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有時從睡夢中醒來，恍然之間，以為依舊住在Naya家庭旅館。一棟100年歷史民地建筑，兩層白木結構房子，灰藍的百葉木窗和木門。走下樓梯，大客廳有接待臺，水磨石地板，水品吊燈，舊照片，玻璃柜里陳列古董和手工藝品。后庭花園有一種火樹，每年春天開出紅花，鋪滿泥地上如同火焰余燼。

們長租的房間在二樓左側，天頂很高。百葉裝飾褐低矮袖木家，舊損木地板用清水拭干凈，赤腳走路。一只灰白吊扇，轉時發出咯吱咯吱聲響，夏日午后愈顯悠長。旅館位置臨街，靠近道路、河流和寺廟，能聽到各種聲響波起伏:托車自行車駛過，不同的語言，狗吠，咳喝，鳥鳴，樹葉在風中，雨水聲源滲，以一種遞進有序的節奏替發生。

木百葉窗調節房間線，使屋空氣清涼。間隙出日，在墻壁上浮閃爍影。某種幻象，使幽暗房間在昏睡中似會輕輕移，發生旋轉。置于一間客房，如同睡在世界中心，睡在漂浮于波海面上的客艙，睡在一個喧雜熱鬧的天集市。這讓小敏的著迷。

古老都城瑯拉邦。一座幽靜淳樸的小城，高山與河流圍繞之中的村莊。記憶中的熱，夏季炙烤的。到了雨季，水氣纏綿不清。熱帶氣候的使時間邊界混沌。自5歲起，與貞諒在此地停留。作為一個據點，不時出發游歷不丹、尼泊爾，及泰國、越南等整個東南亞地區，最后又回到原地休憩。

香通寺是一座狹小寺院，年時卻是的華麗樂園。挑云端的檐角，彩虹般遙遠的弧度。墻面壁畫，題材多是宗教故事。下彩斑斕閃爍出芒的碎琉璃，組合連綿樂章:農夫，老虎，豹，猴子，皇帝，伺，稻田，玉米，農舍，芭蕉樹，河流，菩薩……這些鑲嵌壁畫，為小的夢中經常進的勝境所在。

一尊被放置在通道邊的石雕佛像，盤伽跌座，雙手合掌，微低下領，臉上浮出妙意不可言傳的微笑。僧人為它置起遮擋風雨的木制棚架。佛前供滿香枝、鮮花和清水。它并非在佛堂里高高在上的偶像，散發與世俗打一片不分你我的氣場，又自有超離意味。貞諒不是教徒，卻示意跪拜禮佛是一種心順服，是放下自我持有尊重的態度。

印象深刻的悶件事。

每天清晨聽到寺廟鐘聲從窗外傳來，天晴亮，鐘聲沁人心扉。僧人們托缽化緣，穿儲黃曳地僧袍，祖出一邊肩頭，列一排。施善的人已等在路上，往缽里放糯米飯和食。貞諒讓參與這行列，平等虔誠的施與，以布施及恩的儀式開始一日。

夜晚，由貞諒帶領，去皇宮附近居所學習當地傳統古典舞蹈。綿有序的竹，夾雜抑揚頓挫的節奏。一種與世無爭馴靈的心緒。穿上筒，盤起潔凈發髻，上子和鮮花，訓練于優雅有節制地使用手掌手指和肢。貞諒喜歡看表演。事實上著迷于抵達的每一個地方的當地舞蹈和音樂，著迷于當地日常生活。

每次去跳舞，經過瑯拉邦的夜市。活生生流的盛宴。小帳篷排滿整整一條街，人們遠離近皇宮所象征的權力和爭斗，只求一席之地的安穩。燈火在夜中微微閃爍，人群施施然或行或停。當地婦抱著嬰孩擺攤，孩子吃，在母親懷里睡。布篷下擺出來的品并無懸殊，不過大同小異。夜市明亮安靜，持續到深夜。

老城區適合兒玩耍游。滾滾烈日，街道上出沒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和兒，尋找相安無事的樂子。騎自行車，步行，奔跑，在溪流里游泳，捕魚，唱歌，嬉戲……旅途中的年，絕無匾乏。旅館每天各種人出沒。一起居住長久的，有一對黎小姐妹，一個6歲，一個3歲，以及來自芬蘭的7歲金發男孩。父母攜帶他們，在當地逗留半年有余。

晚上常與他們一起游戲，在狹長的燈昏暗的街巷里奔跑嬉戲，大聲尖，互相擁抱推，滿頭大汗。緬桅子的香氣在夜中愈顯濃烈。

人們在當地小餐館里吃飯，常吃的是河魚，米，手抓糯米飯，春卷，新鮮蔬菜，搭配各種薄荷羅勒等香料。循公河邊的山巒田地，夜中如同黑黝黝怪形狀。餐廳熱鬧播放電視，貓和狗進進出出。在巷子里玩鬧，貞諒喝幾杯老撾啤酒，穿數民族乎織的土布筒。在附近村莊工作，去高山數民族區域收集紡織刺繡的素材。

3歲小孩艾米莉，跑累了，爬到母親上去，拉下吊帶子一邊，讓出一只Rx房，趴在那里吸吮。艾米莉母親是生學者，在當地做研究。歐洲子瘦削，臉部很，不穿，在夜中坦然部，與邊的人如常聊天說話。這場景給留下深刻印象。與貞諒，從未有過如此親的時刻。有過被哺的經歷嗎。的有沒有吸收過真正的。這是無從追究的事。

在13歲時，最終辨認清楚自己的結構:一個和年子共同生活的。一個父親角缺席的兒。一個孤兒。的緣關系，的故鄉，在一次地震中，被摧毀清除。

高山上風景絕與世隔絕的村落，一夜之間，山崩地裂。此后連續震兩次，所有斷壁殘垣連同埋藏的尸，覆沒于土地之下。地形發生變化，整個地理區域失蹤。修改后的新地圖，抹消不堪回首的歷史。它的名字，春梅，從此不見。地標自行消失于地球表面。

村莊唯一以奇跡般方式存活下來的生命，一個5歲，申請領養的人實在太多。孤兒院進行調查和面試。沈貞諒加收養隊伍。被選中。的經濟穩定，從事藝職業，在行業有聲名。

每一個孩子上，都有亮和黑暗包裹。他們屬于自我的果實，不是人乎中的泥土，也不是人世的祈禱。貞諒深知其中意味。出現在面前，沒有輕率的擁抱，魯莽的熱，急進的溫。只是蹲下來，與臉對臉，專注認真看的眼睛。那年貞諒27歲，五不艷，眼神卻令人難忘。

那眼眸，此刻明明蘊藏微笑時澄澈的溫，瞬間便沉落為不可測量的寂寥。這使的神呈現復雜，如同一面湖水上的波粼粼。在日和云影中，變幻無法數算的層次和節奏。穿一條深藍夏布制的旗袍，并不講究。一路驅車前來風塵仆仆，低頭，看到繡花鞋子鞋面上刺繡金魚和花枝，紅緞了。

貞諒輕聲詢問，你喜歡花嗎。點頭。子把背在后的乎出來，遞給一束在路邊采摘的野石竹。白花朵，鋸齒邊緣花瓣，像一簇棲息的蝴蝶，綠細長葉片沾有水。問，這花兒嗎。點頭。此時，子才手，輕輕拉住的手，說，你我貞諒。這是我的名字。沈貞諒。我給你起的名字信得。這是你的名字。你是沈信得。

貞諒開車帶離開。車子走走停停，經過不同省份，經過大大小小的城市、縣城、村莊。一路捧著那簇石竹花，在車后座度過漫長三天兩夜。看到太升起，然后降落。月亮升起，然后沒。子路上并不多話。有時放音樂，有時煙，有時在前面一邊駕駛一邊出一只乎來，示意與相握。貞諒的乎，骨骼清瘦，掌心糙而熱，皮沒有保養，可看出做過大量手工活。手背上清晰蜿蜒青藍筋脈，在薄薄皮下面凸起。這些滄桑的脈絡，其中滲出來的生命力為之安寧，握著石竹花重又陷睡眠。

先到北京。貞諒帶見朋友，來到一所占據整面樓層的高級公寓。從未見到過這般侖央的房間:古董木家，孔雀尾羽織繡的臺布，景泰藍燒制的蠟燭臺，絨手繡沙發，嵌玉擅木屏風……所有在年的看來都在熠熠閃。許熙年是50歲男子，著講究，雙鬢已白，神和語調沉著，看得出面優越。他長期在瑞士工作，份不明。那一天他特意趕回來，等在公寓里，只為與們見上一面。

貞諒說，是我的小朋友。會和我一起。

他說，你有無計劃送去學校。

現在不需要去學校。我們去老撾居住一段時間。

很好。

你幫我把北京的公寓賣了。我不需要這個。我也不會回來。可以。我知道你最終需要的遠超過這些。

他對自有放任和寵的心意，之間氣氛卻沒有親近。兩人無話可說，冷淡客氣。但都不以為意。

晚上他帶們去高級法餐廳吃飯，許熙年一高貴飾，貞諒穿舊棉布衫，落拓樸素，長發松松挽發髻播一白玉。兩人在著和氣質上并不般配。男子一直有電話，接聽理事務。貞諒照顧吃飯，并不教如何使用餐巾和刀叉，由任意。也許不覺得有什麼規則需要被遵循和學習，貞諒不注重這些。此后也一貫實行這原則。

當天晚上，許熙年飛去蘇黎卜。貞諒攜帶踏上旅途。

不知為何。5歲沒有遇見貞諒之前，所有事，我的腦海全無印象殘留。說。

沒有黑暗、碎裂、崩塌、陷落、恐懼、埋葬的記憶。沒有父母和故鄉的概念和形狀，不明了他們的質地和意義。也沒有傷痛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找不到關于自生命的憑據，失屬于份的經緯坐標，同時失去對時間的某段印記。這使覺到隔絕和完整。這使的人生輕省。

一個年子選擇互相結盟，給取名信得。這個名字有何涵義，貞諒從未解釋。

相信，因此得到，一種確認的論證嗎。貞諒試圖與為游戲世間對抗規則的伴。引導的路途，是遁人森林趨近天空的小徑，路邊生長高大茂羊齒藏類，世俗所得不是人生的目標。不能夠做趴在母親上百無忌需索的。是的盟友。陪伴跟隨的足跡顛來倒去，越地球表面一格一格經緯線。觀察，，尋找，經過。

在貞諒把一束石竹遞給時，已決定接這命運。

老撾之后，有悶年時間，住在洶度島上。

貞諒織夏布，刺繡。夏布采用植纖維，用傳統織機手工紡織。這座島嶼，種植大量夏布紡織所需的藤蔓。貞諒不局限于收購，親自驗藤蔓生長過程，采藤，煮藤，發酵，洗滌，千燥，拉，系，打結。每一個工序。說，了解手中的是怎麼形的，在織布時能覺質地知會融。這樣織出來的布，又會不同。

島上荒僻，只有滿山遍野的藤蔓覆蓋累累。8月時開花，一串串紫紅蝴蝶狀花朵，使空氣彌漫甜膩香氣。壯藤，分出長，卵圓形葉片覆蓋。盛夏是割藤好時節，開花之前的藤蔓都未變老。拉出來的輕盈，堅韌，有自然澤。貞諒與一幫當地老婦一起工作。年輕人不做這件事，大部分離開島嶼去都市討生活。

們在深山采藤蔓，捆扎起來放在大鍋里煮燙，用海水冷卻，再放進窯坑里發酵。一天半后，拿到海里，把腐爛表皮洗掉。全都是在夏天做的事。

在這樣的時段覺得快活。穿著碎花子在大海邊奔跑，采集花花草草，捕捉螃蟹貝類，等待貞諒收工。有時貞諒一直忙碌到黃昏，在退卻水的泥灘上來回奔走，滿頭大汗。穿著布，T恤，頭發盤發髻包著頭巾。在中途憩息時，對著大海點起一支煙，神安閑。海邊的晚霞絢爛至極。

記憶中的子貞諒，生命的大部分時間，是在織一匹布。

把從草木中分離出來的植纖維，纏繞一團團線，裝置在乎織機上。把線浸，之后馬上上機，一氣呵，否則線變干之后會發。線頭穿過梭子開始織。一把梭子來回穿梭。速度極慢。一個線團能織40公分長、30公分寬的一段。這是重復的單純的以靜默時包裹其中的勞作。貞諒一公分一公分往前推進。這樣的姿勢和節奏，使年的，覺得詭異而迷人。

貞諒教背古詩，讀到陸游的“水風吹葛，草芒履”。說里面的葛，是在做的東西。白夏布如同蟬翼輕薄，輕盈堅韌，閃爍出生絹一般微妙澤。這個工作，以時節變化來做回應，而不是依靠機的孤立行。相對于工廠流水線出來的批量化商品生產，更苛刻脆弱，更易出錯，更要付出耐心、勞累、專注。但同時它帶有人的神和意志，是活的，有每分每秒不可預料的錯誤和。這是織出一匹布的樂趣所在。

由于植纖維提取的本高，產量，傳統織機又幾近被淘汰，也因為這般勞頓，慎重，在大規模需求商業利潤的流水線工業的時代，這種方式只能是審象征。貞諒去往高山、海邊、島嶼、盆地，收集各種花紋、彩、布料、繡法。手工織布，裁剪，制出素雅衫和裝，兼天然植的染和手工刺繡，每一件作品售價極高，顧客寥寥。也有固定客戶收購，主要在日本和歐洲。只以此打發時間。們沒有為生計發過愁。生活也簡單。

貞諒對這門古老乎藝的狂熱執著，顯然帶有其他目的。這是和喧雜快速的時代背道而馳的一件事，的生命企求一種倒退。或者說，在試驗一種逃逸方式，代價是們漂泊不定從無歸屬的生活以及與社會和人群的隔離。

13歲那年。貞諒對說，信得，我們住到臨遠去。

問，我們會住多久。貞諒說，不知道。也許不再走。我開一個店鋪，你上學朋友。你已長大。

清遠山如同天然屏障截然封閉，使古都臨遠為一顆孤立心臟。山巒連綿起伏，幽綠蜿蜒，種滿竹子、松柏、香樟、楓楊，四季常青。山頂有古老荒廢的清遠寺。清遠湖水波激淞，夏雨冬雪，為世人敞開懷。這座城池四季分明。春天碧柳紅桃，夏天滿湖荷花，秋天桂花飄香，冬天臘梅綻放。它使臨遠人心平氣和生活在當下。賞花，喝茶，月，觀，聽曲，舟，踏青，嬉戲。

與自然不可分隔互相融合的關系，使它回避人為摧毀。大部分城市在前行，臨遠某些部分已死，這使它保留古意，維持尊嚴。臨遠有依傍有憑靠。它不是在荒地上全新堆壘出來的城市，除了易一無所有。也不是被摧毀太重的舊城，余生創傷深重失魂落魄，如同歧照。

青石板小巷，大宅院落，墻頭探出薔薇花，集市，潤清的空氣，樸素日常的生活氣息。其他城市的人，來臨遠旅行，熙攘一陣便也走了。新的人重又抵達。臨遠從無在寂寞中空落，也不在熱鬧中忘形。如同一個午夜的游樂園，即使燈火通明的盛會接續不斷，依舊是與世間喧雜有隔離的所在。它是與世人相接無礙的世獨立。

說，生命短暫，時間有限，所以，盡量去別看看。選擇喜的地方停留。

貞諒選擇在這座城市居住。

13歲。是眼神明凈神老練的，熱衷在眼皮描繪一細細的黑眼線。觀察邊事和人群，警惕靈敏。深夜起，仰頭觀星空窺探銀河奧，也喜歡竹林中漫步的野貓、廊下午夜盛放的白曇花、棲息在仙花叢中的蜚火蟲。大雨中奔跑。沒有路徑的森林中尋找蘑菇。空曠湖水中掉服游泳。還有蓬蓬，音樂，詩歌，閱讀，繪畫，電影，遠行。到朋友，得到的途徑。

習慣腳爬樹，在大槐樹之間吊上麻繩秋千。用公英做手環，柳枝編小花冠。用仙花染指甲和腳趾甲。吃杜鵑花的新鮮花瓣，折下香椿枝嚼食。在眼皮和眉頭之間抹上白，仿佛一種戲劇化面。

跟隨貞諒四輾轉。如果在城市里，會被送到私立學校上課。如果在僻遠地區，就什麼都不再學，除了認字和閱讀。所有時間，只用來實踐生活歷程:路途顛簸，飲食起居，觀察會不同區域的氣候植人群語言文化。打開所有覺，吸收一切。們對路過的每一土地給予充沛好奇和平實心態。隨時出發，隨時停留。

說，如果說人的生命，在年時就定下一種基調，那麼屬于我的部分在起初就豁然開放。貞諒與我，雖然兩個人，但生活并不封閉。事實上，我們總是在對人群和路途開放。

因此。13歲的，不是一頁沒有被劃上任何線條蹤跡的白紙，而是被漫長旅途和居無定所的生活攪拌混合的發酵。沒有過系統教育，卻在不同地區學過不同的語言和表達方式。對這個世界不持有固定的價值觀。覺得事呈現的矛盾對立和正反兩面的辯證關系，都是合理。

被送人臨遠私立學校。英文名字年時就有，Fiona，發音干脆優，是貞諒所選。貞諒相信異國文化的匯，會讓孩子經驗更為富。讓學習英文課程，之外有足夠時間，學習YOGA，芭蕾舞，，游泳，鋼琴，國畫，書法……只是作為種種驗和的樂趣，從訓練過程中得到心意熏染。

在這個學校讀書的孩子，均來自經濟上等的家庭。出現在新生派對上，頭發上一朵蜀葵，帶著和周圍格格不的超現實，仿佛從大海深躥而出的一種魚類。渾帶著腥野氣，充滿蓬活力。脖子上掛著一貞諒從小給帶上的紅繩，系有一塊白玉一枚狗牙。曬得黝黑。一雙眼尾清冷的單眼皮眼睛，清澈發藍。眼神冷淡高遠，鮮顯笑容。

莊一同迅速為第一個朋友。他是本地人，比大1歲，為深深著迷。知道自己征服了他。在心是寂寞。

他說，Fiona，你的母親是藝家嗎。在學校周年紀念會上，他看到貞諒。貞諒不事裝扮，在正式場合穿自己制的灰藍夾棉布衫，一化妝也無，清瘦素凈的瞼，發髻邊一朵白石竹。母倆一看就是外來人，客居在此。說，不，只是織布。但并不打算解釋織布這件事。

看到同學父母聚集一起高談闊論，只有貞諒站在一邊旁觀人群不慌不忙。最終走出門外，一手持一杯香檳，一手拔出香煙夾齒間，點燃。貞諒不讓自己為難。從小習慣貞諒形單影只卻怡然自得的影。的母親是個藝家嗎。不知道。言行寡淡的貞諒，從燕介意外界或他人的評斷，也不喧嘩取眾。的工作有價值所在，但背離流，境寥落。們只擁有屬于自己的真實生活。唯獨這個是貞諒所注I。

們之間時有這樣對話發生。

信得，在學校里你只當找到一些游戲伙伴。考試分數如何，不是目標。

那我以后不需要考到好的大學，得到好的工作嗎。

如果你能夠，你自然可以進好的大學。那得是你自己確定需要的。工作也是如此。

從貞諒語氣里，判斷出本無所謂是否能考人大學或找到一份工作。但不愿意自己的人生如同貞諒手里織出來的一匹布，華麗清涼，卻對世間沒有用。這注定是不合時宜并一意孤行的生命方式。希自己融人群獲得溫度，即使尚未清楚方向所在。因此讀書努力，對一同的友投響應，付出能量讓自己溫暖。說，我期待一次能夠進世間的機會。

貞諒在東郊，買下一塊地，蓋起房屋。這是旅途客居擁有的第一個穩定住所。房間天花，用楊樹和夾竹桃小樹枝以特定角度放置在修整過的椽子上部，樹枝表面用薄薄石灰理。房間擺設簡單，收集的品，大多來自不同地方的跳蚤市場和舊貨市場:舊年代風格的落地燈，荷花狀陶瓷鏡子，櫻桃木柜，諸如此類。其他的裝飾，則傾向自然和環保的選擇。

廚房設施簡單，沒有微波爐，榨機，洗碗機，攪拌機，洗機。傾向盡量用手工勞，代替能源消耗。沒有電視機，從不看任何電視節目。

杏季節，有鄰居送來一紙箱樹上新摘的杏，黃芳香。們一起連夜熬制杏醬，裝人玻璃瓶。黃瓜，西紅柿，韭菜，扁豆，青蔥，收獲時一摘一大筐，分送各家廚房。貞諒用雙手一點一點建設意愿中的家，不比男人遜。烹飪，種植，收割，清掃，勞作。

在旅途中，們時常去當地跳蚤市場、二手商店及農貿集市，走走逛逛，尋覓收集品:舊版本圖書，小幅素描和油畫，古董，瓷，織繡，布織品，佛像，老珠子，硯臺，瓦罐，彩陶，玉，畫像石，泥塑，皮影，繪畫，剪紙……這些東西，有些貞諒用相機拍下來，有些用素描繪畫，有些買下打包寄回去。

因為見多識廣，家里全無章法，把東方傳統與歐洲氣質的家搭配，和諧自在的折中風格，令人眼目一新。從小知道要有心頭所。睡房里，放置服的是一個有貝殼形裝飾的櫥柜。淺淺的天藍，如同清晨初醒的天空，這藍使靜謐。廚房有一個門板鑲嵌玻璃的桃花心木櫥柜，打開之后，里面隨意擺放收集的餐、茶杯、碗盞。這個櫥柜是的寶藏。

說，教會我什麼是對品的審和尊敬之心，而不是一種虛榮的彰顯。不是簡單的金錢衡量，也不是暴的占有。那更應是一種溫而敏的彼此探測。

說，我小時候，記得百褶麻質的藍底十字形花紋，只有老撾高山數民族才會如此刺繡。用各絹制花朵串起來的項鏈，一起手制作，布料來自日本奈良集市上售賣的古舊和服。花紋已難以尋覓。戴著項鏈參加學校舞蹈演出。

這些個強烈的質存在，使意識到與眾不同。與人群保持距離，是一種品格所在。

36歲的貞諒，與27歲時，變化不大。封閉單純的藝工作，使里清空，外形停滯不再生長。有時的面容甚至有一種倒退之意，漸漸回復時青和輕盈。保持心專注，強盛勞作。另辟蹊徑的生命容，塑造出一張與之相稱的面容。

不讀雜志報紙，不看演出展覽，煙，刺青，喝烈酒，把香檳威士忌混搭來喝，開快車，服用各種藥，包括鎮定劑安眠藥抗抑郁藥。每年會寫一次書。這些特并不自相矛盾。常年離群索居，放棄資訊，但對生活的并不乏味單調。相反，那是層出不窮充滿無盡可能和想象力的熱和敏。

貞諒在花園里種植果樹，春天開出熱鬧花朵。在樹下擺設大塊青石，引進一清泉，開花時欣賞落花鋪滿石塊，覆蓋水面，做有心的看花人。偏一切有香氣的白花朵，桅子，玉替，茉莉，玉蘭，佛手，百里香……種植于庭院瓦罐陶盆。也喜歡幽蘭，臘梅，翠竹，松柏，蟹爪，牡丹。植與人的心有響應之。花不分彼此。

來自哪里，做過什麼，始終是謎團。絕提起往事，過往如同沉人海底的巨船不見天日。只能自把它棄絕，不再抱有希接近年子的核。

有時，獨自出門旅行數日，不會超過一周。信得被寄托在鄰居或人家里。出發前把行囊放在路邊，蹲下，拉住的手，看著眼睛，說，我出去有事要做，結束就回來。你等我。貞諒語氣不聲，希以平常心接離別及人與人之間不落牽掛，學會自和等待。并最終理解人與人之間不需糾纏粘連，而應保持隨緣自在。

的個里，沒有親粘著，卻有一種蔽變幻。這使為一個無法捉的有神的母親。

我們從來都不是關系親的母。說。與他人干燥而清潔的關系，對聚合別離淡然，是旅程中需培養的與人相關的任務。或者說，習慣走在路途上的人，必須習慣無。

那一年。男子琴藥來到們的邊。

他來們家里幫忙種樹。健壯沉默的男子，穿著藍汗衫，布子，夾趾拖鞋，開一輛破舊載貨車，敞車廂上放著四株櫻桃樹。他在花園里千活，作沉穩有序，常識富。挖土掘坑，植樹埋，剪枝澆水，很快把果樹全部種完。他不算高大，但卻俊，形勻稱。因運和勞作呈現飽滿結實，黝黑皮滲細汗水。干完活，下汗衫，用花園里水龍頭的涼水往臉上和上潑撒，洗瞼。

男子收拾梅，把汗衫套回去。舊服散發出一汗氣味，如同收割后的草地辛辣強烈。每次聞到清新的泥土腥味總會渾一凜，鼻子深深呼吸。這是同樣的質地。他的脖子，乎臂，背部，腹，上，散布紅小痣星星點點，微微凸起，讓人把指尖媳在其上，如同在一幅廣闊的地圖上探索標示。一個可以沉迷其中的規則單純的游戲。在心的模擬中，做到了。

走過去遞給他礦泉水。站在薔薇花架下，覺很熱，長發德，糾結濃黑。13歲時，著迷于派對或演出時才適合的白紗蓬蓬，也許是它層層的蕾掠，發出細簌聲響，使人覺從大海深躥而出。以此隔離周遭與人群。在日常場合里穿著，跟貞諒上街，花園里游玩，去書店圖書館，餐廳吃飯，旁若無人，引來紛紛側目。

他低頭看，眼睛出機敏微笑。他說，這子好看，你是不是睡覺都不想下來。心明了細小所在。說，貞諒邀請你晚上在家吃飯。現在你跟我去玩。

他31歲。講話慢騰騰，仿佛腦袋跟不上舌的反應，令人無從捉是故作木吶還是存心戲謔。眼睛有時看起來懶怠散漫，沒有目標，有時又亮閃閃，顯示出銳利，直接，令人一不小心墮落于此。站在他的邊，如同行走于一道孤絕山崖邊緣。跌足之后，可能是深淵或地獄，也可能是一面深藍靜謐的大海，一片花草絢爛飛禽走的山谷。

他跟在后，點一煙，說話有一搭沒一搭。路邊野草野花的名稱，開花結果的時間，他全知道。路過一個偏僻院落，拐角一棵大桑樹，累累枝婭出籬笆。一般人家不會在花園里種桑樹，那家不知為何，桑樹枝葉繁茂，年年結出碩果實。時，紫黑桑堪紛紛墜落，在泥地上摔紫污潰。院落鮮有人來住，也無人采摘和看管。只有喜鵲來食用，吃飽之后站在樹中發出喀喀聲，聲音響亮。

吃桑格。他知道心中所想，說，我幫你。折了一片芭蕉葉，赤足爬上樹，把高枝頭的桑堪采摘下來，用葉片包裹遞給。讓他一起吃，他用手指撮起幾顆放在里，兩個人同時出舌頭，展示紫留下的痕跡。有些人一出場就帶來心心相印的默契，沒有毫生分。從沒有這樣自如地接近一個陌生人。他使愉悅。

說，平時我不敢爬上去摘。這畢竟是別人家的樹。

他說，喜鵲可不跟你一樣想。它不分這是誰家那家的，吃飽算數。所以它得那般高興。

他們走到花園邊緣的郊外，看到田野和暮天際。灰藍天空漂浮大團灰白云朵，一半亮，一半暗。群云塊云軸接，邊緣互相連續，猶如大海波濤滿布滿天。停下來觀那些云。

說，這層積云。也許明天會有斷續的小雨。

他看了看，慢騰騰地問，云為什麼會變這種樣子。

因為空氣的波和湍流混合作用。有時是因為輻冷卻的原因。

你怎麼知道。

自得地說，閱讀。母親讓我讀很多繪本，畫冊，辭典。

那你還知道有其他的云嗎。

當然。還有卷積云，積雨云·，一

噓。噓。他把豎起的食指堵在上，示意停止并且沉靜，示意抬頭再仔細看云。他們仰頭靜默，看著漫天奇異云朵，時間長久。直至聽見心評評跳，仿佛周遭一切發生新的移，心離開原地。這是一種全新驗。

他說，這些云并非是為定名或預兆而存在，這不是它本來意思。它變化各種形狀，鱗片，羊群，高塔，山巒，水波，是它自己的事。背書不會得到心，積累概念也不代表有知識。你打開眼睛，打開心，這樣跟事才會產生真實聯系。

為了取得與他之間的真實聯系，嘗試學習長時間觀察他。如同觀測一棵無人采摘的果樹，觀測漫天默默變幻中的云團。毫無疑問。琴藥是一個同等屬自生自滅的男子。

晚上三人在廚房準備晚餐。貞諒于花園中摘下新鮮蔬菜，想拌一個沙拉。琴藥用橄欖油橙西紅柿調出調味，口凸現清爽。最后這個男子主提出要求，系上圍，做出一頓簡單而無以倫比的晚餐:海鮮湯，三文魚酪意大利面，甜點是烤蘋果配冰激凌。即使是慣常喝的檸檬，拌上新鮮薄荷綠葉，看起來也更醒目。

們有一個寬敞而樸素的廚房，大部分作需用手工慢慢完。看著一個男子在烤箱灶臺之間有條不紊地作，慢條斯理自得其樂，是一種。空氣都開始篤實。他信手擰開洗手池窗臺上的小收音機，音樂頻道正播放優歌。貞諒平時只聽古典音樂，這別樣歌聲使空間氛圍變化。他邊聽邊哼，中途等待間歇，倒一杯酒，自斟自飲，十分愜意。

紫藤花開在旺期，一串串懸掛下來，簇簇覆蓋窗前涼棚。吹拂而過的夜風包裹濃郁芳香。貞諒換上一條布拉吉，白底上有燕子鳥翼穿梭，頭發盤髻，一朵白月季。這一頓晚飯，持續三個多小時。飲酒，聊天，不時歡笑。們的生活顛沛流離，也與世隔絕。不知為何，這個種樹的男子進人，毫不費力曲折，也沒有猜測疑慮。

吃完甜點，開始喝熱茶。長餐桌上碗盞杯盤誰也顧不上收拾。琴藥與貞諒酒量好，開到第三瓶酒。貞諒微醒，一直笑意盈盈，頭上花朵已頹，搖搖墜。餐桌上蠟燭點到尾部，青花瓷托盤上滿是干涸重疊的燭淚。他們放了音樂，推開椅子起來跳舞。一開始和他們一起跳舞，慢慢覺得難過，獨自離開這一對心無旁鶩的伴。呵，我們不過是初次相逢。為何這快樂如此純粹，讓人難以承破碎。

走到夜中的花園，腳踩到泥地上的干泅紫藤花瓣，發出脆裂聲響，一直走到大門。回頭張，燭火晃的廚房窗口，音樂還在如水一般滲出來，縷縷。融化在月和空氣里。貞諒的青春在勞作和寂寞中消耗完盡，當琴藥赤足穿著人字拖鞋，拿著鐵鍬在花園里挖坑種樹的時候，就知道，這個男人的出現是時間累積的一個結果。上天定會派個男子下來與們做伴。

這是與貞諒在漫漫旅程中飽嘗和經歷的支離孤寂所應該得到的補償。他從未離開過臨遠。

本地人以保守優雅的古都為驕傲，不屑遠走高飛，這是傳統習俗。琴藥不外出旅行，通日常生活。他能做很多事:種樹，送貨，烹煮，搭籬笆，架涼棚，木工，園藝，刷墻，修車，修電，釀酒，理發，種菜，割稻，做燈籠，做漆……沒有什麼能為難他。只是從來不做穩定工作，沒有穩定居所。賭博為生，大贏大輸。贏了，日子闊綽，出乎大方，在餐廳里呼朋喚友擺流水席，誰來誰吃。輸了，幫別人在園藝或建筑等項目里干活，賺點閑錢。然后再賭。

詢問琴藥，你懂得常識，持有觀點，都是行中獲得的經驗嗎。

他說，那你認為我可以僅僅通過閱讀畫冊辭典或寫論文聽講座，得到這些嗎。如同你母親織布，去灑度島，勞作，學習，把自己付給織布，與它換能量。這樣才能把布織得更好。我們更需要實踐和理解。

你喜歡貞諒織的布嗎。

現在人很有興趣花昂貴價格穿一件手工織布服。你母親的布，接近無用的奢侈，但這是選擇的方式。我們每個人都在消磨生命，用這樣的方式或那樣的方式。你母親采用一種忠于自我的方式浪費。這是一種。為此付出代價。

他對的欣賞之意，不是對一個富有的子的簡單熱。事實上，他極為迅速和直接抵達的質地。這是他接近的稀事。

他自的組，是一種難以分辨的結構，呈現多棱鏡般的銳利和混。他是賭徒，不務正業，又力行，用雙手做一切實際的事。不閱讀不思辨，但有單純的睿智，直接進人事核心。里有火焰般澄澈的能量，有時又呈現一種麻木不仁的冷漠和無。親近和往許多人，近乎貪婪抓住一切當下愉悅，又早已坦然順從不了了之的結局。他的生涯，從不停滯消減，搭起舞臺逢場作戲。也許，他認為歡愉和都是即時的，會腐壞的，會破損。需要當機立斷。

一直單，從未想過結婚。他覺得這會是為弱、屈服和付出的最大代價。他并不是心意堅定持有繚態度的人，彈很大，時時臨時起意，時時改變原則。對世間沒有目標，又有一種出自天的直面當下的擔當和實踐。不錯過任何自出現的好事，在它們呈現出相應糟糕的一面的時候，也不慌張，自有另一套措施應對。他的生活是這種格的產。

貞諒偶爾在家里招待客人。那一次宴客，吃大閘蟹，賞花，飲酒。琴藥幫做飯，菜譜無可挑剔。客人來頭不小，一見面談論起知名學者政見不和低毀爭斗的事件，又涉及學運、政治、知識分子的弊端等等之類問題，一時慷慨陳詞，各說東西，氣氛極為熱烈。琴藥把最后一道菜拿出烤箱，對說，你跟不跟我一起去喂貓。

他們走出客廳。郊外花園有大群流浪野貓，琴藥經常投食。他拿一盆用魚魚混雜過的剩米飯，在竹林邊況況當當敲起飯盆，野貓三三兩兩，迅速聚集過來。月清涼如水，夜靜謐。跟他一起蹲在花田畦邊上，看著貓吞吃晚餐。琴藥點起一煙，慢騰騰說，貓有很多面，驕傲，安靜，警惕，順，有時墉懶，有時活躍，有時剛強和神。本質上它們的在，是一顆老虎的心。說，你喜歡，植，唯獨對人的興趣最。扭曲的人很多，他們離自然的存在已無限遠。

所以你不待在客廳里。

為什麼要浪費時間，聽人談論無聊雜碎。時間本無多，只能用來做喜歡的事。你看，月，花，竹林，風聲，貓在吃食。這些事，聯為一不可分，進人心，可與之融匯。而那些人談論熱衷的一切，沒有一件是和自真實發生關聯的，全是不著邊際的輕浮。言語有時可憎。你母親需要這些朋友做什麼，是在聽戲嗎。也許覺得寂寞。他又說，覺得寂寞，不如跟我睡覺。我會讓愉快。他從兜里出個竹管，說，我給你吹個曲子聽。

之前以為}1}‘是簫。但這竹管比簫要短，吹出來的聲音更為低沉拙樸。他乎做出這管尺八，使用桂竹靠近部有七節竹筒的竹管，部則涂上朱紅生漆。他的巧手無所不能。他說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為奇妙的樂。人的姿勢稍一變，氣息稍一轉換，抬頭低頭之間，氣流角度發生變化，曲調呈現婉轉起伏。這形式簡單的樂，在隋唐時盛行，在宋代后式微。他說，這是和你母親所織的布一樣屬的事。

他坐在大青石上，月清涼，秋霜夜，泥地開滿白蟹爪。也許因為喝過酒，吹奏行云流水。日音啞音調在空氣中微微振，隨風飄到遠。那一首古曲，月山梅枝，離開他后，再未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聽到，完全忘記它全貌。仿佛它本就是在虛無中發生，虛無中消逝。此刻，與他，他與它，它與，相會于世。因緣聚匯，共存于時間孤立而單純的頂端。如同從“空”中捎來的一封信。在注定要失的夢境中閱讀了這封書信。只記得，樂聲靜止的瞬間，男子在月之卜停留于時空之中的形，仿佛一枚折損中的永久并且脆弱的剪紙。然后他輕輕起，衫上堆積被風吹落的竹葉和花花瓣，全部簌簌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