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往派鄉的小車破舊擁。車廂里滿當地的藏民，只有他們兩個旅行者。半途上來年輕的婦人，穿碎花棉布上和藏袍，頭發蓬干燥，辮子扎著線，手腕上戴著廉價而鮮艷的塑膠鐲子。們似乎長時間沒有梳頭洗澡，臉形卻極為端正秀麗。一混合著酪和脂肪酸味的濃厚味充滿了車廂。煙和昏睡的人群，被馱著顛簸地前行。

車子經過崗嘎大橋，由雅魯藏布江的南岸開到北岸。景逐漸翠綠。車窗外可以看到江水緩緩奔騰，天邊云層濃厚，霧氣縈繞。與拉薩已是截然不同的景。未修葺過的車道，泥石混雜。越來越狹小顛簸。到最后，是一條被踏平的泥土路，逐漸通向山脈背后的蔽小村。派鄉。通往墨的資中轉站，進出的背夫都會在此地歇腳整頓。在那里要翻越位于南側的多雄拉。多雄拉地形復雜，屬于喜馬拉雅山東段群山的一部分。它是傳統路線中進墨的起點。

派鄉最好的小旅館是四川人開的。所謂最好，也不過是木頭閣樓，鋪幾張木板拼起來的低矮小床，疊著氣味不潔的被子。廁所在很遠的荒郊。沒有可能洗澡。樓下廳堂里人聲喧嘩，一個北京來的電視臺攝制組在這里做考察，被區領導招待，擺了大桌飯菜。聽到悉的來自大城市的普通話，使人覺得有些突兀。他們坐在一邊等待空位，沒有上去聊天。

終于大幫人被越野吉普車接走。廳堂空落下來。天漆黑。他們各自要了一碗熱辣的面條，就著茶水吃完。輕聲說，哪來那麼多考察，公款吃喝，拍些皮風景回去差。旅館已停電。店家點起白蠟燭。黃大狗進來尋找食，手它的頭頂。喜歡小，從不懼怕它們。對人卻非常戒備。

在某些細微的時刻，他很容易發現上所堅持的那種濃烈的社會邊緣份的認同。與集、機構、團、類別……一切群份保持著距離。對人世故和社會周轉規則的冷淡和漠視，使有時候看起來很孤立。

他們打了手電，走出旅館散步。夜幕降臨，群山沉寂。破落的小村有此起彼伏的狗吠。月亮很圓，在曠野中灑落澤。周圍綿延起伏的山谷廓，在幽藍夜空的廣袤畫布里，顯出醒目的黑影。其間立一座險峻雪峰，冰雪覆蓋，線條簡潔，在星空之下巍峨聳立。他們停下腳步，長久凝著它。雪山的山頂，閃爍著被月映襯的清冷芒。

這是多雄拉。說，它終年積雪，大雪封山時，路徑不能辨明，積雪深淺難測，再加上天氣莫測，如果那時上這座山就必死無疑。明天我們須早起。當地人說，最好是在上午十一點之前翻過此山。否則天氣容易發生變化。

所有進山之路要通過的山口，在每年的十一月下旬至來年六月期間都會被皚皚白雪覆蓋，山路也會被積雪和冰塊覆蓋，暴風雪驟然而至，所有的通道被封閉。不會有任何人進去。而春夏時分，雨季滂沱，塌方和坡造道路險阻。只在每年的六月到九月，積雪才會融化，容許行人通過。所以，它與外界的通，其實只有那麼短短的幾月。

約地可聽到遠雅魯藏布江波濤洶涌的聲音。在日之下，將看到它白浪花翻卷沉落，轟然有聲，向遠方呼嘯而去，在錯重疊的喜馬拉雅山脈間往北飛竄，到了北端扎曲，拐了一個馬蹄形的大彎，急轉而下。它的大拐彎也許是地球上的峽谷河流中的一個奇跡。往南奔流到墨縣再出境，穿過印度和孟加拉，最后的歸宿是印度洋。一條大河的路途。壯闊詭異，跳自在。這是一條江河的生命所在。它的起源，是高山上融化的雪水。

2

他說，十三歲時去海島的旅行。深夜引我穿越迷途森林，潔白閃電如同傷口一樣分割漆黑天空。找不到來時的路。我跟在的后面，在高及腰部的灌木叢中穿梭，張而又激。從樹上滲下來的雨點，也是這樣有力地擊落在額頭和上。善生，善生。你害怕嗎。在前面輕聲喚我。我們迷路了。只得決定找地方避雨和休息，等到天亮再趕路。

巖石旁邊有一塊凹陷的平地，四周圍繞巨大的樟樹、柏樹和栗子樹。繁盛枝葉搭起封閉的宮殿。在樹邊側躺下來，赤雙腳，小上沾滿泥漿。說，善生，來，躺下，從背后抱住我。這樣你不會冒。是一個以水和花為生的小妖魔。他是被催眠的獵，一只被用紅緞蒙住了眼睛的小梅花鹿。要和他相伴嬉戲。

他閉上眼睛。他說，清晨我們在從濃樹間灑落下來的之中醒來，．聽到森林的一側有流水清脆的聲響，混雜著一種奇怪的聲音……嗡嗡的空氣流聲，那種聲音，像雷電襲擊過夏日田野后，殘留下來的低沉余音，消失在云層之下的最后的回響。說，去看一看。于是，我們起，走在我的前面，拉著我的手，再次向樹林的深走去。

3

十八歲。他帶著母親歡天喜地地裝備好的行囊，口口袋里揣著一張學通知書，坐上開往遙遠北方的長途火車。那列火車在由南往北的原野上奔馳了三天三夜。他以全省第二名的高考績，得以換來進北京的資格。野心的人如過河之鯽一樣匯集于那個城市。它將是他的營地和戰場，是他過渡的橋，越過困守的河流，是對岸的大路，去往心中的廣袤疆域。

終于離開。徹底厭倦家鄉，迫不及待地要逃離它。逃離瑣碎庸碌的生活表面，逃離狹小仄和人影憧憧，逃離南方的梅雨和酷暑，逃離在此發生的十八年的抑生活。逃離它。不惜一切代價。

我看到自己已經是一個并在老去的男子。他說。年時，他被母親迫用年男人的標準面對現實，直接喪失青春期，做一個想象中的父男子。年以及年被擱置，缺應有的自得其樂。他站在岸邊，觀生命的渡河，從明的此岸，過到暗的對岸。此間缺至親給予的解釋說明。他所需索的合理，在時間中承轉起合。這是屬于他自己的漫長長。

在這個離家千里的北方城市里，得以斷絕一切歷史。無須也不會告知任何人關于自己的過去。做一個刪除過往空白全新的男子，這是他的期求。個人風格更為明顯。短發，平素只穿白或深藍的襯，洗舊的布。一雙球鞋。形并不似北方男子高大，但廓鮮明冷淡。濃黑眼睫低垂下來，似有千言萬語。來自江南小城的紀善生，在校園里是出的男生。寡言卻卓爾不群的男子。

深夜獨自出去長跑，圍繞著大場跑上四五圈。他把注意力關注在自己的上。他一直覺得是慕自己的。對他人很淡漠，也無任何興趣和重視。依舊喜歡閱讀。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圖書館里。春天，圖書館窗外古老的泡桐，開出紫碩大花朵，一朵一朵，在空氣中鈍重地落下。幽暗的清香，繞之不去。時間似乎停頓，卻又在飛快地流逝，不知不覺，天已黑。

大學四年，沒有任何經歷。邊同學不免有猜測疑，不知他是否在心理生理或向上有難言之。但一切猜想，因為他的端然，最后不免自慚形穢。他的價值觀自一個系，逾越這個世間有幾寸的距離，足夠他不在乎邊任何旁人的。不介意他們如何觀、親近或疏遠。

更頻繁地收到同系或外系生的書。一封一封的信。夾在他的課本里，出現在他的課桌里，甚至上育課的時候，外套在一邊，再穿上的時候，服袋子里已被裝了信。他不聞不問，完全置事外。有膽略壯的生，寫了信不見回音，就直接在他宿舍樓下面堵他。而這往往會為圍觀同學的笑柄和趣聞。

比如能歌善舞的系花，仗著一直被男生寵，站在他宿舍門口直接詢問，善生，周五能不能請你一起看電影?善生溫和地回應，我沒有空。生不舍，那周六日呢?沒空。周一呢?沒空。那你哪天有空?一直都會沒空。背后的男生早就笑翻了天。他的神卻看起來相當無辜，似乎并不覺得這些話是一種推搪。他不在乎這樣會傷一個漂亮孩的心。

有很多子迷過我。他說。們像皎潔的山茶綻放在我的面前。穿著各心剪裁的子，高跟鞋使們走路的姿態搖曳多姿。緞般的，頭發間散發出來的香氣，面容、手、脖子、肩、鎖骨、部、部、腰肢、、腳趾……閃爍明亮的澤。可是我對們的和心不抱好奇和憧憬。不想讓們靠近。不發生神和上的關聯。不讓自己依賴和信任們。

在年時，他曾經控制自己心的，如同一株收了花蕾的樹，悶聲地往上展，積蓄力量。即使覺得抑，也不愿意輕易釋放它。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任何一個人。他甚至還沒有試圖握過一個與之的孩子的雙手，就被迫面對的真相：一個流產子的。模糊。散發熱辣氣味。子宮里被刮除的組織，無法獲得生存機會的卵。赤殘損的。

他被迫在瞬間被提拔一個男子。看到來自一個的的惡。年時的遭遇，沒有毫抵抗之力，暴地剝奪了他的貞。直到二十四歲他才發生第一次關系。荷年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第一個人。如此保守。未曾識別歡愉的表象，卻被迫進它黑暗沉痛的心。他似知道它的真相，所以不會被迷引。他本不惜們。他對們沒有憐憫。

4

沒有憐憫。是的。他的憐憫是被扭曲小小的火種，藏的黑暗團塊。他覺不到也捕捉不到它。他用盡了它，知道不會帶來拯救。憐憫不能填補任何損傷。他說。有些人的生命若發生了某些事，便有一道門被永久地關閉。這就是損傷。

他看見穿著大的醫院白病號服的，畏地低頭走路，著腳。善生。善生。在會見室玻璃窗后面見到他，眼睛里出欣喜的澤，一閃而過。的聲音因為長久封閉生活的抑，輕而微弱。邊坐著一排目呆滯、神僵的病人。這些有神疾患的病人，將長久地停留在各自的黑之中。

那一年在青岡醫院。上學時，同學最以青岡醫院互相恐嚇取笑，因為神病患者始終是恐懼的載，意味著突然而至的瘋狂和不可控，也許還會有人攻擊。一定不曾想到自己的十八歲，是在此地度過。

出事之后就被沉落。經常獨自坐在房間里發呆，不洗臉梳頭，任何事都不想做。沉默，或者無緣故地哭泣，哭得全抖直到昏厥過去。失眠。舉止作僵，眼神發直，不能集中注意力。只能被送進醫院強制治療。服用藥，做心理輔助指導。

邊的那些同齡人，已紛紛考上大學，爭先恐后，奔赴前往。在不見天日的幽閉日子里以閱讀度日。他一直送書給。讀完一批再換一批。恢復得還算順利。

他在臨行之前最后一次去看。他們坐在醫院的小花園里。夏末，花園里的薔薇和月季即將開敗，泥地上都是枯萎發黃的花瓣。給他看醫院里的時間表。早上六點起床，六點半接檢查，七點半早餐，中午十一點半午餐，一點半午睡，五點半晚餐，七點加餐，九點上床。要吞服護士送來的大把藥丸，接注、檢查、化驗。

說，我現在和農民一樣早睡早起，隨太出落而作息。這里的生活很規律。有時候半夜醒來，偶爾聽到走廊其他房間里，有人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和哭泣，余音回繞不散，片刻也就停息。我不知道該如何自，才能控制自己不至于徹底淪陷下去。停留在這里的，都是無力自拔的人。我必須要忍耐。生命在此刻太煎熬。善生。

他看到手背上被輸針頭扎得發的藍靜脈，大地起來。手腕上有傷疤，是刀片自殘后留下的痕跡。新鮮的一道傷口裹著紗布，滲出凝固之后的黑痕跡。因為吃激素類藥，副作用明顯，以前瘦削清秀的瞼鼓脹起來，形也顯臃腫。一頭黑發旺盛地生長，因沒有經常清洗，顯得油膩邋遢。臉蒼白，皮上生出刺。仿佛被突然拋進一個裝滿了消毒熱水的大木桶里，暴地清洗掉了所有的靈氣和活力。整個人呆滯而無力。

說，剛剛外逃回來的時候，我做夢，經常看到在外面租的房子，出門就是桃花樹和流淌著河水的田野。半夜驚醒，看到窗外路燈投的影打在墻壁上，影影綽綽，仿佛是屋外桃花開得花枝繁盛，以為依舊停留在蘇州小鎮。但那不過是對門的雜廓。

是我對他說，帶我走吧。把我帶走。我們要遠走高飛。離開，離開一切束縛的人和事，離開他的家庭、妻子、孩子，他并不他們。他誰都不。他只自己。我讓他更自己。我與他要離開規則，離開不自由。

他找不到其他工作，慢慢花帶出來的錢。住在一起，隔絕在孤島上。沒有任何朋友，沒有外界的消息。每天兩個人相守，除了做就是吵架，彼此折磨。他最后變一只墜陷阱的困，睡覺都會發出。

一個月后，他開始手打我，打完之后，跪在地上抓著我的子懺悔。他經常半夜驚醒，抱住我淚流滿面不能自制。他說，他我，因為我點燃了他心的火焰，但是現在他只是恨我，因為那些灼傷的火焰，早已被現實的失撲滅，只是再次毀滅他的生活。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然后一天早上，他不告而別。

我找不到他。他避而不見。走近他的家，他妻子和鄰居用手抓磚頭砸我。我只想問問他，為何他突然如此決絕。我執意要找到他，一定要見到他，想讓他親口對我說話。我曾經不讓自己面對現實：我們彼此都已被打落原形。人與人之間的，就像晚春一定會凋謝的花瓣……岌岌可危，徒勞無功。最終走投無路。再無生還的機會。

我終于能夠對你說起這件事。我無法對任何一個人提起。我不信任他們，不想讓他們知道，不愿意他們給我任何誤解或暴的評判。在我被送進醫院之后的某一天，我醒過來，忘記了他的名字。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想起來。我還記得那些事，卻想不起那個人了。也許我的記憶在自清除對一個人的回憶。他已經徹底走出我的生命。

現在我覺到了忘。我的前半生仿佛已經結束了，后半生卻還未開始，現在只是一個被虛設的時段。我被停滯了。這一段時間無法被逾越。我只能度完它。

對著他，輕輕微笑，善生，你恨我嗎。

他的眼睛慢慢蓄住淚水，說，不要著急，我們經歷過的那些事，最糟糕最困難最危險的，都已經過去了。一切只會慢慢好起來。我給你帶來一箱書。一些七十年代的歐洲小說，哲學心理學藝方面的書，中國古代筆記和唱本……你可以看很長時間。

我知道。我在寫詩和畫畫。我要做這些事，它們讓我保持頭腦清醒……微微惘然地抬起頭看他，對他微笑。因為保留著強迫癥一樣的高強度閱讀，的眼神依舊顯得清澈，恍若沒有年的孩子。說，你要走了。你終于離開這里。等我病好了，我也會離開。我會去看你。

他猶豫不決地看著。自從經歷過那些事之后，他已經不再的，總是與保持空間上的距離。他看到就是看到自己。他們被彼此孤立。充滿忌，心懷憐憫。但依舊是他惟一的朋友。他們所共有的逃逸和損傷的年生活。彼此的核對者。

他沒有出手去擁抱，起與道別。

5

海拔4220米的多雄拉。

松林口的山路盤旋而上，一路能看到高大蒼翠的樹木，鐵杉、香樟、楠木、刺栲、喬木杜鵑……隨著海拔高度的變化，植生態也在發生變化。從矮小的灌木叢，到單薄的地，越往上走越荒蕪，直到寸草不生的白雪冰層。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峰頂就在眼前，似乎手就可及，卻又高不可攀。天沉，烏云凜冽。籠罩在雨霧中的整座陡峭山崖，一直延到雷聲轟隆的天際。上山的路，接近石荒灘。有時巨大的石塊層層疊起，在上面需小心地擇路而走。盤旋而上，不能停歇。

他們在上山之前已經打好綁。用兩塊錢一副的細長布條，順著小地包裹起來。這樣可以防止小因為長時間徒步而產生靜脈曲張，過螞蟥區的時候也可有所預防。有一小隊馬幫同時和他們出發。馬匹上放著沉重的貨，背夫上的行李高高疊起，起碼有一百斤以上。但他們走路的姿勢卻極為沉穩練。

這是當地人走過無數遍的路。他們需要食及其他生存必需品。對自己所的峽谷之中的境地安之若素。完全接一切。走出峽谷，他們也許將無法生存。

看起來清瘦安靜的慶昭，幾乎和背夫是同等的速度，跟著他們往前走去。步勢踏實有序，形沉穩。的表現，雖然是想象之中的堅定，但仍出乎他的意料。一個小時之后，他已經完全被落在最后面。大風堵住嚨。腔里的呼吸，劇烈竄，似要頂破隔。他控制呼吸，睜大眼睛，力向他們走去。腦子里一片寂靜。只有大風在耳邊呼嘯的聲音，以及對寒冷、和疲憊的知。其余的一切意念，單純得近乎消失。

隨著山勢的拔高，寒風刺骨，陣陣狂風夾帶著雨雪迎面撲打。頭發和臉已經完全被澆。防水外套雖然擋住雨水，但的熱量無法發散，大汗淋漓，把、襯、子全部滲，里外。人就在這渾的漉漉中力往上攀登。他聽到自己的心臟，在疼痛中清晰有力地跳。他知道自己在路上。冰冷的雨水。他出舌頭輕輕地它們。它們打在眼睛上，有力度的重。

前方高的埡口掛滿經幡。被雨雪冼褪的小旗在大風中劇烈翻飛。山頂覆蓋無法融解的堅冰雪，氣溫低寒。風雨的陣勢更為猛烈，仿佛一個旋渦中心，人多站立一會兒也將被吹刮而去。他看到慶昭站在一塊大石頭邊上，強忍著嚴寒，在等待他與之間的距離靠近。

說，馬幫們要趕路，先走了。幫我們指了路。說下山路有很多分岔，有些會通往茫茫峽谷，會迷路。只有一條小路可以正確地下山。的頭發和臉完全，顴骨有兩團紅暈，是劇烈運之后帶來的氣。埡口下面，可以看到青翠空闊的山巒谷地，被蒼茫雨霧彌漫，但已是和風細雨，完全另一番景象。

冰雪融化的水流增加，匯集瀑布急流。水深沒有石頭墊底，只能涉水而過。又開始有低矮朗的灌木出現。綠山谷，懸掛著一條又一條白的瀑布，激起沉悶的震聲音。揚起細潤的小水珠，在淡淡下，出現若若現的彩虹。他們在一個平緩的山道上休息了一小會兒。

說，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那麼多的瀑布。英國探險家沃德曾經在二十年代出過一本書，介紹他在峽谷中發現的一個巨大的彩虹瀑布，但是一九五O年八月五日在當地發生過8．5級的大地震，造山大坡，可能把瀑布毀掉了。后來的人再沒有見到。

拿出香煙，在細細雨霧中點燃它，掉雨，出漉漉的長發。他們看著幽深山谷中的瀑布群，與它們遙遙相。

6

他大三的冬天，來北京看他。那一年，他和二十一歲。獨自前來，沒有任何告知，出現在他上課的教室窗外。跳躍起來張著，忽而直雙臂，高高舉起一張白紙，上面用圓珠筆大大地寫著他的名字：紀善生。他在同學的竊竊低笑中向外面走去，看到站在走廊里的年輕子，是闊別三年的。

呵，善生。放下手里的軍用布行李包，向他走過來，略帶拘謹地看著他。穿著一雙紅單薄球鞋，戴一頂線帽子。鼻子凍得發紅。也許是服用藥的副作用還未完全消退，臉頰略顯蒼白腫脹，形已清瘦下來。不敢過去擁抱他。只是側過頭深深呼吸一下，說，我又聞到你的味道。善生。出手，小心翼翼地輕輕他的手臂，這時才輕輕地微笑起來。

他用自行車帶著穿越場。去學校的小餐館吃飯，順道參觀校園。天冷。即將有一場大雪要降臨北京。擁狹小的飯館里坐滿了學生。一落座就手要白酒，點了一Kent牌香煙，吐出煙霧。上有艷麗口紅，涂得不經意，如同突兀傷口。

周圍驚奇目紛紛圍攏過來，似猜測這個舉止落拓的孩與他之間的關系。他雖然早已習慣這麼多年來外界對他們之間關系的質疑，但每一次依舊心里忐忑，并不坦然。看出他的窘迫。本來要拔出第二香煙，又放了回去。

說，我喜歡這個學校。古老清雅的建筑，銀杏樹的黃葉落滿一地，白楊突兀的樹枝橫掠天空……要進名校多麼不容易。善生，你真令我們覺得驕傲。

他說，我放假回家，去你舅舅家找過你。說你去了上海，失去音訊。你沒有信件也沒有電話。為什麼要這樣失蹤。我們都很掛念你。

我在上海過得不好。需要時間整頓我的生活，只能躲起來不見．人……但是我一直想來看你。花時間去平息心的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一直在工作，換了不同的工作：廣告文案、詩歌網站編輯、英文兒書翻譯、男雜志記者……日日朝九晚五，會議不斷。有時候加班到凌晨。有時又要與老板同事斗智斗勇，看誰比誰更猥瑣。瑣碎事務像強有力的鞭子打著陀螺，想停下來都不能。直接撲向外部世界，與它們對抗揪斗，似乎其樂無窮。但是這一切不能使我平息心的疑問。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為什麼而做。我并未滿足。它們只是令我的腦子暫時運行著瑣碎的指令，而停止掉思考。

這是在大城市生活必須要付出的代價。你需要謀生。

百貨公司里鋪滿奢侈品，地鐵車廂里的小白領正津津樂道他們的房子、孩子、工資、家事……沉浸在中產階級的虛擬愿里，沉悶自得，沒有自知。邊的人，生活模式千篇一律，每年買固定的歐洲牌子的服，追求奢侈品，食不能有農藥化或任何的基因轉化分，以娛樂明星電視皂劇商業大片漫畫書填充神生活……質益求，神蒼白貧瘠。努力工作，用薪水貸款，買大房子住，買好車開。信奉形式和虛榮的價值觀，疲于奔命的惡循環，生生不息。他們似乎沒有心所好。也不想其他的事。人與人之間始終隔離，充滿設防。城市缺離常規的人和事。有時讓人無法氣。

喝完一小瓶白酒。餐館里最便宜的紅星二鍋頭。額頭上冒出細小的汗珠，眼皮微微發紅。踢掉球鞋，把雙腳放上凳子。抱著膝蓋，整個人蹲在上面。這是他們年時聊天經常采用的姿勢。也許是覺得放松自在，兩小無猜的覺又緩慢地回來了。再次出香煙，出一點上。激地滔滔不絕。煙很兇。

說，我又了。還是已婚男子，比我大十五歲，是我的上司。這始終是他們喜歡的游戲，外表出、事業有、優雅有趣的中年男子，一般均早婚早育。偶爾邂逅田野里的蝴蝶，愿意與之玩賞逗留，疲憊之后回轉家里……我總是在原來跌倒的地方再次跌倒。

因為你幻想找到一個角來代替從未出現過的父親。但那是不可能的。河。有一些破損的關系，只能維持最初的殘缺廓。以什麼樣的姿勢被挖走，就以什麼樣的姿勢始終需索。沒有任何復原和試圖填補。

這個男人什麼都不會給你。當他離開的時候，你一樣只留下難過崩潰。你必須停止。如果這一切最終帶來的只是離棄和傷害，就該拒絕開始。人的和缺陷，該有自控。不是了就吃，累了就躺，這一切需要意志來克服。

你不應該把對的需索，當彌補心空缺的方式。那塊空缺是你的黑，吸收一切進的線。你沒有可能得逞，河。你的里有與飛蛾撲火相似的化學元素，需索和熱量。不過是按照本能行事。你只能再次付出代價。

說，所有的人都以我為恥，都覺得我活該，咎由自取。你走之后，我在醫院里無人探，舅舅舅母來送，只到護士辦公室，不與我見面。我犯罪了嗎?我讓他們覺得被辱了嗎?那麼多人對著我指點評判，仿怫他們是理所應當的道德法庭。我知道你厭惡我做某些事，但它們對我來說，是我要去往對岸必須渡過的河流。人怎麼可能因為怕浸自己而不過河。

男人并不是你踩著過河的石頭。你同樣傷害別人。我去年過年回家，同學對我說，他已經被辭退。他離婚了，兩個孩子跟他老婆。他在家里開煤氣自殺，被鄰居發現送到醫院搶救回來。你最終令他走到絕路。你并不如你自己所認定的那般無辜。你總是有理由說服自己。因為事實上，你需說服的也只是自己。你不在乎別人是否難過或尷尬。

他說完這些話，發現自己的手在抖。他那年獨自來到教師宿舍，想拼盡全力揍那個男子一頓，不管之后結果如何，不管死活。必須要做完這件朝思暮想的事。在雨水泥地上滿臉鮮人踐踏的樣子，是他自的恥辱。這是他的仇恨，需要親自來清洗和了結。但是男子家的門窗閉，沒有了人煙。時間給予最終審判。而在的心，這份創傷無法釋然。對接近偏執的求和失，還在像火焰一樣燃燒，灼傷自己，并一直企圖引燃他人。

他制止。但并不想停息，的話非常多。繼續喝酒，繼續說話。已經完全喝醉，手翻桌子上的空酒瓶和酒杯，嘩啦啦撞一片。整個人幾傾倒在桌子上。

他令我在神病院住了一年多，無地自容，只能背井離鄉。對付我的手法，棄若敝屣。只不過是他的和寂寞，頂著的名義來尋找我。我恨他。憎恨這一切。深夜失眠，想起往事，歷歷在目，仍恨得渾抖。我試圖去。但是虛弱無力，總是為我們最先放棄的犧牲品。最終它給予我的是一頂荊棘王冠，讓我明白我對人的，并不是我的王國卻是我的恥辱……

閉。河。你給我閉上。他在周圍人群驚詫的視線中，猛力站起來，再次大聲而暴躁地打斷了。

他說，他因為自絕，把你當做對抗虛無的工。你也是如此。你們沒有能力理解對方。對彼此的需要不能解決自的問題，最終只能丟棄了事。對結局無法承擔，始終存活在這影里。你們都是相同的人。你們并不相，你們只是著自己。

7

這一天的目的地拉格，是穿出山下森林之后，在泥漿山路旁邊搭起來的幾座棚子。房間是用坯木條拼起來的簡易木板棚，鋪兩張禿禿的窄小床板，上面扔著一條骯臟的被單。房頂上裹著塑料布。一對四川夫婦經營著這個簡陋的小旅館，給過往的背夫們落腳。此時是下午三點多。他們已在滂沱大雨中走了六個小時。

換了干凈服。在柴房里點燃木柴，燒起一堆火。要把的膠鞋、外套、襯、背囊全部烤干。否則明天上路的時候，上的行李將重量倍增。的黑發松散下來，垂在前，穿一件大大的白棉恤，俯下撥火。不自知出。沒有穿束。形狀好的部，呈現出坦誠無邪的自然，仿佛那并不是被自己所忽略和過濾的的一部分。而只是的靜默。

就著火苗點燃了香煙，一邊煙，一邊在柴堆上鋪開服。干柴被雨水氣浸染，不夠干燥，冒出濃濃黑煙，非常嗆人。坐久了，眼睛刺痛，流淚不止。你去休息。善生。這里我來管。睡覺之前，爭取把服都烤干。用一件襯堵住自己的口鼻，一邊把腳放在火堆旁邊的泥磚上。磚塊傳遞出來的炙熱能量滲腳底的皮，發出愉悅的，輕輕說，真舒服啊。以后這腳就會慢慢走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完全能夠苦中作樂，又懂得照顧他人。稀而珍貴的品質，在旅途中日益表現得明顯。他站起來說，那我去休息一下。謝謝你，慶昭。

小房間的木板床上已經鋪開的藍羽絨睡袋，散發著依舊簇新的氣味。他轉過臉凝木窗之外的天空。沉雨天。蒼翠莽遠的峽谷層層云霧繚繞，神的地圖已經鋪展。山巒中披掛下來一道一道白的瀑布。如此景，映襯著他們境的窘迫和狼狽。爛泥沼澤路延向不知道盡頭的遠，灌木叢麻麻。木屋被冷的空氣包裹。一整天與風雨大作的多雄拉搏斗后的，覺非常疲憊。不能用熱水暢快地洗澡。沒有舒適溫暖的床鋪。只有強忍著疲憊和不適，在床上暫時閉起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看到手持著一點燃的蠟燭在輕輕喚他。善生，善生。起來吃晚飯。的臉低俯下來，就著跳火焰在暗中看著他。夜中的木頭棚子，響徹雨聲。他突然心惘然，不知道在何時何地。輕聲說，吃完晚飯再睡吧。把他已經烤干的舊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他的床尾。外面天已經一片漆黑。

廚房木桌子上點著白蠟燭。有熱的食：卷心菜、臘炒辣椒、蛋湯以及一大盆白米飯。說，我們得吃所有的東西，這里的飯菜價格太貴。店主是一對四川夫婦。皮黝黑的老板娘熱心地看著他們，說，你們是考察隊的嗎?

說，不。我們只是想進來看看。

看看?這里很危險哪……婦人顯然很難理解這種行為。當地人進出峽谷是為了背運貨來謀生。一對來自城市的男，卻沒有任何功利目的地進峽谷。也覺得很難對老板娘解說清楚，只是笑笑，拿起墻角一只舊塑料盆。它一定曾被無數個經過這里的背夫使用過，顧不上考慮這些細枝末節，倒上一盆熱水，把腳泡進去。看起來怡然自得。能夠把發生過的和尚未發生的事，全部拋在腦后。

他在臨睡之前，看到從背囊里找出一只開口的搪瓷盆，往里面倒滿熱水。的神略有猶豫，說，你去門外站一會兒。我要理一點事，一會兒就好。

他站在門外。聽到里面傳出水聲攪的聲音。門打開之后，他看到泥地上略有一些水跡。把一個裝著廢棄紙巾的塑料袋子拿出來，扎后放在門邊上。說，我在清洗，善生。我來了月經。

他一時有些發愣，說，這樣的話，走長路和爬山會對不妥當。

在拉薩我一直希它能夠來完結束，但偏偏遲來。也不能因為它就在原地停留。恐怕拖延了，路上的地勢會變化得很快。雨水這樣大，很容易加劇塌方。

如果不舒服，還是先不要趕路。

不用。我的耐力很強，恐怕別人覺得難以忍的，我還是可以繼續抵抗。沒問題，善生。安他。我們會如期抵達墨。幸好帶了這水盆和消毒紙巾過來。有熱水清洗干凈，就很好。

明天從拉格到汗的路程，會比今天長。天一發亮，就要起來趕路。他說。

坐在床頭，就著燭火，用木梳慢慢地梳一頭黑亮的長發。說，我以前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每年給自己重新列一張單子，寫上死去之前要做完的事。一條一條地列下來。經常會發現，自己想做的還沒有做到的事，總是有那麼多。

會有重復的嗎?

有。比如想給多年失去聯絡的年好朋友寫封信，想有一個孩子……我發現最終解決的都是一些基礎問題。它們樸素、平實，卻總是被忽略。也許生活被剝掉層層假想和幻覺之后，就是那麼簡單。

河知道你要過去看嗎?

應該知道。

我從未嘗試過與另外一個人保持這樣長久的關系。人、朋友、同事或者伙伴。無法相信能夠與別人保持這樣長久的關系。現在的關系都是快速充，大家只能吃快餐，沒有耐心等著大餐一道一道上菜。如何探測彼此心意，并確定他一直在此地等候。這需要太漫長的時間來檢驗。

我把蠟燭吹滅吧。說。探過，輕輕地把那一縷在風中搖擺不定的火焰吹熄。空氣里有燭芯燃燒之后的焦味。夜漆黑。山崖上的瀑布，巨大轟鳴聲無法停息，仿佛就在后腦勺回響。外面又開始下起大雨。雨水敲打在包裹塑料布的屋頂上，如同無數顆珠子在不斷來回瀉落撞。炒豆一樣的喧囂。它將不會休止。會下足一天一夜。會每一天都下。

8

說，我六歲的時候，在一戶郊外人家里寄養。就讀的學校是設置在附近廢棄祠堂里的小學。寄養家庭，有兩個兒。其中的一個小兒，比我大三歲，年貪玩，被軋稻機削去左臂手肘以下的部分。我們兩個人晚上睡在一起。喜歡讓我左臂皮愈合之后的部位。

沒有小臂，沒有手。從肩部拖延下來的殘臂，像一段被砍去巨大花冠之后的向日葵枝，孤立無援。我用手指輕輕包裹和那一圓形愈合創面。側過臉去不聲，發出如同的呼吸。仿佛這在徹底抹去曾經兩臂健全的記憶。然后，突然之間，的焦躁發，開始與我激烈爭吵，并扭打在一起。

有一次追趕到樓梯口，的不能控制平衡，從樓梯上直摔下去，跌落在樓梯底的木地板上。殘臂綿綿地耷拉著，沒有到任何損傷，與用力支撐的右手及被破出的右臂形鮮明對比。我看著的手臂，覺得害怕。過的，打開門，飛快跑了出去。用力掄雙臂，覺自己跑得多麼堅定有力。就像一只鳥兒一樣，馬上就要飛起來。

說，后來我知道，必須接生命里注定殘缺和難以如愿的部分。要接那些被忌的不能見到明的東西。

他說，十二歲的時候，我放學回家在巷子里邂逅一只被丟棄的貍貓。它很小，虎斑紋綠眼睛。見到我之后，一直輕聲喚跟隨在后。于是我決定抱它回家。藏在房間里。喂它稀飯和魚。蹲在旁邊觀它進食和睡眠，讓它沙沙的舌頭我的手心，到微和，甚至忘了功課。晚上抱著它睡覺，這團溫熱的蠕著，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如此癡迷而鬼魅的，是不曾過的溫欣喜。一直自閉的世界，為此而出破綻。

三天后午睡過頭，著急趕去學校上課，忘記把放著小貓的紙盒子塞床底。沒有關上房門。路上突然警覺，已沒有時間回頭去找。心神不寧地挨過一節課，下課鈴一響，就飛快往家里趕。在路上，跑得那麼快，心臟疼痛得就要跳出嚨。打開門，看到母親坐在書桌邊備課，抬起頭平靜地詢問，你滿頭大汗跑回來干什麼?我看到房間的門關著，知道小貓一定已被母親送走。傷心絕。在那里站著哭出聲來。

母親不喜歡我哭，霍然站起來，把手里的書用力扔向墻角，撞到櫥柜發出巨響，大聲斥責我，善生，你玩喪志，真讓我失。忘記這件事。你給我回去上課。我轉出了門。那是夏天的午后，太熱辣辣的，我一邊哭一邊走著回學校，淚流滿面，抬不起眼睛，只覺得心無比愧，如此弱……我后來再不曾養過任何小。認定自己不再喜歡它們。不再對它們有任何。

在這個世間，有一些無法抵達的地方。無法靠近的人。無法完的事。無法占有的。無法修復的缺陷。

因為疲累，已經在床上發出均勻呼吸，在黑暗中睡。一如既往的酣暢睡眠。是嬰兒一樣的睡眠。快速，深沉而甜。因為白日的長途跋涉，力消耗極大，放棄了睡前閱讀的習慣。不想為自己無法控制的事費心。比他有著更為坦然的心態。他有對明日路程的約擔憂，腦子里還是很清醒，只覺到部的酸脹疲累。需要時間適應。也許耐力在之后的漫長路途中會慢慢發揮出來。

高山上隆隆的瀑布轟響不絕于耳，聲勢驚人，床板都似在微微。漆黑深夜大雨瓢潑而下。明天能夠晴朗的可能接近為零。雨季果然并未結束。而綿延無休的雨水只會使他們的路途增加更多不能預知的危險。但是一切只能順其自然。

這里已經屬于與世隔絕的地界。什麼都沒有了。高樓大廈、汽車、行人、咖啡店、百貨公司、食錦、報紙、電臺、戲劇、新聞……所有生活的附加產消失無蹤跡。只剩下可以棲息的住所，食、火堆以及陪伴在邊的惟一一個旅伴。他們在峽谷之中見不到其他的外來者，除了當地的背夫。支撐下來的，只有單純的目標：向前。一直向前。

9

喝醉的時候，只會有兩種反應，一直呵呵地微笑，似乎很快活，或者就是哭泣。那是真正的沉重的痛哭。眼睛和臉頰，全部紅通通地腫脹起來。仿佛一生的無法甘愿就此得以發泄。他不喜歡那時候的反應。也從來不覺得是的子。人的生活為何無法自控，河。他對的質問，仿佛帶著對自己的質疑和恥。

在北京停留的惟一的一個夜晚，他們喝酒，爭執，彼此沉默，時而又激烈地搶著說話。醉得不像樣子。回到旅館，他擰干熱巾，幫洗瞼和手心，下的服、鞋子，用被子裹住的。稍微清醒了一些，仰臉看他，眼睛里都是淚水。滾燙的淚水順著的眼角和太源源不絕地往頭發里滲，但臉上卻并無悲戚，依舊帶著笑容。

說，善生，你去哪里?

我要回宿舍。明天一早過來送你。

留下來。讓我們繼續說話。就像以前一樣。我們之間并不生分。

他掉服，與一起在招待所的單人床上。單薄的床墊支撐著兩個人的重量，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玻璃窗外映出雪花飄落的疏落影子。下雪了。干燥的雪花發出刷刷的聲音，這是那年北京冬天的第一場大雪。他們各自側而睡，脊背著脊背。長長的發辮在他的瞼下。悉的發清香。

他說，原諒我，河。我對你態度不好。

輕聲說話，來時的路上，在火車臥鋪上一夜無眠。擔心見到你的時候，無法把心里想說的話告訴你。但是見到時，似乎不過是三五天未見。我一直幻想著這一天，能夠與你喝酒，說說笑笑，把心里所有的負擔，暫時擱置下來，獲得片刻休息。

對不起，河。

我們從來都有各自立場，只是現在更加分明。你按照你自己的意志辯駁和阻止我，沒有對錯之分。在青岡的那一年，我每天寫詩歌，一遍一遍地洗頭。把頭發洗得好薄。早上梳頭時掉落很多頭發。我要保全腦子，所以寫了很多詩歌。白天病人會被帶去拆棉紗手套，這種勞作為醫院增加效益，也用來鎮定焦躁的分裂癥病人。我經常一邊拆手套，一邊在心里寫著那些詩，等待晚上可以把它們記錄下來……善生。我們在一起，對彼此那麼好。但是我一個人生活在自己的黑暗之中。你也是如此。淪陷其中。不能靠近。

轉的時候，手腕上的銀鐲發出叮當的擊聲。背對著他，開始安心睡，很快發出深沉的呼吸。

他從來都不屬于的世界。他的世界是規則的被量化的沒有瑕疵的。遵守時間的遞進秩序，蒙住自己的眼睛往前走。他不像。跌跌撞撞，寧可頭破流也要看個究竟，問個清楚。從不懂得疏離的界限，縱投，帶著命定的盲目的激，要靠近這熱與，補充軀中的某種元素的缺乏……不計較碎骨。的行事原則一向以自我為中心，做喜歡的事，為此付出一切代價，有甘愿的勇氣。他比多的是他的自保。在事之間出自如，不曾沾染任何悲喜塵埃。

他們注定各奔東西，奔赴各自的生活。

凌晨的北京火車站，他與告別。他穿一件黑羽絨服，不想與周遭世間產生任何關系的清凈索然。而這個煙的邋遢的子，站在車窗后面，用手指抹掉玻璃窗上白茫茫的霧氣，用力地對他揮手，臉上有一如既往的笑容。

他被上捉不定的脆弱而堅定的流浪氣質所迷。他不準備跟隨，也并不蔑視。他生活在自己的心惘然之中，并不希被提醒。那一時刻只覺得無言以對，轉離開了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