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條河

宅子聯結一條暗長弄堂。弄堂被兩扇大木門隔離，自一個世間，保護宅子生活。木門之外，是一條東西貫穿的馬路，路的南面原先有一條大河。我未曾了解過這條河的歷史，也從不曾見過它，它在我出生之前大概就已被填平，從無有人說起，但我經常想象它的舊日模樣：河流縱橫穿梭，家家戶戶水邊棲住，打開后門，取石級而下，在水中淘米洗菜浣，空氣里充溢水草浮游的清淡腥味，船只來往，人聲鼎沸，兩岸南方小城的市井生涯如水墨畫卷悠揚鋪陳……只是所有關于這條河的聲響、氣味和形狀，失散流盡。唯獨留下它的名字。臨近的這條馬路以河的名字命名。

在被填塞掉的河流之上，建立起菜場集市、電影院、專門上演戲劇的舞臺，使那里為人人鬧哄哄的集中地。人們閑暇時，看場電影，看一出戲，散場后在餛飩店里吃碗熱騰騰漂浮著新鮮蔥花的小餛飩，便覺得歡愉。南方人總是有一種格外厚實的世俗生活歡喜勁頭。他們容易故意疏忽生活底所有影的層面，也無視命運的流離。是十分堅韌的生命態度。

馬路兩邊栽有巨大法國梧桐，樹干壯，多個孩子直手臂才能圍抱起來，樹蔭搭起深綠的枝葉涼蓬，樹影憧憧，夏天不顯炎熱。石板地人行道的隙里，長出茁壯野草，麻雀一群群起落不定。孩子們的年必然和大樹相關，在院落馬路邊捉迷藏，綁上橡皮筋跳躍游戲，在樹下泥土里翻看蚯蚓和螞蟻，捕捉蟋蟀知了，偶爾還會捉到大螳螂和金子，這些小昆蟲令人雀躍興。夜晚的梧桐樹，在月下又有另一種清涼寂靜，在樹下與人說話，聲音都會與白日不同。在糲樹皮上用手指寫下心里的話，是一種。

夏天，院子里的人家，把桌子搬到馬路邊人行道上，先傾灑清水掃除塵土，然后在樹下支起簡易桌子，一盤盤放上炒菜：螺螄，海瓜子，蟶子，淡菜，梅干菜河蝦湯，咸鴨蛋切兩半。一邊乘涼一邊喝酒，大聲聊天，篤定悠閑吃完這頓天的晚飯。深夜時分，依舊有人躺在藤長椅上休憩，樹枝間垂落清涼水。臺風過境之后，街道兩旁堆滿被風刮斷的樹枝，斷裂散發辛辣清香。每年有人來修理樹枝，噴灑藥水，心修護它們。人與樹木共同建立起來的空間，息息相關，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