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第二場 黑暗回聲

1

曾教給他捕捉以及飼養蝴蝶的方法。蛹蟲被放在青翠綠葉的樹枝上,需要適宜的度和溫度。過封閉的紗罩,可以看到小蝴蝶破蛹而出,日日吸吮小樹枝的新鮮,抖綻放的翅膀,嘗試莽撞飛行。小的異生命充滿好奇,似乎是探索靜默的同類。了解和通一切真實的事對他說,我們和蝴蝶都是由相同的質組的。在生命的分子核心,蝴蝶的本質與人類相同。

他們一起飼養過一種灰綠的小蝶。而最為向往的是綠鳥翼蝶。這類蝴蝶有一對屏風般堅定的紫藍翅膀,只存活在西的熱帶雨林之中。翅膀上有華麗得令人眩暈的圓環形花紋,兩條深綠角。狡黠的眼睛。難以輕易尋覓和觀的事,構建心超越現實表象的信念。從不服從任何生活的表面。

十三歲。他說。班到我所在的學校讀初中。春日淡泊的午后,出現在班級里的陌生孩,老師讓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轉過,努力長了手臂,來回選擇,最后在黑板左上角一個偏僻位置里,寫下笨拙稚的三個字:蘇河。一筆一畫,認真執著。手腕上戴著一只重的圓環形銀鐲子,在的手臂上起落。再轉過來,穿白襯、藍腳穿著一雙球鞋。的麻花長辮子拖在前。眼睛湛亮。

是瘦而拘謹的孩,右臉頰有一顆大而渾圓的黑痣。多年之后,他在一個電影星的臉上,發現與同樣位置同樣的黑痣。非常神奇。那個星長得很漂亮,來自江南桃花般鮮活的面容。他一直覺得們很像,經常觀看拍的電影,是的影迷。他始終不清楚們哪里像,肯定不是漂亮。蘇河從來都不是漂亮的子。

星從十六歲演戲演到三十歲,始終保持一種的姿態。們不只有一顆相同位置的痣。們的氣質,都有一種取便逝的蒼老天真,像被扔在深深海底封在瓶子中的靈魂。這靈魂屬于同一個時期和質地,在被封的時候就停止了一切生長和。只是在逐漸地死去。們不會變老。不會衰竭。只會消失。

雖然是小城市,所在的省級重點中學有百年歷史,所以學生都有強烈的優越。班里生通常穿白棉子、亮的丁字皮鞋,把頭發扎高高的馬尾辮。河的皮不知為何,曬得黝黑亮,最在夏天赤著腳。即使是白的校服,穿在上也是吊兒郎當的模樣。自行車騎得飛快,笑起來聲音響亮。后來他才知道,六歲之前,一直在海邊村莊里長大。年之后被寄養在城里舅舅家,接學校教育。

生們不喜歡這個言行古怪的孩子,對采取孤立及漠視的態度。老師也都對頭疼。上課睡覺,遲作業,數學理化學經常需要補考。沒有禮貌,也不整潔,脾氣桀驁,從不討好任何人。但若參加知識競賽作文比賽,就是非常好的選手,能拿回驕人的名次。語文、歷史、生、地理的績也都出人意料的好。在班級里沒有任何朋友。除了紀善生。

他一直都慕。已經有膽大的生學會暗示,作業本的時候,故意把本子重重地往他桌子上一撂,摞一沓的本子就散落在桌面上。生站在旁邊挑釁地側等待,想他發話。他不手把本子一本一本重新疊整齊,非常鎮定。圍觀的同學就此發出長長噓聲。噓聲中的紀善生,無可避免生的暗對象。甚至連高年級的生都聞名來教室外參觀。善生在男生中的人緣因此更差,接近被孤立。

男孩子聚眾打籃球踢足球,從來不上他。他也不熱衷任何育運格孤僻。是習慣把自己與邊的人隔離開來的年。他的神世界習慣了獨自來往,沒有同伴和呼應。某種使命,像一條沾著火焰的鞭子打著靈魂,從未得到過安寧。母親的嚴厲和強勢使他覺得與之間沒有親近,并且輕視邊那些輕浮且一臉蠢相的生。

他是學校里出類拔萃的男生。有嚴格的家教和被老師信賴的嚴肅品格。但這不能阻止他被吸引。他很意識到是一個孩。特有的獨立自在的中氣質使像個沒有別的朋友。不同于那些對他有模糊生。們仰他,設置他頭頂的圈,對他無所適從。而一開始就自選擇站在他的邊。

他們是彼此惟一的朋友。但這是屬于他們的,不與任何人得知和分。一直到他們初中畢業,在課堂或大眾環境之中,從來都不談一語,連眼神的流都杜絕。備引導他心蠢蠢的心靈的能力。很難說明這種能力所在。一種不容置疑的能力。人與人之間的彼此影響,接近一種分子組合導致的氣流方向變。這神的蘊意不屬于理判斷范疇。它不能被解釋。一切自然存在的規律,都是被事后注釋。那是多余的。

只有會對他說,善生,看。看天空西南面的那團云。于是他就抬起頭,看到城市的開闊天際線被夕暈染的晚霞,綿延展,花團錦簇。他們在回家的路上,騎著自行車,開始追著那團云,上坡下坡,飛快疾駛,掠過的風把地上落滿的櫻花花瓣片地驚起來打轉。一直追著云團騎到月湖邊上。

他一起坐在湖邊聞不同植散發出來的氣味,查閱辭典知道那些樹的名字和習。就像會借閱厚厚的英國版本畫冊,看到恐龍化石繪圖,前角龍、可畏龍、巨龍、梁龍……各種各樣的恐龍骨骼,完整形狀草圖及說明,還有一些并不能完全看懂的英文注解,整個人趴在書上,一邊看一邊發出咝咝的吸氣聲音,興得難以自。他們的世界清凈自在。一直坐到黃昏,看完湖面上紅的日落,才一起騎車回家.

2

他的母親跟所有的人一樣,不喜歡,并有反們只有過一次照面。母親對他說,這個孩子不是好好讀書的人。太貪玩好奇。心本就收不住。所以每次去他家里玩,總是從后門的花園墻壁翻爬進去,直接進他的房間,從未讓他母親再發現。有時說著說著,天便黑了。磨磨蹭蹭不提起要回家。他出去和母親一起吃完晚飯,等母親進了自己房間,就悄悄從廚房拿些食,給躲在房間里的吃。

青春活力充沛。兩個人做作業,或者在房間里默默看書。在學校里都是寡言的孩子,彼此聊天卻滔滔不絕。只是廝守在一起。他漸漸覺得倦了,自己也不知道何時爬上床,兀自睡了過去。半夜醒來,發現還沒有走,睡在他的邊,背對著他。一頭黑發漉漉蒸騰出熱氣,臉埋在枕頭里面,小小的一團。窗外照進來的潔白月,籠罩著一對不知時日長久的年。

也醒了。坐起來梳理頭發,把黑亮的發細細地編辮子。凌晨四點半。得回家。他們的家在同一個新村里,走路不過十分鐘。回去挨罵是肯定的事,但并不慌張。的舅舅家早已經習慣的夜不歸宿,知道經常會住在朋友家。也知道的獨立,一定會安全回來。

干干凈凈的發辮搭在腰背上,仿佛來時一樣。他睡眼惺忪,在暗中看到的眼睛。那眼睛過于明亮,浸潤在水之中,映襯淡影,仿佛隨時都會有眼淚滴垂下來。他心惘然,忍不住攤開手心的眼睛。

已經站起來,說,善生。我要走了。背好書包,打開房間的門。

他送到小花園的圍墻下。那是二十三年前的春日凌晨。故鄉花園里茶花正在綻放。鮮紅繁復的花瓣,一層一層鋪墊。這樣扎扎實實地開著,沉浸在水中輕輕呼吸。折下一朵,用咬住花枝,把書包掛在前,靈活地攀上圍墻。騎在墻頭上,呼出一口氣,臉頰因為用力而變紅。站在下面一臉張的他,困意已消。清涼晨風吹拂。天邊浮現漸漸絢爛起來的朝霞。

讓我們去小河邊看日出。善生。說。再次試圖他。他搖頭,你該回家睡覺。你太貪玩。咯咯地笑起來,仿佛早就預期到這個答案,只是把那朵茶花隨手發辮里,翻下墻,轉眼便不見。只聽到外面傳來清脆的聲音,善生,再見。再見,善生。騎著自行車,發出咯噠咯噠的鏈條聲音,很快就消失在發亮的春日天之中。

3

他在夢里見過的家鄉。對他描述過來到城市之前生活的地方,一個海邊的村莊,名字儒雅。在儒雅出生,長大。從沒有見到過自己的父母。母親生下之后就消失蹤影,杏無音信。五年之后帶來消息,原來先去了里求斯勞務輸出,后又輾轉到了阿聯酋、印度,最后在泰國獨自旅行的時候,遇見一個英國男子,與他一起去了倫敦。顛沛的生活結束,也有了錢,終于可以照顧兒的生活。寄來養的外匯,讓舅舅帶到城市接教育。

母親是生命里的第一只蝴蝶,接近傳奇的生涯,遠走高飛,不見蹤跡。而父親,說,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對我提起過他,仿佛這個給予我骨的男子,從來沒有存在過。仿佛的出生不是母親經由與一個男子的結合,而是一條大河帶來了一個注定要被離棄的兒。

母親在分娩之前,在夢中曾見到一條洶涌翻騰的大河。說。這是外婆從小就對我說過多遍的回憶。母親看到的河,由高山頂上的雪水和雨水融化而,平靜寬闊,閃爍寶石般璀璨的銀亮芒,跋涉過山巒平原,穿越村莊,漫過家里的門檻,當堂穿行而過。河面上綻放出一朵一朵的花,像的燈籠,漂浮著遠行。大河就如蛇般緩慢行,出了后門,蜿蜒離去。詭異夢魘在酷暑午后發生,母親醒來之后滿頭大汗。跟的是母親的姓。在那一年的七月出生。

對他描述過這個東海邊的村莊。并不遙遠,只離城市三百多公里。它依舊存在。春天山坡開滿紫的木蘭和潔白梨花。山上有茂盛的枇杷樹、柑橘樹,滿山的杜鵑、海棠和野蘭花。夏天有濃香撲鼻的梔子、茉莉,一大池塘的紅荷花。蜻蜒多得會飛進家里的庭院,停棲在曬架上休息。

孩子們從小就一起結伴去海邊螺螄,捉螃蟹,撈魚,曬海苔和紫菜。去山上采果實,打鳥以及捕捉昆蟲。他們站在岸邊對著停靠過來的漁船和貨船歡呼,它們帶來外界的消息和品。帶來包裝的上海餅干、電影海報、報紙、郵件和書籍。有時船夫會允許他們爬上船艙。

他們習慣了一起走幾十里的山路,翻越山嶺去另一個村莊換食,走累了就在竹林里休息,用竹筒舀清涼的山泉暢飲。所有的生活都敞開在天地大海之間,存在的方式自然而然,就如同這個村莊已經存在了上百年一樣。

儒雅居民的祖先是一位常勝的將軍,因為他的勇氣和顯赫戰績,被準許老了之后帶著他的后代來到此地繁衍。古老的祠堂供奉他著全副盔甲的塑像,香火不斷。歷代家譜也在那里。儒雅的孩子是他的后代。說。我們并不畏懼天地之間的變化無常。我們是海邊長大的孩子。是將軍和大海的后代。

因為可以停泊船只,儒雅為遠近聞名的商業繁盛之地,臨近村落的人都會聚集過來換貨品。每個月初一、十五的集市,是非常熱鬧的。說。集市是盛大的宴席,充滿人間煙火的喜樂和熙攘。鵝卵石鋪的主干街道,滿人群和攤販。蔬菜、類、水果、海鮮,各類腌制品、熏品、干果,各種金銀、瓷、布匹,家制的甜品、酒、糯米點心,手工紡織的布匹……全都擺上街。孩子們帶著狗,一路穿行于木房子林立的幽暗巷道,奔向人山人海明亮的大集市。

除了集市,儒雅另一個如同天堂的記憶,是每年夏天的臺風。大雨滂沱,下足三天三夜,說。如果正逢海洋水上漲,奔騰海水會漫過沙灘和堤岸,過木頭房子的門坎,覆蓋地板,穿越墻壁,直撲向村莊的主干街道。鵝卵石街道,全部被帶著白泡沫的咸味的海水淹沒,漂浮著從房間里沖出來的食品,狗和鴨鵝在水面上游泳。整條街道為海水匯集的河流,孩子們興地沖到室外,淋著傾盆大雨,在緩緩涌水之中,大,嬉笑,玩耍,奔跑……天地暗,閃電和轟雷相輝映。村莊幽暗曲折的石頭巷道和窄窄的臺階,一次一次被雨水覆蓋。

大棵的樟樹、梧桐樹、柳樹被劈倒吹斷,長滿綠葉的樹枝隨水漂浮,散發出辛辣清香。晚上睡覺,床要放在高高搭起的桌子上。沒有電。只能點蠟燭。整個房間都在水波之中搖晃,仿佛隨時都會被沖散而去。這樣的臺風天氣,持續到雨過天晴。然后水就會迅疾消退。街道和臺階又浮現出現。烈日白預示酷暑盛夏真正拉開序幕。

對著目瞪口呆的他,講述完畢,然后俯子,給他看上的傷疤。卷起襯的袖子,手臂和肩膀上也有。那是在水大雨中玩耍被木頭或石塊撞傷之后留下的痕跡。一些零星分布的紅小傷疤。在左邊肋骨的下側,有一條長約五厘米的線疤痕,澤倒是淡了,但依舊目驚心。說,被一塊木板上的鐵釘劃開的,針之后打了一星期的吊針才好。這樣的傷疤清算,讓他那平淡無奇的巷子中的年,顯得相形見絀。

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嫉妒之心,輕描淡寫地推開,說,好了,我要去做功課了。于是結束這本就不能對等的聊天。

4

來。來。善生。跟著我來。在暗中對他輕聲呼喚。靠近他,明確地識別他。他是一個沉默孤僻的年,只關注考試總分在整個年級里的排名。而探究廣泛的事,百無忌。九月天星座會發生如何的改變。候鳥如何飛越它們的漫長旅行。恐龍可以分為蜥目和鳥目,有五百七十一種種類,在中生代末期全部滅絕……他們的目標和方向完全不同,如同兩條來自同一條源頭的支流,各自蜿蜒前行。

需要可以用來彼此印證的分者。也許識別他并不自知的向往。他。印證勝過結局。不負責任的態度,在一開始就帶著浪跡天涯的叛道者特:帶著無法被理置的痛苦進任何一種可能。縱。直到這種可能虛空的提前設定。所以制造不同時段不同類型的犧牲品。不為這分設定權利,也無解釋說明。

他們去樹林收集螢火蟲并且徹夜沒有歸隊。老師和同學全部出,尋找他們。這樣的事,在這所重點中學里幾乎史無前例。桀驁不馴,個人主義,自我中心,離組織集,沒有秩序和服從……他們使邊的人遭恐慌和憤怒的折磨。次日被找到的時候,老師被氣得發白,當即呵斥河,要給分。

他被有共識地忽略了。甘心愿接懲罰。捕獲了他,強行侵他的世界,不容置疑。只聽到吱呀一聲,門開啟,線瞬間照亮所有被藏起來的蠢蠢。他從未預期到引領的力量如此強盛。捕獲了他的心靈,帶他跌跌撞撞、疼痛難忍地進所知覺的世界。

他只知道他將依舊并且始終地需要是截然不同的介質,出現在他的對面,讓他看到從自己上延出來的另一個自我。雖然他總是猶豫不定,并不確信這另一個自我是否被心需要。那個在深夜悄然起,忍著劇痛心跳,撲大海和黑暗樹林的出逃者,和穿著白襯在全校師生面前擔任升旗手緩緩拉起旗幟的優等生,哪一個是他更心安理得的真實靈魂。他的榮譽和恥,他的典范和錯誤,糾結在一起。年單純的他,不能夠分辨。

這使他在很多年后,即使在功的表象之下,也始終圍繞著一懷才不遇的惘然氣質。仿佛他的生命一直在兩個背向而行的矛盾界面之間猶豫不定,并未找到正確和安穩。

5

十六歲的夏天。他直升重點中學的高中部。的理科績太差,進另一所以文科取勝的重點中學。兩所學校在城市的兩頭。來他家的院墻下面等他。炎熱的夏日夜晚,薔薇花開得正好。細碎芳香的花瓣撒在的白棉布子上。腳穿著球鞋,摘了一朵花咬在里,坐在自行車的后車架上。自行車的鏈條還在噠噠地響,踩著它們玩。

一起騎車去書店買書看。買了一整套的《約翰·克里斯朵夫》、《蘇格拉底群島自然史》、《基督的人生觀》、《貝殼的自然史》、《榮格心理學》、《原子學說》……的閱讀面比他廣泛得多。喜歡與他探討問題,讀完同一本書后互相換意見,有時候甚至為此特意寫很長的信給他。買完書,找了一家冷飲店,兩個人一邊吃冰淇淋一邊討論剛剛崛起的國先鋒派小說家的小說。他們同時癡迷上一個手法優郁的南方作家,孜孜不倦地談論他短篇小說中的暴力傾向和孤獨偏激的年。

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的歲月。單純的年。他們是七十年代中期出生的孩子。生活的起伏變化錯落,仿佛影影綽綽的風景在邊閃。但一切似乎又與他們無關。他們生活在自己的心之中。一個純白的小天地。

不知不覺又到了晚上十點多。他必須回家。拖拖拉拉不愿走,說,善生,我去你家里再待一會兒。照舊又爬了小花園的墻壁進去。他把關在房間里,去客廳和母親寒暄過場。在衛生間沖完澡,回到房間,發現爬到他的床上,已經睡。那一天的話特別多,狀態,所以累得也快。兩個人躺在一起,依舊是兩小無猜,照例背對背地,開始睡。

的辮子太長,拖在他的枕頭上。他住了辮子的一角,一整夜都聞到漉漉的頭發散發出來的氣息。發上的汗味。清香的孩味道,又像一種小小的氣息。發長得濃。半夜清醒過來,發的氣息變得清淡,已經倏忽不見。他渾是汗,T恤是的。房間里黑暗炎熱,只有電風扇葉片搖著的聲音。

靜靜地坐在床邊,正在用梳子梳理長發,一編好辮子。腕上佩戴著的銀鐲在桌面上,叮當作響。細微聲音讓他恍惚,以為依舊是在夢中。天空約發藍,還是一片昏暗,墻上的薔薇花開得如火如荼。是以前每次臨走之前的樣子。他努力睜開困倦的眼睛,支起來問,你要走了嗎?背對著他,答非所問,低聲說,我非常不喜歡自己。

經常不愿意回到舅舅家,而寧可在外面逗留。英國的生母不斷寄錢過來,舅舅又是知名商人。比他有錢得多,出去的時候經常豪爽地主付賬,雖然他堅持要各自分擔。的經濟富裕,生活安穩,沒有像他這樣的心理力。那是第一次對他流心的彷徨。也許是從未被親生父母養、長期寄人籬下的生活使自卑。而這種自卑構建了階段恥的神層面。

說,善生,舅舅對我素來溫和慷慨,但無法代替我對一個男子的期許。一個可以撲到他的背上,騎到他脖子上,對他撒,向他需素食、玩的男子。我一直想得到這個人:不管我做了任何事都會依舊我,不會離開我。有時候我故意激怒別人,疏遠別人,發脾氣。沒有緣故地哭。我是不容易被討好的孩子,喜歡擺出惡劣的姿態使別人為難,以此認證自己對的向往。

說,我需要。善生。很多很多的。我對有過度的貪心和嫉妒心。我幻想某天能夠見到親生父母,能夠與舅舅舅母表妹和睦相,能夠喜歡邊的很多人,與他們有親的關系……但我知道這很難。我看到自己心里那個黑的大,總想用力來填,又因為敏,不愿意讓他們觀到這個。我對別人不夠親近。重復地要別人做出證明,但從沒有得到滿足。我真的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他在黑暗中聽著輕聲的話語,一時不知如何回應說,長大之后,也許我不會覺得這樣是種無能為力。你有想過自己以后會有什麼樣的生活嗎?除了如你母親所愿地考上重點大學。以后呢?再以后呢?

他說,我不知道。也許這些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我暫時什麼也不想。

說,你給自己設置的只是目標,你想使它為你惟一想要追尋的,因為它使你覺安全。理使你能夠把需求和付出做對應。我們是相似的人,如同充滿了激烈的空瓶子,你在其中填充的意志要比多,也許你相信意志比有力。你這樣優秀,善生。但是你整個人是一個巨大的傷口。你不自己。

6

他們并沒有對即將開始的旅途做周的計劃。他帶了一本西藏的自助旅行書,其中有二十頁講解墨,但容空含糊,實際可遵循的資訊不多。在小書店里找了一本旅行者撰寫的書,復印下來其中一張地圖。是墨的路線圖。用紅線畫出徒步的路線,綠細線畫出雅魯藏布江,然后用手指輕輕掠過那些地名。

拉薩,八一鎮,派鄉,多雄拉,拉格,汗,背崩,雅讓,墨,108K,80K,波。從波回到拉薩。需徒步的行程是兩百多公里。大概每天平均走三十五到四十公里。說,你看,有一段路途,會與這條大江如影隨形。雅魯藏布峽谷是歐亞板塊和印度板塊的界帶。我們每天將會在清晨七點起程,走到中午,在樹林和河邊休息。下午上路,走到晚上六點左右。只有抵達目的地,才能獲得食和住宿。

在出發前夕,購買了睡袋、雨、排汗等必要的品。北京東路兩旁,有大量價格便宜的旅行用品小店。為了減行李,必須去掉一些裝備,比如防墊、指南針、繩子、刀、一部分藥品。而必需的品是:手電筒、電池、睡袋、香煙、綁、巧克力、白酒,以及創可和消炎藥。對裝備的想法是能省就省。雖然路途上會有很多難以預料的況發生,但可以隨機應變。最后在文店買了五十支自鉛筆,用皮筋捆起來塞行囊。這是給峽谷里的孩子們的。說。惟一憾的是書太重,不能帶書給那些難以有機會走出高山的孩子。

軍膠鞋是走墨最合適的鞋子,不怕泥濘雨水,隨時可以用炭火烤干,穿壞一雙就可換新的。六塊錢一雙。各自買了三雙塞旅行包里。他說,我在北京,有些朋友穿了兩千多塊錢的進口運鞋,只用來雙休日攀爬一下長城。

說,安逸而富裕的旅行好者,需要的是良好的自我暗示的心理狀態。他們拉幫結伙,喧囂娛樂,留下一堆空易拉罐和塑料袋的垃圾之后,滿足而歸。他們并不需要大自然,在其中也一無所獲。事實上,穿越大峽谷最基本的設備,也就只是三雙膠鞋。這是旅行的本質:你的意愿,然后站起來啟腳步出發。如此而已。

說,我喜歡那些喜馬拉雅山的云游修行者的傳說。他們在六千多米的高山之上跋涉,據說一天只吃一餐。隨只帶著一張氈子、一手杖,背著虎皮和水壺,赤腳走路。

黑得快,轉眼已經夜。他們去餐廳吃晚飯。有一桌子日本來的年輕男子和一個漂亮生,坐在角落里,一邊吃著簡陋的食,一邊用日語小聲談。房間里的燈昏暗。一個背著行囊的歐洲男子,特意走過來與打招呼,熱烈地用英語告訴,他在大昭寺外的廣場上曾經見過微笑著,冷淡而放松地與他應答。他看到幾乎不和任何陌生人說話。

深夜聽到他在床上輾轉反側,發出聲響。坐起來問他,不舒服嗎?他說,覺有些發燒,滓燥熱,頭痛,呼吸困難,無法睡。下床,走到他邊,他的額頭,果然是滾燙的。說,可能是累了,所以有些反應。遞給他藥丸和水,說,吃點藥,會有些用。在這里不要撐。

他吞服了藥丸,說,我想去樓下洗一下臉。

他們下了樓。天井的洗臉臺需要泵取水,幫他出水來,看他用清涼的井水洗了臉,把頭發淋。走廊里有睡得惺忪的住客,起去上公用衛生間。房間的門被風吹得吱呀吱呀響。說,我們可以在走廊里坐一會兒。房間里悶熱干燥,你會更難

這是出發之前在拉薩停留的最后一個晚上。凌晨一點多。山野間的大風刮得猛烈。深藍天空,大團云層被吹掉,顯出千干凈凈的澤。一的月亮圓而寂靜。夜晚好得似乎并不真實。月暗淡的庭院里,盛開著大簇大簇鮮紅的大麗花。招墻上的留言紙在風中發出嘈雜聲音,依舊是一堆繁雜的邀請、電郵和手機號碼。沒有任何回音。

他們坐在走廊的木椅子上。拿出煙給自己點了一。靠在墻壁上,看著院子里被風吹的大麗花。穿著白襯腳穿一雙木底人字拖鞋。

說,這是你第一次出來旅行嗎?我看到你的旅行包和防風都是新的。

他說,工作的時候,也算到過地球上的大部分地方。做空中飛人是職業需要。有時上午還在西半球,晚上就要奔赴東半球。也有度假。馬爾代夫的碧藍海灘,蘇梅島的高級酒店,或者去黎的咖啡館里閑坐半天……你知道,僅僅如此。我不知道旅行的概念。我一直到現在才開始做一些事:辭掉工作,收拾行囊,拿上一本自助旅行書開始起程。前往一個一無所知的荒涼的高原城市。

你是不是經常出去旅行?他說。

一年里大概只有兩三個月出去。大部分時間我在城市里居住。長年在城市里生活的人會為依賴的城市,需索城市提供的富功能來建構生活,使生活在悉的表象之下,按照慣順水而去。但我習慣與它保持距離。

離群索居嗎?

是。幾乎閉門不出。在網上購、與人談,下載書、音樂和電影。很與別人約會見面。夜深人靜時,出去漫步,會嗅到冬日樹葉和河流的氣味。以及人的皮和頭發上,所散發出來的老去和孤獨的氣味……

在北京,有一段時期,即使服用藥,也整夜無法睡。一直希城市里能夠開張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書店、咖啡店或者桌球店。這樣在凌晨一兩點,也可以走出家門,尋找燈明亮的地方,買咖啡、看書,或者找到人聊天。天亮時各奔東西。在沒有任何聲音的房間里,不存在對照的失眠生涯,仿佛置于墳墓。在散步時用數碼相機拍下城市黑夜中如叢林般矗立的高樓大廈。

我沒有朋友,沒有人,住在哪里都是一樣。喜歡有荒蕪糙的城市。拉薩的荒蕪來自它獨特的地貌。北京的荒蕪來自聚集在其中的陌生人。我習慣住在城市里,用它,卻不沉浸它的生活。能夠匿在一個隔的無人可以對談的城市中,也覺得安然。

在旅途中你必須習慣伴隨理空間的移心流紛繁的意識和景象,更覺到它的向思省……經常在天還未亮的時刻起床趕路。蒼茫天地之間,星暗淡,霧氣,人依舊覺得瑟,但必須出發前往下一路。

那年冬天。凌晨五點抵達云南大理。走在古老巷道里,背著行囊,冷風呼嘯,周圍空無一人,只有蒼山山脈高大灰廓依稀可見。終于找到一家開門的小飯館,門簾上懸掛著紅燈籠。一個中年男子在屋子里面團,大鍋里有熱氣騰騰的綠豆稀飯和豆漿。坐下來要了熱的食。凍得渾麻木,把手指焐在熱燙之后迅速變涼的大瓷碗上。門外尚未散盡的茫茫晨霧。天一點一點變亮。慢慢地,就開始有大狗進來。開始有早起上學的小孩子在門口奔跑而過。街道開始恢復了聲響、人影和彩……那樣的時段。獨自坐在小飯館里,一邊煙一邊做筆記,看到這個世間的寂寥。這是心真實沉著的時刻。不屬于喧囂熱騰的人群和白日。是只能在旅途中發生的事。

說,我并不總是在旅行。旅程打破人的生活模式。一個經常在旅行的人,沒有秩序和原則,喜新厭舊,充滿不安全,隨時變換方向。顯得既執著又有太多無。我只是覺得從一個城市跳出來,也許可以打破慣。人在習慣中獲得太多忌。這是不好的。

再次從煙盒里拔出一香煙。側過臉,拿出打火機點燃。一頭漆黑長發遮擋住的臉龐,火照亮低垂的眉睫,細長的單眼皮眼睛。的臉像一枚潔凈扁平的月亮。是一個病人與修行者的結合,關注的兩個極端是心深及開放的萬世界,完全過濾掉相隔中間的人世繁雜地段。就像神話中西藏人認為自己是森林獼猴與巖羅剎結合的后代。

不屬于任何一個普通的子之中。他知道他可以隨一起上路。一個長年流落在高原靜默等死的子。一個終結舊日生活準備出發的疲憊男人。他們之間的世界被截然封閉,但這是他們彼此之間結同盟的基礎所在。

他拿出那本《辯證法史》,翻到其中一頁,舊而薄脆的紙頁被風吹得發出聲響。他用手指輕輕地平紙張,說,這本書是留給我的舊書。上面有一些寫的詩歌。總是把詩寫在能夠抓到的任何一張紙上,所以那些詩注定一邊寫一邊失蹤。并非一個詩人,卻認為寫詩是人從世間得以回歸天上的路徑。他把書,說,念一下這首。

拿過書,看到他翻好的那一頁,有潦草的鉛筆字跡,猶如所寫的字,拙樸天真,筆畫潔凈。那首詩落款的時間是在七年之前,題目是《出發》。低了嗓音,用一種輕而鄭重的聲音,在起風的夜里,朗讀起一行一行的詩句。他把在一陣一陣疼痛沖擊之中漲裂般的頭靠在墻壁上。閉起眼睛,仿佛已經睡。

7

無可置疑,我的

這一刻你必須信任我

黑暗覆蓋之前

世界變火海,灰塵和石像之前

當我們出發的時候,請帶上槍支

屈服在虛空之前,把它自決

帶上年,用以計算你將被忘卻的時間

帶上已經死去的父親

帶上偶像和崇拜者,被玷污的真理

帶上失去蹤跡的英雄和他的木乃伊

因為妄圖的權柄不在我們手里

帶上眼淚和失,這是力量所在

帶上,并且相信它的終結

8

在黑暗之中,他又看到那個小旅館房間。靠近火車站。窗戶朝向鐵軌。夜行火車汽笛長鳴,轟隆隆呼嘯而過。火車與軌道的發出刺耳嗚。劇烈聲音貫穿。這樣的間歇,半小時左右就重復一次。他在渾黏稠的汗水里醒來。睜開眼睛。耀眼亮進來。桌子上的熱水瓶、洗臉盆、藥瓶、水杯……輕微震,叮叮當當的撞聲彼此錯。直到白退去,火車開出很遠。仍無法平息。

房間如同空的容,過濾掉一切聲音。他什麼也聽不見,耳朵里留下嗡嗡回響。空氣中有房間長年未清洗干凈的骯臟氣味,混雜著淡而酸腥味。另一張床上,背向他而躺的孩發出沉悶。這被出來的聲音,順著脊椎一路微涼蔓延。他的心是一片著的空地,任誰都可以踩上去踐踏。所以他害怕。輕微抖。眼睛中都是灼熱的淚水。

他看到年在暗中起,走向孩的床。仰躺過來看著他,黑發辮在枕頭上,被汗水浸泡發出深藍澤。的臉像一片月之下的水印,輕輕,額頭上滲出細汗水。好痛,善生……抱抱我。抱住我。輕聲懇求他,出手指抓住他的襯襟。他躺在邊,瘦而的皮非常燙。兩擁抱在一起。一直喃喃地對他說話。因為疼痛,不能停止說話。

他說,我們似乎注定要在一起互相毀滅。要離開這里。順著黑暗的隧道往前趕路,奔向遠的微。一起逃竄至自由的無人之地。牽著我的手飛速地跑向對方,使我看不清自己腳下的路徑,被引領。我不想追隨的腳步。試圖竭力掙。我一直心疑,我所看到的,是否與所認同的,其實本不同。

他坐在去往杭州的夜行火車上。對母親說了謊。說這個星期六日不回家,要留校復習。然而他換下校服之后,坐公車去火車站買了車票,與一起去往一個陌生城市。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他從未離開過學校、家庭的固定路線。短途的出走使他憂患,所以他在四個小時里一直非常清醒。

玻璃窗外沉浸在夜霧之中的田野呼嘯而過。時而閃掠過大片零星的村莊燈火。有照耀的地方,他看到自己的臉。年瘦而孤僻的臉,眼神中有影一樣的悵惘。側躺在座位上,蜷,把臉枕在他的上,閉起眼睛睡。發出深沉的呼吸,仿佛對自己所要面對的一切無知無覺。或者說,并不喜歡暴出自己的恐懼。在年的時候,就展示出一種無所畏懼的鎮定格。這是另一種對自己做出承擔的方式。

凌晨時分到達杭州。他們在候車室的椅子上坐到天亮。邊不時有到站播報,大堆熙攘人群來回涌,呼啦啦,一陣又一陣此起彼伏,仿佛兵荒馬。空氣中有皮和行李的氣味。去水房用涼水洗了臉。說,我已經找好醫院的地址。我進去之后你只要在外面等我。大概半小時,會很快。不要離開。要等著我出來。

可是他在醫院的走廊里坐了很長時間,也不見出來。等待手的時間很長,走進手室之后的時間更長。他是一大堆面目渾濁的年男人當中,惟一清新干凈的年,無端引起紛紛側目。他從早上一直到下午,沒有喝過一口水,沒有吃過食,照得他眼睛發花。手室的門一次一次地被推開,孩子一個一個地出來。一直沒有

他努力控制呼吸,告訴自己,如果再過十分鐘,還沒有出來,那麼他將踢開門,進去找。就在此刻。護士走出來大聲喊蘇河的家屬。他騰地直立起來,雙在微微抖。他的眼睛盯著護士手上戴著的一雙沾滿跡的橡膠手套。

他跟。一個面無表醫生,手里拿著一只白搪瓷盆,把它直接送到他的眼前。用鑷子撥弄里面一堆暗紅的塊,說,你看,看清楚了。吸取里沒有絨有宮外孕的可能。要小心觀察。如果大出或腹痛,必須馬上送到醫院來。一塊上散發出來的熱腥氣味,猛然間直撲到他的臉上,熏得他眼冒熱淚,一陣惡心,只能匆促后退。忽然聽到白布帳簾后面有人發出模糊的。他聽出來是的聲音。腦子里沒有反應,徑直走了過去。就這樣,他看到了

仰躺在婦科手臺上。邊有纏連著電線的儀明橡膠吸管里尚有滯留的跡。地上扔著吸用的棉團,散發酸濃重的腥味。下半,兩條細瘦的被分開架起,固定在擱腳架上。的大上沽著幾縷鮮,順著皮淡淡地落。抬起臉來看他,臉蒼白,額頭上都是汗水,劉海漉漉地粘連在一起。清亮的眼淚從眼角毫無知覺地掉落下來,但的眼神并不悲痛。只是輕聲說,過來扶我。善生。我好痛,我沒有力氣,站不起來。

他的眼睛猝不及防,看到之間忌的。黑暗恥的核,呈現在眼前。突如其來的惡,出擊如此重力,仿佛被兩只錘子猛然敲在眼睛上。他疼痛地閉上眼皮,眼前一陣發黑,幾站立不穩。

9

拉薩到林芝八一鎮。四百二十多公里。將近八個小時的路途。勞累的一天,一整天都消耗在車上。黃昏時分,他們抵達,找了一家干凈的小旅館住下。放下行囊,先去辦理邊防通行證的申請。墨靠近印度邊境。拿到證件,明天一早就可以出發去派鄉。

他在衛生間里剃須,用冷水把臉沖洗干凈,對著鏡子,輕輕拍上一層帶著青草香味的爽水。這是十年高級管理層職業生涯保留下來的習慣。很多生活細節最后會被定型習慣。一個經常需要談判、開會、際應酬的男人,必須護理好自己的臉面。他對著鏡子,換了一件白棉襯,對著肩膀上方的空氣稍微噴出一點古龍水,然后拿上外套,走出房間。

洗了頭發,點著一煙,站在走廊里等他。穿著一件埃及藍深綠芍藥花圖案的棉上,寬大的印度麻子,頭發盤在腦后,戴著銀耳環。的裝束一直像個東南亞風格的鄉下子。素面朝天,從不化妝和保養。說,今天是中秋節,我們去四川小餐館吃一頓餃子。

他們要了半斤四川老板娘親手制作的餃子、清炒蔬菜和一份熏腸,還有一小瓶白酒。狹小的餐館燈火昏暗,高掛在墻壁上的電視正播放一部劣過時的港臺劇,聲音喧擾嘈雜。做完餃子之后,老板和伙計也都開始坐在凳子上看電視。大狗在門口徘徊。晚上的天氣涼,云層濃重。林芝地區是多雨的,和拉薩的干燥不同。云朵籠罩了月亮,并不能看得分明。

說,其實我本不注重節日。幾乎從不過生日。經常會忘記日期,不知道幾月幾日星期幾,因為從不戴手表。但這是一個需要分的節日的夜晚。因為這是我們流連在干凈繁華的人群聚集地的最后一晚。

從明天起,他們就要正式踏上進大峽谷的路線。進原始森林無人區,就意味著再也不會有帶著衛生間的舒服旅館房間、食儲備富且口味致的餐館、熱鬧的人群和便利的通工……所有即刻可用貨幣換的質資源。沒有信息、商業、娛樂、偶像、新聞、時尚、經濟、政治……所有現代社會派生出來的產

對他舉起杯子,說,為古老的森林干杯。

一個用白酒和餃子慶祝的中秋節。兩個人吃完飯,在微涼的細雨中走到街上。在沿街一個簡陋的桌球店里,他們打了幾個回合。沒有遇見任何旅客。店里冷清開敞,空的,亮著一盞淡白日燈。俯下擊球的作利落干脆,把球砰然有聲地打中。

此時窗外的雨變大,已經嘩然有聲。他們并未對彼此就雨水發表更多想法。九月末已經在墨雨季的末期,它即將結束。但也有可能會延后。持續的大雨會造崩塌。坡、泥石流,將使峽谷中那些惟一的徒步小路因這些變化而消失。他們心里明白,但不想流這些會帶來負面想象的事

支起來,看著窗外的滂沱雨水,點燃了一香煙,說,這是我在西藏這麼久,第一次親眼看到大雨。我們可以跑著回旅館。

10

說,善生,我覺得自己心智日益盛,點滴細微事都會容,心里充滿激,卻又覺得心之所至,如同陷黑暗牢獄,無法彈,覺窒息。覺得自己在損耗生命。

說,善生,我追尋。我得到。想用自己的方式對待這個世間。

所看到的男子,不過是與一起搭上渡的過客,夜中面目不清。出航,認定這是他們彼此約定的旅程。他俯下來看所畫的小幅油畫。他是所報名參加的輔導課的老師。沒有做實景練習,畫的是想象中的海:用藍料涂抹出來的波浪摻雜了深紫的泡沫。太是明黃的圓球,沒有澤。在炎熱中扭曲和的空氣。它們被一地畫上起伏的線條。

他在下微微瞇起眼睛,似乎被這濃烈的畫面輕輕擊中。他說,你最喜歡的畫家是梵高?

是。他的畫有一種兒畫的特征。

在藝的領域里,創作者越一定境界之后,風格會回復簡單拙樸。準確的東西,一定是簡潔的。他說。

他經常穿一件白,袖子松松挽著,不修邊幅。頭發油膩而邋遢。為他俯下來的尊重所吸引。聽著他的腳步慢慢走過邊。教室里的木地板陳舊,發出咯咯的輕聲裂響。空氣中充盈著年男子的溫度和剃須水的氣味。

如果有悲劇,那一定是建立在各自崩塌的廢墟之上。他不過是一個郁郁不得志的已婚男子。學院畢業之后,回到小城市擔任教職。微薄薪水使家庭經濟總是捉襟見肘,爭執不斷。妻子格遲鈍,有言語,下崗已經很長時間。結婚十四年,有兩個孩子。十二歲的孩和五歲的男孩。

男子眼看自己日漸庸碌、發胖,即將被無的碎片和塵土埋葬。人生有一些眼睜睜進退兩難的事。他說。一個人墜深淵,跌落的加速度在耳邊呼呼生風,知道已經沒有挽回之力,除非旁有某樹枝或藤蔓得以被抓獲。或者。對他而言。一棵春天萌芽的枝椏,開著花朵,綻放充沛的綠葉,探他的空崖絕壁。只是不能夠承這沉墮之重,不過是一起下沉。

小的完主義者。不要靠近。不要帶著火焰走向我。可是你與我已經抵達。這心被藏匿起來的煤炭,期許碎骨地燃燒,以此完自我。迅猛撲向他。撲向自己的,不過是擁抱鏡子中那個尋求自我認同以及子。把玩鏡子里的自己。把玩獲得的第一只玩。無法制止的毒藥和麻醉。巨大幻覺中的繁華盛世,花好月圓。

他被這小的站立在鏡子前的子引河。河。他輕輕呼喚的名字,他的年輕臉頰,如同展出濃香花瓣的梔子花,一夜之間就要枯謝般的濃烈急躁。毫不猶豫。無所畏懼。他的眼睛,眼神灼熱,漆黑明亮,要與之相追不舍。的期許早已啟。像一頭小的野,默默跟蹤和注視。你知道,對不能被接近。是。不要靠近。不要帶著火焰走向我。可是你與我已經抵達。

上這個男子。他們決定私奔。離開這個城市。不知所蹤。

這是一件可怕的事。他對說。人的命運有時候被自己瞬間的抉擇改變。我年時獲得的所有教訓和經驗都來自于。也許注定是一個始終會被第一個派上戰場的士兵。停不下來。有危險的使命。的天里無法逃對戰爭的嗜傾向。有時候是對外界的戰爭。有時候是對自己的心。

說,那個男子又如何會跟隨一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子的決定。

他說,一個失敗的人最容易幻覺。就像一個快要死的人一定會撲向他在沙漠中邂逅的海市蜃樓。他本沒有任何選擇。也許只有兩個相似的危險的人才會互相吸引。也許他是和一樣等待火焰的人。

11

母親把從報紙上剪下的報道連同尋人啟事,一并寄給他。上級把此事當做一個事故,下了文件要求嚴肅理。沒有人可以找到他們。他看到登在報上的的學生證照片,穿著白襯,長長麻花辮子。雖然澤模糊不清,但足夠分辨面容。

母親沒有寫上只言片語。相信這個報道已經能夠帶來強烈的說服力:證明曾經對他們友的阻止是正確無誤的。證明他年時結的的確是一個有缺陷的不走正道的子。

也許所有的人都已風聞和談論這件事。他所在的重點中學,那些優等生們茶余飯后,圍在一起議論,臉上無不帶有震驚。在食堂或階梯教室等場合里,一聽到有人提起的名字,他的全就洶涌地往臉上奔躥,心驚跳,無地自容。仿佛他是被當場抓住的兇手。他的力深重。悶悶地半夜去跑步,圍著場跑上一大圈又一大圈。一個人在浴室洗澡,忍不住流下淚來,覺得心里有恨意。最終撇下他,沒有任何解釋與說明。

上級部門派人來學校找他談話。有初中同學知道他與的關系切,一直通信。他被到校長辦公室,對著兩三個表冷漠的男子,沉默不語,再怎麼勸,只說他不知道,拒絕承認他與之間有通信,不提供信件。

巨大的丑聞。在一個保守而有歷史的小城市里,這種糅合著、骯臟、恥和罪孽的事件幾近突破想象的界限。心驚膽戰。浮想聯翩。所有的人在屏聲靜氣等待結果。等待這一對私奔男浮現。等待時間給他們最終的審判。

三個月之后,男人回到了學校。

男人向校方承認錯誤,希能夠恢復公職。回歸家庭,企求妻兒原諒。他的妻子幾瘋狂,和一對孩子一起,抱住他哀哀哭泣。學校領導在旁目睹,暗自容。男子顯得比之前更為萎靡不振,整張臉頹唐失,眼睛中沒有了亮。他的確是老了。三個月的事故,令他加快了衰老的進程。仿佛一個被推深淵之后絕逢生又被拖上平地的人,所有的恐懼都還寫在臉上。

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憤怒的妻子猛摑一掌。所有的人冷眼旁觀,并不勸阻。一切指向都很明確:他是循規蹈矩庸碌無為的男教師,是桀驁不馴早有劣跡的生。是了他。母親在電話里告訴他,這個孩子這種辱,雖然有點過分,但闖下的禍必須要負擔。已經被學校勒令退學。雖然回來,但已經不能再走回正常的軌道。善生,你不能再與見面。

來找他。大雨滂沱的黃昏。瑟地站在男生宿舍樓道口,球鞋泡在雨水中,辮子梳得很整齊,臉蒼白。邊有進進出出的學生,紛紛側目。有人認出了,怪一聲:蘇河,男教師。于是便有吃吃的笑聲傳來。雖然落魄潦倒,神卻依舊孤傲,一臉漠然,直直地站在那里,置若罔聞。傳達室的小廣播已經響:507的紀善生,蘇河找你。507的紀善生,蘇河找你。他從宿舍里帶著狼狽和尷尬走出來,頂著那些驚詫猜測的目,下樓,走近這個已經臭名昭著的生。并不與說話,轉就往圖書館方向走。

他在大雨中迅疾地走路。雨水冰冷而劇烈地撲打在他的臉上。服已經完全一直在后面跟著他,不離不棄,堅持到底。他們穿越整片空曠的場,一直走到空無一人的圖書館后門走廊。他轉過頭看,沒有說話。開口。

善生,舅舅要我對學校申辯,告他。我不想對任何無關的人說我與他之間的事。不愿意解釋和說明。我知道外界不見得會用善意來理解。

他說,你做事的時候,從未曾想過別人的嗎?自己想著怎麼痛快就怎麼去做。這不是你為所為的世界。你要遵守規則。

說,我知道。我只是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并不想傷害任何人。又與他們有什麼干系呢。的眼神平靜,不流毫表在巨大力之中如同巖石一般堅,仿佛早已經不知道難過和恐懼是什麼。只能如此保護自己。

我只是要你幫助我。善生。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他說,以后怎麼辦。你不能上學,并且失去了名譽。

輕輕地說,這些都不重要。我顧不著這些。我懷孕了,善生。我不能夠讓別人知道,需要你幫助我。你要陪我去省城里的醫院。

12

那年夏天已經即將結束。從醫院出來之后,被舅舅關在家里。如果家里無人,就把門窗都鎖起來。神狀況發生變化,舉止作僵,形容邋遢,經常忘記洗臉梳頭。眼神發直,不能集中注意力。服不自知地反穿,皮頭發散出不潔氣味。一直執意要找老師。不甘愿像火焰一樣炙烤,無法平息下來。與之同歸于盡。

那一天黃昏悶熱沉,天氣預報說會有一場雷雨即將降臨。他在宿舍接到母親的電話,說的舅舅來找,又逃去找老師,在他家門口糾纏,不聽人勸。要他過去幫著勸阻。母親說,也不知道事怎麼樣,趕過去看一下,以防止意外發生。他掛掉電話,轉往校門口跑。只看到街道上人群慌張地疾步行走。天空已經有雷電沉悶地掠過,雨點重重墜落。

教師住宅樓前面人群蓬頭垢面,跪在他家門口,拿了一把菜刀力劈砍著防盜門。房子里面沒有任何回應。他們躲避在里面,只有小男孩被驚嚇,大聲哭泣。鋼與鋼撞的鈍響刺耳驚心。

門突然被打開。那個男子隔著防盜鐵門與相對。他離開之后,一直躲避不見。這是第一次看見他的臉。

這個男子。要花費余生的時間去忘記他的臉。忘記曾經與之相及彼此摧毀的幻覺。忘記他半夜驚醒,抱住淚流滿面不能自制。忘記那一刻的花好月圓,走投無路。忘記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出現的煙火,躥至高空,灰飛煙滅。忘記如此的不甘心不愿,執拗地把彼此到絕路,丑態畢。人不容如此之拷問追究。忘記年氣盛,忘記心深的火焰,而一切終究會熄滅腐朽。忘記對的探索和質疑。。這是你要的。原來它不過如此而已。

停下作,愣愣地看著他,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他是別人的丈夫和父親。他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中年男子,虛弱落魄,只余自保。他看著,輕聲似自言自語,你到底要怎麼樣才算完。我只是犯了一次錯。你不依不饒,要把我的生活趕盡殺絕。

說,老師,再給我一個機會。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他說,閉。他的眼睛里流出深深的厭惡和恐懼。

就在這一瞬間。他拉開門,飛快地奪掉手里的刀扔在地上。揪住的頭發,倒拖進客廳里,開始揍。他的拳頭擊打在的額頭、眼睛、臉頰上。恨之骨的重量。忍耐太久,只有全盤崩潰。被推翻在地上,他的腳盲目而用力地踩的肚子。鮮糊滿的臉。起來。他的孩子在一邊被嚇得哭不停。鄰居們圍過來勸阻。

大雨滂沱。被腥和丑聞激的人群看著熱鬧,不愿散去。有人報了警。被鄰居拉出房間,跌倒在泥地上。披頭散發,滿臉污,服被撕破,渾在瓢潑大雨中像野一樣掙扎息,嗓子喑啞,發出一種類似于干嚎的聲音。再次試圖撲向防盜門。同樣陷癲狂之中的男子,被眾人勸阻著,一邊用力掙扎,一邊歇斯底里地咒罵

他的母親及時拽住了他。他的腦子混沌一片。惟一聽到的是母親的聲音。母親厲聲命令他,沒你的事了。善生。你給我立即回學校。把他強行推到出租車里面,放低了聲音,說,以后你再也不許與來往。再不用管的事。這個孩子沒救了。已經瘋了。

人的意志何時開始崩塌,尊嚴踩在爛泥里無人收拾。這種沉墮敗落。河,等你長之后,是否會覺得愧,無知無覺還是之坦然。因這是你必須穿越的漫長隧道,否則你無法捕捉遠閃爍的微。你必須信任這一切。的真實。它的發生。

那時他的燈照在我的頭上,我借他的行過黑暗。這是我們的罪。河。我們的罪,一定會在走過的黑暗里湮滅。

火車的白和轟鳴,呼嘯而過。他看到他們在廉價骯臟的小旅館里擁抱在一起。被打敗了,而他要與一起分擔的苦難。他的下,溫熱的使他肚子上的皮變得黏稠。痛楚損的他無法進。他們的對峙沒有效果。的傷口是他的一部分。是他的、小葉脈,是他溫恥的黏。分裂出來,沒有來得及清除斷裂邊緣,模糊。他們不能媾,不能接近和聯結。被彼此隔絕孤立。

他的浸泡在泊之中,像被浸的薄紙弱無力。他從的腰下出手,看到手掌上也都是。黏稠的褐塊簌簌地掉落下來。他沒有控制住自己,用手抱住頭,蜷泣不聲。

他從睡夢中被夢魘驚醒。眼睛充滿,心跳得劇烈,依舊沉浸在窒息般的回憶之中。努力平靜不穩定的呼吸,掉額頭上的汗。夜雨依舊浙瀝有聲。房間里已經熄燈。他在被子里打開手電筒,輕輕翻開舊書。書里夾著幾頁信紙。他經常隨攜帶著的一些信件,有時候沒有看完就隨手夾書中。

這封信寫在印刷劣的學生練習本的紙頁上。信封上的郵,來自波。墨不通郵,在那里寫的信,都是托人帶到波,然后寄到上海。用B型繪畫鉛筆寫下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難辨。郵上的日期,顯示這封信寫在四年之前的春天。

善生:

這個山丘頂上的村莊,土地沃,地廣人稀。附近有大片桃花。

春天來臨,花開的陣勢極其猛烈,一棵樹就開一大片花海,映襯雪

山和藍天,這樣的景只能是上天的杰作。桃子的時候,沒有人

采摘,靜靜地和掉落,在地上不知不覺就堆了一尺多厚,幾十里

外能聞到香甜氣味。太多桃子。他們只好用來喂牲畜。

我從未覺得生活像現在這樣的清醒自覺。不看電視,不看報紙,

沒有任何娛樂。像田地里的麥子,有了安然的生息。我知道自己并

未老去。也許是因為開始與孩子們相。孩子們經常腳走很長的

山路。沒有封山的時候,我與他們一起去附近的德興、雅讓、背崩,

收集植標本,郊游。也隨他們一起回家,進行家訪。孩子們來自

附近的門人村寨,心智聰明活潑,如同繁盛的野草野花,在地上

自由生長。他們走出峽谷的機會很,即使人之后,也許命運不

過依舊是做個背夫或農民。但即使是著腳的年,也應該有獲得

知識的權利。

你郵寄到波的書,已有村民幫我背運過來。這里生活簡單,質匱乏,因所有的東西都要靠背運而。一年的時間很快就會過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再留下來一年、兩年、三年……或者更久。這個高原上的孤島,與世隔絕,進它和離開它,都一樣路途艱難。惟獨它自,花好月圓,存在于此,仿佛與人間無甚關聯和依傍。這里的一切都全了它的完好。

信上的字跡在手電線下,越看越殘損。他放下信紙,覺得睡意全無。雨聲已經停息。他在暗中走到窗邊,打開玻璃窗,看到樓下路燈的街道空無一人。遠有淡而灰暗的山巒影子。

并沒有睡。把頭埋在枕頭里,側過臉,看著這個在夜中佇立的男子。他的輾轉反側和讀信翻紙張的聲音,都聽到。但是知道,他們不能彼此安。天即將發亮。他們的旅途也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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