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第二章 慶長 白鳥

覺自己逐漸老去,如果試圖分辨與以往最為本質的區別,無非是看待事的眼發生變化。仿佛突然之間眼睛被亮。有人這樣比喻年齡越過30歲的心得。以此看見幻象以及妄想的無不在,看見事在一種慢慢毀壞過程之中。毀壞到一定程度,虛空破碎,單純完整的初始再次呈現。這是一次漫長的周而復始的循回,其長度和度超越人所能計算。這是屬于時間的奧

眼睛被亮,人認清自我局限。一種無力枝節盤錯扎下基。此刻你是天大樓之間搭上鋼索的穿行者,手里平衡桿是單純意志。世界的組原是孩積木造型,岌岌可危,分崩離析。下黑暗高聳,耳邊風聲呼嘯。云端抑或傳來一聲鳥啼,全是神不可測數機關,你以為可以掌控局面,肢和神經足夠強壯。握惟一工,遵循心指示,做出判斷,邁出腳步。鋼索在足下振不已。如同命運沉默的警示。

你自認在完不可能的任務,卻有可能發現最終陷一場戲謔。

周慶長很早時,就意識到這樣一種個人境與命運秩序互相接應的荒誕。這使選擇和行進事的意識歸于嚴肅,并最終在人群中為一個面目神總有倔強之意的子。認定道路持有方向。或者,如同朋友Fiona所言,周慶長不合時宜。但也許偏狹卻異常堅定,的確擁有自己認定的本。并且不換,不放棄,不懷疑,不推翻。

圈子同行,每周一次AA制飯局。固定在周五晚,廣式茶餐廳。如果沒有工作任務,大家按時相聚,聯絡互通有無。制作容要隨著外界風吹草,做出迅速反應,這是通行法則。口頭相傳有時最直接有效。慶長和Fiona都是其中員。慶長所在二線小城云和,離Fiona家鄉,云和管轄下的縣城花墻,不過80多公里,可算是同鄉。

們是生命力旺盛的人,在上海游數年,早已抹去痕跡,看不清來路。區別是Fiona是作為全省第一名的優等生,考上復旦中文系,畢業之后不想再回去。而慶長,本地一所破落學校畢業之后,轉換過數種職業,憑藉特殊途徑,婚姻,來到上海謀生。走的是不同道路。

Fiona在一份銷量龐大的時尚周報工作。采訪對象多為功人士:電影明星,藝家,商界英,知識界權威,政府員……出名流圈子、各種私人會所俱樂部、奢侈品專賣店、高級酒店、畫廊、派對和盛會。兜轉一圈之后,胎換骨。截然不再是在縣城度過人生最初17年的憨實為大都會郎。格生辣活躍,學歷和業績可圈可點。惟一不足,只是份證上奇突的縣城地址。這個地址,與現實生活已不發生關聯,卻是最為確定的歷史核心。

越意識分明,越有劇烈抗衡的勇氣。Fiona的自我改造,方向堅定,不余力。最戰績的證明,拿出攻克英語級別的堅韌神,學會一口地道上海話。顯然這比前者備更大難度,方言有大量口語、俗語、特殊發音要求。但如同練英文一樣,的上海話也已基本上聽不出破綻。背后下過多苦功不會發言,但圈子里相不深的當地人,全當同類。這對很重要。

認為重要的事,慶長都覺得次要。

慶長覺得一個人背負其上的承當和經歷是重要的。那正是生命源滋生的來注重這源映上的參照,這樣才能對照呈現廓清晰的自我。

對清池說起年時一段回憶。14歲,是叛逆,與寄養家庭不和不愿回家,經常逃課。對學校課業失去興趣,百無聊賴。有時會用不吃午飯省出來的零錢,坐火車或客車去附近村鎮短途旅行。這是做過多次的事。隨意來到一個村莊一段山路,在湖邊、田野、山谷閑坐半日,再坐車回去。

一個夏日午后,在不知名小鎮提前下火車,迷了路。一直在山道上行走,兜兜轉轉,走進一條山嶺的火車隧道。這是必須穿越的道路,否則只能走回頭路。一條記憶中無限漫長的隧道。空曠,幽深,冷清,黑暗。漸漸,漸漸,能夠看見依稀口映出湛亮云天山影,一排盛開的白夾竹桃樹叢,花團錦簇。

獨自長時間穿越,聽到通道里的回聲,鈍重而的足音和呼吸。眼睛眨都不眨,一直盯著那片亮,如此才不讓心畏懼和彷徨把時間擊垮。突然,背后一列火車呼嘯穿進隧道。刺眼燈雙眼如同盲目,空氣發出囂。海般大風撲卷而來。把背部四肢在石壁上,,用盡全力支撐自己。側過臉閉上眼睛屏住呼吸,等待火車經過。

大風仿佛從腔和軀里穿而過,要讓心碎裂。對他說。我意識到中每一結構都在使出力量與之回應。在火車穿行遠去之后,用力奔跑,跑向盡頭嶄新天地,心臟的躍疼痛。如同一種寓意暗示,為一個始終在尋找源并為之行進的人。所有經歷,不過是一次一次的認證。是心明確而強大的意愿,召喚細節和過程的發生。因果前后無法定位,如同被熱和所吸引的飛蛾。

因此得知,自己所面對的道路,注定支離顛沛并需要付出更多力氣。

真,善,,需要被克制,以及帶有一定程度的損害、抑和傷痛。自由的,放肆的,愉悅的,流瀉的,到最后才會顯示出某種失控的力量的變形。

因為趨利避害的本,我們最終與一些好的初衷背道而馳。或者,這好的初衷,本該是遠連綿深邃的藍紫山嶺之上,可不可及的一抹虹彩,而不是被放置在白瓷碗盞中舉手可食的一道午后甜點。在人做過的事中,最終可產生意義的,是向遠山嶺跋涉步行心懷熱忱邁出的每一個步伐,而不是暴飲暴食后從食道里傳出的幾聲沉悶飽嗝。

在經歷過數種不同行業之后,25歲,慶長進一家新創刊文化雜志工作。慶長被挖角,在行業里已有好口碑。在廣告公司工作之余,時常兼職為雜志做采訪。當初認識Fiona,也是幫寫稿。即使只是與開餐飲店的老板聊天,其采訪稿言之有角度清新也奪人眼目。提問犀利,深淺出。與其說那是天賦,不如說,心的價值觀警示選擇到客觀準確的角度和層面。

試圖為一個有杠桿的人,做事棱棱角角,有所依據,而不是被人群和集的概念暴力所摧毀。也不需要如Fiona那般熱衷武裝表相及形式,試圖獲得社會階層和他人認同。漠視認同,并同樣漠視不認同。就像從沒有學習說一句上海話。全聽懂,但一句都不說。僅僅因為,認定這一切是和的生命不相關的東西。

雜志之后,得到采訪專欄,開始獨立做主工作路線。與攝影師搭伴,走遍全國偏遠省份。深山小村里失學年,艾滋病村落,西藏手工做佛像的喇嘛,一邊種植草藥給人治病一邊在山區傳教的牧師,堅持穿古服研究整理古籍以古代方式生活的教授,終南山上居道士,母親抑郁癥發作殺掉三個孩子的家庭,因為舉報被迫住在山里的男子,河流污染有畸形嬰兒出生的縣城……諸如此類,種種離奇或邊緣存在的主題,是追索的容。

一次采訪,通常有一星期或半個月左右時間,花費在旅途上。艱辛細致的工作方式。做完采訪,回家做筆錄,整理,撰稿,做出一個大專題。和攝影師通圖片,編輯版面。發稿前在辦公室里通宵無眠。如果人在上海,每周一上午固定去雜志社里開會。毫無疑問,的工作方式與心的源吻合,以此煥發心所能蘊涵的全部深沉力量,自己卻并不知曉。

這是用來印證和確認自我存在的通道,而不僅僅是一份按時出工謀取薪水用以維生的職業。也有可能,心的信念,吸引這份工作來臨。

在污泥沼澤般腐爛并且散發出惡臭的現實中,在與世隔絕的高山之巔山溪深谷中,尋找人與天清地遠的一集。這集在烈焰深淵里時而更顯示出一種迫切急進的芒。

1年12次采訪做完,印證慶長持有的論點:真,善,,需要被克制,以及帶有一定程度的損害、抑和傷痛。自由的,放肆的,愉悅的,流瀉的,到最后才會顯示出某種失控的力量的變形。

27歲這年10月。慶長在浦東機場等待飛機去往北京,Fiona所托,做一個大篇幅采訪。對方是一家加拿大商業件公司高管。這本是Fiona差使,但,慶長應急幫忙。對方書已與通過電話。采訪安排在下午3點。慶長抵達北京之后,直接趕去國貿CBD。

機場快軌乘客很滿。經過一段地下隧道,開到地面高架軌道上,窗邊出現一覽無余城市景。北京天空,在某個時段經常是灰白的。凝滯的污染空氣,使人鼻塞、痛、頭暈腦脹。早晨刷牙會想嘔吐。但清池說,在此地生活數年之后,這些癥狀會逐漸消失。不是痊愈,而是習慣。人最終都是在習慣中屈服。我們的意志并非想象中那般強韌,它也不能夠選擇理所當然的正確。正確的,只能是那些最終要強迫你接的存在。不管它是空氣,城市,婚姻,個,還是其他。這是他的結論。

此刻,坐在靠窗位置,漫無邊際觀因工作短暫停留兩天的城市。北京秋天,偶爾天空湛藍高遠,氣候爽朗。后面一對來自國的男子,一個年老,一個年,熱烈談,不斷發出輕聲贊嘆。他們對這個城市有新鮮熱。對面鄰座,兩個結伴韓國,年輕,化妝艷,用手機自拍照片,在單調娛樂中快活打發時間。

在這里,不存在沒有目的的人。下車之后,誰都知道去往哪里。城市是巨大。要盡快進能夠通往它部的小徑。個在被吞沒的時候,才是安全的。這樣它藏了自危險

慶長并非第一次來到北京,對這個城市素無好。但喜歡獨自出行的自己。在一個隔閡嚴重的城市中,這種心安定更為明確。因為知道無需與之產生關系,來去自如。人會與之糾纏不清的,是聯結的城市,在此中托付,形歷史。而那通常因為在其中有發生作用和影響的人。家人,人,友人……這些構決定一座城市在生命中最終的位置。

對慶長來說,云和,臨遠,上海,是這樣的城市。

23歲。去黃山旅行。在搭乘的客運汽車里,邂逅24歲莊一同,上海男子。他們座位排在一起,都是獨自出門旅行。是的意愿所發出的強烈訊息嗎,以此吸引一切能夠完這意愿的要素和形。夏天烈日炎炎,即使開著窗,吹進來也是烈火般熱風。車廂沒有空調,一車昏昏睡旅人,汽車于蜿蜒山道長時間盤旋行駛。安徽剛發生過水災,沿途都是泛濫湖水和漂浮的家畜尸

在云和,是一個中心廣場連鎖咖啡店的服務員,混混噩噩度日。有時白班,有時夜班,穿黑服綠,站在收銀機前賣咖啡蛋糕。忙碌時恨不能三頭六臂,團團打轉。空閑時,靠在咖啡機邊觀察每一個進來和離去的顧客,索他們的細節,猜測他們的人生。深夜打烊之后,騎自行車,穿越黃梅雨季困頓不振的城市,回去租住小屋。覺得里全都是故事。或者說,那是一種力道強盛的,在管里躥涌著。需要做出表達和超越。

還年輕,對人生沒有什麼畏懼。只要能持有心,存活下去。

生命本有局限所在,除非有一種行帶我們離狹窄視野,追趕無限。如果沒有超越,存在將是一件寂寞并且快速的事

陌生男子困極睡,腦袋漸漸歪斜,最終靠在肩膀。出于一種天的憐憫,慢慢把他放倒,攤開手心,枕住他的臉使之安睡。他是無所事事年輕男子。這樣的男子,一般會以貌似堅韌理子為伴。在關系里,他需要被容納和照顧,自能量卻不足夠。他的臉部俊,眼角眉梢流弱。穿黑,留長發,著講究。正陷于失控的生活。失業,失,吸毒。他的家庭經濟殷實,忍他為所為。

他們一起游覽黃山,度過5日。看日出,找餐廳吃飯,黃昏時坐在山嶺上喝啤酒,互相拍照,在旅館共宿集房間,互道晚安。大部分時間默默無言,談并不歡暢,不知為何,相卻安寧。他知道讀過很多書,還可以寫東西。如果有機會,想去大城市的廣告公司工作。臨別時,他說,你來上海。上海有很多廣告公司,你會找到工作。

是天靈敏的人,心里已有直覺和掌握,沉著問他,我們可以結婚嗎。這樣,我可以去上海找你。

他說,可以。

是這樣的天時地利人和。命中注定要形的事總是來得平坦分明。

潦倒的一同,需要帶來強烈刺激的改變對抗生活抑氛圍。而則希離開云和,離開過往和影的藏之地。這種決心如此執拗,早已里刺耳的呼獲得機會,打包起歷史,與舊日生活隔絕,即使冒險也必須鋌而走險。事實上,這是能夠抓住的惟一機會。沒有錯過。

他對的信任如同天,又或許注定等待在此為接送一程。即使他態度輕率,自知無力給予安穩,但這依舊是一種勇氣和擔當,為的激越付出代價。很多年后為這句應允覺得激。這句話,并非所有的男人都可以給。事實上很多人為獲得這應允過程極為漫長而困難。

他的父親長年在國外做生意,一年回來兩三趟。家里有母親和姐姐。他的母親強韌現實,無法理解一個只相5天的異地子,怎麼能夠使一同結婚。雖然一同總是在招惹麻煩,卻是甘愿寵的獨子。有多外地人,想來上海看一看花花世界。總之是鄉下人,貪慕虛榮,心里先就看輕,認為有心計,把他們家當跳板。他們結婚,不過各領一本結婚證。沒有戒指,沒有婚宴,沒有祝福,再無其他。這樣將就漠然的婚姻,到蔑視也很合理。

沒有父母出面,更無陪嫁。不過是個背景和學歷沒有任何彩之,只是試圖努力在大都會求生存的孤子。住在他們家,有了棲之所。得以找到工作,安立命。從小廣告公司3千塊錢月薪做起。6個月之后,被一家外資廣告公司挖走,薪水跳到每月8千。一同始終沒有找到工作,窩在家里打電腦游戲不分晝夜,與外界失去聯接。

不怕工作辛勞,惟獨無力周旋于看人臉斗智斗勇。寄人籬下給予世態炎涼人冷暖最為實際而直接的一課。

6個月后,搬出去租房子單住,獨立維持生活和開銷。

分居3個月后,一同來找

他住在家里,無法離開家庭,這是他沒有目標的生活所能持有的惟一支撐。不過是他的一個遭遇。這是現實,確鑿,真實,殘酷,與或者全然沒有關系。只是各自對所承擔的生活做出的無力反抗。這個婚姻,其本質就是一次反抗。他們以此試圖突破自某個特殊階段,卻與對方無甚關系。

晚上他睡在租住房間的單人床上,睡很快,如同孩心里沒有依賴,他完全不可依賴,卻被這皮和呼吸的溫暖包裹覺無盡孤涼。需要,無法得到,只能偽裝自己不需要。孤一人也要在這個陌生城市里存活。需要了解的真相,無法得知,只能讓自己相信它并不存在。

早晨醒來,請短假,為他做好早餐。他們有一個事實婚姻,卻不存在實質容,甚至未曾嘗試照料對方。他吃完食,停頓片刻,說,爸爸媽媽想通了,希你回去。他們會給我們買房子住。心里閃過疑問,在看到他們如此折騰的分居之后,難道他的父母真的愿意為他們未來打算做出付出的行嗎。他說,房子都看好了,在浦東。首付他們會出,貸款我們自己,名字要寫他們的。

呵。真是打細算的上海人家。付出首付,讓還貸款,幫他們買下這個房子。名字寫父母,以后假設發生離婚,這個房子就跟毫關系。他們清楚一同現在沒有收,以后也未必會有。這般設防,又有什麼可信任的未來可言。他們可以保留,但要做牛做馬。默默無言,站起來,轉去廚房洗碗。什麼都沒有說。

心已跟巖石一樣再無熱氣。終于把婚離掉。1年的婚姻,在一起6個月。閃婚閃離。在這個婚姻里,曾想得到,結果卻如同他母親所預言,得到一塊此地到彼岸的跳板。這不是對這個婚姻的企圖。但畢竟在上海留了下來。

年輕活力充沛不知顛覆辛勞。新陳代謝旺盛,傷口在無知覺中自愈,不留創痛。不詫異自己在環境困頓或變化中的麻木不仁。換工作。換房子。進雜志社后薪水跳升,從偏遠地段搬到繁華的靜安寺附近,在鬧區中心高層居民樓租下房子。

40平米,房租昂貴。長期在家工作,需要出行方便以及周邊設施齊全,不覺勉強。如同每一個自的單子,給窗戶粘窗紗,修滲水馬桶,換燈泡,在廚房做飯,對著電腦邊吃飯邊看資料。沒有養任何植。有很多時間需要出差,無法照料生活中其他生命存在。這個城市只一人,無親無故,要獨力存活。

工作勤。以薪水獲得租住房、通、買書買碟片買唱片買咖啡買面包各項生活費用。從不抱怨。做一件事,力求把它做完做到心標準。如此個,是跟才華一樣的重要存在。同樣靠筆頭生活的慶長,在工作上的順暢并不遜于高學歷的Fiona。

清楚自己為生存所做過的事不會留下痕跡,實質也并無意義。但人的生活,注定是在不留下痕跡也缺乏意義的事中建立。同時明白,相對于的稀珍貴難以得到,憑靠和意志與境搏斗,以行突破現實帶來改變的勝算更大。

為相信并付諸實踐的人。

下午2點50分。準時出現在國貿寫字樓一層咖啡店。對方公司在樓上。將近兩個小時飛行和路途顛簸之后,在咖啡店里喝到一杯熱燙香醇的咖啡,是設想周到之。也許他也想借機放松一下,想,所以并未讓直接去辦公室。

慶長提前到達10分鐘。走進衛生間,用冷水撲面。仔細清洗臉部和手指,卸去風塵,讓頭腦覺清醒。鏡子里浮現27歲周慶長的面容。從時一直保持的耶穌頭,無修飾中分線直發,頭發濃漆黑充滿生機。小圓領白,藏藍,球鞋,風格中。經歷過風餐宿路途顛簸,微黑糙,仿佛一枚被失采摘的氣味清淡的梨,卻有余留的青梗之意。

在座位上看到清池推門進來,站起來迎接他。不知為何,表嚴肅沒有客套。清池穿海藍細豎條白,黑,黑皮鞋,中規中矩外企高管裝束。他是北方男子形,高大拔,有運習慣,勻稱結實。平頭。一雙眼尾微微上挑的單眼皮眼睛,眼角廓清冷敏。外表著實敦樣的男子。后來知道他曾祖母是日本京都人。他說純正口音北方普通話。發音方式和腔調讓人覺得安定。

同時注意到他微笑時,細長眼尾綻出數條深長黏著的皺紋,顯得極為

按照事先擬好的提綱,與他做完全部流程。Fiona要求去他家里訪問,順帶采訪他家人。清池應允,說晚上家里剛好有社。他的妻子帶著孩子即將回去溫哥華,舉辦一個告別派對,可以同往。大概有幾分鐘出神。心里出現一刻空白,智停止流。眼睛看著窗外深濃暮,臉上出現不知歸的惘然。他說,你覺得疲倦嗎。轉過臉,說,沒有。

他們已相談很久。卻仿佛一句都沒有流。

所有此類采訪,都給對方留出足夠余地。清池對所說的一切,是他給予任一的重復容,是被策劃制訂滴水不的周到演講。他的公司有新產品發布,他配合公關部門做宣傳。冠冕堂皇面面俱到的言語,當然不夠真實。但這是Fiona事先嚴格限制和設計的采訪,知道的報紙需要什麼。

這不是周慶長的采訪。不會用這樣的模式去面對采訪者,不愿徒然浪費彼此時間。這一次純粹幫忙,不再多想,只是覺得無由疲倦。他說,我已下班,現在開車載你去我家。希你在派對上有所放松。

他開一輛線條簡練黑德國汽車。車廂寬敞,溫度適宜。約清新古龍水氣味。強力支撐,告訴自己這是工作時間,還不能夠放松。但不知為何,這個男子在邊的氣場,使無法試圖遮掩瞞。他放的音樂,是肖斯塔科維奇的協奏曲。路途并不遠,麗都涉外區域別墅區。打了幾次瞌睡,閉上眼睛又頓然警醒,非常辛苦。他在旁邊輕輕發出嘆息,沒有刻意說話,只是默默開車。三環已是堵車高峰,汽車擁一起緩慢移

霓虹逐漸亮起,城市暮四起。

在他旁邊座位上睡了過去。

在夢中,看到與母親去臨遠旅行。

8月,盆地型城市熱浪滾滾,即使一面波粼粼的大湖如影相隨,那也是不足夠的。看到湖面上荷花已開到衰竭,如同關,闊大葉片邊緣發黃。未完全打開的花苞被燒灼過一般,倒映在死寂池塘里。花香腐爛劇烈,直沖腦門。母親與一起,搭上一輛出租車,去青墩茶社與一個男子相見。不清潔的車廂里,兼空調失靈。母親抹過胭脂的臉上,汗水開始滲出。母親平時從不化妝,一旦化妝總有,眼線,胭脂不均勻,口紅也會斑駁不齊。但越是如此狼狽,越襯托艷麗。在某種不合理不平衡的境之中,母親的亮更鮮襯。

茶社里,一間花園里的茶房,原來是由一座古老亭子改造。在舊結構上搭建落地玻璃窗。刺眼,母親與男子分坐香樟木桌子兩端。服務生端來一壺綠茶,一碟葵花子,一碟話梅,搪瓷罐里有陳舊茶葉,桌子下面放了兩只熱水瓶,關門退去。母親穿天青細棉連,赤腳穿繡花鞋子,脖子上有用深褐線串起的一顆老瑪瑙。男子皮在炎夏中閃爍出微微白

慶長站在窗前,在無邊際的窗框里,看到一面無邊際的湖。黏空氣,重重包裹。玻璃里映出母親的臉,與男子長時無語,安靜對坐,看看湖,又看看天。空氣里滿是線般而細的糾纏。母親慢慢拆開一只香煙殼,是平日常的本地產薄荷煙草。把紙鋪平,挲良久使它溫順,遞給男子,說,我要看看你的字。他拿過去,俯下,頭頂發烏黑,當真手里拿著服務員記賬的水筆,寫了一行字: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

那一年慶長5歲。

看到玻璃里映出的母親,拿起香煙殼紙,在日下觀男子寫下的字跡,仿佛他們在舊絹水墨的時空邂逅,惺惺相惜,天高水遠。母親26歲,還很年輕。湖的對岸,城市高樓排布,如同塑料積木,陋,草率,不知所云。在荷花刺鼻的破敗香氣中,的母親,與那個皮發出白的男子。在一張紙上寫下一句話。這樣,屬于一個人的一生,已經過去了。此刻,在玻璃窗邊佇立的,無暇顧及,只見濃樹影里突然躍出一只白蒼鷺,長出,翅膀平展,長喙銜著一尾鯉魚,向屋檐上空飛去。

朗朗夏日天空,湛藍紋,開闊如鏡面。大鳥舒展的影子掠過,飛行軌跡劃出一道銀白弧線。慶長跳躍起來,用手指叩擊發燙的大玻璃窗,輕聲嚷,看,看,它飛到那里去了。刺痛的額頭,如同眼睛里全是跳躍的玻璃屑。母親在后面過手來,清涼手指蒙住的眼睛。說,噓。噓。慶長,你要安寧。

母親與那男子,是否看到那只鳥。看或沒看到,都已無所謂。母親此刻在世間,已不僅是周慶長的母親,代表的自我存在呈現于世,孤單的需索子。沉默寡言的父親,也許從未看到過母親藏于不合理不平衡之中的艷,而這原本是一個子生命的本質所在。即使沒有這些觀欣賞,也會在時間中衰老死去。只是母親格暴烈無法甘愿。

慶長6歲時,母親提出離婚。他們日益無法共存,時常造孽,互相指責,砸碎廚房里所有碗盤,長時間分床。各自是善良個,卻因出現在對方邊面目料峭互相怨懟。這真是人與人之間無法猜測解釋的因緣。被組合的秩序注定各自損耗好,只能想方設法離。父親不同意。母親起訴到法庭,執意離開,不惜一切代價。沒有人知道那個男子的存在。慶長告訴自己要保持安寧。對誰也未曾提起那一次旅行。

母親也許希離開,但祖母和父親堅決不允。祖母為此特意從棠溪鄉下趕來,住在家里等待法院審判結果。父母為何會結婚,生下來,大人的歷史并非讓孩子用以理解,只讓他們負擔結果。躺在小床上,斷斷續續醒來,窄小客廳里,祖母一直發出啜泣,叔叔在旁邊小聲安。祖母照看慶長,對有加,擔心小的慶長因父母離異失去安穩。清晰聽到祖母心痛的聲音,反復說,慶長怎麼辦,慶長怎麼辦。

只覺得憂慮結局與己似乎全不相關。懵懂無知中只想再次睡。

年時大部分時間隨祖母在棠溪度過。父母偶爾過來探,節假日帶進城同住。一直這樣顛來倒去。父親忙于做生意,長時間奔波,對并不親近。母親不屬于日常子范疇,工作之余,更多力用在旅行、閱讀、聚會及無關事上。慶長,蹲下張開手臂迎接飛奔投懷抱,擁抱。無論如何,這是世間最寵溺的人。給子玩各種糖果,經濟并不富裕,卻竭力取悅的快樂。

即便如此,依舊是一個頻繁調換工作、經常遠行及需要獨的母親。在偶爾同睡的夜晚,在床上看著年輕子,穿白鑲綴細蕾,長時間坐在橢圓形梳妝鏡前,用一柄豬鬃發梳梳理長發。發漆黑濃如同云團。母親有一種力氣,由蓬的生命力、熱烈、不羈野、意志和智互相混合攪拌而的力氣,使對生活持有剛的叛逆之心。母親是象征,超越生活的庸俗灰暗。

深夜醒來,子蹲在床邊,出手臂。切切的頭發和面容,無限哀慟。不知道是否天亮,房間里寂靜,只有小臺燈的約照亮母親面容。母親沒有化妝,臉憔悴,眼角一直有眼淚流下來。一如往昔的笑容。呵,母親的笑容總是這樣令人流連。,媽媽,媽媽,依舊困眠貌,睜不開眼睛。母親的額頭、發際,無限留,輕輕說,慶長,你要記得,媽媽你。媽媽非常你。

有顆顆眼淚滴落在脖子和臉頰上溫熱短促,孩卻不顧惜,只想追問,媽媽,明天你能不能帶我去園,我想去看長頸鹿。母親說,好,帶你去,我們一起去看長頸鹿。再帶你去吃餛飩。你是媽媽最的寶貝,你是媽媽心中最麗的孩子。得到承諾和贊覺得愉快,閉上眼睛安心睡去。臉上殘余母親的眼淚帶著溫度還未干涸。

6歲的,未曾懂得世間生離死別的痛楚,心里渾然天真木知木覺。母親與告別,這痛楚是在后來綿延歲月里逐漸釋放和呈現的,逐月逐年出力沉重,最終令碎裂。母親就這樣與父親離了婚。無法帶走慶長,一無所有,哄慶長睡后,當天晚上便坐火車離開云和去了臨遠。

母親遠走高飛。

在夢中,慶長看到自己是佇立窗邊的,與一個悶熱奇幻的夏日午后從未分隔。如果人的生命能夠持有奇跡,母親出手迅急沒有遲疑。而父親很快得病,婚姻失敗,事業損,一蹶不振纏綿于病榻。祖母照顧他們生活,不允許母親探。母親嫁人。后來去了深圳。路途遙遠,不再回來。

玻璃中映照出來的子,如此而充沛,像艷下盛開及時的花朵。寧可如此。恨過母親的時刻,是在16歲。年之后,再次原諒了。每個人只能獨自面對生命的黑暗深淵斷崖絕壁,風聲呼嘯,自不能保全。又有誰可以互相依仗,長久憑靠。

慶長對失去信仰。或者說,的信仰消失于破碎虛空的現實。

究其實質,是一個被打敗的人。

27歲,曾被打敗,從現實的破碎虛空中凸顯而出的周慶長,出現在許清池邊。

醒來。看到汽車停在地下車庫,清池打開車頂小燈閱讀文件。睡了多久不知道。他一直在等醒來。上遮擋著一件西服,散發淡淡古龍水氣味。也許是苔蘚、松柏、小蒼蘭互相混合的氣味。地在空氣中分辨這幽幽侵的氣息,有片刻悵惘。他們如此近,封閉在一個狹小車空間,車廂里流緒息息相關,靜謐寧和,如同一起相守數十年的伴

這個初識的男子,提供給的氣場是未曾過的親近自然。不知為何,覺得他這樣親,卻只能不。這覺來得迅猛,直接,令人措手不及。試圖一邊辨別一邊慢慢把它確認。直起,輕聲對他說,我居然又睡著了。對不起,耽擱你時間。在慣有的淡漠表之上,的笑容沒有預兆和過渡,出大顆潔白齊整牙齒,天真無邪,如同。他看著的臉,什麼也沒有說。他們下了車。

為何這次出差,總是覺疲倦,并多次陷出神和瞌睡,無從得知。這肯定不是平素風格。也許這一年力深重。工作容劍走偏鋒觀點鮮明,吸引大批固定讀者,引起圈里圈外爭議評價。即便如此,這份工作,大概只使用了天一半左右的能力。如果試圖多拿出一些,只會遭更多外界質疑和攻擊。

同時,意識到這份工作不備開拓前景。和社會主流導向保持距離持有叛逆之意,無有可能得到大品牌廣告贊助或建立其他商業合作。誰都知道時尚娛樂最吸引眼球。同時,雜志一直戰戰兢兢承擔某種意識形態的風險。

發行始終好不座,市場部有力。雜志換了主編和編輯總監。這次掌舵的是理的實用主義者。有爭議,在編輯部門里差旅支出也多。即使提出住廉價旅館,通和伙食費用,依舊是純粹支出,后續無法帶來商業盈利可能。暫時沒有人試圖替換掉周慶長,只是一時不知道該讓如何繼續。的工作方向不明。

只決意做完最后一期容。偏遠山區的村落瞻里,在那里保留著古建筑以及數座古老的木拱和石拱廊橋。這些傳統質因為公路拓展、洪水泛濫以及村莊經濟化等原因,在逐漸被摧毀和消失之中。會在12月出發。

見到他的家庭。

中產階級典型住宅。建筑優排列和諧的獨棟大屋,分列在春日園林之中。平整開闊的草坡,修剪得當的櫻桃樹和冬青,游泳池水波碧藍。過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見客廳里的織壁紙,水晶吊燈,織錦沙發,羊地毯,茶幾上的雕塑和工藝品,英式下午茶白瓷杯碟。車庫里有越野車,跑車,隨意放置孩子們的自行車和板。

生活此刻呈現出富足,安穩,有余裕的自由和悠閑。這種環境,對慶長來說很陌生。這不是所在的階層。但卻覺得這是人應該擁有的基本生活形態。難道人不應該在清潔而又持有審的環境中生存,不應該到休閑和憩息的樂趣,不應該在有生之年獲得尊嚴、愉悅、質和神同等足平衡的滿足嗎。赤貧,揪斗,咒罵,掙扎,污臟,丑陋。這不是常態。

他的妻子,馮恩健。穿桑蠶曳地小禮服,相貌平平儀態優雅。腹部高高隆起,即將坐飛機回去溫哥華等待分娩。孩子也一起帶走。一個12歲男孩,一個5歲孩。即將還會有一個男孩出生。Fiona安排的攝影師已抵達,在大廳壁爐前給他們全家合影。這照片一經刊出,無論如何,都會提供分量十足的一針符合主流社會價值觀的強心劑:男人要功。人要嫁一個功男人。功的生活就該是這樣。

派對上全是不認識的陌生人,很多西人,各自湊對說著各式外語,香檳,自助小食,鮮花,燭臺,香鬢影,歡聲笑語……Fiona平素接和浸的,就是這樣的氛圍吧。如此這般聰明漂亮的子,名牌大學畢業,努力改造自己,試圖得到認可,最終目的也不過是要嫁一個高于自階層的男子,得到另一個階層的生活。

Fiona熱衷,但不持有固定關系。清楚自己所求。骨子里是一個縣城,希嫁到一個可以托付終生的男人。這個男人不能是日常生活手可及的普通男子。他們無法帶給超越現有水準的生活:轉換國籍,帶去國外,讓孩子上國際學校,住別墅,開名車,每年國外度假旅行,鮮社派對,可炫耀的份和地位……如果僅僅只是在上海買套房子,買輛車,自己就能做到,不需要幫助。劇烈改造所付出的艱辛代價,務必得到相應回報。29歲,比慶長還年長兩歲。卻的確真心實意慕和相信這一切,熱刮心,從不屈服。

幾年來,邊男人來來去去迅急熱鬧,最終沒有一個可以結婚。在慶長面前,從不掩飾對婚姻的野心。但是,慶長看著大廳和花園里或站或行的彩男,這些眼神流冷酷的男子,想,這些人如果想要一個婚姻,也絕對不會是為了迎合Fiona的需求而產生。但努力彩如Fiona,又憑什麼不能獲得想要的男子和人生。也許這正是的不甘愿所在,因此Fiona總是需要竭盡全力地活著。

而慶長只覺得人生起早落夜,無限疲倦。

攝影師拍完照。做完采訪補充容,工作任務完。什麼也沒有吃,獨自喝下好幾杯香檳,臉頰發紅,心有微醺。穿梭過邊一路愉悅輕快的紅男綠,只想找到一個角落安睡。

繞過泳池和花園,經過大廳自助餐臺,沿樓梯走上二樓。

樓梯靠左走廊深位置蔽的客房,暫時空無一人。小小房間藍白基調,櫻桃木地板被長久日曬紅,灰藍帷幔和手繪壁紙風格清雅。走進附屬衛生間,一舒適潔凈的空間。藍白瓷磚,鍍金框橢圓形鏡子,彎曲木支撐大理石臺面盥洗臺。中國老式拙樸瓷碗里,放著手工制作植香皂。再次擰出冷水,用雙手捧住,潑到臉上,對著鏡子凝自己。

慶長很化妝,不抹香水,不看雜志,不戴飾。沒有穿過高跟鞋,不熱衷修飾,無謂對男人作出取悅依賴的姿態。不是以特征作為重要的人。這是一扇在生命中被關閉起來的門。勞作,遠行,香煙和烈酒,刺青,,思考,閱讀,這些能帶給刺激。需求自然的質地和屬,始終如此。

圈子里工作長久,看慣各種虛頭把戲,虛浮膨脹。玩樂它是一回事,被它愚弄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不參與集狂歡,就會被孤立。與鄭重被定義為矯造作,惡劣丑陋卻能引起群。這是一個顛倒的時代。人們迫不及待消除清潔的緩慢的樸素的真實的存在,卻在虛擬、幻象、謊言、盲從、攻擊之中志得意滿。

看著鏡中子,輕聲問,你疲倦嗎。孤單生活時日長久,卻并未讓人完全失去戒備。并不接形單影只,只是靈魂伴一直沒有出現。

推拉式木格窗鋪設出寬大窗臺。掉球鞋,坐在窗臺上。窗外是屋后花園,夜幕低垂,次第亮起燈火。約有孩子的嬉戲、西人英文以及音樂、狗吠的聲音傳送。院子里栽種大片桂花樹,因此得知剛才穿過花園,空氣中馥郁芳香來自何。白印度細麻窗帷把這一塊區域包裹,形狹小空間。時,當難過或困,總想覓得一隔絕空間匿。柜,大箱子,窗臺,任何角落。這種把世界而去的狀態,有讓人上癮的意味。

此刻著玻璃,在角落里覺到安全。也許這是應該存留的位置,之外的風不是的。房間里暖氣充足令人倦怠。睡去,并且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在某種警覺中驚醒。

漆黑,花園燈火閃耀。窗簾被拉開,窗臺敞開無余。男子坐在一把安娜皇后風格扶手椅上,雙肘搭著扶手,默默盯住。樓下客廳和游泳池花園傳來音樂喧笑,撲打起伏的陣陣水。他們兩人,如同沉沒于暗藍大海底。又仿佛搭乘一艘已離港駛向夜的大船,幽暗兩岸燈火漸行漸遠。人世被擱置,今生被遠遠推開。心突然格外鎮定。

赤腳下地,到球鞋慢慢穿上。被他觀,心安理得,置于此仿佛正是為了等待他一路循跡而來并最終把捕獲。

他說,睡得可好。

說,還可以。如果你不在,也許還可以更久一些。

他說,據說有本能找到最適合睡眠的角落,完全憑靠一種直覺。

說,你也找到了。可見這并不是什麼獨到本事。

他說,現在下樓去吃點東西。逃避只能一時,不可能是長久。

一定聽到過有人用這樣的方式說話。在一個陌生房間里,與相識不到10個小時的男子,發生這般直截了當的對話。仿佛他們是失散很久的人。仿佛他是前世為在棺木上灑落泥土的人。仿佛他是層層流轉化之中,給予的父親和經由的軀分娩而出的男嬰。

一聲不吭,跟隨在他后下樓。他帶到餐臺,拿過白盤子,挑選三文魚、意大利酪、橄欖、數顆新鮮樹莓,又倒一杯白葡萄酒給。這些食,每一樣正中心意。把食端到角落邊桌上,一言不發,開始進食。他倒了一杯相同的白葡萄酒,看著,慢慢啜飲。

事后多年,想起與許清池的相見。想這個相見最終的作用,是幫助對方在這個由規則、秩序和客觀結構組合的現實中,找到一個接近真相的位置。但并非接近彼此的真相,而是接近各自的真相。來到一個正確位置,以此看到退卻中日趨微弱的澤,出人意料熊熊燃燒起來。這樣拼盡全力,這樣俯,等待花火熄滅之后,昭示出各自本質的凜冽和空。他們各自的出現,挾帶特定意義。這是在很遠很遠之后的道路上,接近終點,回頭看,才能明白的起點。

究其本質,是一條通往各自生命深淵邊際的路徑。最終目的是趨近真相。

如果有人說,我你。會你至死。心意單純的子,會從中得到滿足,并祈禱它真。撞到周慶長,的想法是層層推進的:一,對方以此作為意,他在讓自己High。這是和被表達者沒有關系的事。二,愿意靜心等待,讓說出這句話的表達者,在時間推進中,最終看到手里搬了塊石頭,但不愿意砸向自己的腳。三,或許他一年之后早已忘記何時何地說過這句話。四,其實他對數量龐大的人說過相同的話。在的觀念里,說得過分好以及圓滿的言語,都不會是真實。

這也意味著,如此這般的慶長,雖然16歲開始沉淪于數度迅急,骨子里卻是一個冰冷理的人。

也許一直尋找可以并肩站在一起的人。能夠上一個人。一種超越理和現實的。或者說,是突破生命界限和范圍的付出和得到。想起他的名字,心臟為此溫而疼痛的振,激迸發的擁抱,心融合的炙熱和親,在世界盡頭攜手相伴不離不棄的永恒……有時,覺得自己依舊懷天真,充滿一即發的能量和燃料,是一個追尋完的理想主義者。也許是一個真正歸屬于浪漫的人。這樣的人,實質上對持有難以言說的一種強烈的消極和質疑。同時這又是他們最為剛強的期許。

除卻以冰冷理藏的天真,在心深,存在一塊失陷的區域,也許與價值觀或標準沒有瓜葛,只與歷史關聯。無法分辨,無聲無息,不,無法解決。一塊匿而堅定的黑組織,容許它穩定存在,如同容許曠日持久與生俱來的一塊傷疤。從16歲開始,尋找一個替代父親角的男子,需索一種可無限度信任和依賴的關系,一種百般試探和考驗的關系,一種力重重充滿沖突暴戾的關系,一種備強烈存在的關系。格偏執激烈,著實危險。事實上,從未獲得過滿足,倒是把自己和別人傷害得無完

自知部分的生長緩慢而變異,也許在時期就已停滯。只不過在植種一株死去的葉芽,纖細青蔥的芽,不會衰老只會死去。很清楚這一點。在得不到的時候,保持睡眠狀態。

生活本千瘡百孔,人,又豈能幻想借助他人微薄之力得到全。的解與他人無關,只與個的超越有關。高級的,最終形神和意識。低級的,只能淪落為脾氣和緒。其實從未如幻想過的那般去和被也不相信有這樣的人存在。

所謂,在3個月之后注定消逝的荷爾蒙游戲。它已不能夠的信仰。

沒有人知道快速結過婚,又離了婚。在雜志社里,慶長是個孤介的單子。煙,著不羈,沉默寡言,工作有效。遠天白地,從不覺得辛勞。忙碌盡力,有時加班通宵。

相對于工作上的積極進取,在上,為一個隨時保持克制及后退態度的人。不把目投注虛妄未來,關注當下。如果命運的河流帶來什麼,那麼就撈起什麼。一路播種一路收獲,不過如此而已。現實中的慶長,面對自己缺的人生,卑微的境,所能做的,只是實踐一切行,推進,繼續。并做好準備迎接時時呼嘯而至的重創。

覺得自己也許不任何男子。

覺得男人和人是完全不同的系統,理解、思維以及方式都有隔。對來說,找到一個伴,無非是找到生活的共同合作者。過,結婚過,但并不覺得真正的沖擊。尚未有機會得知,是什麼。

25歲,認識定山。定山28歲,在張江從事IT行業,工作穩定,薪水厚,狀態單純。他是南京人,母親早逝,父親重建家庭。一直獨自在上海工作,在浦東早早買了房子。獨立生活的磨練,使他斂沉穩,如同慣常穿的格子棉襯、燈心絨長,都是溫厚樸實經久耐磨的質地。他接近慶長,非常小心。

他們在圖書館里認識。慶長有一些工作時間會在圖書館里完沒有過正規完善的大學教育,卻自我訓練出一種閱讀和思考的習慣。他多次看見。有時在桌子上做筆記,有時快速翻閱和查找資料,有時發呆,有時坐在書架后的墻角手里拿著書睡了過去。一個人在圖書館從早到晚打發掉一天。他靠近,與聊天。他們坐在圖書館院子里,花園中紫藤花串串懸掛下來,空氣中靜謐的香氣。出來煙,眺,吐出輕淡煙霧,姿態灑落,如同在無人之境。他的存在。這般中有力,跟其他嘰嘰喳喳氣喧雜的子完全不同。

后來問他,為什麼選擇。他說,你好看,你安靜。就這兩條。其實不是漂亮的子。也從來都不是心平和的人。他的表達卻到此為止。

他們相識,并不是一個好的時機。慶長為一個貌似不需要子。人在虛弱和抑時,更容易接深層關系,試圖與他人聯結。如同和一同的關系,發展快速不合常態,卻有各自的深層機所在。,從來都是和理背道而馳。對兩個面健全的人來說,他們對的寡然,也是對各自生活境的漠視。所以,這關系雖持續兩年,卻一直拖拉沒有進展。

問自己,他嗎。不知道。對,反而心無障礙,輕省開始新的路程。每周見面一到兩次,次數并不頻繁。有時去他浦東家里,三房一廳寬敞房子,視野開闊,布置簡潔,似乎多年來俱備只欠缺一個伴。他除了閱讀專業書,看育頻道,聽古典音樂,別無好。對工作勤懇專注,還能做出一桌飯菜,手藝不俗。很多時間在出差采訪。彼此聚離多,沒有藤葛糾纏。他本恬適,有一個沉寂的不言語的子,偶爾出現邊相伴,已算完

這樣一個平凡可靠的男子陪伴余生并無錯

即使與定山在一起,如Fiona這般靠近的友,也不知他在慶長生活中存在。這只能說明:一,和定山生活足夠低調,從不對出現在眾人面前,各自世界完整獨立。二,的生活也許并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只跟自己的心分一切。

沒有想過結婚。也并不覺得在。但和這個男子往共存。

在縣城等待前往東溪鄉的客車。

找到路邊靠近垃圾站一個廢棄水龍頭,擰開后有刺骨水流,洗手洗臉以潔凈自己。天氣冷至極,一場大雪在遠方醞釀近。的背囊是60公升登山包,早已使用得破舊不堪,只待淘汰。一直遲遲舍不得調換,系帶斷裂又找到其他繩子重新接上。在小吃攤里買了兩只餡餅,坐在簡陋的候車站,吃已被延遲到下午兩點的午飯。一邊小心守住裝有電腦照相機的背包。

常年旅行,腸胃被鍛煉得極為強壯,從不胃疼腹瀉便。不暈車,不過敏,不失眠,不近視。是天生為上路做出準備的人。夏天穿子,赤上凸起結實飽滿的,長途步行的結果。這是的不同之

下午兩點半。上發往東溪鄉的客車。滿滿一車當地人,沉默無言,皮黧黑,著窗外面無表。更多的人靠在座位或行李上昏昏睡。坐在最后一排位置,一路顛簸,碎石子路面狀況不佳。很快汽車開始曲折盤旋于山巒嶺道之上。不斷彎來折去,永無止境般的路途。前排有婦推開玻璃窗開始嘔吐,玻璃上飛濺星星點點嘔吐,是被胃分解的食殘渣。空氣中傳來一刺鼻酸腐味道,又迅速被猛刮進來的劇烈山風吹散。

出發去瞻里之前,定山說,慶長,這次春節父親希我們能夠一起回去南京。他暗示家里希婚期臨近。慶長知道他父親對尚算認可。雖然他父親在大學執教,定山南大畢業,家里是循規蹈矩知識分子家庭,但他們并不計較如同般游不安的過去。工作獨立,在業有一定口碑和資歷,這使到尊重。定山的家庭也已看清,定山良好家境保護素來個實,不適合作梗計較的孩子。慶長來自小城云和,但骨子里大氣從直,令人放心。

有一次,定山父親小心翼翼詢問對房子的看法。定山現在居住的130平米房子是為結婚預備。他希確認慶長對這個房子歸屬定山的完整的認識。中國人的一生,幾乎就在為房子搭上全部命。這是一種不自知的生命質地上的茫然嗎。除了占有范圍之的一席之地,再無別的去心不有安穩和信任。這些被高價售賣的混凝土建筑,這些被分割出來的一平米一平米,在某些時刻,己強盛于生命質量。

慶長知道定山父親介意這個事在云和現今只有叔叔嬸嬸,從小關系疏淡,娘家沒有任何人會為的事費心。而知道自己大部分時間,不過是睡在不停轉換的旅途床鋪上。也有可能死在去向不明的路途上。一所自己沒有投的房子,本就是他人的,怎會有占有之心。對方不知道慶長經歷過什麼。慶長不說往事。早已看得清楚。慶長說,伯父,你不必擔心。我都明白。

如此,再怎樣經濟和神獨立,為了有人相伴,就必須面對現實的瑣碎庸俗。面對煩擾。面對分歧。所以從不提結婚一事。在云和,孩子如果25歲還沒有嫁出去,就是父母心頭疾。幸好生活在上海,親人四散離去,邊則大多是如Fiona這般獨當一面的事業們活得自在,輿論和環境的力不存在。如果按照Fiona的野心,35歲都未必嫁掉。在都會每日水般涌出的男子,在辦公樓,商業中心,地鐵站,店鋪,餐廳,健俱樂部……任何一個地點,任何一個時刻,何止千千萬萬。洶涌人里,要尋找到一雙手,一起牽扯到老,又能夠是幾人。

結婚對慶長來說,其涵義已輕省。生命狀態是一件事。結婚,是另一件事。它不過是生活實際容的組部分,功能的存在。時間最終會把它定義為一種習慣一種秩序一種規則一種結構。它只能為大地的屬,而不會超越其上。一旦與神無關,它就為屬簡單的事。如同超級市場,是這樣看起來復雜混但實質嚴謹有序的存在。使人生活穩定作輕省,如此而已。

不再看重它。事實上,有足夠心理準備,可以迅速決定做它或者不做它。既然覺得婚姻可有可無,當然也可以選擇春節后與他結婚。雖然他不是心中等待的那個人。至想,晚上睡覺,邊有一溫度恒定的散發呼吸。茫茫人世,心如此孤獨,且這孤獨曠日持久,漸漸為一片不到盡頭的平原。定山是對心世界一無所知也不興趣的男子。不限制自由,無需常伴左右。他也不懂得。與之相伴,覺得安全。

可以在他邊,自甘墮落心灰意冷地活著。

車子從山頂盤到山底。倉促一個拐彎,開上一條豁亮路途。

呵。左側展現一個巨大空曠的水庫,水量充足,湖面碧藍清澈,風平浪靜,映襯周圍綿延起伏的翠綠山巒。飄帶般延到遠方的白公路。幽深藏,而又坦然自。被無心失在此地,又仿佛存在于時間的邊界從未變遷。這乍然邂逅,令人驚,如同無法瞬間醒來的夢魘,心分明卻無知無覺。只愿跟隨它趨向即將抵達的終止。湖泊,山巒,樹林,天空,道路,空氣,,一切組合呈現和諧平衡。

迅速的,它就被客車甩擲在背后。留于它自固有的無常和圓滿之中。

這一切出現在慶長視線里,大概兩分鐘。慶長掉過頭,沉浸在因為震而屏息般的呼吸里。被這隨風而逝的,激得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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