你覺得這連知會我一聲的必要都沒有？”

謝憑寧有些沒反應過來。“我以為你不會在乎這些。”

“就像我不會在乎你昨晚去了哪里？”

這一次，他眼里是真真切切的驚訝，過了好一陣，他才自嘲地笑道：

“談到錢，我覺得你好像突然變了另外一個人。”

“說不定我從來就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人。”謝憑寧從書桌的屜里翻出了一張銀行卡，推到旬旬面前。

“好了，為這個吵最沒意思。這里是兩萬塊，我手里的現錢就剩這麼多，你要的話就拿去吧。”

旬旬的手指著卡面上的凸起，腦子里忽然想到的都是不相干的東西。

那是一個荒謬的比喻。

跟別人手要錢，就好比當著別人的面服。如果說答應池澄的援助，如同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寬解帶，那麼，收下謝憑寧這兩萬塊，就和人在一個剛宣稱不的男人旁得沒有區別，即使他們曾無數次坦誠相對，但那只會讓這一刻更加恥。

“不會和你討論這麼沒意思的話題吧？”旬旬笑著問。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謝憑寧里說著，卻下意識地回避的目。

飯后不久，謝憑寧借故單位臨時有事出了門，相對于去會邵佳荃這個答案，旬旬更傾向于他是在回避忽然變得有些陌生的妻子。

旬旬打電話給曾毓，“我在你那里一共寄存了多錢？”

“你等等。”曾毓過了好一陣才繼續接聽電話，仿佛剛找到一個適合談論這件事的地點。“你是說從高中時候起托我保管的錢？我看看記事本……一共五萬三千七百二十六塊三，如果不包含品的話。”

“明天我去你那里取回來方便嗎？”

“世界要毀滅了嗎？”曾毓驚愕無比，然而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一時無言以對。

“旬旬，你想清楚了沒有？我讓你去醫生那里，是希你能夠勸勸你媽。”

“為什麼，這不是你們希看到的？”

“你別諷刺我！實話跟你說，我心里一點都不好過。現在病倒的那個人是我親爹，沒有人比我更希他好起來，可你現在就好像著我承認我置事外。”

“我沒有過你。”

“我爸了現在這個樣子誰都不想，如果他醒不過來，我一直照顧他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有些事你是知道的，我哥和我姐心里有多恨，別說是他們，有時候我都恨。我媽是怎麼死的你記得吧，那是活生生氣得生了癌，和我爸二十年模范夫妻，到頭來躺在醫院，我爸送飯回去還是上了你媽的床。我哥我姐是親眼看到死不瞑目的，我媽尸骨未寒，他就急著續弦。他們那時就說，如果老頭子娶了你媽，他們就當自己沒了爹娘。我爸要是不在了，他們回來送他，可只要他還和你媽在一起，他們不會為他流一滴眼淚。”

旬旬說：“我知道，所以我沒想過怪他們。”

“那你就是怪我。”曾毓說道：“我和我哥他們不一樣，他們可以一走了之，我走不了。我和我的家人生活了十四年，和你們也一樣生活了十四年。你們剛搬進來的頭幾年，看著你媽那個得瑟樣，我做夢都想掐死，當然我也討厭你，從小就知道看人臉討人歡心的小馬屁。可我畢竟吃了十四年你媽做的飯，沒有虧待我，小時候我搶你的東西，明知道我不對，還反過來教訓你。人就是這點出息，我還是不喜歡你媽，但我早就不恨了。這些年，如果不看照片，我已經不太記得我媽的樣子，但我想不記得你們都難。我哥我姐做出的決定我不好和他們對著干，他們是我的親人，問題是你和我的親人又有什麼區別？你聽我一句話，勸勸你媽，就算我爸再也不會醒過來，我答應，等到我爸百年之后，我愿意把他以我名義買的那套房子過戶到名下，這樣安心了吧？”

曾毓說完，耐心地等待旬旬的答復。

旬旬想起艷麗姐說要等曾教授退休后一塊到廣場跳舞的神。

問曾毓：“你以為我勸得了？你也知道是十四年，這十四年里，就算再自私，難道這段婚姻對而言除了一套房子，就沒有別的了？”

次日，曾毓上班前把錢送到了和旬旬約好的地方，除了旬旬寄存在那的五萬多，還有的一張卡。

“我就這麼多。別讓我哥我姐知道，他們會傷心的。”

靠著著七拼八湊的錢，曾教授的治療費用總算有了著落。艷麗姐不明就里，滿意地相信兒在的指導下掌握了家庭的經濟大權。想著昨天旬旬說的那番奇怪的話，又覺得不放心，一個勁地告誡旬旬不要疑神疑鬼，男人年輕的時候有些花花腸子是正常的，熬幾年，等到他老了，有那個心思也沒能力，自然守著邊的人好好過日子。

旬旬安母親，自己昨天說的只是一時氣話。

艷麗姐換揣著二十萬和滿腔的期去繳費了。旬旬獨自坐在走道的椅子上，看著母親的背影。一直以為自己是可以和謝憑寧相伴偕老的，那怕沒有驚濤駭浪的激，涓涓細流相互藉也足以過此一生。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開始明白，那本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