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第六場 花好月圓

1

他看到自己在幽暗細微中又回到那里。被終年浸染的森林,霧氣白茫茫蔓延蒸騰。枝葉遮蓋的深,不見一亮滲出。雨水落下并沒有發出聲音。所有聲音,在產生的瞬間即已被森林的呼吸迅速而無地吞噬。

樹林中古老的冷杉和蒼柏,一棵一棵寂然立。仿佛它們注定將以同樣的姿態死去和滅絕。樹干枝椏上覆蓋風的綠蕨類苔蘚。遠看,是茸茸厚實的一層綠。探近之后用手指,能分辨出一簇一簇結構細的小葉片。每一片都備完整的形,散發出呼吸以及。濃枝葉錯落織,構建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宇宙。

他看到自己在滂沱雨水中行走。腳下踩過的泥地和大小突兀的圓形卵石,被流水浸泡。冰冷溪水灌早已的膠鞋,腳趾被浸泡得膨脹發白。山林溪泉,在雨水中增加了力度,汩汩沖刷過草叢和巖石,帶走彩斑斕的落葉和淺紫白的野花花瓣。迂回轉折,無可抵擋,趕往前路。

走路超過七個小時后,會產生麻痹。仿佛一只被掏空的容。力量如同蓄存的水,一失。外面是雨水,里面是汗水。必須憑靠行走時帶來的熱量替代溫的流失。一停下來就冷得渾抖。

用拐杖支撐住,深深呼吸。站在溪泉和石頭的中央,忽然聽到來自森林深的聲音。約起伏。是蔓延無休止的雨水灑落在林之中的聲音。是置涼的夢魘中所發出的呼吸。是風刮過樹葉彼此發出共振。無法辨認。此刻聽到的聲音,低沉而又緩慢地近。一陣一陣涌。此起彼伏。輾轉迂回。恐懼在腔中頓住,如同留在槍管中的最后一顆子彈。蓄勢待發。天羅地網的氣勢控制,步步為營。站在那里,無法彈。

不管是一只困還是一個獵人,闖森林的心臟,就必須要與它的威嚴作虛弱的較量。他抵達一也許從未有照耀進來且長年浸泡在雨水之中的樹林。在翻越高山峻嶺之后,到這寂靜和暗的震懾。重重包裹。仿佛是已經在窒息中死寂,不會獲得任何機會的世界。而在森林的側邊,江水湍急的聲音圍繞在山崖之下。穿越森林,就能看到洶涌奔騰的江河。

他似乎聞到的氣息,越來越近。是青山脈和盛大江河所蒸騰出來的強有力的云煙霧氣。也是夢中一棵綠羽狀羊齒植的清淡氣味。他閉上眼睛,在暗中看見喪失了容的臉。每次與分開之后,他都記不清楚清晰的樣子。不管這分別,是一個晚上、一個月、一年還是十年……他無法保全在他心留下的廓和印記。

但是此刻。他看到在時間中停止了生長的面容,像發黃的白梨花花瓣,被風吹落,飄灑在整片山谷里,已經死去,依舊帶著深不可測的回憶。冰涼雨水順著他的眼睛,流過整張臉龐。在這寒冷以及孤立無援的境之中。記憶來自脊椎某負擔著的一道被劈開的深重刀傷。他清晰地知道這疼痛來源于第幾骨節,手指到凸起便可以順沿而上。他記得它,并且把它背負上。這就是他記憶的模式。

他知道在這樣的時刻,一定會重新出現。

2

他把抱出了醫院。在車上從癲狂狀態中清醒。哭泣和嚎耗費太多力,整個人虛無力。眼睛紅腫,嗓子嘶啞,不能說話。他帶回自己的新居。他的母親在房間里看書,關閉著房門。他們悄悄經過客廳,直接進了他的房間。不敢與他母親打招呼。知道他的母親一直不喜歡,因此在他母親面前總是自卑,不自覺就選擇躲避。

在他房間的床邊坐下來。輕輕地說,我了。善生。請不要開燈。他們都沒有吃過晚飯。他起走到客廳,看到桌子上有母親放著的兩碗香菇湯面,倒扣著碗蓋保溫,想來是已經知道他與去了醫院的消息,做好面條特意等著他們回來吃。這麼多年過去,母親已經對這個命途坎坷的孩子有所憐憫,不再如以前刻薄。

他端進房間,把面條給在昏暗影中,大口吃完。的確是了。顛沛流離的生活讓最終還是學會了自保,食能夠抵擋心痛楚。的神已經冷靜下來。

對不起,善生。鎮定地開口。我總是讓你為難。其實我對他早已沒有了,也沒有任何恨意。在醫院里,只是看到過去的自己,淪陷于卑微苦難的青春,無能為力,心有憐憫。我與他彼時不過是一對無能為力的男。年一段,要花那麼長久的時間,才能嘗試鼓足勇氣,替對方設地,并理解他。這樣才能熄滅仇恨,用余下的時間一點一點修復和建設對的信任與信念。雖然這一切至為艱難。

我知道。河。我知道你的困難。他聽到自己的發出艱的應對。應對這沉痛而真實的坦白。

他曾經對我說過那麼多話。他說,某天,我們如果有翅膀,得以飛過世間的上空,只為俯視它們如何被摧毀灰。他說,你原本就不屬于它。你來到這里過路,不符合它的規則。你帶走了我,我因此得以超越自己的重量,跟著你走。半途摔折下來的時候,我看見自己老了……我記得的都是一些細微的事,那些剩余下來的溫熱灰燼。有些回憶要竭力記得,有些回憶要快速忘。我們最后所得的全部還給了時間。

的臉上出淡淡的微笑。我從未懷疑過他對我說過的一切語言。他帶給我的事,不管是趨向我,還是離棄我,都是真實的正因為真實而弱矛盾,帶著罪惡,需要時間做最終審判。

我為他在青岡住了一年多,沒有考大學,被迫背井離鄉。而這所有的事,現在看來,稀松平常,本不值得一提。我早已經決定忘他,只在心里留下一份激。給過我的人,我都要激他們。這麼多年,在外面東走西走,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我知道,我可以忘記他。他不但老了,已經死了。我將來也會死。

這是多麼虛無的一件事。善生。我們的掙扎意義何在。

躺下來開始睡。說了太多的話,覺得困倦。服未,躺在他的床上睡足了一個下午。他坐在床邊椅子上,也不做什麼事,只是看著窗邊暮黯淡,漸漸被濃郁清涼的夜包裹。房間里已經一片漆黑。他依舊沒有開燈。

不知道過了多久。醒過來。輕輕說,善生,我要喝水。

他在暗中倒了一杯涼水,遞到的面前。他說,我離婚了。河。兩個孩子跟著荷年走。我辭掉了工作。

點頭,并不覺得驚詫。說,在對待婚姻的態度上,我們也許是相似的。因為獨立而強大的神系統,所以決定一些事的時候,很顧慮到邊其他人的。其實是在傷害他們。我恐怕以后很難再有婚姻,也不想輕易再做嘗試。但是你不同。善生。你一直比我更為孤獨。你還會再次結婚。

坐起來梳頭。用木梳子把頭發梳順,編麻花辮子,一邊說,我有好幾次夢見自己又回到儒雅。想起在清明節時吃一種糕點,青團。是糯米磨做的團子,用植葉子上的綠。大年初一吃湯團,也是糯米做的,用豬油白糖芝麻做餡子,非常甜。還有年糕,裹上菜或白糖就可以直接吃。從小吃這樣的食長大。在生病或不舒服的時候,想吃一碗熱燙甜糯的豆沙圓子,要的就是糯米落在胃里舒適溫暖的覺。但是離開家鄉之后,很難找到。

臺風天氣。石板路都被海水淹沒,到漂浮著木盆、糧食、樹枝和服。走在變了汪洋大海的街道上,涉水嬉戲,多麼快樂。為何年過去得如此迅疾,我們生命中最好的東西總是稍縱即逝。在外面走東走西,不知道有多想念家鄉的臺風、海鮮、薔薇和梔子花,還有空氣中的海水氣味。真是恍然如夢。一下子就過去將近二十年。

他說,還是可以回去看看的。村莊還在。

不。那里該有很多變化。值得留的老街老宅都快被拆了,都是新造起來的水泥房子。不必讓自己失。我知道故鄉是一個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它只能留在記憶里面。

你在西藏太危險。你的生活不可能一直這樣一站一站地往下走。

那該如何呢。在城市里獲取一席之地營營役役地終老嗎,和人群一起在城市里虛妄地生活著,朝生暮死,不知所終……像一塊沒有任何知覺的回沉淪是沒有止境的。善生。貌似堅定的表象之下,只是幻覺。每個人在自己特定制造的愿意進的幻覺中生活。而能夠真正指導和支撐我們生活的意志到底是什麼。

在旅途中,廉價旅館的一張床位的價錢不到十塊錢。一雙價值二千塊錢的意大利鞋子,可以掉旅館四五個月的房租。而后者不過是為了讓你穿上幾小時,吸引視線滿足虛榮。某一天,你發現一雙五塊錢的麻編人字拖鞋就可以打發掉整個夏天。我有一年多沒有任何化妝,不購置昂貴服。城市的消費怪圈和質信念失去作用。所謂的奢侈品、高級品牌、時尚……它們使人們信奉形式和虛榮,充滿進上流社會的臆想。安太平盛世。追求一只名牌包一輛名車使你疲于奔命。離開城市之后,你會發現它的畸形和假象,對人的智力是一種侮辱。

我一直離于社會與政治的主流之外,不看報紙電視新聞不參與制沒有固定工作沒有組織沒有家庭,關系很接近沒有,只有一些貌似穩定但只能用利益聯結的合作關系。我試圖做一個潔自好獨善其的人,但最終發現那只能對個人心產生作用。我還是必須要與世間產生聯系。不能封閉自己。更不能選擇在城市里封閉自己。

我已決定在墨中學教孩子們英語和語文一年。索朗梅措是達木鄉的英語教師,他與墨的教育局悉,故可以讓我留下。這次他擔任地理雜志社進墨做專題的翻譯,一路給了我們很多幫助。編輯和攝影師們都已離開。我喜歡那里。要再回去。

你能獲得意義嗎……那不過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窮鄉僻壤。

說,很多事,必須要在親經歷和驗它的多樣之后,再去確定它的惟一。我要一些簡單和重要的東西。嘗試為邊的人服務,放低自己,有所付出。也許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滴水之力,對邊的世間推進并不大,這個世界將依舊由權力和來顛覆。但我全自己所到的指引。這僅是屬于我自己的微小而真實的信念。你明白我嗎,善生……我不準備回來。以后會怎樣,我也不想有計劃。我只知道,我需要行

想起這麼多年來累積的影,從來不存在的家庭,失敗的初,曾被送進神病院,我一直是個自尊微薄的子,強烈地需要來自他人的認證:他們我,我才能自己。就像一個人不喜歡自己天生殘疾的手,要砍掉它,一次又一次地折損自己,但卻依舊長不出一只能夠獲得認同的手。一直在失。我終于發現這不是用來尋求的方式。這一切注定都是幻象,即使抓在手里,連綿起伏,樂此不疲,筋疲力盡。但始終不會帶來道路。

3

徹夜傾談,樂此不疲。這是他們年時就已形的模式。他們似早已習慣在彼此的人生中設置一個舞臺背景,不,不轉不換。可以各自站在舞臺的中央,對著一束潔白的柱全神貫注,孜孜不倦地說話。將會一直習慣這樣寂寞地對他說話。只對他有話說。他也是如此。這個世間,只有他們兩個人掌握了通往彼此心的一條小徑。

終于他迷糊地進睡眠,背對安心睡。夏夜悶熱,他不喜開空調睡覺,只在床邊放了一只小小的電風扇,葉片嘩啦嘩啦響個不停。小花園里母親依舊種了薔薇,此時開得正好。風中花香清甜,那滿墻的爛漫花枝迎風招搖,影閃爍。打在椅上如同浮的畫面。約聽到攀滿紅薔薇花藤蔓的墻壁外面,傳來一陣脆脆的笑聲。似有自行車的腳踏板被踩后帶了鏈條,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音。

他恍然看到自己走到小花園里,手搭上墻頭,攀起探頭張。南方狹小仄的青石板巷道,寂靜無人,月清淡,只有一地被風吹落的白花瓣,兀自在風中細碎打轉,溜溜地飄遠。

他在夢中看到自己屬于年的前半生,終于可以轟轟烈烈地走遠。而那個此刻又回到故里,回到他的房間里,和以前一樣睡在他的單人木板床上,背對著他。兩小無猜。發出均勻的呼吸。天很快就會發藍變亮。他突然覺得時間太長了。怕和來不及老去就會分別。他從來都不覺得一生能夠這樣長。在寂靜的微中,只覺得心里酸楚難忍。然后眼角就有眼淚默默地流下來。

凌晨五點,邊躺著的孩要起離開。長長發辮掃過,褶發出簌簌響聲。從皮散發出來的溫熱如小般的氣息,依舊悉。他驚醒過來,看到背靠著墻坐在床的里邊,靜靜對著灑進來的路燈煙。看著他,輕聲微笑,說,我在這里。我還未走。

吐出白煙圈,慢慢地說,我剛剛做夢。夢見自己回到小學時候,在一個天課堂里上課。同學很多,熱鬧地換著座位。但那天課堂又仿佛是一個熱鬧的集市。看到父母一起來探我。我的爸爸和媽媽,似乎是很年輕的模樣,尋找著來看他們的小兒上課有沒有乖順。臉上還有笑容。夢里只覺得欣喜而又害。但是我其實完全不知道父親長什麼樣子。也不記得母親的臉。那仿佛已經是前生的事。善生。我在夢中這樣快樂。

黑暗中,他又看到眼睛里閃爍的眼淚。那珍珠一樣明亮而疼痛的眼淚。他慢慢地出手,攤開手心放在的眼睛下,想去接住那些淚水。但他知道,這只是他的幻覺。收起他的手心,說,我沒有哭。善生。是你哭了。

出手他臉上的淚水,輕輕說,你總是在我面前流淚。為你自己的恥和弱哭,為我的恥和弱哭。也許眼淚能夠讓你釋放心的力。我從未見過比你更流淚的男子。我們的一生,能夠到在一起相對流淚而不覺得恥的人,還會有幾個。

他說,能夠不再遠行嗎。河。人生不過如此,不要再四漂泊,顛沛流離。不如讓我們回到故里,慢慢一起老死,寂靜度過余生。

說,我幻想過以后自己會有固定的房子而不用總是搬來搬去,有活潑可的孩子圍繞于膝下,有一個敦厚善良的男子彼此相伴,有可以種植莊稼的一小塊土地,有狗和貓在小花園里曬太……日復一日地天亮,日復一日地天黑,人生的確會過去得快一些。

他說,如果你愿意,這些幻想都可以實現。

靜默地看著他,良久。低下頭去,訕笑起來,說,不。我的一生從未做到過在俗世的幸福面前可以理所當然,雖然我也會向往。但我知道它們不是我在尋找的最終的東西。我這一生,落魄的生活,就像早春開的花。其他的花都還地含著苞,它就嘣的一聲開了,令人驚跳。注定要獨自度過最寒冷寂寥的時。等其他的花熱烈地開放,它又要謝了。結出果實。這是我的方式。

善生,你偶爾跟隨著我迷路進森林,躊躇困,已知道我們屬于不同的世界。你要往回退,而我依舊要往前走。我們有各自的路要走。我知道你是天喜歡婚姻的男子。你會有新的妻子。但那會是與我截然不同的子。一起生活的男只能先彼此盲目和麻木,我們之間如此清醒,并且尊重對方。我們給予對方的,不屬于任何約定的范疇。

你的里有兩個分裂的人,一個帶著野心和,有力堅定,試圖填補你的心傷口,一個是安靜的漫不經心的頹唐的你。你本該注定功并且會一直功下去,但你擺不了骨子里另一個的力量。那消極的黑的力量,總是把正在上進的你往下拖拉。你并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功的男人。善生。事實上,你一直覺得自己是傷的孩子。也許只有我會這樣看你。

似有無限傷,輕輕說,我們幾時才會再相見呢。年歲越大,便覺得相聚不容易。不像以前,翻過花園的矮墻與你告別,知道明天還會與你在學校里頭,心里一也無。進出墨只能靠徒步,路途艱難。但是你以后可以過來看我嗎。你會來嗎,善生?的語氣鄭重。

是。我會來。他黯然地看著,說,如果你天亮要離開,請與我道別。河。

整夜傾談耗費太多力。再次睡之后他便進深沉睡眠,一夜無夢。次日醒來,天白日,將近中午。已經離開。天剛亮便去了機場,坐早班飛機去往都轉機回拉薩。桌子上留下一張拆開的香煙紙殼,空白地攤開,沒有只言片語。想來是在他酣睡的時候,獨自醒來,想用書信告別,徘徊思量,千言萬語,終于還是不告而別。

走出房間,母親坐在客廳里,對著一室暖煦,靜靜看著他,似期待他的說明。本以為他能夠把這個孩子留下來。他說,走了。還未曾想停留下來。母親哦了一聲,沒有說什麼話,起默默進廚房做早餐。

4

清晨離開的時候,背崩的雨依舊滂沱無休。整片村莊和山谷在風雨籠罩之中。他們打好綁,穿上雨換了一雙大尺碼的新膠鞋。因為腳傷腫脹,已經無法塞原來的鞋子。相信走路一段時間,熱量的產生會阻擋住疼痛。為了不在傷部位著力,只能用腳掌的側面走路。一瘸一拐拄著樹枝做的拐杖。他們在蒼茫大雨中踏上去往墨的最后一段路途。

如果沒有意外,將在八個小時之后抵達目的地。路上的螞蟥減,路況也平整明朗很多。不需要再穿越原始森林。地勢慢慢降低,溫度開始升高。走過的有些地區出現了太。只是山崖小路因為長時間被雨水浸泡形沼澤,沒有一干凈的地方可走。雙腳完全陷爛泥之中。一腳深一腳淺,緩慢前行。

大片大片的芭蕉林。絢爛野花盛開,白紅淺紫的小花在草叢中開得肆意。之前的路程,目的地的出現總是會在預之中。而走到這里,只覺得這地形非常詭異,一直在沿著馬蹄形的山崖小路一圈一圈地盤旋而行,不見盡頭。這里的地形遠近都相似,就是繞著雅魯藏布江的迂回路線,沿旁邊山谷懸崖上行走。路延得無邊無際。走的時間一長,人就覺得無限疲憊。這一段路程,覺比以往的都更為漫長,更令人焦灼。

下午兩點,經過小村莊雅讓。在地圖上看,它離墨已經非常靠近。山腰上稀落地搭建起一些木頭棚房子,住著人家。黑豬在路上游逛。在路邊的小店鋪里用高價買下兩罐可樂,慶昭平素不喝可樂,但此刻需要糖分和高熱量補充,喝下之后只覺暢快。兩三個當地的小孩子圍過來,與他們對孩子著腳,穿著布,剃和男孩子一樣的頭,眼睛漆黑明亮。邊跑著一只黑的品種奇特的小狗,天真活潑。從背囊里找巧克力分給他們,又問他們,抵達墨需要多時間。孩子說,再走三個小時就到了。很快很快。

路途重復單調地延長。不變的繞圈,不變的爛泥沼澤。他們一路都在觀四周,希能夠出現一些房屋人煙的蹤影,即使是在迢迢遠,心里有了底,走路會更有勁道。但是墨卻仿佛一直藏在山巒深。轉眼又走了近兩個小時。依舊毫無目標。突然看到河的對岸山腰上,有一些白的磚泥房子,排列得整齊有序。轉頭看他,他也已經非常疲憊,一直默默走路。

會是在對面嗎。善生。

不知道。很難判別。不過山腳下是有一座大橋,可以通過去。

差不多應該到了吧。前面還會有房子嗎?

可惜路上也無當地人經過,不然可以給我們指一下方向。

那我們過橋吧。對面應該是有人的。

嗯。過去看看。

天晴好了半日,此時卻又稀稀落落地掉下了雨滴。他們都能夠盡快地抵達目的地,能夠換干燥服,烤火,有熱茶和食,得以休息。過橋之前,再次遭遇一尚未定形的塌方,一邊通過窄小的沙石小徑,一邊斷崖面上的小石頭還在撲撲地往下滾落,似隨時都會有石洪流傾瀉而下。連滾帶爬,甚是狼狽。只愿這是通過的最后一道鬼門關。這個讓人驚魂不定的塌方幾近摧毀的意志。但是走過藤條大橋的時候,心里卻有疑。橋的盡頭立著石碑,上面寫著德興橋。有一種強烈的預覺前方等待他們的并不是墨

又是一段持續約一個小時的上坡路。快接近村子的時候,遇見一個當地人。詢問的結果在意料之中:他們走了錯路。此地是德興。墨依舊在江的另一面。他們不該換道過江,應該沿著那條原路堅持到底。再走一兩個小時,就可抵達墨

對他說,原來孩子們的數字概念與我們不同。他們說的三個小時,是當地人的速度,該說四五個小時還差不多。

那我們在此留宿,還是原路返回?

快速掉頭。雖然耽擱了時間,但至走三四個小時左右,還是可以抵達墨

已經黑了。他說,想必會在夜中走山路。

那也應該在今天抵達墨

再次走過大橋。又再次穿越那個不穩定的塌方。在暮深濃中重新走上沼澤遍地的崖邊小路。天空的黑幕,仿佛是在瞬間,刷的一聲就嚴嚴實實地拉上了。一片寂靜黑暗。雨水卻下大了起來。又冷又力因為三四個小時的誤走,幾近支。茫茫黑夜和滂沱大雨,不會終止。森林此刻似乎凝聚著危險和野的力量,是靜靜守候在黑暗中的野,發出水一般的息。山路依舊在曲折迂回地繞圈。傷而未曾愈合創口的腳已經麻木。踩出去的腳步虛弱無力。第一次覺到心被擊敗。沮喪。茫然。焦灼。不知道目的地何時會出現。腳下一,整個人倒在泥地上,一時競沒有力氣站起來。

善生,我實在太累了。的背著雨水流淌的爛泥山路,渾寒冷而抖。的聲音已經崩潰。

他手里著的電筒,只能照亮前面十米左右的范圍。他把的背囊拿過去扛在自己的肩上,蹲下來的頭發,說,我們會走到的。如果在這里逗留,恐怕會有野出來。

我知道。我知道。用手抱住自己的頭,痛苦地息,說,請讓我稍微歇息一下。我實在是走不了。

他從背包里拿出用錫紙包裹著的最后一塊巧克力,讓吃下去。又讓喝水壺里所剩不多的冰涼茶水。他說,我應該先單獨跑到前面去看一看,也許會有人來接應我們,但是又不能把你一個人放在這里。這樣很危險。

不。我們在一起。不要分開。我一口氣,就起來。

對不起,慶昭。他在滂沱大雨的微弱亮之中,默默地看著

用了忍耐的極限,支撐自己繼續走路。沼澤地和傾盆大雨。兩條仿佛已經不屬于自己。像斷了線的木偶,不控制,沒有意識,只是作機械地前行。筋疲力盡。

有一個瞬間,以為自己是在一個夢魘里,無法醒來,被這黑暗的力脅迫,沒有毫出路。轉過一個山坡,又一個山坡。約看到遠的田地出現手持電筒的路人,似乎正大聲說話向這邊走來。他力揮手里的電筒,向他們打招呼,示意他和慶昭所的方位。他們看到了,朝這邊走過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穿越雨霧,高聲地著,你們要去哪里?那是過路的當地人。他們互相扶持著,心激,加快速度向前面走過去。

剛一拐彎,前面豁然開朗。對面黑山坡上出現大片閃耀燈火。明明滅滅如同繁星。燈火在山谷和山頂匯聚,像從夜空流淌下來的銀河。約可見木頭房子和樹木的廓。有了煙火人聲。仿佛與世隔絕的人間仙境。大雨中抵達的高山小鎮。聽到從自己腔最底發出來的聲音,充滿驚喜和眼淚。善生,是墨。我們到啦。

5

那一天做夢,我又回到海島。他說。我看到我們在清晨醒來,走在我的前面,拉著我的手,追隨奇異的聲音,向樹林的深走去。泥地上的羊齒植在金之下呈現明,能夠看到綠葉片上,遍布的分又細脈。羽狀葉片邊緣,有和的淺波形狀、齒狀和鋸齒狀……最長的葉片可抵達我們的腰部。來回,發出碎裂般細響。綺麗紛繁。浪般起伏。

那聲音。像雷電襲擊過夏日田野,殘留下低沉余音,消失在云層之下的回聲。看到蝴蝶。數以萬計的黃蝴蝶。覆蓋松樹壯的老樹干,像毯子一樣,從樹頂一直蔓延鋪展到泥地上。彼此擁在一起蠕,沐浴。有些則在溪水邊上喝水。上萬對翅膀一起,輕輕地互相撞擊撲,發出嗡嗡的聲音。柱之中絢爛的末蒸騰飛舞。空氣中洋溢著花朵干燥刺鼻的氣味……驚心魄。在森林中見到蝴蝶在遷徙路途中休憩。這樣的事也許一生只會遇見一次。

的心在十三歲那年停止了生長。沉浸于蝴蝶的邂逅奇遇,終生躲避在寂寥無人卻華麗神的森林之中。著迷于它的幻覺。

一只蝴蝶的生涯,從卵,到蟲,吸取樹枝的水,長出翅膀,然后進行一千多公里的長途遷徙。在中途它們休息,尋找食配,產卵,淪陷為另一種強大的食,折跌了翅膀,死去……尸被有機分解,最終滲空氣或泥土之中。在上萬只蝴蝶遷徙的隊伍中,死去的任何一只都迅速失去蹤影。它不備意義。它只是在獲取生命的證明。

說,善生,這不僅僅是奇觀。我們必須信任生活里最為真實的容,而不被它的表象蒙蔽。我愿意付出代價獲取這證明。即使這些代價不夠理也不會有回報。

那年春天黃昏。他覺得困倦,躺在客廳的長沙發上,閉上眼睛想睡。外面淅浙瀝瀝下起雨。漸漸雨聲就變得大,似還聽到雷電的聲音。他迷迷糊糊,蜷,覺得微涼卻又沒有力氣起去取毯子。這樣半夢半醒不太舒服地睡著,突然看到推開客廳的門,從花園外面走了進來。

似走了長路,渾被雨水淋得。走進門來,站在暗的墻角邊,長發在臉上,穿著一條簡單的白布子,是十三歲時候經常穿的那種無領無袖的式樣。赤腳,小上還有泥水。臉上一貫笑嘻嘻的表,沒心沒肺地大顆大顆的潔白牙齒,像某種

他坐起來,默默看著。他看到心的孩子,是現在出現在他面前穿著白被淋子。似乎很疲憊,略顯僵。他向走去,看到在輕輕抖。說,善生,看看我的背。我一路覺很重,疼得要命。卻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那一年他帶去杭州的醫院,曾經想過,如果出了意外死在那里,他要把的尸扛回去。這一定是想讓他做的事。他又帶著輾轉在幾個醫院之間進行化驗B超檢查,確定子宮之外是否還存在卵。他經常獨自從夢魘里醒來,看見腹部鼓脹起來,渾一味倔強地悶聲不響。他只覺得自己非常疼痛。在夢里帶著奔跑,慌不擇路,只想把藏蔽起來。這樣別人就找不到,不會發現

他曾試圖回到規則和理的一邊,不愿走近,故意裝作對視而不見,漠不關心。被忌的弱和恥。他放逐離開他的凡俗生活。而在心深,他對的責任,息息相關,。從未結束。他始終是那個被劈了一刀只能悶頭走路的人。躲無可躲。

他解開后背的子紐扣,看到瘦而凜冽的背部,脊椎骨節清晰凸顯,像啃食之后的魚骨一樣凸起。中間有一塊碩大的長形囊腫高高隆起,下端邊緣連接著的皮。那塊囊腫在轉變一種充滿的深紅。他出手輕輕這塊附生的腫發燙。因為他的輕輕抖。說,如果有東西在,請幫我割掉它。

他從廚房里拿出一把切水果用的小刀,順著皮的邊緣,開始切割。刀片切覺很順利,順暢。沒有任何鮮滲出。在它逐漸離的過程中,突然從里面展出一對巨大的藍紫的翅膀,翅膀上有華麗得令人眩暈的圓環形花紋。接著昆蟲的肢開始出現。兩條深綠角。狡黠的眼睛。那是一直喜歡并且幻想得到的熱帶雨林中的蝴蝶。一只無比真實的綠鳥翼蝶,散發著剛剛從囊塊里突破出來的熱乎乎的腥氣。

離了,幾乎在瞬間就失去了生命。啪的一聲墜落在地上。如同跌至碎的一只玻璃空瓶,化為碎末。

他重新幫扣上紐扣,說,你休息一會兒嗎?

說,不。我現在一輕松,放了負擔。我們要再見了,善生。

他說,與你分別之后,我覺得非常孤獨。仿佛一個人沉沒于無垠的海底,覆蓋過來的海水,堵塞住一切通道。屏住呼吸,試圖存活在這個已經無人可以會的世間。有時候我不知道該如何生活下去,河。

說,不要覺得失。善生。所有的幻覺像麗的皂泡一樣破滅之后,你發現自己坐在一個黑暗的牢籠里。但是一切就是如此。人生是苦痛的。我們不需要言語。行起來。

清脆的語音消失在空氣里。然后微笑著站在影之中,等待他擁抱。他們是彼此的一生中惟一的一個朋友。這來自漫長的緩慢而又迅疾的時間的確認。此刻他擁抱他的懷里,彼此都有一種似乎重新開始的激。似乎漫長的生命路途展在前方,新事將層出不窮,無畏無懼。他們依舊是活潑新鮮的年。生命充滿諸多的可能。沒有蒼老。沒有弱。

對他道別,轉走出客廳,離他而去。他在寒冷中驚醒過來,看到時間停留在深夜十二點四十五分。那天是七月十五日。

6

他睜開眼睛,清晨明亮的從玻璃窗外照進來,晃在臉上。難得的晴朗天氣。空氣新鮮而輕盈,輕輕呼吸一口,在腔中完全吸收滲。他清醒過來,的酸痛完全消失,渾活力充沛。那時天黑,并未看清楚這個小村的模樣。現在只見窗外圍攏層層疊疊蒼綠的山巒,山頂有長年籠罩的白云團。藍天空格外清。他穿好服,走到了屋外。

深夜在大雨中抵達墨之后,他們在當地人的引領之下,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渾,狼狽不堪。旅館的房間窄小骯臟,床上有散發出異味的棉被,但在山路上風雨加地長途跋涉之后,小小蝸居也是天堂所在。洗掉泥水之后他們就躺下休息。終于可以暫時放下所有重負。安全抵達目的地。

走廊里掛滿昨夜換下的曾沾滿泥漿的服、鞋、背囊,都已清洗潔凈,晾曬在屋子外面的走廊欄桿上。洗完之后,換了件干凈的刺繡上,在走廊外的空地上放一只小板凳,坐在上面曬太現在可以徹底傷的腳,傷口紅腫潰爛,所幸的是不再需要在泥水中浸泡。他們要在抵達的村落里停留,直到傷口愈合力恢復再離開。

洗了頭發。一頭漆黑長發亮閃閃的,散發出清香。一路都像個男子般堅韌樸素。此刻重新散發出的氣息和芒。

說,你醒了,善生。去廚房吃早飯。老板娘做了紅薯稀飯。

他坐在小木桌子旁邊,看著端上來的稀飯和榨菜。在一邊看著他,輕輕地說,我剛剛問過老板娘,說墨中學就在附近,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

他說,不著急,我要先找到一個人。

是索朗梅措嗎。

是。

我剛剛已經出去逛過。大部分都是木頭房子和四川人開的小店鋪。村落并沒有想象中的麗,它很普通。我想景泛指它周圍的地形,及所走過的一路旅程。這也是預料之中。

他說,這是普遍的真理。過程有時重于結局。

我要這個結局。我著急想見到河。善生。我開始害怕這是否是你杜撰出來的故事。我怕這個人并不存在。

他說,是存在的。我十三歲就與結識,有生之年,是我惟一的朋友。你要相信我。慶昭。

他緩慢放松地吃完早飯,用已經能夠接通信號的手機打了一個電話。然后他換了一件干凈的白,對著廚房里暗的小破鏡子剃須。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仔細地刮胡子了。洗干凈臉,拿出一瓶藍的松木氣味的爽水,輕輕地拍在臉頰、下上。他仔細地清潔和整理自己。

說,你見到,會不會告訴,為了看,在路上好幾次差點就被泥石流砸死。

預料得到。他說,并且會不以為然。

此時門口進來一個皮黝黑的清瘦的藏族男子,穿著襯,斯文的裝束。輕輕叩了一下門板,說,請問是河的朋友嗎?

他回過頭去,說,是。我是的朋友。

他們跟隨著索朗梅措,去往墨中學。索朗簡單地介紹了一下中學的況,說只有一百個不到的孩子,老師大概六位,要同時教好幾門課程,大部分是志愿者,有些志愿者已經在墨停留了五六年。

河在這里教什麼呢?問。

教語文、英語和生。給學校帶來許多新的改進。讓孩子們立興趣小組。組織運會、聯歡會。與外界出版社聯絡,讓他們捐助圖書,建立了小型圖書館。附近德興、背崩的孩子,都會過來借書閱覽。是一個獨特的老師,學識富,格真誠。不僅僅是授予孩子們知識,更愿意與他們一起相。素朗梅措輕輕地說,無可置疑,是一個好老師。帶來新鮮開放的氣息。孩子們都很尊敬和喜歡

他們已經走到學校。場鋪滿沙石。這天是星期日,學生們休息,只有三三兩兩的孩子在里面逗留。這些長年居住在峽谷里的孩子,即使已經十二三歲,也大都著腳。皮黝黑,眼睛湛亮。質匱乏環境封閉,并未磨滅他們在大自然中自由生長起來的活潑心智。他們好奇地打量著明顯來自外界的客人,試圖靠近他們說話。索朗梅措沒有停下腳步,飛快走在前面,徑直把他們帶到后院的教工宿舍。那是一排簡陋平層的木頭房子。他打開最后一間房子的門鎖。

從明亮下陡然進黑暗的房間,眼前幾乎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慢慢地才恢復視力。房間冷。單人木板床,疊得整齊的被單。洗臉架上擱著巾和洗臉盆。一張破舊的木桌子和椅子。桌子上放著一只舊木相框。走過去,手拿起那張照片。

一個年輕子和幾個孩子站在山間的路上,是他們一路徒步過來的路途中,最為常見的山崖羊腸小道,背后層巒疊嶂。艷春天,子穿著當地婦的刺繡布上,頭發編著麻花辮子,辮子上滿潔白的野山茶。黝黑,清瘦,明亮。看著這張照片中子的眼睛。那雙眼睛水汪汪的,仿佛蓄滿眼淚即將要流下心全部的清涼和傷。照片中所有的人都著腳,都在燦爛無比的下展笑容。這樣坦然純真的笑容,是與天地融為一才能有的質地。

這是第一次見到河。的面容。這個存活在一個陌生同行男子的往事和回憶之中的子。真實的面容,從一張發黃的照片中閃爍出暗的

陡然放下那照片,覺到空氣里的異樣。房間明顯長久沒有人居住,沒有私人用品,沒有雜,沒有溫暖的人氣。索朗梅措打開木箱子,拿出一只紅印花布的包裹。他把它放在床上解開來,里面有一只陳舊的相機、一些黑白照片、手寫的稿紙及一只銀鐲。

他說,一直沒有新的老師支援進來,所以這個房間還是空著。我盡可能地保留它空缺,以等待你們來認領品。書和大部分服,全部分給了孩子們。我知道這些留下來會是的意思。他拿起那只銀鐲,說,出事前幾天就說鐲子丟了,一直找不著。但是我后來在門檻下面的草叢里找到。

手接過那只銀鐲。很舊的老銀,表面已有磨損,但依舊可見到繁復細的鏤刻圖紋,是線條拙樸的四段花卉圖,分別是荷花、蘭花、梅花和桃花。背面有一個四周圍了邊框的漢字,是繁的蘇字。輕聲地問,出了什麼事河怎麼了?聽到自己的嚨發出咯咯的聲音,不可控制。住手心,那里都是黏冰冷的汗水。

藏族男子看著的眼睛,說,在一個雨天送幾個孩子回家,送完之后獨自回來,在路上遭遇了泥石流,被沖到山下的江里。那天是七月十五日,是晚上十點左右出的事。尸到現在也未找到。我曾幫在波寄信,知道一直與善生聯系。所以失事之后,我寫信聯系了他。讓他過來取走。那已經是兩年之前的事了。

轉過頭去看善生。他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神平靜。自進房間之后,他未發出過聲音。他抬起頭,看著,說,我說過會來看。這是我來墨惟一的目的。是我答應過的事。

7

他們在墨停留三天后離開。

天未亮,旅館老板娘早起為他們做了熱稀粥和包子。這個勤勉的四川婦還記得河。說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的丈夫是背夫,那時河經常會到這里來吃紅薯粥,托的丈夫帶信去波。走在路上總是大聲爽朗地對人打招呼,臉上帶著微笑,俯下就能干活,本不像是從大城市里來的子。孩子們都喜歡給他們講述外面的世界以及知識和道理,是他們很難得的信息來源。

說,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溫和善良的人。喜歡孩子,敬重老人。對貓貓狗狗都很好。喜歡花。經常自己爬到高高的山嶺上面去。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從哪里來的,以后又準備去哪里。也不結婚,也沒有孩子。自己孤一人跑到這偏僻地方來。問就笑笑說,沒有打算。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再說。結果……大家都想把尸撈回來,但是哪里也找不著。現在終于等到朋友來看了……

慶昭轉過臉去看善生,他已經喝完粥,在收拾背囊。他抵達這里后,就更說話。他把鐲子遞給慶昭,說,你的鐲子在路途中丟失了,戴著這個。說,你不留著嗎?他說,不用。他看著把那只陳舊的銀鐲套在了左手手腕上。

索朗梅措過來相送。他說從墨走到108K,然后到80K,需要兩天。到了80K就可以搭車到波。但聽到來自背夫的消息,嘎隆拉雪山剛下過一場大雪,冰雪封山,公路阻塞。所以,如果不想在80K滯留等待雪融通車,就需要搭車到52K,翻越大雪山到28K,才有可能搭到車子到波。這樣行程就又增加了兩天。他們走出峽谷的路途,還需要四天。

他說,一路上都是地質活頻繁的地區,山塌方多發并嚴重。出去的路途并不比進來的輕松,有可能還會更危險。一定要小心照顧好自己。

他們告別旅館店主和索朗梅措,扛起背囊,踏上路途。下坡,上坡,翻越山嶺。休息之后能充沛,步履輕快,轉眼就走出了高山環繞之中的村鎮。四十分鐘左右,他們已走到了對面的山崖上。在山道的拐角佇立,回頭再次看山下還未蘇醒過來的土地。

黎明即將到來。天空呈現一種寂寥而沉重的灰藍,映襯綿延起伏的重重山巒。這些蒼翠高山終年云霧繚繞,云層厚重流連。此時有難以言述的寂然。而狹長山丘上存在了幾百年的村落,深深藏在群山之中,木頭房子集分布如同棋子撒落,等待收割的秋天稻田金黃醇厚。天幕閃爍稀薄的星辰,曙即將從膨脹盛的云霞之中映染而出。空氣中有清涼而刺鼻的灌木氣味。烏聲清脆。來路已經不可見。而前路蒼茫無著,曲折小徑不可思量,通往一層疊一層的群山峻嶺。遙遠天際矗立一座高聳雪山,線條簡潔,清冷無邊。皚皚白雪和地覆蓋在金字塔形的山巔上。仿佛它與時間等同地存在,已使它完全超然世外,卻又與這天地不可分。

清晨微突破沉沉霧靄。仿佛在突然之間,幕布被掀開。太線滲而出。雪山那鋸齒般的峰巒呈現出鮮明廓,斜面折芒,產生有生命力的變化。沉的藍紫,過渡至銀灰,然后在下,蔓延出一種淡淡的。直到最后,太破云而出。雪山峰頂呈現璀璨的紅,如同火焰燃燒。無可置疑。天地發生的細膩彩過渡充滿神奇。此刻。溫暖明亮地灑落大地。村落的房子上飄出白的裊裊炊煙。谷地中一面靜寂的藍湖泊,紋,倒映著天山影。這高山之上的湖泊,也許是地球的最后一滴眼淚。霧氣消散。整個山谷清朗肅穆,萬寡言,線流,蘊藏著寧靜而深不可測的力量。

他們長久地凝這片天地。以及留存在其中的神又與世隔絕的村莊和山巒。人世的喧囂和浮華不能與它對峙,即使轉的生命也不能夠。這一刻,他們停留在世間的邊緣,與之惜別。也許這就是最后一眼的留。豁出生命與之靠近,最后雙手空空走出。他們注定將用余下來的一生與此告別,并以此驗證它在時間中留下的烙印和標記。

8

他收到來自墨發自波的信,知道在江水中失蹤的消息。的事在報紙上有了報道。主流用整版篇幅介紹這個在墨教書的子,網絡上開始轉載報道和傳播流言蜚語。他們采訪認識的人,曾經的同學、同事、朋友。這個一直寂寂無名的邊緣攝影師、設計師、寫作者、教師……有太多份,生活復雜。所有的事,都在記者的刨問底中曝。同時登出的,包括神病院中的登記照片、的攝影照片、的詩歌、的小說、的設計作品……

一些與從無來往的人,跳出來對口若懸河地發表議論和評價。訴說他們對的回憶,討論關于的是非。他們猜測是為所傷才進山村教書,猜測神疾病長久以來并未完全康復,猜測為了名和炒作自己所以故作姿態,以奇突的經歷拔高自己……他相信報紙上出現的那個蘇河,那個名字,與那個真實的子,與他所知道的人,沒有毫的關系。

記者的電話又打進來,就仿佛年出事的時候,警察來學校找他作調查。別人知道他與之間的親近,但不知道只有他是惟一的朋友,知道所有事。而他能做的反應依舊和過去一樣:掛掉電話,拒絕一切詢問。他為守口如瓶,一言不發。

只是覺得非常孤獨。這才是他面臨的損失。仿佛一個人沉沒于無垠的海底,覆蓋過來的海水,已經堵塞住一切通道。他屏住呼吸,試圖存活,在這個已經無人可以會的世間。遲遲不愿意去墨,因為的尸始終沒有找到。他不相信已經消失。也許會突然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告訴他只是去了世界的某個地方,會再次回來。他需要這想象。他見不到的尸。他寧可相信只是失蹤。

他依舊是那個被劈了一刀只能悶頭走路的人。外表看起來若無其事。決定振作起來重新做事。在湖邊開了一家雜貨店,取名為鴻禧,售賣古董家,以及雕版、瓷、玉石等古玩。他去福建、山西、安徽,收購老家,運回之后修繕,重新設計組合。因為眼到獨特,請的木工和油漆師傅手藝出,以及他多年在大機構管理層訓練出來的商業素質和對品質與風格的注重,店里的貨出貨很快,與荷蘭、法國、日本的客戶建立了長期合作關系,固定給他們供貨。生意和興趣相結合,運轉順利。

他似乎命中注定做什麼事都會功。從未艱難地探索過任何路途,或者那種彷徨只維持很短的一段時間,總是很快柳暗花明。他已經把自己的陣地小。很明顯。手下不再是幾百人的大機構,需要的只是幾個伙計。沉浸在那些被時間過的老木頭老瓷之中,令他覺得安寧。他習慣了空氣中舊日灰塵的氣息。

再次結婚,一如河曾經給過他的預言。第二任妻子良,是他的助理兼財務。典型的南方子,,一直協助他工作,默默理瑣碎事,無微不至。到后來,職能擴展到他的私人生活,給他打理服、行李,照顧他與他母親的飲食起居。其實已經是一個妻子的份。

有一張暖和潔凈的臉。走路和說話的聲音,輕盈如鹿。依舊有很多給予他熱切慕,有些比要優秀能干得多,更值得他關注。是這樣普通的子,沒有顯赫的家世背景,沒有明顯的格特征,站在角落里可以像一盆植一樣安靜。只是純良端正,形同虛設。

幫他收拾行李箱,把西服、襯和領帶一不茍地折疊好,放置起來。纖細潔白的手指,默默地服上細微的褶皺,一遍一遍著他的襯領口。他在旁邊觀,心靜如水。是。他一直覺孤獨。他需要建立一個家庭來獲得休憩。但他不會再以實用為目的去選擇一個子。事實證明那是無效的。他已經足夠強大。

他向求婚。為此艱難地與認識了近十年的男友分手。即使他不是的老板,也會這樣做。一直仰慕和敬重他。沉默寡言而又卓爾不群的男子。經常穿一件白棉襯,平頭,眉目清冷。他與所置的城市似乎沒有任何關聯。匿低調的生活,幾乎不見任伺外人。

他的婚期定在三十三歲的春天。良穿著白婚紗從轎車里出來,高跟鞋踩進石板道上的水洼里。路面泥濘里的櫻花花瓣,濺在邊上,零落不堪。他抬起頭,看到沉天空飄飛細細的雨。一切似曾相識。他把大顆鉆石戒指套到的手指上,良當場喜極而泣。不過是一個至為平凡普通的子,從未想過自己的生命有如此之重的殊遇。他是這樣出的男子。雖然從未明白他心里的所思所想。無法理解他,也無法控制他。但他最起碼在形式上已經歸所有。他把一個家庭付給了

他們惟一相同的是,都是相信婚姻和家庭的人。一生都在把這種形式當做躲避人生磨難的殼。如同需要背負著安全前行的蝸牛。另一些人的意志不同,要浪跡天涯,義無返顧。像墻頭薔薇野堅韌,遍地扎,迎風而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提前盛放,提前枯萎。他的人生一直循規蹈矩。

在家賦閑,有一日他從市立圖書館借閱青花瓷的史料回家。暮時分。走到巷口,準備騎自行車回家。突然從灌木叢中鉆出來一只大大的虎斑貍貓,碧綠眼珠一地凝視著他,與他對峙。

他轉走開,貓在后面輕悄地跟隨,然后發出喵喵的喚。他大約走了一百米遠,停下來回頭看它。它在距離一米,也停下來蹲在地上。他走近它,蹲在它邊,它的頭頂。它溫馴地趴伏著,毫沒有畏懼,用臉蹭他的手掌,他的手指,分外親昵。這流浪已久的野貓雖然看起來瘦而臟污,卻依舊有一麗的虎斑紋,警覺而野,并不萎靡。左略有殘缺,走路的時候起來不能著地。

他抱它起來。它就趴在他的懷里。溫熱的充滿。他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可以帶它回家。他已經是個年男子,可以有決定自己生活的能力。于是把它放進自行車的車兜里。但是大貓飛快地跳下車兜,竄進旁邊的草地上,依舊距離約一米。蹲在那里一地凝視著他,喵喵地喚著。

他與貓,就這樣在暮中長久地對著。不能走近。四目相對。他說,它流浪久了,寧可在野地里食不果腹,住無居所。它對人的,不足以令它愿意放棄這種生活方式。即使憐憫它,不能幫助它。它,不能改變它。我無法占有它。那麼即使某天它死在野地里,我將會因為自己的懂得,不會覺得有任何難過。就在這一個瞬間,我說服了自己。于是我決定離開。

他騎上自行車離開了巷子。他說,這一刻,貓的出現,讓我說服了自己。我相信河已經死去。

半年之后。懷孕的良,反鎖在臥室里吞服安眠藥企圖自殺。沒有任何預兆。他們一直平淡度日。兩個人相敬如賓,從不爭吵。從未在他面前哭鬧或撒,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甚至未說過一句重話。紀善生是個值得羨慕的丈夫:富有、顧家、溫和、潔自好。但是幾乎吞了整整一瓶藥片。昏迷不醒。送進醫院之后,及時救治回來之后,孩子已經流失。

他問為什麼。沒有說明。的自殺企圖,已表明對他無法解決的心灰意冷。徹底厭倦他,附帶厭倦未形的孩子和自己的生命。善生,有時候我看見你默默坐在角落里,你都不知道自己在流淚。在你的生命之中,有哪些是無法說明無法解決的問題?我知道那些問題與我沒有任何關系。你的生命也與我毫無關聯。你像堅的石頭佇守原地。我對你的,是盲目撞過來的蛋,注定碎骨。

說,我為自己覺悲痛。要走,他沒有挽留。他不挽留任何一個要從他邊離開的人。他像一個藏了多年的兇手,明白終究要回轉面對犯罪現場,心里沒有畏懼,反而是一種釋然。協議離婚。分給大筆存款,足夠讓安頓生活。他的第二次婚姻未曾維持到一年。

他說,我終于覺得自己徹底地老了……河從不曾與我討論過死亡。談論生死,顯得生命力旺盛。總是在行和嘗試,鼓足勇氣再次出發再次跌倒。不知道停止。不畏懼創痛和傷害。也許自認這是代價所在。我想心早有預料。所以對死亡有一種順從。而我有時早晨醒來,心里萬念俱灰。這種覺深深滲和骨骼,仿佛和意識在虛無中紛紛碎裂。我在鏡子中看到自己。我只不過是一個在虛妄和幻覺中起伏的中年男子。

于是他決定去墨。在去世已將近兩年的時候。

9

因為善生,你的整個人是一個巨大的傷口。你不能被。你帶著那個傷口覺恥辱,不能夠接自己。你本不自己。曾經這樣對他說過。在某個時刻里是強盛的,當站在他的邊,像一面清清亮亮的鏡子,讓他出手,映照在鏡子里面的那張瞼。那是一張十三歲年的臉,神淡漠,總似與世間有隔,因此寡言落寞。回手的時候,他在鏡中看到二十年后的自己。

這張中年男子的臉,因為天生相貌和保養妥當,看起來依舊廓壯麗。你這樣。善生。你是一個好看的男子。他從小習慣在異的贊和注目中長,冷著臉從們的議論紛紛中走過,心里卻并不喜自己。如果外表被先行作為自價值評斷的第一要素,對一個年來說,會有自卑。在學校里收到鄰班生遞過來的書時,他面無表心卻有腫脹的惱

一開始就站在離他最近的位置,不容他有半分遲疑。春日淡泊的午后,出現在班級里的陌生孩,老師讓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轉過,努力長了手臂,來回選擇,最后在黑板左上角一個偏僻的位置里,寫下笨拙稚的三個字:蘇河。一筆一畫,認真執著。他看到手腕上戴著一只重的圓環形銀鐲子,那只鐲子在的手腕上起落。再轉過來,穿白襯、藍腳穿著一雙球鞋。的麻花長辮子拖在前。眼睛湛亮。

那一刻,他就坐在講臺下面的最后一排位置。他的手里撥弄著一支鋼筆,漫不經心地打量前面略帶拘謹的。他未曾想到這個人的生命將會一直與他并行前進。直到完結。仿佛的靈魂就是從他的之中分裂出來的一部分。仿佛他們從未曾離開。

十三歲的蘇河,即使再過二十年,依舊會是同一個樣子。他知道自己看到的回之前的,和回之后的,將會是同一個樣子。的恒定在于構軀和靈魂的質料,是他不得融合無法理解卻手可及的質。他的溫度,手進去,穿越而過。這些溫暖而亮的膠質,展自如,卻從來不能被掌握。它們仿佛是經由漫長的不為人知的淚水和留膠著凝固而,最終冷卻形為一面清清亮亮的鏡子,讓站在他的對面。他出手,在上面。看到他與

始終一樣。他的年與他的老去分了兩瓣。他們肩并肩站在一起,看著前方就如同看著彼此。這是他們穿越數十年寂靜的時間之后,用以忘卻和記得的姿勢。

10

最后一段路途,翻越嘎隆拉雪山。一路沿著厚厚積雪上踩出來的腳印前行,巖石陡峭溜。雪沙在一邊緩緩行,似將有雪崩來臨。但長達十余天變不驚的路程,已使他們見多不怪。置其中,靜觀其變。海拔越高,呼吸越困難。大雪的反使眼睛模糊不清,酸痛難忍。他們抵達峰頂的山口,看到那里著一面寫有祈禱文的殘舊經幡。山的背面,是被照耀著的茫茫大雪覆蓋的坡谷。底下鋪展一條開闊平整的大公路。在那里就能搭上開往波的便車。

的中心廣場,燦爛。他們扛著破舊龐大的背囊下了車子,被路人注視圍觀。他們仿佛剛剛從另一個世界空降到此地,略帶張和笨拙地面對著人來人往的大街。破爛的膠鞋,綁松垮散,防風外套和子上裹滿泥漿。面容黝黑,風塵仆仆。無人可以想象得到,兩個小時之前,他們剛翻越雪山下來。走過死亡邊緣安全著陸。所有的危險和困境,已經消失。置在便利熱鬧的縣城之中。周圍有了汽車,有了食,有了人群。有了一切喧囂的俗世氣味和聲響。

做的第一件事,是在路邊小攤買了一雙五塊錢的黑布鞋。手工納的厚厚棉底,干燥潔凈的夾層。在路邊,一層層拆下綁下軍膠鞋和裹在子外面為了防雪水滲的塑料袋子,子,把所有骯臟的鞋布條一起扔進路邊的垃圾簡。然后腳穿上那雙新布鞋。腳踝上的傷口已經收斂,紅傷疤突兀而腫脹。他們抵達了整個旅程的終點:走出與世隔絕的大峽谷,返回人間。抬起頭看他,兩個人百集。一時默默無言。

開往拉薩的中車走夜路。深夜十一點,翻過海拔將近六千米的米拉山口。僅被兩束車燈照亮的漫漫山路,盤旋蜿蜒似沒有盡頭。窗外夜空,星明亮低垂。他們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周圍被擁的行李堵塞。不能移。車廂里的空氣悶熱污濁。把頭伏倒在背囊上艱難睡。在缺氧煎熬的狀態下,渾燥熱,頭痛裂。醒過來,看到邊的男子在哭泣。

這個一直郁郁寡歡的克制的男子,嚨里發出輕聲的哽咽,漸漸變這幾天抑已久的沉痛哭泣。他在出墨的路上,就如他進的時候一樣,不,神鎮定。沒有掉落過一滴眼淚。仿佛只是遵循著他的理所向,要抵達那個地方,實現他的諾言。只是如此而已。他心的,并不向人開放。

在黑暗中起,強忍著頭痛和不適,他的臉。他的臉上都是眼淚,他不遮掩自己的脆弱,并沒有任何狼狽。也許曾經他的生命里有一個可以相對肆無忌憚流下眼淚的子,他有屬于安全的回憶,即使已經消失不見。

用手指那些溫熱的發亮的眼淚,把他的頭抱過來,攬進懷抱里。夜里顛簸的長途客車。已經完結的旅途。不知道該如何安他。也許他不需要任何安。也許他已經獲得最為深沉和徹底的安。這將是始終只屬于他們各自的事。他們即將各奔前程。

抱住這個在哭泣中微微抖的男子,輕聲說,我只要知道以后你要去往哪里。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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