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島嶼》一、再見,時

說,當一個人快死亡的時候,他會經歷狀呼吸。那是生命停止之前最后一段呼吸。洶涌極了。就像大海的聲音。

說,蘇,你不會聽到這些。你聽到的大海的聲音,是有生命力的。是幻覺中的。而我聽到的聲音,是屬于死亡的。是真實的。

與蘇去看大叻的火車站。在海拔近1500米的高山頂上的火車站,只能象征地開出短短的距離。但依然有乘客。結婚的新嫁娘和的家人,坐在候車室外面的廊檐下。木門上著時刻表。他們等待2點半的那次火車。只是一個儀式。

灼熱的午后,明晃晃地四。新娘的白紗拖在木椅子下面的沙地上。蘇走過去,把手中的一朵淡紅的月季遞給說,我要給你拍一張照片。說“要”而不是“想”。

取出攝影包里的哈蘇,半蹲下,用連續的快門,拍下廊檐影下的新娘。的嶄新婚紗,和背后烙滿時印痕的埃及藍的木門。著角度,像一頭敏捷的豹子,充滿野的活力。的臉在瞬間里進專注的狀態,忘了世界的存在。

月臺邊上有一節火車車廂被廢棄了,劃滿銹跡。鐵軌延在長滿野草的空地上,遠,是盛開的虞人,在風中輕輕招搖。天空這樣的藍。有一段舊日的時被凝固在此地。們一直沒有說話。

蘇對說,為一個攝影師,唯一的幸福,是在于對時間的獲取。如果只存在與一秒,那麼我對它的觀察,會增加到兩秒,然后喀嚓,把它凝固。說。當然,在大部分時間里,我像大部分人那樣,只是在浪費底片和藥水。

好的照片,應該能留下世界絕。那種逝去的漫漫時

就在兩年之前,蘇開始自由攝影師的生涯,帶著相機到旅行和拍攝。居住在上海,曾同時為數家知名的時尚雜志工作,包括時裝,廣告等種種商業的訂單。在行業里獨特的風格和名聲。然后辭了職,立工作室,和出版社合作,按照主題做攝影集。這一年,的主題是海。來到了越南。的書用了一支英國樂隊Cure的歌名:Fromtheedgeofthedeepgreensea.

在赤道炎熱漫長的夏季旅途上,兩個人的邂逅。們都已經過了25歲,獨自旅行,忽略過往和歷史。兩個人絕口不提。一個是攝影師,在上海。一個是不再工作的寫作者,在北京。

沒有解釋為什麼停止了寫作,有一年的時間用在了睡眠,對著菜譜做菜和行走中。在電影的出場里,了一個旅行者。整整一個士車的鬼佬里,唯一的中國人。臉上有長期離群索居的流離生活的痕跡。的背囊很龐大,因為里面放下了包括枕頭等所有細小的悉的品。沒有安全的人,都是這樣。帶著所有的舊轉移。

是在每一本書里出現過的人。們是一個人。是唯一在出發在行走在告別著的人。這是我的寫作。是我為之而寫作的唯一原由。

在大車上睡覺。和那些鬼佬一樣,把服塞在脖子底下睡眠。把腳蜷在椅子上,或者直在過道上。醒過來就喝大瓶的飲用水。吃東西。大部分時間都在凝窗外的夜,但沒有任何的趣味盎然。只是平靜。

的旅途注定只是一條漫無邊際的道路。隨時可以停留。隨時可以失蹤。

有時候我們都這樣的傷心,但從不表達。就如同我們從不說。從不。是被封閉被忌被拖延被擱置的。這樣的,是我手里唯一的救贖。所以我被我的罪吞噬。

看見站在學校門口的父親。在郊外的小學里讀書。學校在一座破廟里,有一片天的天井,長滿開黃花的野草。被寄養在一戶種棉花的農民家里,父親每個星期六的黃昏來接回家。他把放在自行車的前杠上。兩個人騎車趕路。路邊的田野漸漸黑暗下來。父親那時候多麼年輕而強壯。他們在路上一句話都不說。

聽到耳邊的聲音。唰唰唰。自行車的在小石子公路上。父親的下擱在的頭發上,夜風清涼,繁星漫天。漸漸疲倦。覺到父親一只手扶著車把,一只手托住了的臉。于是睡著。

半夜醒過來,看到大車停在不知名的小鎮加油站。鬼佬們排隊上洗手間,然后三三兩兩地站在黑暗中煙。車廂因為停頓下來變得炎熱沉悶。發現自己的額頭上全都是粘的汗水。過堆在過道里的背包,走到車廂外。把臉湊近水龍頭,把冷水用手潑在臉上。止住了中的嘔吐

天氣持續悶熱。這個國度,一年只以干季和雨季劃分。熱帶的高溫像疾病一樣控制人的和神經。每天無數的鬼佬扛著龐大而骯臟的背囊走來走去。他們從泰國和柬埔寨過來。背囊上用繩子系著沾滿泥濘風塵的大頭靴子。白種孩的臉被曬了胭脂紅。那種紅,好象隨時會從脆薄的皮下面膨脹出來,開出巨大的爛醉花朵。臉頰,顴骨,鼻子上都是麻麻的褐小雀斑。

是多麼甜的罪惡。靠近它,進它,融化它。他們貪婪地注視燒灼般的明亮天空,一邊抹著防曬霜,一邊瞇起眼睛,輕聲地說,哦,我的天。我的天。MyGod.

3月越南的,更像一場暴雨。直接,激烈,無可逃。仰起頭的時候,覺窒息。

在河遇見了蘇。

這是這樣喜歡的城市。讓人盲目不知所從。在PhoHangBac一家舊書店。炎熱的天氣。店堂里的吊扇慢悠悠地晃在讀一本印度小說。在河無所事事,靠閱讀和閑逛打發時間,但沉浸其中,并不打算離開。蘇來找LP的舊書。的計劃是越南從北到南的海岸線旅行。

蘇的漆黑長發上著幾朵潔白的小茉莉。的皮暗,小麥,且糙。額頭高,臉型略扁,眼睛很明亮。長得和越南子相似。笑容極。微笑。仿佛是會在水中消失一樣的笑容。

們開始說中文。對話是關于攝影。說話也不多。門口有挑著藤筐的水果販子慢騰騰地走過,蘇走過去買了幾只李子。蘇用礦泉水倒在上面清洗,然后遞給吃。深紅的爛李子,上去很,旁邊還留著細小的新鮮綠葉。接過來一只。輕咬一口,酸骨髓。

蘇說,有時我覺自己和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聯,但后來明白,那也許是太沉溺于此。亦或已結合其中而覺困頓。們坐在書店的舊木頭餐桌邊。桌子上放著兩杯冰凍咖啡。暮籠罩過來,市街的喧囂和熱浪仍未平息。的一只手攏在杯子上。潔凈的手工創作者的手指。細瘦的手腕上有一只鏤刻拙樸的銀鐲。

在進越南之前,停留在廣西一個名東興的小鎮里。因為要辦理健康證,在那里住了一天。晚上睡在通賓館悶熱的房間里。長久的失眠。于是獨自走到街上。坐在矮小的板凳上喝糖水。桂圓干和蛋一起煮。店主是年輕的男子,安靜地坐在樹下發呆。小鎮極其寂靜,偶爾有自行車騎過,對面的裁店傳出噠噠噠踩的聲音。洗頭店的孩子,涂了艷紅的,站在街口,臉惘然。又走到小學校的場,坐在破舊的石頭臺階上,看孩子們在月下踢足球。他們奔跑。然后消失。

已經把自己的手機停掉。不會有任何電話。所有的人都和沒有了關系。

覺得自己可以在這個小鎮消失掉。

在睡覺的時候,用白床單裹住自己,地蜷起來。用嬰兒在子宮里的狀態睡覺。

你這樣的保護自己。你不任何人。看到他失的臉。他沒有任何一種姿勢能夠擁抱到離開。最后一個男人。

約蘇去看水上木偶戲。坐在餐廳里等蘇。是平時一直在去的小餐館,名字HanoiRose。臨街的二層大臺。樓下是服鋪子,走上去要穿過窄小的木樓梯。夜降臨的時候,大幫的異鄉客聚集在這里喝啤酒,吃清淡的越南菜。路邊的燈略帶昏暗,旁邊是廣告牌和聳立的雜的電線稈。對面破舊的法式民地風格的公寓,掛著晾干的服。誰家種的花,大簇大簇,詭異而妖艷。綠的法式木窗和明黃的斑駁墻面留下了時的痕跡。

樓下白天的集市已經撤空了,留下垃圾和蔬菜腐爛的氣息。長的越南玫瑰因枯萎而被廢棄,橫陳在路面上。托車仔聚集在路口。市街的聲音還未平息下來。空氣中有茉莉花,啤酒,煙草,灰塵,香水,汗的氣味。不知道哪家的CD店又放起了音樂。低音薩克斯風緩慢地吹奏起來,一個沙啞沉靜的男聲在唱,Isawyourfaceshiningmyway……

坐在壯的大木桌子前,點了酸筍,混合蔬菜和烤魚。喝檸檬。大杯的白水,放冰塊,兩片綠的檸檬。如此潔凈簡單。潔凈簡單的生活,在25歲之后才能夠獲得。有了一個人住的房子。有了一個人的城市。有了旅途。

邊桌子上的一個鬼佬問借打火機。他穿細格子的棉襯,短短的金頭發,眼神敏。他把打火機還給的時候,問,你喜歡越南嗎。說,很喜歡。他說,你是日本人?說,不,我在北京生活。他說,你看起來很像越南人。你的眼睛和們很像。這樣亮。

微笑。按照西式的做法,人會聳聳肩,抬高眉。而只是側著臉,低下頭笑。告訴他,的故鄉在中國東南部。江南。曾經寫作。一個人要讓自己慢慢變得好,需要穿越生活的起源。而這些起源,也是痛苦的基。像一條河。從不停息。最終流大海。

10歲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在家里吵架。還是住在老房子里,狹小的廚房。夏天的汗流浹背。母親不停地說,父親一徑地沉默。終于按捺不住怒火,打了母親一個耳,然后父親走出房間,騎車離開。母親砸掉了廚房里所有的碗。地上全都是潔白的碎裂的瓷片。哭泣。站在門外。看著。月過路邊高大的梧桐樹葉,灑在的臉上。從來沒有再擁抱他們。路邊的梧桐樹后來全部被砍。他們搬了家。父親在此之后,從未再打過母親一次。他什麼都不說。沉默。

從沒有擁抱。父親和母親。父親和和母親。

一個人走到郊外的田野。獨自躺在收割之后的稻田里,看黃昏天空中的飛鳥。迷路。半夜激烈地吃冰冷的米飯,用手抓著,一團一團往里塞,直到噎得滿眼淚水。后來常常覺得。需要吃很多東西。那時候那麼地沉默。

所有的人都不說話。蘇。

在16歲的時候我開始。和一個垃圾中學里的差生,高而英俊的男生。我看書,在重點中學里參加競賽。他只喜歡打臺球和做。我們完全不同。可是我急迫地要讓自己被。我們在深夜的樓道里接吻。他抱得我那麼痛。那麼痛。

本不他。

長是這樣的痛苦的事。蘇。那時候,我總是想,我什麼時候能夠有錢。什麼時候能夠出走。

然后有一天,我離開。

蘇在住的旅館里留條,說即將乘上開往順化的夜車。說,我最后一站是在西貢。我覺得我們還會見面。蘇留給一本手工水的小畫冊。WildPlantsofHaLongBay。一頁一頁翻開來,都是詭異艷麗的夏龍灣山谷中盛開的野花。有拉丁文的花名。作畫的是一個子。極其簡單而清雅的筆

們要各自行走。獨行的旅行者看重自由,從來不任何束縛。不準備接蘇的不告而別。于是跟隨的路線。只為在旅途中和再次不期而遇。

有時候是在停車休息的路邊餐館里。有時候是在海邊的咖啡店里。有時候是在暴烈的大街上。看見蘇。蘇始終一個人。在人群中,這樣寂寞潔白,像山茶。

每一次們遙遙相。視線的距離猶如沒黑暗的火焰,過分鮮明。然后們再次分開。

在大叻,住在旅游公司大車停車點附近的一個小旅館里。偏僻的高勢地形。一條有坡度的小街道。推開窗,舉手可的就是山腰的巖石和植被。是建造在山上的家庭式旅館。回旋的小走廊幽暗仄。木窗框是法式的一小格一小格,非常多的窗戶。黃昏的大風把臺上的木門吹得啪啪響。整個空曠的房間風聲呼嘯。

午后睡了一覺,醒來時看到遠淡淡的山影。對面臺上的鬼佬坐在秋千上閱讀小說。庭院里有男人在劈柴。空氣中有木頭和花朵的刺鼻芳香。小鎮的暮蒼茫,約地聽到狗吠。

躺在白棉布潔凈的床單上,閉著眼睛,聽風的聲音。

電影里不應該有音樂。如果有,那就應該隨時都有。在每一個沒有臺詞的時刻。

要麼徹底空缺。要麼直到漫溢。我傾向這樣的狀態。沒有極端就沒有終點。

隨著年齡漸長,漸漸喜歡上提琴。

鋼琴只屬于年,因為它過于明確清晰。不夠曖昧。

們一起吃了一頓晚飯。是在大叻中央市場附近的LongHoa.

那家餐館的主人是一個嫁到了歐洲的越南人,顯然的家境富裕并在海外了良好教育。餐廳里擺設著瓷,月季花,燭臺,臺燈和長沙發。還有中國古詩。

蘇邀請吃晚飯。喜歡這家店的手工制作酸和荷花沙拉。那一天,們都穿著白服。蘇是白布的襯穿越南

喜歡穿白人,們有自信心,旁若無人。這種自信也許來自于擁有了很多常人無法企及的東西。又也許來自于一無所有但無所求。蘇經歷過無數繁華的場面,但依然只喜歡腳穿一雙麻底的草編涼鞋。的平常心。

們喝冰凍的檸檬。相對煙。沉默無語。

門外的街道上有喧囂的人。大叻的夜市熱鬧得喪失了睡眠。

56歲的父親,穿著一件大站在機場的大廳里。他看過去胖而蒼老。的飛機晚點,讓他在那里等了近兩個小時。是下午的時候,南方的帶著溫潤的氣,和北方的干燥寒冷截然不同。父親從小而清冷的角落里走出來。臉上的笑。只在春節回家,停留兩三天左右。父親的笑容。見到的喜悅。父親眼睛的眼白很渾濁。留意到父親的眼白。心里咯噔一下。

這個場景一再想起。看到他的時候,心里這樣痛,但什麼也不說,只說了一句,你等了很久吧,就直直地往大門外面走。他跟在后面,因為疾復發,走路很遲緩。但是他這樣地喜悅著。

他們不擁抱。在讀高中的時候,學校開家長會,父親的已經走不上樓梯。下意識地扶他,他推開的手。他從不愿意在面前流出任何脆弱。

17歲的時候,他帶去旅行。他們去蘇州。父親在火車里看報紙,一頁接一頁,嘩嘩地響。坐在他的對面,穿著校服的白,看著窗外。他們在虎丘塔下各自拍了一張寶麗來照片。父親在小餐館里點了排骨和青菜,把排骨夾到的碗里。他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高興。他們悶頭吃飯。半夜睡在旅館黑暗的單人房間里,對著墻壁哭泣。后來把他放逐在離自己很遠的城市里,把自己放逐在離他很遠的城市里。的生活是,異鄉的漂泊。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寫作。陌生人。危險。不安全。男人。告別。還有漫長的漫長的孤獨。

他們不說話。他們的痛苦是彼此的鏡子,把對方看得清清楚楚,彼此憐憫,卻無法及。從沒有傾訴。爭吵,隔,冷漠,固執。只能以這樣的方式維持。就是這樣。有些人,他們這樣地。他們的相隔兩岸,只能觀,不可靠近。

蘇。那種,就好象是父親的疾,與生俱來的殘疾,年齡漸長就漸痛。有時候是恥的,不能。這樣的痛苦。仿佛宿命。

們去電影院看了一部韓國片子。大叻唯一的一座山頂上的電影院,有一個很邊緣的名字,三又四分之一。或許是四又三分之一。沒有記住。卻記得在黑暗悶熱的電影院里,流下淚來。這眼淚和正在上演的喜劇劇無關,和空曠影院里散落的寥寥觀眾無關,和邊沉默的蘇無關。很久之前,就是這樣,會輕易邊的境,進一些茫茫不著邊際的寂靜里面。所以,常常不記得別人對說什麼,只記得某一刻所面對的氣味和聲音。容易失神。

們走出電影院的時候,外面的夜市燈火和人群正沸騰。法式高級餐廳霓虹閃耀,湖邊的穿著高跟鞋不地等待,綢店放著整匹整匹的緞子和布料,有坡度的馬路邊,天咖啡店坐滿了當地的越南男人和人。

蘇說,我們去看市場。市場堆滿了貨品,從茶葉到鮮花到干貨到草莓,到都是人和垃圾。巨大的聲浪匯集水,把人覆蓋至無法呼吸。炎熱。夜。汗水。聲音。煙。氣味。手上的皮。食。花瓣被踩了爛泥。蘇走上天橋,在欄桿上俯拍涌滿了人的街道。兩邊是陳舊高大的建筑,隔出一條被昏暗的路燈照耀的馬路,全都是攤販和游客。混,骯臟,泛濫災。蘇明顯地興起來。手里的相機頻繁地發出刺眼的閃

讓我們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去。蘇。

在深夜,搭上從北京趕回家去的飛機。母親在電話里哭訴,父親病重。的飛機再次晚點,在機場等到天黑。同時出發的,從北京開往大連的航班,在一個小時之后墜毀在海里。112個人死去。那天是5月7日。

在飛機上,這樣疲倦。已經過了25歲,依然獨自一人,沒有給過父親的婚禮和孩子。沒有給過父親任何安要帶他回北京。把他留在邊。照顧他。在座位上,閉上眼睛。看到父親在機場喜悅的臉。但是知道,這一次,父親不會出現。他已經病危。看見,他會多麼的高興。

將睡未睡的昏沉。看見父親帶著去買服。父親對母親說,兒都讀高中了,應該穿些漂亮的服。他帶在大街上走。一家店鋪一家店鋪地看。是冬天。挑了兩件大,一件刺繡的木扣子羊開衫。還有圍巾。店員替拿著換下來的服,一邊說,怎麼會有這麼好的爸爸呢。這樣好的爸爸。疼兒。父親坐在旁邊的凳子上,他的因為走路而疼痛。他看試穿服。他從沒有帶看電影,從不帶去冰激凌店,從沒有擁抱過。那是他們很的幾次單獨相記得這樣清楚。那件羊開衫穿了近8年。這樣喜歡。直到純羊被蛀了大大小小的

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深夜11點多。父親的床位放在值班室門外的走廊里。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他帶著跡脹大的腦袋,看到他里的氧氣管,腦子里劃過潔白的閃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一切都晚了。知道已經不能帶他走。

母親說,腦溢。早上7點吃完早飯,一切無事,僅僅是站起來的一瞬間。送進醫院搶救,腦部清除掉后,再次出。醫生已經放棄了他。說,結果是一樣的,你清楚了嗎。你清楚不清楚。說,我清楚。堅持讓他們第二次手。母親哭。不要再讓他痛了。還要再打開腦部,他怎麼得了。說,我們要。必須。必須。

在手室外面的水泥地上鋪了張報紙,坐在地上等。門口已經坐滿了人。空氣污濁悶熱。靠著墻壁,沉默著,不吃不喝,無聲地掉眼淚。等了9個小時。不能讓他死。要把他帶走。

最后一次爭吵。辭了職,在上海找到工作。要走。對著他說,我要離開這個家庭。我一定要離開。地渾抖。不吃飯。整夜地失眠。父親沉默。什麼話也不說,臉上是一條一條突然蒼老起來的紋路。無能為力的。悲哀的。就像回家過年之后,要回去。父親送,一再地看著,等進了安檢,還在張。同樣的神知道他難過。他會一再地后悔自己為什麼讓一走千里。對他說,爸爸,以后你來北京和我一起住。我帶你去醫院看病。我們去旅行。他說,你自己先穩定下來。還是有些高興地笑。他的眼睛,眼白已經渾濁。這樣蒼老的男人。他的笑容像以前的黑白照片里一樣,寬寬的前額,角帶著天真。那是他們最后一次對話的容。

們去了中央廣場附近的大排擋。當地的居民排了矮矮的木桌子小椅子,兜售各種食:炭火上烤的玉米,鮮清香,微微有些焦。大盆大盆的貝殼和螺,與野菜及姜一起煮,1萬越南盾一碟子,就著啤酒吃。整桶的鮮豆漿和玉米糊,放了白糖。孵出了小形狀的蛋,煮后用勺子挖出來吃,能看到臟和。放了牛片,鮮蝦和野菜葉子的米。年輕的母親帶著孩子在做生意,越南子都是結實而勤勞的。廣場邊的臺階上有乞丐裹著麻布睡覺。賣手工編織披肩的小攤人在煙。

們坐下來,要了兩碟不知道名字的螺。從遠掠過來的涼風把帳篷吹得嘩嘩響。高山上的夜,在風中開始覺到些微的寒意。們喝酒。越南的當地煙。

蘇說,你是否覺得不安?

說,這里都是當地人,鬼佬太。他們不來這里。他們不來危險的地方。

蘇說,你不習慣和別人沒有距離地相。也許他們離你太近。說,我不知道。

你出來從不和其他人說話?

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始……你看那些日本來的獨自旅行的孩子,他們也總是沉默的,神嚴肅。東方人都習慣收斂自己的

以前曾經看到過三句話,是這樣說,工作的時候,不計報酬,的時候,想不起曾經過的傷害,跳舞的時候,不知道別人的存在。

你會這樣做嗎。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工作。也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和跳舞。說。那你做什麼。

行走。只是行走。不說話地行走。

電影中的場景是這樣的:異鄉的高山頂上的小鎮,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坐在燈昏暗人聲鼎沸的大排擋里。旁邊是食的熱氣,孩子,婦,即將枯萎的長枝玫瑰,人手指間的煙草,喝空的啤酒瓶。呼嘯的大風和越南語的聲音。

們獨自出來旅行,各有歷史和往事,絕口不提,像所有清醒而表寥落的旅者。一個人在黑暗悶熱的劇院里流下了眼淚。另一個人在天橋上俯拍一個混骯臟的市場。們沉默。傾訴變之間明明滅滅的,穿越一座龐大暗的森林。

語言最后是忌的。是被廢棄,被遏制,被抑的。我們對自己說話,或者對陌生人說話。語言無法穿越時間。只有痛苦才能夠穿越一切永恒。

在父親死去的前一天晚上,在他邊守到很晚。走廊的盡頭,有一個窗口,能夠看到雨水傾瀉一樣地倒下來。深夜又有被急送進來的病人,是一個被卡車撞傷的男人。他的頭上有跡,但看起來完整無缺。醫生很快就給他罩上了氧氣,進行輸。他的推車就在父親的病床附近。男人的一只腳上沒有鞋子。

就這樣,看到了他的狀呼吸。那麼用力地呼吸著,似乎要把部的隔全部頂破。似乎要把靈魂釋放出來。寂靜的走廊里,除了雨滴的聲音,就是這有規律的一起一落的呼吸。

5分鐘后,男人被蒙上了白布。

那時候父親還在彌留。他的呼吸還是強盛著的,口中的氧氣管隨著頭部晃開始覺,他也許真的不會再睜開眼睛。站在他的床邊。他們相隔著茫茫的生死。他要留下一個人。計劃的藍圖全部落空,曾經以為會有的贖罪和補償的時間,如同流水一樣,從手指間一落,消失。不會再有。

記得自己跪在父親床邊的水泥地上,在深夜空寂的走廊里,把頭埋進床單里祈禱,神,請你寬恕我的罪。聽到自己的聲音,含糊而深重地,穿了塵埃。

可憐的人啊。可憐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是多麼的卑微,脆弱,徒勞掙扎。

除了順服命運,我們一無所知。

蘇,我們曾經付出的一切,得不到任何救贖。

抬起頭看蘇。的眼睛很亮,浸潤著水,仿佛始終淚水閃爍。說,我們再要一盤炒田螺,只要你不怕拉肚子。

不會,我帶著藥品。蘇說,如果我們恐懼太多,很多東西都沒有辦法穿越。有一個國的攝影師,JoelPeterWitkin.,他從小生長紐約布魯克林貧民區,6歲時目睹一場車禍,被碾的小孩的頭顱滾到他的腳邊,這個年經驗影響了他日后的創作,所有的作品都是在探索暴力,痛苦,死亡,指向畸形人和人類的病態。有記者問他,為什麼不愿意拍些清純的東西,是覺得那樣會濫俗嗎。他說,賞心悅目的事很容易做,但就像用自相機,我無法得到滿足。我的作品是于趨向明的需要,但必先經過黑暗。

這句話我極喜歡。蘇說。我也是一個攝影師,但我不拍像Joel那樣的照片。我不拍用睪丸上吊的男人,傷口里堆滿蔬果的死狗,沒有肢的活人,接吻的死亡頭顱。經過黑暗的時間如果太漫長,會讓我們覺得寒冷。你一直想拍的是什麼。

大海。除了大海。還是大海。

他們說,從順化到會安,中途會經過峴港。而從峴港到會安的那段路途,屬于50個一生中必須看一次的地方。

車一直在盤山公路回旋。高山的另一端,就是深綠的空曠寂靜的大海。天空有淡淡的,海面幽暗清涼,如同地獄。它倒影著高山連綿起伏的蒼翠峰巒。越到山頂,空氣越寒冷,大片的云霧籠罩在山谷中,車子穿過去的時候,霧氣撲面而來。沙灘。高山。山頂的云層。深淺不一的綠樹林。漁村。海面上的

越南的旅途,其實一直是沿著狹長的海岸線在行走。沿著大海,從北到南。

蘇說,那是離我們的靈魂很近的東西。或者說,我們要一直地,住在里面。

最后一個夜晚。包圍著父親的儀,全部停止了運作。父親的腦袋因為水腫,膨脹得比常人大很多。頭上的白棉線網兜因為太,一格一格地撕裂。左側有留下的線,已經被浸泡。手損害了神經,他的左眼皮青紫地隆起,里一直著氧氣管。當護士把粘著氧氣管的膠帶從父親臉上撕掉,他的變得雪白。并且沒有辦法閉上。值班醫生給父親拉了心電圖,窄小的白紙上是一條直線。這是醫院做為死亡的證明。

直直地站在一邊,出手,托住父親的下,試圖把他的合起來。手心所接的那塊皮依然,有胡須茬。在一個瞬間,深不見底的寂靜把包裹起來。聽到值班室里的醫生和護士在說話,有笑聲。隔壁房間里的病人在吵鬧和哭泣,那個鄉下來的人手后一直疼痛難忍,于是咒罵邊所有的親人。空氣中有灰塵和雨水的氣。可是聽到的聲音,唯一清晰的,是那個男人說,囡囡,爸爸的胡子。年夏天午睡的時候,父親讓趴在他的上,他的下。短短的的青胡須茬,刺著手心發。他們住在弄堂里的老家,木板地上鋪著涼席。父親是年輕的男人。這樣干凈英俊的男人。

那是他們曾經帶過給彼此快樂和安的最短暫的一段時很快就長大了,變一個桀驁不馴服的子。父親很快因為重擔和勞苦而沉默了,不再說話。

邊是一大堆在哭泣的人。給父親穿服。父親的迅速地變重。溫還在。把一直圍在脖子上的一條棉頭巾扎在父親腰上。他能穿著喜歡的舊服走,但是他們買來的是嶄新的壽。太平間的老頭把父親放到推車上。推過走廊,推進電梯,推出大門,推在下雨的水泥路上,推過一個塵土飛揚的建筑工地,最后推進醫院后面一座殘破的樓里。父親的隨著車子的行進,一有顛簸就晃起來。護住他的頭,怕他的因為太重摔下來。父親看過去沒有任何依靠。

太平間像倉庫一樣空空。里面有一個大冰柜,用來燒錫箔的搪瓷盆,擺供品的舊桌子,和一長排空空的椅子。他們把父親放在水泥臺子上。墻壁上有兩個換氣扇,葉片緩慢地轉,雨水打在上面,發出叮叮的聲音。大門開,的冷風吹進來,能看到被雨水洗得發亮的樹葉,和漸漸沉寂下來的深夜的馬路。

一切可以結束了。

們喝完了最后一瓶酒。地上是凌的煙頭。蘇說,我帶你去看看教堂。大叻有一座1931年建造的天主教堂,你不會有太多機會見到高山頂上的教堂。

買了一只烤玉米。用手扳兩半,分給蘇。玉米冒出清香的熱氣,嚼在齒間,而溫糯。年時般一粒一粒地咬下來吃。心里有微微的快樂涌出來。那種平常的淡泊的簡簡單單的快樂。蘇把手搭在的肩上。也快樂。但兩個都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快樂的人,所以只是在黑暗的山間坡道上,快快地行走著。

想起來,已經很久沒有朋友。沒有一個親的人。

蘇。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和父親最平靜最長久的一次相,是在醫院簡陋冰冷的太平間里。

深夜的時候,只有我和他兩個人。每到整點,一點,兩點,三點……我就起給他扣頭。因為按照風俗的說法,父親已經,在越走越遠。他要吃點東西,喝點水,帶一些錢走。于是我不斷地在燒錫箔,在續上香火,在向他叩頭告別。

我們這樣平靜地在一起。蘇。父親的上蒙著被單。他看過去像一個孩子,被留在黑暗的夜里,沉默的,好脾氣的孩子,孤單的孩子。我站在他的邊,他的。他的肩膀,部,手,腳,疾病的著線的鮮殘留的腦袋。我又他的臉。他的額頭,鼻子,眼睛,,下。還沒有消失的骨骼,廓,依然如此清晰,只是沒有了溫度和氣味。他這樣的重。這樣的冷。

凌晨的破曉時分即將到來。父親應該已經走到了對岸。我們的告別要結束了。我一次次,一遍遍,他。抱住他,把臉在他的口上。隔著白布,我覺到了他的出來的寒氣。這是他曾經給予我的證。一。上天把他收回去了。這個唯一關心著我,不放棄我的男人。這個給予我骨的男人。這個在我發燒的時候,深夜抱我去醫院的男人。這個牽著我的手送我去上學的男人。這個被我放逐在故鄉一走千里的男人。這個辛勞孤獨的男人。這個我未曾給予任何報答和安的男人。他被收走了。我們再不會冷漠和僵持。再不會有相逢和告別。他已經死了。我這樣的不舍得。蘇。

我什麼都不能做。蘇。

我的有一部分也已經死了。再沒有回應。蘇,當門外的天空開始發亮的時候,我看到整個城市變了一個微藍的的容。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新的一天就在眼前。我覺得這樣的孤獨。

蘇。你知道那種只有你一個人的孤獨嗎。所有的人都和你沒有關系了。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于是我只能哭泣。

…………

中的教堂。尖頂上的十字在黑暗中像一顆星辰。們拉開鐵門,走上寬大的水泥臺階。大風呼嘯而過。蘇說,教堂里面有綠黃相間的彩玻璃,刻著圣母和耶的畫像。天頂很高,白天的進來,好象是天堂開出來的路途。白天我曾來拍過照片。

蘇問,你相信上帝嗎。

說,我相信宿命。相信掌控著我們的巨大的力量。從不允許我們違抗和逃避的力量。

蘇說,聽聽黑暗中的聲音。聽。你聽到什麼。

沉默地站在臺階上。出手到蘇的手指。們的手握在一起。蘇說,我只能聽到大海的聲音。小時候我的母親在小鎮開了一個雜貨店,我睡在店的柜臺上,和繼父睡在里面小房間里。后來,我在城市,住在單公寓里面,深夜煮完泡面,累得無法洗澡,躺在床上。我一直,只能,聽到大海的聲音。

你沒有見過父親嗎?

我出生之前他就死了。一直和母親繼父生活。父親的概念,對我不存在。所以你永遠都不會想他。

是。永遠都不想。

在殯儀館里,看著父親被推進了焚燒爐。站在那個巨大的轟隆轟隆作響的房子里,地上全都是干燥的末。工人對說,這是我們每個人都會來的地方。最后來的地方。走吧。不要在這里多呆。

父親被推進去之前的臉,覺很陌生。他在冰庫里被放了一夜,臉上因為被化妝抹了一點點胭脂,以便讓臉顯得紅潤一些。父親的臉上已經沒有任何記憶中的痕跡。相信他已經走遠了。走得非常遠非常遠。他不會在這里。而他們要燒掉的,只是一

在落滿鞭炮碎紙的空地上,看到了巨大的煙囪冒出濃濃的黑煙。黑煙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盤旋,然后逐漸褪淡,直到消失。

從窗口里接出骨灰的時候,覺到了手上的熱量。用信封裝了一部分骨灰,準備帶回北京。證。要留下這證,不能手中一無所有。

按照習俗,必須在正午12點之前把骨灰墓。車子經過村莊的時候,母親打電話說,這是父親教過很多年書的地方,路上要放一些鞭炮。大雨滂沱。路邊已經有村民打著傘,扛著花圈在等。父親曾在這個偏僻而幽的小村里,在小學里教書,度過他的青春時。高中畢業,沒有機會進大學,因為文革開始,他必須下鄉。當他回到城市里,真正開始創業的時候,已經過了30歲。

任何一個人都不能選擇自己的生活。你知道。

車子停在公路上。沿著泥濘的田野小路走過去,長長的一串隊伍。空曠的群山和稻田被雨霧彌漫。雨太大,上的外套下來裹住了父親的骨灰盒。骨灰盒捧在懷里,這樣地重。覺自己似乎是在用盡全力支撐著父親的重量。一堆白灰的重量。

一連串的儀式。在農村,喪葬已經帶有神圣的宗教意味。每一種風俗,都被用來安生者的傷懷,不愿意承認死者的消失。就像殯儀館的靈車來接父親的尸時,他們告訴,要一路扔錫箔,這是買路錢。過橋的時候,要對父親說,過橋了。手里的香不能熄滅,要一直續,一直續。仿佛父親的靈魂就棲息在這微弱的一點香火上。可是眼看著他們用一塊布包裹住父親的尸,打上結,然后塞進了白面包車的底部空位。父親被包裹得像一段樹樁。

11點48分的時候,父親的骨灰盒了墓,一起放進去的有他平時一直在使用的筆,公文包,梳子,給他買的羊絨衫和襯已經出版的書。父親只能帶走這些。雨水中的泥地上,滿了點燃的香。他們開始焚燒大堆的錫箔,父親的其他。火在風中發出嘩啦啦的聲音。雨突然變小了。

在回家的途中,汽車等在碼頭上等渡。等了很長時間。睡著了。很多雜而奇怪的夢。在夢中看到了一棵棵樹,樹上是用繩子懸掛著梨。一只一只,長長地懸掛在那里。是一片空空的果園。看不到盡頭。連綿的蒼翠青山。空曠的田埂小路上,一個男人走過去。轉,對微笑。喜悅的面容。這樣喜悅的笑容。

醒過來,發現自己渾抖,不可自制。出手,看著自己的手掌。的手指蜷曲著,如同半握。

窗外是城市的暮。和往日一樣沉寂。玫瑰灰的天邊的云層。路上的人表平淡。生活一如既往。死去的人消失了。時間迅速地填平一切。就像海水覆蓋了地球所有的凹陷。

蘇,我知道死亡是這樣平常的事。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無數的人在死去。疾病,災禍,謀殺,戰爭,死刑,貧窮,愚昧,自殺……生命像野草一樣蓬而卑微。

我們對別人的痛苦從來都沒有憐憫。所以我們的世界依然黑暗而痛楚。地球只是一顆孤獨的藍星球,脆弱地轉,沒有人知道它停止的期限。人,被剝奪了所有的力量。我們只擁有如此短暫的生之甘甜:季節,,溫暖,往事,……我們為此而生存。如此的盲目而無從得知。的人,我們親手送走他。看他化了一堆灰。自己亦將如此。

蘇。如果我們能夠有憐憫。我們該如何地沉默,如何擁抱。誰又能夠來告訴我們,如何來穿越這漫長的,漫長的絕……

們離開了教堂。深藍的天空上有異常明亮的星群。離得這樣的近,能夠看到躍澤。遠的農居有明滅的燈火。路燈照亮潔白的山路。旁邊的小旅館臺上,有年輕的男人獨自黑暗中,喝著一罐啤酒。們沿著高高坡度的大路,走向春香湖邊,重新回到廣場。

已經是接近凌晨的時候。廣場上的人逐漸散去,留出一地狼藉的垃圾和喧囂過后的荒涼,蘇拿出相機。用閃燈。極為喜歡閃燈。說這刺眼的閃,能更為劇烈地到時的凝固。

蘇拍廣場上散落的枯萎玫瑰,拍睡著的乞丐,拍坐在黑暗中神疲憊而冷漠的,拍昏暗燈下陳舊的墻。

站在旁邊,點了一煙。

開始清理父親的

非常多的照片。

15歲的父親,站在上海的外灘。早年,臉上有一種傲然神。那時候家境已經開始敗落,他是家里的長子。

20歲,去了鄉下。在偏僻山村里和孩子在一起。

27歲,和母親結婚。兩個人在杭州西湖留影。穿著黑中山裝。邊是大辮子黑眼睛的漂亮孩。兩個人的臉上都有淡淡的憂傷。相伴近30年。30歲,回城。上班。辭去公職,建立公司。風雨數十年。很多照片是在全國各個城市的車站拍下。瘦而英,眼睛有一種熾熱的芒。40歲。經歷了事業上的挫折,爺爺去世,孤獨逐漸滲出來。神中有疲倦。

50歲,公司重新拓展。胖而有疾病的男人。站在公園的下,邊是妻兒和回家過年的兒。孤獨和理想,抑和激,坎坷和智慧,勞碌和責任。一路牽絆。

56歲,腦溢。去世。

……還有大堆的舊:舊書,舊報紙,舊雜志,舊照片。各種資料。30多年前的發票,憑證,車船票。

有一個發黃的牛皮紙大信封,拆開來,里面有嬰兒時穿過的一件小棉布褂子,是手工制的,已經發霉。小學學的學費發票,績報告單,寫著歪歪扭扭字的日記,一直到大學畢業的就職推薦,工作時的培訓筆記……所有本想不起來或丟棄已久的東西,他全部收藏起來。在銀行里的保管箱。拉出來。里面沒有任何一張存折或存單,只有一堆舊的票據,全都是取款憑證。父親已經把他所有的錢投到公司的擴大再生產。邊沒有留下一分錢。有一疊照片,是一個陌生的人。應該是曾經過的人。還有一個紙包。里面是一小撮細的黑發。是嬰兒時候的頭發。

沒有了。這就是父親最為的收藏。從不給任何一個人。

他的如此深刻和封閉。陷在對舊事舊所有的沉浸之中。從不表達。不習慣,也找不到方式。所以不表達。從不表達。

看著邊的母親。說,媽媽,父親已經走了。不要計較他。母親點頭。母親和父親,都是這樣善良的人。善良的人,在一起并不能保證幸福。每一個人,都是在各自孤獨著。無法靠近。

分離的時候,甚至都未曾說聲再見。

那個夜晚,手心里著自己嬰兒時候的頭發,邊放著發了霉的小棉布褂子。疲倦之后的放松,終于睡下來。囡囡。聽到他。改不了口,25歲之后還這樣。江南人對嬰兒的稱。是他手心上的寶貝。只是誰也不說。在夢中看到自己照鏡子。漆黑濃的大把頭發,全部倏倏地掉下來。全部掉完。

我很想說聲再見。蘇。只是一聲道別。

再見,時

再見,我的

黑暗中,房間所有的窗戶都打開著。大風呼嘯而過。風四面八方地呼嘯而過。

是在的小旅館里。和蘇,一起躺在鋪著白床單的大床上。起來,那種嬰兒在母親子宮里的姿勢。蘇從背后抱住。蘇溫暖的靠近。蘇的手,的手指,屈起來的背脊和膝蓋,一點一點,把扳直。

我擁抱著你。你覺到了嗎。

是。你擁抱著我。

我沒有辦法和你做。可是我你。

我也你。蘇。

不要恐懼。

不。我不恐懼。

我們相。多麼好。…………

才能帶來活。才能活著。活下去。

它穿越痛苦,帶來藉。它溫暖。平淡至極。

7歲的時候,有一個男人路過小鎮,走進我家里的雜貨店,來買一包香煙。我就站在柜臺旁邊。他背著很大很重的行囊,穿著一件淺褐布襯。他問我去往漁港浦灣的路途。我告訴他。然后他說,你想不想和我一起走。我說,想。于是我們一起走。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我們在海邊待了一個晚上。整夜都在看海。他是一個攝影師,我不知道他來自遙遠的北方。他替雜志來拍一組照片。他教我過鏡頭看大海。他說,你看到了嗎。這所有的時間都在往前走,但是你輕輕一按,喀嚓。它就愿意為你停留下來。

半夜下起雨。在海邊山上的旅館房間里,他我。從來沒有人這樣溫暖地過我,從頭發到腳趾。他的手指像流水一樣,沒有聲音,也留不下痕跡。他最起碼應該有近30歲。我喜歡他的氣味,他的溫度,他的手指。我們擁抱在一起。他整夜擁抱著我。

他說話嗎。

不。他不說話。他似乎竭盡全力。他要給我的,不是他的,不是絕。他我,就像著日出時候的大海,著旅館房間外面盛開的梔子花,著每一個逝去而又來臨的夜晚。

第二天,他離開了小鎮。留給我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什麼。

我的。梔子花。黑暗中的潔白。他對我說,你們都這樣的。雖然一切都會消失。照片后面寫著一個英文。10年之后我才知道它的原義。是癌。這對我來說,也已經不重要。因為他離開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你們彼此一無所知。

就像黑暗一樣盲目并且真實。

后來我離開了家。我見到很多不同的大海,包括一次重回浦灣。但都不是我年中的大海。不是那種樣子。它留在我的記憶中。不可言說…………

他理著平頭,很瘦,上有一消毒水的清爽味道。眼睛明亮得像一塊灼燒之后的煤。

你會記得他。

是。一直記得他。

電影里出現多次大海的空鏡頭。什麼都沒有。只有水的聲音。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風往南刮,又向北轉,不住地旋轉,而且返回轉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流,仍歸還何

我們去看海。只是為了看到虛空的真理。

房間外,是逐漸明亮起來的曙。天空的藍,褪淡了。蘇睡。蘇的面容,潔白如山茶。

看著蘇。長久地凝出手去,臉上的。然后往下移,脖子,肩頭,,腰肢……那是活著的,新鮮的,清新的。能到脆薄的下,管的跳的輕盈聲音。還有縷縷滲出來的溫度。清晰地到自己的手指間的留。這雙曾經過父親尸的手,對生命充滿了全新的知。

多麼好的。活著的

把臉在蘇的脖子上。靠近聽到了蘇的心跳,堅強有力。然后閉上了眼睛。

這是在離南方故鄉非常遙遠的一個地方。越南的大叻。高山上的小鎮。

電影里面,兩個擁抱在一起睡的旅途中的子。們陌生。們靠近。們即將告別。們之間的傾訴,并沒有發生。

發生過的,只是往事。

大風呼嘯。遠,有大海的聲音。

…………

告訴我,你曾多麼的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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