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第五場 行走鋼索

1

二十九歲的春天,他與荷年及兩個孩子一起去歐洲度假旅行。事業蒸蒸日上,家里換別墅換名車。小生命帶來的欣喜暫時抵擋了婚姻帶來的困和不適。他是一個好父親,對小的孩子小心照顧,溫呵護。帶著妻兒,在機場里等候轉機。午后兩點,春日暖,靠在椅子背上昏昏睡,孩子的嬉戲和周圍人聲的喧嘩,匯聚跌宕的河流,輕輕沖撞著他的。無可置疑。一切都在朝著世俗安樂滿足的目標前進。但是這一切就如同他聞到的上的牛氣息和荷年的古奇香水味道,輕浮無力,并不讓他覺得真實。

經過黎。想著可與見一面,他便寫了封電郵給。告訴自己抵達的日期和住的酒店。這個城市就如同曾在信里寄給他的攝影照片,在灰紫晨霧中像一艘起航的船,河流,古老的建筑。沉悶而優雅。他知道這不是的歸宿,只是的棲息地。候鳥為了奔赴一個已被約定的歸期,有些要飛行一萬公里,越過高山、冰川、沙漠、海洋。他在紀錄片中見到些潔白的鳥兒在風中用力振著翅膀前行,一往無前。生命的軌跡早被設定。

荷年一到黎,就跑到圣奧諾萊路的各家名店掃貨。黎有許多朋友和同學,短暫停留的三五天,聯絡聚會,忙得熱鬧,經常深夜跳完舞喝完酒才由人開車送回酒店。他帶著兩個小孩子出館,又去了莎士比亞書店。孩子們一直都很活潑,父子三人,玩得非常盡興。

溫暖熾熱,地中海氣候十分宜人。他掉西裝,換了子和白棉襯,突然仿佛又回到年時候的春天。渾孔輕輕舒展,一顆心在暖風中漾。走得累了,便在街邊天座替孩子們冰淇淋和三明治,自己則要一杯咖啡,坐著曬太

黃昏時回到RITZ酒店,牽著兩個孩子走過大堂,突然聽到背后有歡快聲,善生,善生。清朗聲音夾雜著脆脆的笑聲,這樣悉。他轉過,看到大堂來往人群中站立著笑嘻嘻的子,穿印度薄綢燈籠,刺繡上。頭發很長,人顯得黑瘦,眼睛依舊明亮。是已經四年未見的河。

說,我一直在這里等你。想著你會回來。看到雕玉琢般的一對小人,一聲,蹲下來熱烈地擁抱和親吻他們,欣喜得難以自控。是真心喜任何小小的生命。

開一輛小小的保時捷汽車,說,這是我買的二手車,很便宜。來,我載你們去吃飯。孩子們坐在后座,他與并排。曾經他們在北京相見爭吵,不歡而散。現在見面,一切隔和芥消失無蹤跡,依舊是離他的心最近的一個人。如此默默歡喜,卻不知道與說什麼才好。兩個人一時無話。在車子里放印度節拍的電子音樂,一邊煙一邊開車。黎的街道空曠寬闊,路邊高大的栗子樹青翠濃郁,散發出清香。

帶他去拉丁區。石板地的窄小迂回的小巷子依舊熙攘擁。人群來回穿梭,空氣中游著熱烈芳香的皮氣味。一家接一家小店麻麻,餐館天桌子邊坐滿顧客。找了座位坐下,點了海鮮、大蒜面包和香檳。給孩子們要了沙拉和比薩餅。

很快端上來一大碗紫黑外殼的貝殼,的。

他見到覺得親近,說,這不是我們家鄉的淡菜嗎。說,是啊。沒有想到在一萬公里之外的地方,也能吃到。我們做的方式,就是用滾水一焯,放上鹽、生姜、一些黃酒,吃起來沒有腥氣。法國人沒有我們做的好吃。給兩個孩子剝貝殼。然后從隨帶著的布包里,拿出一只小型數碼相機,對著貝殼上的紋路和還未被撕掉的貝殼按快門。

他注意到一直帶著相機,不太拍東西。可一旦拿出來,對準的通常是一些不為人注意的細節。整個人經常是慵懶散淡的,注意力并不集中,但眼睛卻像不的雷達系統,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保持敏和警覺。

他說,你現在喜歡攝影了。

說,是。我出過一本攝影畫冊。線之下的變化。它們的質地、調和形狀。出版社一開始以為銷量會很,因為是化的細節的主題,很小眾的概念。后來卻賣掉了八萬冊。有人在報紙上批評我,說我做的是商業的東西……沒什麼可解釋的。我只是做些自己有興趣的事,現在偶爾給雜志拍一些照片。

把相機收起來放回到包里,說,我真正用以謀生的工作,是做布藝設計。設計各種碎花或組合花紋的布料。我很保守,不喜歡新科技材料,只用中國桑蠶和印度麻。那些布料被用于制作時裝和家居布藝裝飾。我與一個設計師合作,在Marais區有店鋪,因為里面包含創造的技含量和審價值,所以定價很高。雖然顧客買回去可能只是做一只小小的沙發靠墊。

一直在家里工作?

是。訂單都從傳真機傳過來。職業其實非常寂寞。但時間久了,人便也慢慢習慣。完訂單之后,出去旅行收集花朵和的素材,依舊經常去印度、尼泊爾、老撾、錫金一帶。我沒有院的專業訓練。他們認為我對花朵的理解是一種天

上穿的上,用的是自己設計的布料?

是的。出手臂,讓他看那塊花布。孔雀藍的底子,上面有描著銀邊的小鹿、蓮花、獵人,反復細地聯結,各種調搭配得極為艷麗沉郁。這的確是一種發自天。不能被模仿和說明。

他默默地了一下袖下細瘦的手臂,表達他心的贊賞。還是忍不住要習慣地教訓,說,你總是做事跳來跳去,沒有長。若專注一樣,也許已經能夠打下基礎有所就。

不。不。善生。我不需要就。我們以前就談論過這個問題,你用來填補自己的是理和意志,而我需要和生命的真實。我對生活的要求簡單,只需要保全自由,來去自如。直到現在,還一直住著別人的房子,睡別人睡過的床。但那又如何。我們本來不過也就是來此過路。什麼都不會帶走。

他終于還是提出詢問,你和伊夫還好嗎?

我們已經離婚了。不過是兩三個月的事。離開伊夫之后,我另租了一個公寓。發現自己不他。不一個人的時候,他就像一面鏡子,讓你知道你同時沒有在自己。時間一長,就心有不甘。再次點燃一煙,說,這婚姻太草率,我與他只是做了個公證。沒有婚禮。沒有戒指和婚紗。甚至未與他回過家看父母。我們認識一個星期就同居。他是第一個答應我求婚的男子。我們都覺得這似乎還不是婚姻。最起碼應該像你這樣,生兒育,不知不覺,趨向天荒地老……孩子圍繞膝前,老去會不那麼容易令人惦記。

我因對方的要求結婚,所以沒有太多要求。婚姻不過是彼此相伴,吃飯睡覺。不要有太多個人幻覺填補其中。它也許能改變人的生活,但并不能夠改變我們的心靈。它不過是另一種生活的形式……你依舊在犯同樣的錯誤。河。他不是你的工。你從來都未曾懂得與一個男人相的道理。你沒有學會如何與人相

荷年嗎,善生。

他說,我已經說過,不要有太多個人幻覺。婚姻不需要這些。

我自知我的商很低,和我在一起的男人,到最后總是會被傷害。他們控制不住我,無法猜度我,我始終讓他們覺不安全,仿佛一起共守的,是一團薪柴有限的火焰,你要眼看著它們逐漸熄滅灰冷。不能說我沒有過他們,我曾經熱烈地真實地過他們每一個人,只是不長久。我沒有信任過任何的長久。我也沒有你的理和意志所在。善生。我們是不同的。

不打算離開這里嗎?

除非有另一個強大的理由。我喜歡在陌生之地生活,藏所有歷史和過往。不需要說明,不需要戒備。舉目無親的覺。微笑,熄滅手中的香煙,說,最近有一本地理雜志與我談合作。他們想去西藏做一個專輯,需要攝影師,我是他們的合適人選。也許不久將去雅魯藏布大峽谷。

巷子里的黃昏已經即將被夜代替。他們說著一些瑣碎話題,家長里短,停停歇歇。孩子們困倦而睡,要把他們抱回酒店。與他一人一個抱著孩子,慢慢走出巷道。車子開到RITZ門口,服務生過來幫忙抱孩子。坐在車里,把臉在駕駛盤上,看著他們。

他站在門口等了一分鐘。兩個人都投有采取離開的姿勢。然后微微一笑,主發聲。善生,荷年應該回來了,可以照顧孩子。放下孩子之后,去我住的地方小坐。我們的話還未了。不知道以后又會何時見到。

2

河邊的白老樓。的房子在頂層,是一個小小的閣樓。房東留下舊的法式鑄鐵大床,一張鑲著銀線的柚木沙發椅子。放了一張矮木桌在臺前,可坐在地上看書及寫作。扭開枝形水晶小吊燈,地面是破損的綠陶磚,凌地堆著攝影材、畫冊、筆記本電腦、書籍、子和繡花鞋。墻紙已發白和干燥。一整排空的香檳酒瓶堆在窗口邊。小臺有黑欄桿,站在樓頂便可以眺大河和遠的建筑。關上門和窗之后,房間里幽暗清涼。旁邊一個小房間是暗房。

說,你休息一下。我去廚房做些飲料。著腳下樓。他看到墻壁上著一些照片。采取相同的焦距和角度設定,不同人臉,有一種固定表,各自微微悵惘地看著鏡頭。在煙的,坐在公園椅子上的老婦,嬰兒車上的孩子,浴室里的男子……似乎是一種被統一和強化的生命哲學模式。那些照片因此充滿直接而無遮擋的力量。

有一張是自拍的照片。的頭發,穿著男人的襯,坐在墻角的影里,手指夾著一香煙。那時應正在。他覺得有變化,也許是因為長期旅行和工作的緣故,作敏捷,骨骼里有力量支撐。像植里有了飽滿的,花草枝葉都顯得潑辣青翠。顯得充沛而堅韌。

做了大吉嶺的熱紅茶上來。與他一起走到臺上,一邊喝茶,一邊看著夜和燈之中的河流。

說,轉眼我們已經變老了,不過是數年的時間。不知不覺。仿佛三十歲之前,已經過盡了一生。

他說,一生很長。還遠遠沒有過去。

微笑,是嗎。我卻覺得自己似已要從中年進晚年一般。

那是你的早慧。河。你所到的東西比你邊的人永遠都是更早也更多。

但是你心的憤怒和空缺還是那麼多嗎?

是。我看到生命充滿限制,而人必須像灰塵一樣地生活著……有時候我厭倦生活。生活不過是一個玻璃盒子里分割好的小塊空間。棲居在這被限制的范圍中。生老病死。

他說,你可以笑我的平庸自足。河。我的生活不過是工作、結婚、生兒育……和所有人一樣。我們做著各種各樣的事,有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你覺得一片樹林里樹的不同形態有什麼標準嗎?如果在本質上,它們都只是一棵在經歷四季死而復生的樹。但其實還是會有所不同。比如這決定它們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經歷四季死而復生。我只知道個人很難改變境。權力才能改變一切。

不。善生。人的野心才是一種幻覺。我對支配人世的權力沒有興趣。我是一個走鋼索的人,路途與別人不同。他們可以走平地,我卻喜歡危險的高。站在那鋼索上眺遠方,手里著一平衡桿,進進退退,保持平衡,在懸空的鋼素上索前行。跌下去會死。走過去是虛無。命中注定要漂泊一生,一直徘徊在世間的邊緣。但這是我的支撐所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去的。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房間里一片黑暗,他的外套和子都未邊的子,依舊和年時一樣,與他一起躺在床上,各自側而睡。的滿頭濃枕在他的臉下,散發淡淡般的氣息。仍是他記憶中的瘦而清絕的廓。

他轉過頭看著在睡眠之中,發出均勻的呼吸。他覺得時間停滯。心惘然。某些時刻一再重復。眼前場景,卻總是是人非。

帶來的這個瞬間,仿佛所有的人生都還未曾展開。他們站在時間的起初,是兩顆安靜的棋子。而他該起離去。已不是深夜在他房間里留宿的十三歲。他在沸騰的紅塵熱浪里翻滾,為人夫,為人父,也不再是彼時心有落寞的孤僻年。是他的鏡子,讓他看到自己,看到自己與這個世界之間的關系。他的妥協和忍耐已經太久。他要再次離開這個林中

在他的注視中醒來,說,你是要走了嗎?

已經凌晨兩點。荷年會著急等我回去。他蹲下系好皮鞋帶子。站起來,看到站在一邊。似乎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說,能抱一抱我嗎,善生。

是。他再也沒有擁抱過。他一直以為恥,就像他始終為自己上的創傷所恥。但是在盡力地蛻變,需要他的認同。他走近,看著黑暗中的眼睛閃閃發亮。那里會有清涼的珠淚滴垂下來嗎?他困地慢慢出自己的右手,攤開手心,想去接住它們。輕聲笑著,抓住他的手,說,我沒有哭。每次你都以為我在哭。其實是我的眼睛比較亮而已。

他低下頭,我覺得疲累,河。我夢見再次回到島上,看到你背后的樹林黑影,在風中搖晃,發出響聲。像一座酣睡之中的古老城堡。梅花鹿高貴的犄角在羊齒植的草叢中掠過,薄薄青苔上螢火的閃耀,老虎和狐貍的氣味在熱氣蒸騰,魚在河水中發出低聲歌,陌生人在黑暗中徘徊……整個世間似乎只有我們兩個。我如此恐懼,只能跟著你在黑暗中前行。我們躺在河邊的灌木草叢里等待天明。螢火飛舞,長夜漫漫。

說,你還記得我們次日早晨醒來看到的景象嗎?

記得。他看著,輕聲說,現在我才知道,我們的心里都有一個孤僻的。這個小小的孩子,在那日早晨醒來的時候停止了生長,只是在清醒地衰老。只不過你的清醒是一直在堅持。而我的清醒是一直在放棄。

3

一個共同生活六年的子。與生兒育,同床共枕,時間越久越覺得陌生。有時候從外面回來,太過疲倦,服未躺在床上,他走過去,幫服鞋子,蓋上被子。看到殘妝的臉,臃腫平淡。卸落致昂貴的外套,這個子似就只剩下一與他毫無關聯的軀殼。他是一個無而消極的人。因此反而在形式上始終忠貞如一。

他決定與荷年結婚的時候,已明確丈量過的價值,以此推斷出他們的資源互換彼此雙贏,婚姻堅定穩固,將掌控更多的社會財富。的家庭背景、資歷和學識,使他輕易進社會階層的金字塔尖。最大限度地開拓自己的事業范圍,實現想到的任何可行想法。不會有再多困難的事。資源和權力并進,掌控在手中。他們為彼此付出代價。

六年時間,足夠一個年男子逐漸力與神一點一點地衰退。完全不能自控。仿佛有一雙手輕輕掉他繃著的線。持續地輕盈地,一掉。他對妻兒悉心照料,從無偏頗虧待。但這就是他的時間。被大口大口地吞噬掉,不曾留下任何回聲。他從一個年輕男子進人中年,看著自己的神開始蒼老疲憊。

那年冬天的圣誕節。他們攜帶一對孩子,參加一個高層英的圣誕派對,應酬之后,疲倦地回家。他先在車庫里把奔馳車倒出來,打開車門,看著一手牽一個孩子走過來。突然之間覺得自己不認識他們。這個著雍容華貴的婦人和一對活潑的子,仿佛是上天設定給他的海市蜃樓,注定會在某個瞬間收回繁華昌盛,留下一片空茫。他沒有來得及收回眼神。荷年心思敏銳,見到他的神態當下頓住,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驚詫而劇痛。一路默默無言地開車回家。孩子們笑笑鬧鬧,半途睡了下來。

深夜,他從浴室洗澡出來。并未如往常一樣卸妝梳洗,早早上床。而是著完整地坐在床邊,神鎮定。說,善生,不如我們離婚。的聲音非常有力。

他看著。這句話,他似乎已經等待了很久,毫沒有意外。他是這樣的男子,從小習慣被包圍:年被母親守護,上學時被同學老師眷顧,工作后又同事慕。在生活中,貌似被,實質卻一直控制局面。他使子為之心折。需要別人的討好,自己卻絕無迎合。他冷淡的心,使邊傾心的人不安。

繼續說下去,上海的公司獨立作,發展順遂,并且功擴張。孩子們已經六歲。我們卻像一對早已失去了目的的旅客,一路停停走走,拖拖拉拉,只為忍耐和妥協,維持這早已失去了價值觀的聯盟。我一直等待你能夠上我。我甚至為此早早生下一對孩子,以為我們可以就此堅不可摧。現在知道一切無濟于事。

我存在于你的生命之外,一直與你毫無關聯。早應該心灰意冷。不如我們好聚好散。我帶一對孩子去國生活。

他輕聲說,孩子們不會愿意離開我。

但這不意味著他們可以一直接一對沒有的父母。他們以后會長大,會明白這些悲劇。比如他們的父親是為了獲取利益而與他們的母親結婚。沉痛地大聲說話。

他說,我尊重我們的婚姻。請你也保持這個態度。我從一開始并未想要用婚姻來換你與你父親的份。我只是想結婚。遇見了你,覺得我們彼此合適。如此而已。

但是你卻不我。

他冷靜地看著的眼睛,說,你早該知道。荷年。

是。我自知所得并非你的全部,甚至連十分之一的空間都未占足。如果你的心是一片海洋,那麼我站在岸上甚至都未曾學會識水。我承認我的失敗。吸一口氣,說,你只是用我做了工,用來對抗你對生活的虛無。滿足你實際的。你是個矛盾百出的男人。紀善生。假如我們離婚,我與父親要掉企業中百分之六十的份。這是你應該付出的代價。

他的語氣依舊冷靜。我任何條件都可答應你,荷年。但請不要侮辱我的人格,因為這樣會侮辱你自己的智力。

手續辦得非常快捷。這是他們彼此的職業習慣,做了決定,干脆解決。把兩個孩子全部帶走,決定在國開始新企業的運作。之前一直想移民到國,只是因為他不愿意離開而遲遲未辦理。最終還是一走萬里。

答應他可以定期看兩個孩子,但因為路途遙遠,彼此都明白以后見面的機會不多。孩子們蒙昧無知,以為只是和他暫時告別。他在機場送別他們。說,善生,我最終還是識別了你。如果繼續保持糊涂,保持幻想,也許還能夠留住你。但是我累了。一個不自己的人,慢慢會讓自己崩塌。太不自,因此鄙視自己。克制住任何傷的表示,不掉落一滴眼淚。

依舊是出高貴有良好教養的子。所有曾經有過的熱以及幻覺,因為歲月疲長而失去了聲響。只是要離開。留下他獨自一人。

他知道自己會迅速忘婚姻。曾經在一起生活過的人,在他的心里不能留下深刻的印記。深刻的都是歲月的印記。讓他看到自己的來時路錯落顛沛,不過是迂回的過程。而兩個孩子,一開始就決定不會歸屬他。荷年把他們當作兩線,聯系著他們彼此之間的,以此實現對他的控制。當徹底對他失去寄便收攏了這兩條線。

這兩條線是從部延而出,又回歸。似乎這些孩子并不來自他的組織細胞。似乎在這六年里,他所花費的大量時間力,對他們的照顧和養,只是投水中的糧食:給他們換尿布、洗澡、喂,稍大一些又要教他們學走路、說話、識字,帶去游樂場和餐廳……

轉眼之間,撤掉一切束縛和責任。妻子和孩子四失散。彼此遠走高飛。他沒有任何勸阻,因他早已經疲憊。他想再次為自己,心深那個驕傲落寞的年,對世間冷淡無視。似進早已經滅亡湮沒的古老宮殿,與幽魂歡生育。驚醒那日,發現一切不過是斷壁殘垣、行尸走。膽戰心驚之外,只有悵然和迷惘。不過是半路走了歧途。

他收拾殘局,賣掉手里所剩下的份,正式從商界而退。榮耀富貴,短暫的黃粱一夢。他看到自己的生活,如同掉出了煙缸的一截煙灰,本容不得省視,輕輕一碎,灰末無可收拾。是這樣貌似完好的不堪一擊。上海的房子,留給了他。他手頭尚保留下一筆厚的存款,足夠食無憂維持很長時間。想徹底地休息,于是決定回去老家。

4

在山再次崩塌之后,和還沒有過去的幾個背夫在原地等待了三個小時。他們最終決定還是要嘗試穿越那個塌方。沒有任何退路。除了前行。與他匯合,奔赴墨。這是惟一的選擇。如果回頭,路途一樣長而艱難。要再重新攀爬一遍多雄拉。是的。這是沒有意義的。在崖邊停頓了一下,重新扎,以防止它半途散落絆腳。然后用背部小心控制下斷裂口。開始穿越塌方。

剛剛泥石流轟然而下的聲音,似還在山谷里。讓人心里悚然的氣息在這個大塌方里徘徊。但的腳步不能打。行走在陡坡上,隨時都可能墜下去。經過從山頂上流瀉下來的冰冷河流,跳躍著走過那些大巖石堆。然后用手攀住懸崖上凸顯出來的小石塊,往上面攀爬。繼續前往墨的路,就在上面。

躲過這場劫難,讓他們心欣喜但并不值得過早慶賀。在快行中丟失了手腕上的鐲子。并且真正艱難的路途才剛剛開始。大小塌方開始陸續不斷地出現。在后來計算著一天經過大大小小的塌方和坡就有六十多。最大的塌方區持續了一公里左右的范圍,泥石流堆積寬度達到三百米。坡面陡峻,石塊直落峽谷下奔騰咆哮的急流中。

所謂的路,不過是背夫踩出來的難以辨認的腳印。人只能一個一個在寬度僅十多厘米的泥石流路徑上挨次通過。走過坡的時候,若腳步不穩,會由陡峻的山崖滾落到山下江河之中,尸骨無存。山也許還會隨時有崩塌,飛石從山頂轟然滾落。但是,一旦走久了,人便會習慣。沒有恐懼。是的。因為恐懼沒有任何用。路就在前面。需要走過去。不可能停下來。也不可能往回走。恐懼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雨水爛泥混雜的路途,溜難行。林中,螞蟥依舊繁旺盛。他們需要不時停下來為對方扯掉鉆脖子或手背皮上的螞蟥。走的路在持續下坡。地勢在下降。一個小時之后,他們抵達老虎崖。一段從山脊直通向崖底大江的絕壁。小路蜿蜒逶迤。視野產生新的變化,但見山谷之中層巒疊嶂,云霧繚繞。江水轟鳴,在懸崖下面圍繞著山迂回奔騰。整段峽谷,恍若從未被別人打擾的人間仙境。萬按照各自的軌跡生長運轉。寡言,肅穆。

頭頂上的巖石滴下大片雨水。懸崖小路的沿途,在頭頂巖石隙之間掛著很多布幔,上面是祈禱平安的經文,畫著佛像。一路掛過去。想來是當地人走過的時候留下的。著極度疲憊和寒冷,在雨水中拿出相機,拍下這段路途以及那些被雨水淋的經文。有預的一生只能看到一次這樣的景象。

中午抵達阿尼橋。橋邊有一個極其破爛的木頭棚,兩個門提供熱水和柴火,讓過路的背夫休憩。他們停下來稍作歇息。無法掉腳上裹滿爛泥的膠鞋。只能站著喝一口水。人一靠近火焰,大大小小的螞蟥就從服、綁、鞋子里面鉆出來,扭著被炙烤的倉皇掙扎。背包和雨上落滿了螞蟥。的脖子鮮淋漓,只能用圍巾把傷口包裹起來。這條棉麻印度圍巾,是在拉薩購買的,一路上都在發揮實用功能,寒、裹傷、綁扎品。惟獨不需要化功能。很長時間沒有洗澡,不涂抹任何化妝品,頭發被雨水淋得在額頭上。穿著膠鞋和格子棉襯,與男子沒有任何不同。早已失去了別。

沒有歇息太長時間。也許一鼓作氣再走四五個小時,就可抵達背崩。這樣明天他們就可以從背崩抵達墨。在再次經過一個塌方區的時候,他們沒有躲避掉突然發的泥石流。山頂突然發出轟隆隆的轟鳴聲,腳下沙石。兩個人飛快地往前跑,后巨大的石頭夾雜著泥石流已經鋪天蓋地呼嘯而來。被連推倒的樹和巨大石塊砸進洶涌江水中。此時,任何奔跑閃躲都很危險,兩個人只得就地蹲下來,藏在正經過的巨石旁邊,用手地摳住石崖凸起,等待崩塌結束。這地山搖的一切就在后面僅幾十米發生,若晚走了幾步,肯定尸骨無存。大約幾分鐘后,山谷依舊回響著這驚天地的崩塌聲響。山頂終于恢復了平靜。

再回到山路上。他看到有些發白,他說,有沒有傷,慶昭。

說,剛才左腳踝被一塊掉下來的碎石頭砸中。有些疼。

解下綁來看看。

不要了。太麻煩。爛泥早就把鞋子子糊在一起。繼續趕路吧。

走路的姿態已經沒有前幾天穩陡。走了一段,開始一瘸一拐。在路邊撿了兩樹枝在手里當拐杖,左腳的膠鞋開始撐得發脹。屏著氣一直跟隨著他趕路。

路上風景又是一番新氣象。山的海拔高度每超過一千米,就有景觀上的綺麗變化。此時出現的是亞熱帶氣候的植被,大片芭蕉林、闊葉林。小野花點綴在茂盛草叢之中。遠遠地,看到對面山腰上有一些白的小房子,點綴在蒼茫山巒之間,顯出世外桃源的清幽秀麗。看著這個集的村落,輕聲說,遠應該就是背崩了。高山之上的灰藍天空,時而冒出灼熱的太,時而又有雨點落下。此時已經消失,又開始落下豆大的雨點。

5

母親來機場迎接他。他穿著白襯子和球鞋,提一只箱子出現在出口。看到母親,放下箱子,輕輕與之擁抱。母親那年五十五歲,退休在家,開始用蠅頭小楷抄寫《楞嚴經》,心平氣和,眼目明,年輕時的固執劇烈也已經消退。看到這個從小由自己帶大的男子,發現他的心竟從未更改。花花世界游一圈回來,卻仿佛只是從晚春落花樹間穿梭而過,拍拍襟,沒有一容。暗自嘆了一口氣,也無詢問。

他心里并無任何愧疚,只覺得深深疲倦,仿佛整個人剛由溺落的海水中被撈起,驚魂未定,心力瘁。回到舊日家里,依舊睡在年時候的小房間里,木板單人床,沒有任何改變。接連數天,只是在床上裹起被子蒙頭大睡。有時候睡上整整一天。不出門,吃很的食。也不找人聊天。母親并不打擾他。只記得他年時若遭任何挫折,都是一個人默默地接,用長時間的睡覺來躲避力。

漫無天日的睡眠之中,第一次夢見了父親。在凌晨四五點鐘的南方巷子里,跟隨前方的一個男子。那形高大的背影在濃重霧靄里漸行漸遠,只聽到腳步聲噔噔,震蜿蜒狹窄的小巷石板路。他一邊迅疾地加大步子想追趕上男子,一邊在心里輕輕地說,爸爸,等等我,讓我跟上你。卻怎麼走也走不近。只有兩旁的玉蘭樹,大朵鈍重的白花,驚墜落,撲撲打在樹下的泥地里。

他從未被父親帶領著一起去游泳、釣魚、運、看電影,諸如此類,無法獲得一個男子該如何剛烈起伏生長的經驗。很多事都自年之后才索學習。他的長,注定缺席另一個男子的印證和承認。而他早已不記得那個男子的五。完全想不起來。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甚或從來沒有在夢里再見到過這個男子。

他從未思念過這個男子。他是他心一塊塌下去的影,沒有填補,沒有痊愈。他只是看到他再次出現,依舊在距離之外。他也從無有過怨懟,早已認同生命的缺陷所在。而此刻在夢中,心依舊悵惘。沒有人指導和認同他的生活。他知道必須自控,一如從前,由自己帶領自己。

老房子住了多年,已經太過陳舊。他說服母親,用結束公司之后剩余的存款在月湖邊置下一面積寬敞的房子。搬離了居住多年的舊居。依舊是一樓的房子,帶著小花園,可以讓母親在花園里種植花、蔬菜和果樹。打開窗可看到整片樹叢圍繞的恬靜湖面,秋日艷高照,岸邊的桂花樹開始結出麻麻的細小花朵,藏在油亮的綠葉之下。空氣中終日飄浮著沉醉的香氣。

十八歲帶著固執的離棄之心北去求學,曾暗自發誓不再回到故地,壯闊雄心期路途一去不復返。卻不想畢業、結婚、創業、離職、離婚,一大圈兜轉變故之后,還是回來休憩居。之前的生活,完全忽略這些細微的閑逸致。能夠重新擁有這種生活方式,恍若時間倒流,格外珍惜。

湖邊的老式宅院都還保留著原樣。仄的街邊小店有蟹殼黃小燒餅剛剛烤好,熱燙地裹在紙片中,一塊幣一個。肚子里塌實暖和,心里似沒有毫牽掛虧欠。有時去湖邊垂釣。周三去周巷的古玩市場走走逛逛,收集一些古舊家和瓷。重新開始閱讀《史記》和《論語》。陪母親去菜場買菜,與一起坐在板凳上剝豆,看天邊落霞漸漸消退。一起侍弄小花園里新栽的茉莉和梔子。

他的母親一生都喜歡芳香凜冽的白花。花園里栽了玉蘭,禿禿的枝椏上,一夜之間綻放大朵白而孤立的花。厚實花瓣在下,可見到如同絹紗薄翼般縷縷的經絡。芳香撲鼻。如果在夜中遠,就像懸掛在月中的白紙燈籠。他的母親不以花為驕矜,經常在旺盛花期,信手折下大枝鮮花送給鄰居。只愿以平常心相待。

他收到從拉薩寄過來的信件。已經隨著雜志制作小組進大峽谷。善生:

通往墨的道路,有重重的陡峭高山阻隔,圍繞四周的峽谷和洶涌河流。若要抵達,必須通過長滿樹木的崎嶇山路,穿越這一切屏障。它平均海拔只有一千多米,屬雅魯藏布江下游山川河谷地帶。多雄拉山口和嘎隆拉雪山卻超過四千米,北邊還有南迦瓦峰。這些地貌特征如同天然的保護網,保全它的神和幽靜。

從山里下來,越走海拔越低。植從亞高山寒溫帶的白雪冷杉、山地溫帶的針葉林、山地亞熱帶的常綠和落闊葉林,一直轉換到亞熱帶氣候的熱帶原始森林。一路看過四季景觀。

溜索是穿越湍急河流最好的工。整個人順著大的繩索行,河流的巨大響聲和蒸騰水汽,企圖給人震懾,仿佛死亡的火焰在下燃燒,所以不能低頭看它。在攀爬懸崖峭壁的時候,必須使屈服下來,以便保持和平衡,使手和的關節迎合巖石的自然廓,自然地向上。在做著這一切的時候,都必須清除心所有煩雜多余的意識。在行的過程中,哪怕是一畏懼和猶豫的侵擾,都會使失去控制和平衡。而一旦手腳發、腦子混,勢必就會墜落或摔跌下來。如果這樣,會失去一切機會。懸崖和江水會無地使人喪命。

所以在行之中,必須將自己的擱置在死亡之上,與它而過。保持心的寂靜狀態和全神貫注。人抵達某種修行的實質。你能聽到時間在耳邊嚓嚓飛速掠過的聲音。天地向你敞開,彼此對立的力量之間,產生相互作用和影響。它烘托你的生命力,善與惡的強烈對比,哪怕是對你需索著死亡。人的心無限自由和開放,因為可以與天地融合在一起,哪怕是死去,尸骨也投向自然的懷抱,而不是人間。

峽谷地區地質構造復雜,板塊運強烈,造山壁聳立、頻繁的地震和雪崩。一路狀況如同九死一生。在樹林中營,常會被不遠轟轟隆隆的巨大聲音震醒。那是峽谷在深夜時發生的山崩、坡和泥石流。回聲在峽谷中久久回,令人心驚。大霧彌漫,樹葉上融化的水滴,一整夜敲打著帳篷頂,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空氣,地上是常年被雨水浸泡和腐爛的植。因為行路疲憊,睡眠酣暢。

一路可見大大小小的瀑布。力道驚人的水柱沖擊而下,在黑巖石上砸出白茫茫的霧。強大冷風襲人。在遠,它們如同是懸掛在綠山巒中一道一道銀白綢帶。秀麗靜止。并不帶有震懾力。經常需要穿越這樣的瀑布,渾被澆得。速度稍慢,就會被水力沖擊得窒息。

清晨,無數的飛鳥在樹林中嗚。太芒穿霧氣和林,疏朗溫暖地傾灑下來。那一束一束明亮線,仿佛并不真實。五千米以上的雪山,因為太線,在每天不同時辰發生微妙的變化。有時候是銀白,有時候是藍紫,有時候是金黃,有時候是暗紅。來自印度洋和孟加拉灣的云團,那些海洋水汽凝結的白云,長年飄浮在白雪皚皚的山頂。仿佛是孤寂高山惟一的伴。山頂上的雪融化水再流回平原。就是這樣一種回。

峽谷間有開滿鮮花的杜鵑樹。這種峽谷中最為濃和常見的巨大植株,它們繁花似錦,鋪滿山巒,開遍由云杉、冷杉、鐵杉組的森林。我們在云霧彌漫的樹林中行走,路下的積雪未融。隨可見樹下盛放的杜鵑花和蘭花。數百種百合綻放潔白的碩大花朵,沿著河兩岸生長。

從十八世紀開始,門人從門隅一帶東遷,千里迢迢,歷盡艱險,來到墨。他們抱著對夢中樂土的向往,飽含激,來到這與世隔絕的地方。這里沒有夢想,但是有沃廣裹的土地。幽深隔絕,又可以遠離剝削和苦難。人的力量遠不如自然的威嚴與強大。而自然是公正的。堅持行進就可抵達安樂土地,辛勤耕耘就能足食。他們敬畏山神,崇拜生力。繁衍生息,如此才在這個峽谷里代代相傳,生活下來。

在深夜眺的小村,燈火明滅。天空中無以計數的群星閃耀,排列壯麗的行列。月下奔騰的雪溪,閃爍出變幻莫測的銀白芒,與流轉的星對映。陡峭險峻的南迦瓦峰海拔7756米,終年積雪,云霧繚繞,不輕易出真面目。它在藏語中的意思,是雷電如火燃燒。它還未被人類攀登。是剛烈而神的山峰。在這里,自然非常有尊嚴。

大自然使我明白對一切都不需要執著太深,因為世間萬都有它獨自回的系統,也許是由一種人類無法猜度的力量控制。它提示著一種被運行和走過的準則。遠超于我們的想象之上。不被窺探,也不可征服。我想人的謙卑,首先要來自心的敬畏。

正在顛沛于壯麗的路途上,接近新的生活并建立新的信仰。而他結束了自己的生活段落,兜轉一圈,一無所獲。上海的獵頭公司一直有電話來找,依舊是營運總監之上的位置。他在行業的名氣和影響,并不隨他的閉門打烊而消失。沸騰的商業世界還是為他預留著位置。他一概推托,并不急于做出選擇。

他在故鄉居,重新面對這個小城市的淡泊和煙火氣息。愿意出門之后,與舊日同學漸漸恢復聯系。他們也大都結婚生子。雖共同語言所剩無幾,但在一起喝酒敘舊,或麻將,只覺得日子過得靜而飛快。

就這樣過了將近一年。那年他剛好三十一歲。

6

一群皮黝黑的孩子,背著書包,著腳丫,遠遠地站在大橋的那一端,好奇而熱忱地注視著他們,對他們歡呼。這是曾經被沖垮后重建的解放大橋。巨大的鐵索橋橫在雅魯藏布江上,江水翻騰著白浪,洶涌奔流。過橋之后,孩子們簇擁過來,引領著這對渾裹滿爛泥的疲憊不堪的旅人,一直陪伴他們進村口。他們太見到來自外面世界的人。一路歡歌笑語,完全不顧及大雨還在傾盆而下。

他們找到最近的一家四川人開的旅館,決定住下。又又冷,已經完全走不路。這里有兵營駐扎。士兵過來做了份登記。他把帶到灰暗的小廚房,先讓解下綁掉鞋子。的左腳脹大一圈,腳踝上大塊皮被磨掉,出鮮紅的。創口因被污泥臟水長時間浸泡,已經潰爛有膿,紅腫變形。拖著這樣一只傷勢不輕的腳,與他一起走了一下午的山路。且一直都在持續地上坡和下坡。

下雨,從上面迅速地抓下來幾只正在蠕的螞蟥,轉過背,對他說,起襯,看看背上是否還有,一直覺得痛難忍。他把的襯下端捋到肩上,看到出來的背脊遍布黑而堅的吸創口,麻麻。左后腰的位置,一條黃黑螞蟥吸得腦滿腸,依舊貪不舍地扎在皮里面。他把它揪了下來,扔進火堆里,說,用熱水一下。然后好好休息。他拿起墻角一只發黑的舊臉盆,倒上滿滿一大盆熱水。

換好干燥的、襯、長,給腳套上棉,一瘸一拐上樓去休息。走樓梯的時候已經很困難,整只左腳用不上力。位于二樓的房間,線充足,被褥潔凈,比拉格、汗、阿尼橋一路上的住宿條件稍好。畢竟不是路邊隨便一搭的木棚子,背崩是一個規模完整的村落,有居民和其他用的房子。

躺下來,看到床邊窗口外面的大雨瓢潑而下,彌漫整片山野,嘩嘩的風聲雨聲徹耳不絕。但是因為一路上的艱辛顛沛,這個暫時的棲息地,依舊讓人覺得無限欣。這個風景幽、與世隔絕的小村,如果是天氣晴好,該是如何的山水如畫。實在太過困倦,很快就閉上眼睛睡。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天漆黑。他坐在對面的床上,已經替把晚飯端了上來。米飯、辣椒炒卷心菜、臘以及冬瓜湯。還有一小杯白酒。他在床邊靜靜地翻閱那本《辯證法史》。房間里冷。燈泡因為使用長久而線昏暗。

說,我剛才夢見河。沒看清的臉長什麼樣子,只見到站在一棵巨大的杜鵑花樹下。樹的枝干壯,綠葉茂,花朵應該有上百朵,飽滿盛,紅和白混雜。我從未見過這樣大的杜鵑花植株。

他默默地停頓了一下,說,我剛才去了軍營,問軍醫要了一點藥品。三七片和傷痛酊。我這里還有紅花油和消炎藥。你都用了。這腳傷浸水之后恐怕很難愈合。如果明天傷勢嚴重,我們就休息一兩天再走。

我一會兒就吃藥。明天還是繼續趕路。大雨一直不停,怕耽擱了塌方更多。穿上厚子,再把綁。路走長了,腳的知覺會麻木,就不會那麼疼。我想我們能夠盡早與河相會。如果知道你明天就可抵達墨,不知會有多高興。

在路上你有害怕過嗎,善生?

我沒有害怕。每天睡之前,會恩自己還能活著睡,并祈禱明天能夠依舊活著趕路。我曾經夢見自己在路途中死去。

說,以前我曾經想過那些自毀的人是否該獲得死的權力。獲得正當的沒有痛苦的死亡方式。自殺太殘酷,必須要由自己來終結生命的人,在臨死之前會面臨極大恐懼。割脈的怕割得不夠深,所以用盡全力氣幾乎要把手腕切斷,跳樓的尸支離破碎腦漿進裂,上吊需要一段緩慢而痛苦的窒息……所有想死的人在被迫自我終結時不能保全尊嚴。但是真正在面對死亡所帶來的力,覺到死亡的脅迫時,人的會充滿被激發出來的生命力,它反而使人鎮靜。

死其實一直跟隨在每一個活著的人的左側。明確到了它的存在,卻可能會覺得自己變得更為輕盈。因為發現了自己的不重要。這段旅程猶如行走在生死兩界的。它很奇特。也許我會健康起來。

他起,給倒了一杯熱水,來,把藥先吃了。他出手輕輕的額頭。因為即將臨近墨,并且從劫難里逃緒有些沒有發燒,這是令人安的。

你會留下來陪伴一段時間嗎?

我看一看。看完就走。

善生,你會怎麼去判斷你是否真正地喜歡過一個人?

如果那個人,與之分開之后,依舊喜歡他,惦念他,那麼他與你的生命是相關的。很多人離開我們,對我們而言,也許是從袖上撣落一,不過是虛妄一場。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相的時候,我們大多真相不明。

從沒有人評說過你們之間的嗎?我想它已經不能用簡單的男來定義。只是來自人部的化學反應,短暫并且隨機,不能作數。你們的關系,不是腦子里分泌了多胺或啡嗎肽的元素所能夠解釋的。

不。我從未想過這種問題。這對我與來說并不重要。

說,你們在森林的河邊到底看到了什麼?

他說,我們從未對任何其他人說過所見到的景象。且十三歲所見的,之后也再未發生過。仿佛無疾而終的喻。在同一種奇跡面前,我選擇了保存記憶和后退,選擇了循跡前往。不肯承認這是一種邂逅。要探個究竟。

說,你們最后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他說,四年之前。決定進之前,回過一次老家。

7

他去機場接的飛機晚點,他多等了三個小時。穿著白棉衫,戴一對紅珊瑚的銀耳環。整個人又黑又瘦,臉頰和鼻子上有發紅的大片曬傷斑,并有了零星的黑雀斑。拎一只軍用行李包,從出口走出來。見到他,走過來擁抱他。過來的手臂堅實有力。

說,太好了,善生。又見到了你。

他一時無言,擁抱著,聞到被曬得干燥的頭發上散發出來的氣味。上有一種特殊的味道,那是長久置在人之外的空間里的氣味,糅合著植類泥土的復雜氣息。說,我只能停留兩天。拉薩那邊的事還沒做完。

為什麼回來?你在電話里沒有告訴我原因。

舅舅帶信給我,說老師托人來轉告,他得了肺癌,是晚期。沒剩下幾天了。想見見我。

這不是你分的事。你無須也不應該回來。

但是他快死了。他想見我。

十九歲離開家鄉。經過月湖,臉上驚詫,說,這里怎麼改建得這樣漂亮。他說,我在湖邊買了房子,現在與母親在這邊住。城市發生了變化。街道顯得明朗而陌生,更廣闊的路面,更高的建筑。舊日的大墻院和古老巷子大部分已拆除。蒼勁茂的桂花樹、梧桐樹、玉蘭樹被砍掉。一切都在更新。它不再是他們年時的江南小城。的臉上表鎮定,但他能覺到心的傷和欣喜。

他們都曾經憎惡自己的出生地,都想一走千里。而在離開之后,對它重新萌發的眷和熱,卻比之前任何時候更為強烈鮮明。離開此地十多年,漂泊在不同城市,以至到了地球的另一端。走的時候,尚是個青春創傷鮮淋漓的。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堅韌沉著的子。

先陪回家。見了舅舅和舅母,態度恭敬和順,與他們擁抱。在外面經歷的世態炎涼,已經能夠明白家人曾經付出的代價,是桀驁不馴的年時代所無法理解和會,心有了恩。與年老的家人一起閑話家常,又留下一筆錢給他們。這是惟一能夠做到的回報。除此之外,在上,始終是一個孤立無援的人。想別人,但無法尋覓到合適的通道。把自己隔離太久。習慣獨自一人在異鄉飄零。再懷這里,都不會回來。

開車前往老師在的腫瘤醫院。車停在醫院停車場,下車的時候沉默不語。他們一起走過走廊,踏上樓梯。的腳步略帶遲疑,神開始局促,仿佛心有力。野外工作和國外的生活經歷,讓逐漸變一個備力度的子,最起碼在外形上是如此。但此刻,記憶中的孩被迫來找回。那個薄弱偏執的已失去最初的激盛勇氣,因此畏懼自己。

他輕輕拍的背,說,你與他打個招呼,即可告別。不需要為他做任何事。你對他無虧欠。即使有,那也是為彼此付出的代價,應該各自承擔。

他們向腫瘤科走去。狹長的走廊,日燈慘白清冷,人來人往,空氣渾濁。過道里放著幾張鋼簡易病床,住著垂危病人。老師落魄已久,貧病加,住不進房間里的正式病床。他的妻子孩子都不在邊,只有幾個鄰居和親友過來照顧。那天陪床的人都回去吃飯,只有一個醫院護工坐在床尾。這個疾病中的男子躺在一張簡易鋼床上,周圍布滿儀著氧氣管,已經到了彌留狀態。

慢慢走過去,靠近他。他剃了頭躺在那里,臉蠟黃,半睡不醒,眼睛微微開啟。氧氣管子粘在人中位置,發出重的呼吸。本來拔的小了一圈,整個人似乎被空所有和意志,只剩下一腐朽的皮囊。他覺到邊有人,干枯著,嚨里發出聽清楚那是水的發音,用棉紗浸泡了礦泉水,輕輕在他的上,讓他著那些涼水。

看著他,對他說話。說,老師,我是河。我在這里。

他眼神渙散地看著的臉,發出含糊的聲音,低聲說,你回來了?河。

是。我回來了。

你留在家里,不要再跑出去。我給你買栗子蛋糕回來。不要再哭。他的記憶回到了他們在蘇州私奔同居的時候,卻自過濾掉此后一切波折苦痛。彼時是任,每次爭吵哭鬧,都會逃出家門,疲累時又悄悄回家,需素得到甜點就能得到安。這一刻,他看到的依舊是茶花般皎潔的面容。他生命中惟一一次奇遇的煙火,升騰得太高太迅疾,因此熄滅更顯沉墮。他認了命。

在他的枕頭邊蹲下來,手握住他蜷曲的手指。他已經五十歲了。蒼老憔悴,像一只被倒空了糧食扔棄在墻腳的麻袋。不再是那個略帶著頹唐氣質的中年男子,可以輕易地把抱起來,扛在肩膀上,讓倒著頭驚喜地喊不已。他已經老了。快要死了。把他散發著藥水氣味的手在臉上輕輕挲,用力嗅聞著,仿佛要尋覓到留在記憶深屬于這個男子的氣味。的臉上煥發出一小的和而明亮的澤。時間迅速地倒退。所有的依舊潺潺涌念新鮮。

老師,近他的臉,輕輕地說,讓我們重新開始一次。再給我一次機會。親吻著他的手,喃喃自語。這曾經是時最為意念堅定的一件事。然后為此被徹底摧毀。在此刻一樣忘記了為長所付出的代價,坎坷流離,輾轉反側。再次回到自己的年時代。對的需索如此卑微真切,不過是需要來自另一個人的重視肯定。但是他是弱的中年人,在異鄉意重新開始生活,兜轉掙扎,不堪一擊。年齡差異和個沖突,最終無路可走。如此純粹而劇烈,卻最為無用,終于在現實面前折損碎,難以挽回。

男子此時已經沒有力氣回應的任何言語,微微,半開的眼睛支撐不住閉了起來。只有腔起伏,發出渾厚而有力的呼吸,仿佛進退有序的水,澎湃著。他在用盡全的力氣支撐這呼吸。狀呼吸。臨死之前最后的一段呼吸。然后這水開始退卻,緩慢,減弱,慢慢地平息下來。他繃不再張。仿佛在瞬間,某種力量上翅膀飛離了他茍延殘

他的臉上出一種松弛的表。沒有澤,沒有溫度。他的心臟已經靜止。他死了。

護士匆促慌張地圍過來,值班醫生翻看他的眼皮,用電筒照他的瞳仁。他們給他拉出一張心電圖之后,拔掉圍繞著他的全部儀電線,并開始褪下他的病號服。一直惶然地站在旁邊,此刻明白即將要面對的損失,發了瘋一樣地猛撲上去,用力撕扯他的服領子,嚎啕大哭,高聲尖。病房里的人,被這哭聲驚,紛紛匯聚到走廊里圍觀。

他的腦袋嗡的一聲,覺往日場景開始重演。他用力抱住,連拖帶拽地往外帶。但是河的力氣大得驚人,力推開他,固執地連滾帶爬又靠近尸床,拽著男人的尸不放,并持續用已經沙啞失聲的嚨發出歇斯底里的慘

我突然之間就明白了。明白過來心積累下來的影從未被消釋。他說。把自己生命運行的模式,轉換一只蚌殼,分泌出黏,用包裹消磨最初的新鮮創口,時時刻刻,最終把它凝固一枚堅核,小心藏起來。這是創痛中散發著明亮澤的珠貝,屬于的一部分。的一生將注定為這核提供養分和生命力。現在,是一只被從深海里撈起、生生扳開閉雙殼、從里挖出珠核的貝殼。不能夠完整,痛不可忍。

他走上前去,抱住的頭,猛地把的頭箍在自己的上。直到因為窒息而扭,無力掙扎。最終,整個地懸掛在他的手臂上。失去了知覺。他的耳朵,輕聲說,河,你已經三十歲了。十多年過去了。你老了。他已經死了。這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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