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第四章 慶長 一座消失的橋

如同西人傳統習慣,清池左手無名指上戴有一枚婚戒。戒指式樣樸素,佩戴長久深勒手指骨節。這枚戒指重要,不是在于對婚姻持有循規蹈矩,顯然,他心一部分與此截然相反。而在于他以此與外界劃清安全距離,提示相關子:你可以與我接近,但我在一個范圍里面。

在對待的態度上,他備一種開放的探索。對持有充沛興趣,征服與生命熱量同等強盛。尋求持續而飽滿的更新。一種的實踐又有超越的理想主義的形式,同時保持謹慎和警覺。作為商業社會的主流人,這個男子,清醒自知,有被職業訓練出來的邏輯頭腦和大局觀。他很難被征服。

慶長采訪回來,Fiona便告知,不要被許清池一家高貴和的表象蒙蔽。馮恩健這幾年一直意識到與清池出現隔閡,不惜40歲嘗試懷孕,試圖再生下一個孩子來穩固家庭結構。他們之間的關系如同所有正常的婚姻,進波瀾不驚的死水期。一雙兒是唯一聯結,很通,聯結疏淡。不僅僅因為他們聚離多,只是,婚姻這個形式,無論如何都不能回避想象力和激在日常生活中的消減磨損。

長期婚姻,最后為一個由習慣、信任、秩序和責任構的共同。形式穩定,漸漸離自我。人備的脆弱、深邃、變幻、矛盾,奔騰而流的能量,注定與被框架和模式局限的現實有相悖之。只有和來自心靈的驅,才能靠近這無法言喻的甜和黑暗。婚姻如此之理,在剔除起伏的同時,也剔除好奇和深。一對男,生下兒,日夜相對,漸漸失去對彼此的興趣和探索。

因此,清池在3年前,有了一個友。

是一個半紅不紅的模特,17歲跟隨他,現在20歲。于姜。清池給買下一別墅,一直保持關系。馮恩健裝聾作啞,不和他捅破這層薄紙。于姜雖不算盛名,也是公眾人,在所有訪里,稱自己單沒有男友。這并不是什麼。Fiona給于姜私人日志地址和閱讀碼。Fiona有渠道得到任何試圖了解的八卦是非。這是的圈子所熱衷的樂趣:窺探,評斷,議論,攻擊。

Fioria顯然還帶有其他目的,對慶氏也并不瞞。

與清池,早前在派對中相識。對他一見鐘,他對暖昧不明。去北京出差,他們上了床。清池坦呈有家庭有友,這是他慣有模式,讓對方自行決定與他關系的進退。Fiona說,慶長,男人都是貪婪的。強有力的男人更是如此。像許清池,人以為能夠抓住他,他也貌似從不手民絕推樓,但事實上,他控制局面不可能被制服。這才是勁敵。又說,不管如何,事發展沒有界限。也許某天他會離婚,也許某天他會和于姜分手。也許某天,我和他會在起。

慶長覺得Fiona的靈活之,在于從任何事中獲得正面積極能量,故意忽略負面不可修正的缺陷。所謂功男人,商業社會中于算計的商人,不會不明白人心中世俗的盤算和需索,除非他們故作癡呆。青春貌在都會中隨可見遍地可拾。也許值得為了床上片刻歡娛付出若干時間力,但沒有一個聰明男人會為此搭上穩定關系的沉重代價。

閱人無數的Fiona得出過結論,功男人基本上早婚。婚姻對象多為門當戶對的大學同學或青梅竹馬。妻子相貌平平但有聰明才識。婚姻會維持穩定并且生兒育。但對婚姻之外的,他們從不放棄征服的機會。

征服模式,基本上是批量式追求。所有一視同仁,帶去吃飯的餐廳,住過的酒店,買的禮,喝咖啡的臺,說起的音樂,書,電影·,一分容沒有兩樣。的表達、語言、行為也是有跡可循的復制,用相同形式派發給不同對象。這個無限制造的包裝盒子里,排列各式形式作簡易的產品,位置和間距都自行:照顧。關心。贊通。。熱烈。甜言語。異域。興趣風雅。見多識廣。對方接過盒子,以為得到的是量訂造的珍貴限量版,實質卻不過是批發生產的零售品。

終極目的是上床。目標得逞之后,會迅速撤離,保持高度警覺,以冷漠回避讓人自失去期。有些會讓他們的興趣保持持久一些,漸漸發展出和生活的形式,如同于姜。有些則只能曇花一現,如同Fiona。

Fiona當然知道自己沒戲。但份標簽的出男子,偶爾與之約會、上床又有何不可。人習慣過高或過低估計男人的商和智商,使自己到傷害。如Fiona這般活在當下,照實劈直,反而眼目清明,無心無想。

慶長進人于姜的空間。

是憑借在都會謀求名利的重慶,煥發生機。他比大20歲,負要職,力沉重,需要來自年輕生命的熱量和活力,且對從無抵抗之心。這種聯結有其合理結實的基礎。他們之間的和諧度也許超乎外人想象,在一起長達年,穩定持續。這和于姜的特質有關。

做模特,卻喜歡混跡藝圈,經常與一幫作家畫家音樂家建筑師設計師等藝家們搞派對,吃晚餐,做節目,拍地下電影。也寫小文章,出版寫真集,出席各種公益活。一度被稱為與才的混合

在私的個人空間,慶長看到漫不經心陳列的日常生活:全國各地表演,去海外度假,家里的布置和擺設,各類聚會,和家人一起……的確這個被選中的心有其聰惹活躍的一面,思維天馬行空。對他興趣的一切,也都熱衷:館,電影,書籍,旅行,音樂,育……并且極度癡迷海外生活。對質有向往和虛榮之心。所有種種,都有照片出。竭力呈現的,已是這個孩優越生活的全部源泉。

為了保護清池,在日志里把他簡稱為e,從不他的細節背景,也沒有他的形象出現。

照片上,于姜像一朵線條鮮明的大麗花,形貌不見幽暗充沛的芳香,但有實在盛的化,注重打扮,時時變幻時髦行頭。

大部分由他從歐洲購買,更孜孜不倦在日志里羅列名單,為這些奢侈品雀躍喜悅。的相貌流出一種天的良善單純,缺乏慶長的堅叛逆,也不如Fiona明確堅定。是對自我無知無識的子,屬和趨向不明,心態順。如同花叢中休憩玩耍的蝴蝶,沒有機乙,妙曼起舞。

清池格強勢,喜歡支配和控制人,拿引領和教育人的樂趣。他有能力做主宰。

Fiona說,這些容我們不會放采訪。事實上,我除了給你看,也沒有給過其他人。我們最終都是要保護他,不會讓他難堪。只是想不到吧,外表清朗干凈的男子,背后有這樣復雜的歷史。

慶長關閉頁面,說,許清池需要和這樣單純愉快的。他跟你這般事業在一起,上床片刻可以,生活一起會覺得疲累。他足夠復雜聰明。他人那里得到征服、認同、休憩、放松,不是你所期待的婚姻或其他。他不會再和人搞這些。他沒時間力,也沒心。他早已解決和安置好現實生活。男人就是這樣理

冷靜說出這些話來,對自己覺得詫異。不知為何,這藏的層面暴天化日之下,沒有毫嫉妒、失落或傷。仿佛這個被議論著的男子,是與不相識也沒有關系的一個人。有妻兒家庭同時復雜的功男人,是在寫完采訪稿后可以被擱置一邊的工作任務。而在心里留下的男子,是那個在彌漫夜和桂花芳香的房間里凝的睡眠,眼神清涼如水的男子。認得他,把他放在心的褶皺里面。非常靜謐,并且安全。

帶著這樣的靜謐和安全,慶長踏上最后一次工作之旅。

要去往瞻里。

出于倔強個這次時日不短的采訪,放棄與攝影師合作,單出行。同時只坐火車和當地通工一切費用。把采訪盡可能深全面做完,然后,離開搖擺不定態度不明的雜志社。這就是心的任務和決定。

做完資料采集和整理工作,計劃完路線,擬好采訪人名單和相關問題,制定攝影容構架,同時清點完畢工作旅途需要用到的品。將抵達福建南部一個縣城。輾轉取道,進崇山峻嶺之中的鄉鎮,再抵達山谷深古老村落。一條在地圖上持續延展和深的支線。即使當時看來如同人天般艱辛路途,現在也已鋪設便利。

因為歷史上數次戰和遷徙,這些村落為很多有識之人的居地。逸人雅士,飽學詩書品清雅的高人,從不同來進人瞻里,遁散落在高山深谷的各個村落,以居方式度過余生。他們帶來生活方式的改造,使村莊建筑和氣質發生變化。如同一塊實驗田,山高水深之地被搭建起來的,是對一個時代繁盛太平時期殘存下來的風格和質的留重建。所以,在如此僻遠的村莊,能夠看到高超神奇的蛀橋技。這些存在令人驚嘆。

這些年來,瞻里的古建筑正在被摧毀和消失中。它已失去艱難隔絕的通屏障帶給它的保護。

為了讓村莊富裕起來,需要修建公路,拆除占據地理重要位置的橋梁和建筑。它們因地制宜建造,一切做過繽設想,也正因如此,終究為開拓嶄新前途無可避免的阻擋。這里從來都不是富裕之地。不同的是,貧窮可以是端莊自如。農夫漁耕,士人居,搭橋建屋,一切井然有序,天清地遠。在失去了價值觀支撐之后,貧窮所剩余的,就只有和不安全。只有野心和

在現實乎可及的質利益面前,以及在歲月更替風雨飄搖中茍延殘的一堆老祖宗面前,家園可以是一堆新造崛起的鋼筋混凝土結構的樓房,也可以是時間深以對世間萬的審和理解建立起來的神系統。這是選擇。人們會選擇哪一種結果。前提來自他們認為哪一種更備價值。選擇結果是:瞻里留下的數十座完無缺的古老拱橋,目前只剩余三座。一些村落傳統結構宅院已被徹底拆除。或者說,有些村落已被摧毀無蹤。

慶長在席臥鋪上度過一晚。車廂里彌漫睡中陌生人群居的氣味。一種混濁而沉悶的熱氣,來自污臟實行李、未經清洗的和軀各自運轉的代謝和循環。這是所有通工都會備的氣味。令人倦怠窒息,也令人放松自在。這是與生命如影相形的氣味。

時期開始,就在不斷遠行。為,為逃離,為謀生,為工作。一次次踏上路途,走向不可知的遠不計算到達過哪些地方,如同從不數算在生命中出現過的他人。不斷把過去甩擲在后,義無反顧,一意孤行,這樣才能大步向前行走。才能不被一種的心灰意冷所牽絆和折磨。

為了生活下去,必須始終充滿警惕。

遠遠的。循著冬季干涸暴出鵝卵石和巖石的寬大溪看到橫兩端峽谷,如同彩蛀般躍起的木拱廊橋。一個均衡而完的弧形結構。難以輕易遇見的古老虹橋。慶長背著攝影包,在溪卵石上跌跌撞撞向它靠己徒步很久。在冬日曠野天之下,獨自趨向一座橋梁。

此刻,它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是村莊現存的最古老的橋,觀音閣橋。

曾經存在過的在唐朝建起的錦度橋,在50年前的山洪暴發中,沖垮消失。錦度橋是地方志中所記載的,瞻里歷史上最古老優的一座橋。

現在只能看到故紙堆里它被勾勒出來的結構形狀。即使是相對年輕的觀音閣橋,也在清朝經歷重修。整座木拱廊橋采用虹橋結構。基本組合單元是8桿件,縱向,橫向,形井字。的力量,使構件之間愈加,因此不需要釘鉚。這種簡單而奇妙的原理,使整座橋堅固均衡。橋面上以木立柱頂起屋廊,青瓦鋪頂。構件部分用紅漆木質擋雨板封起,以免風雨損傷。整個橋以穩重舒展的八字形式鋪排開始。斜脊高高掠起,在空中劃出清逸線條。這座老橋,與周圍蔓延山巒、溪谷、村落、樹林映襯,呈現出渾然一的端正大氣。

冬日鄉村蕭條冷落,黑自分明。長久無人清理的岸邊田徑,堆滿垃圾,荒涼灌木腐爛中的尸。白塑膠袋四懸掛,像白絮一樣侵占樹枝、水渠、草叢、水面。田野里全無生機。只有橋頭一株古樹,枝婭蓬舒展,濃綠樹冠如一把巨傘撐開,也許可以覆蓋百人。查過資料,這棵古樟的年齡已過千年。溪谷岸邊,有一株臘梅,枝節盤錯,開出淡黃芳香花朵。

曾經,夕西下中的牧,騎在水牛背上吹響短笛。山邊田地,綠稻禾在風中如波浪起伏。收工的農夫陸續走向歸家路途,孩們在遠村口嬉戲,歡聲笑語和裊裊炊煙一起,飄向空幽山谷。狗吠,鳥鳴,萬祥和,居的詩人此刻是否會磨墨鋪紙,沏茶彈琴,晝夜替的云天影。人們建設起家園,一座座穩當的廊橋,用以乘涼,過河,避雨,祈禱,祭祀,嬉耍,休憩,遠眺,約會,閑聊,對座…人世的和生存,所有深沉或者輕盈的時刻在一片土地上得著憑靠。

現在這一切然無存。勞的人群,喂養的牲畜,旺盛的作,被洗刷一空。沒有聲響,沒有氣息,沒有熱氣,沒有煙火。所有生活過的痕跡如云煙逝去,只余空蕪。年輕人涌去熱鬧縣城或更遙遠的城市,村子里余留老人、婦和孩子,多以麻將電視取樂。無人經營的田園,流出沉沉死氣。木頭腐蝕。河流千涸。土地荒廢。

人世變遷。過往潰爛。一場巨大幻夢。村莊余留下一殘骸軀殼。古橋也許是它依舊茍延殘的強壯心臟,但這顆心臟也即將被摘除。

中,慶長走上飽經滄桑的古橋。腳下踩過的杉木板吱嘎作響。心里一步一步空落下來。廊頂上木柱排列,清楚分明,每一木柱都似在寂靜中發出呼吸。是經歷百年的樹木所持有的肅穆意志。線昏暗橋廊,回聲漾。看到自己的呼吸,在寒冷中迅速擴散白氣。左側,一破損佛完,供奉觀世音菩薩。地上團,迫出長久被眾人跪拜的凹痕。香臺上蠟燭香枝還有殘余,香灰厚厚堆積。一些供品零落擺設,放在盤盞上的水果點心。爐有燒到盡頭的香枝,剛剛接過祭祀。在佛完前站立半晌,繼續往前走。

這是在離別之前,第三次來看這座橋。對它充滿留之心。暮彌漫半封閉長而幽暗的橋,古老手工的雕琢無與倫比。臨近出口木欄板上,有一首沒有署名的題詞。字跡被風雨侵蝕,模糊不清,墨跡猶存,是有人抄下蘇軾的一首舊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抖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在采訪的鄉政府領導那里,已證實公路擴建計劃。因特殊的地理位置,觀音閣橋被決定將在明年4月整拆除。

這一日,臨近黃昏,搭車從鄉巢回去村莊的寄宿地。

車站里各式貨車客車一片混,污水橫流,垃圾堆。人流頂撞推,乞丐和小形跡可疑,不時而過。疲憊,抱著攝影包,寒風中瑟瑟發抖。包里有相機、采訪機、筆記本電腦、資料冊、錢包、地圖、手機等種種工作品,此刻覺得全都是負擔,并深深懷疑這些是否是生命的必需品。一時不知何地。四兵荒馬,人群疲于奔忙,生活毫無方向。社會底,除了貧乏盲目以及頑固的生存意志,再無讓人覺得及愉悅的部分。

若生活失去意識自主建設,沒有芳香輕鹽超亮的質地,選擇以這樣的方式活著,目的何在。還是因為究其實質本沒有其他選擇。

的確在沼澤地里打滾太久。只要停頓下來,就能聞到實細微而分量十足的爛泥腐爛氣味,不知依附和沾染在心何。這里不會有任何夢想存在。這是為雜志執行的最后一次任務。所有疑問,本找不到答案,不過在徒勞掙扎。逐漸為一個,白灰意冷的人。這種心灰意冷,是在中閃爍出微弱澤的核心,而不是皮上一塊布就可以輕輕掉的污漬。

有時去醫院,等候在配藥的隊伍中,看著走廊里來去匆匆的醫生和護士。他們肢,眼神冷漠,面容焦躁。想,他們是否還能夠持有對生命苦痛的憐憫和關。如果沒有,那絕對不是因為從事職業太久能生巧麻木不仁。而是,在痛苦中的人,數量實在太多。多得數不完,多得趕不盡。這種無助的重復的缺乏希的堆砌,令人對生命失去信仰,對痛苦失去尊重。

對人世的心灰意冷,是與此相同的屬

一朵雪花在暮里飄落,輕輕打在眼睛上。瞻里第一場大雪即將來臨。

冷嚴寒天氣已持續很久。在此地孤立無援單槍獨斗。原定一個星期工作時間已到期限,極為與人世產生一次聯結。回想手機里的通訊錄良久,沒有找到一個合適對象。也許,并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可以對誰說。穿越過人群,走到街口郵局。離規定結束營業時間還有40分鐘剩余,郵局唯一辦公人員神冷漠,做出打洋姿態。執拗進人,買了明信片和郵票。卡片上是清冷雪中的觀音閣橋,紅木青瓦。完的虹橋。拿出鋼筆,在背面寫字:

我在瞻里,看廊橋。下起一場大雪。我想它不會死去,只會消失。它正在消失中。慶長。

不覺得這張明信片可以寄給定山,或者Fiona。雖然他們是上海這座生活的城市里最為悉的兩個人。的再生紙筆記本里,一直夾有一張名片,在頁碼中當作書簽。拿出那張淺藍名片,把上面黑小字抄在明信片收信人欄線里。寫上他的名字;許清池。用力出塑料瓶里所剩不多呈半千涸狀態的膠水,在明信片背面上郵票。在把它塞油漆斑駁的郵筒中的一刻,發現手指已凍得僵直。走出郵局。眼前片大雪蒼茫。

一直喜歡照片。

比起備流和連續的攝像來,照片更有一種獨立形式。

此刻當下,在影像定型的瞬間,人與過去、未來、所依存的環境種種,共于一個時間凸出點上。那分明是一種隔絕的斷裂的破碎的尖銳的境。在照片里,每一個季節,每一個人的表,每一個地點的樣貌,都不可復制。仿佛在快速疾行的高空飛機里跳落,每一次跳躍的落點和速度,都在變之中。格外需要慎重的勇氣。

在只有傳統乎相機的時代,能隨意刪改圖片的家庭數碼相機還未出現,人們的拍攝因技未能提供便利無法得以泛濫災。那時拍攝及印制出來的照片,每一張,都呈現著發出亮般的純度。

慶長喜歡老式照片,但家里沒有。在過去的年代,富有序的照片,是一個家庭穩定和富庶的象征。但這不是慶長的生活。父母離異各奔東西,由年老祖母帶到12歲,轉到叔叔家里。由叔嬸養到16歲,進人寄宿高中。從此獨自開始人式生活。基虛空無著,枝葉隨波逐流肆意瘋長,顯出生機的假相。是叛逆。沒有人給拍照。沒有被過,所以不覺得自己重要。也沒有過,無法覺到來自心的力量。對自己的存在沒有信心。

長大后的慶長,不習慣被人拍照。份證,港澳通行證,護照,記者證,工作證·一所有必須拍攝的證件照片,看起來都表,目遲疑,五略微變形。缺乏經驗能夠在陌生人控下表自然。懷疑對方及對方手中所持的機,從無信任。后來學會使用相機,花費很長時間做這件事。隨包里攜帶一只小型定焦相機,積累細節、時刻、素材。并學會自拍。與自的從容和安然,和被別人生草率拍下的照片,是相反的兩個形態。

這的確是需要被著意關注的部分。如果不曾故意停下來,觀察人生痕跡,如同蹲下來仔細觀察一把歷經百年的古董老舊椅子的雕刻,那麼,在時間中產生過的意義,就會被耗費忽略。如同一條大河,挾帶著種種含混模糊的容,兀自奔流而去。而反之,人生的強度和厚度將增加一倍。拍下照片,分離出這些存在。沉淀,提純,保存,以此檢索和反省。

清池給看過他的家族照片。他知道讓看那些照片,對備深層的含義,他愿意讓獲得滿足。大部分從溫哥華他父母地方取來,有發黃的黑白照片,也有彩照片,塞滿整個行李箱子,也只是總量的一小部分。他5歲時跟隨家庭從北京遷至香港,16歲去溫哥華讀書,在那里工作,結婚,又把父母一起挪過去。試圖追趕沒有抵達的與他13年的生命間隔。他的個人歷史有一部分對來說,存在于亡失之中。他是終其一生無法完全了解清楚的男子。早已心知。

看到他穿著日本和服的曾祖母。盤著發髻,神惻抑,細長眼微微挑起。在25歲之后一直生活在中國,再未回去故鄉。事實上,在年老的時候,的裝束已是個中國人。穿旗袍,燙頭發,說流利的北方普通話。

看到他時期的母親。劉海優雅挽起聳立在前額發際,穿著偏襟盤紐扣質上,臉部有嚴肅表。看到他父母結婚照。看到他們工作時期,穿著正式裝出席各種公眾場合,去國外訪問以及與各國學者的合影。

看到他5歲時和哥哥姐姐合影。短短平頭,敦敦實實。他是子最。穿藍白條圓領汗衫,健壯清秀。

看到他到了溫哥華之后,漸漸為一個注重儀態略顯矜持的年。20歲,他穿正式西裝出席聚會,有一張水仙般臨水自照的面容。

看到他與同學馮恩健的約會照片。年輕子溫宜人,眉目端正,穿連和高跟鞋。他們在海邊擁抱在一起,臉著臉,十分親昵。結婚照。教堂里的西式婚禮。新娘婚紗款式算是保守,頭上戴一圈白花,看起來比清池

頭一個孩子是男孩。馮恩健抱著孩子在溫哥華家里花園留影。男嬰穿紅服,綠子,頭發濃黑,漂亮而健碩。次是在清池因工作被派去紐約之后懷孕出生的。

最終留下三張照片。一張是他年時,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后,略有些頹唐,五廓秀。一張是他30歲,在某個工作會議之前,穿白,眼角有了紋路。已是為父親的男子。另一張,是他的母親,他的妻子,他的小兒,一起在家里花園合影。春天鶯尾開得茂盛,綠草坪上一片深紫花叢。白走廊,白秋千,白樓梯。看起來是有良好教養和篤實經濟的家庭。所有人臉上呈現相似的矜持自如的笑容。

慶長把這三張照片夾在一本書里。這是一個對來說截然陌生并遙無邊際的家庭歷史。許清池的個人歷史。他的世界渾然一,自格局,近在眼前,遠在天邊。一個男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半時間已過盡。在逝去的40年里,有他英俊而健壯的年輕時候,熾熱純真的時候,理想澎湃斗志昂揚的時候,輾轉漂泊努力生存的時候。那些時間與沒有時空聯結或者糾纏。他們各自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生發,存在。兩條生命脈絡平行展,遙相呼應。

最終。遇見的是40歲的許清池。

他們沒有合影拍過照片。他是存在于心記憶之中的人。不是一類證件的屬,需要與公眾說明或者對外證明。不是證據。不是素材。不是記錄。他不是需要分離出來的存在的屬。他出現之前,就已與的時間同行并進。與一起流,與意愿一起形。如果某天失去他,無需拿出照片來回顧這個人,或以此來記得或忘卻他。這是不必要的。

他是。是回憶的本。他不知道他在心中的屬選擇不再解釋。寧愿這些容超出他理解范圍,也無法被接

相對于清池富龐大的照片,慶長所能提供的寥寥無幾。缺乏正式的長的照片,使慶長人之后,沒有得到確定而盛的生命證據,似乎在黑暗中憑空生的過去,缺失可以被尊重和承認的基底。家庭在困境中只求生存,無力留下可以傳承的神、氣質、個、風格。相反,被貧窮、顛沛、創痛、變遷,種種不由己的迫,一再毀損和清空。的照片極人生被倉促推進的現實,那是生活的本來面貌。

一種先天注定的缺陷所在。沒有,沒有質,沒有經營,沒有關注。也沒有照片。

一直保留的只有一張小尺幅的黑白照片。邊緣分割優雅鋸齒狀,置于櫻桃木相框里,用暗紅底紙襯起,放在書架上。是年時跟著祖母和叔叔去寺廟里旅行,三人在空曠的廟外平臺合影。樓臺飛檐可見當時冷天。大概七歲的慶長,梳花頭,穿涼鞋,上棉布連由祖母制刺繡。和胳膊纖細,臉蛋略有嬰兒,面容里已有抑郁神。照片里所有人都沒有笑容,凝視前方,閉得的,有一種心憂戚和倔強之意。慶長說,那時母親不知所蹤,父親得了病,親人之間氣氛沉。幸好祖母疼我,但也在老去,疾病纏。我知道并沒有多時間可以保護我。

慶長說,我的記憶里存有這樣一次春日旅行,好像剛下過場暴雨,沿著臺階往上走。邊上流水潺潺。海棠花在山谷里開一片白云海,落下的花瓣很多,在風中不斷撲灑過來。我走一走,抖一抖子,看花瓣重新墜谷底樹叢之中。說,這張照片,代表了我的年,以及之后的年或者現在的人生,都在按照一種既定的軌跡發展。在照片里,我看到命運的手印,重重打在我的臉上,打在這照片里毒一個人的臉上。本無法回避。默默忍被重捆的痛楚。

他無語。長久之后說,你有過快樂嗎,慶長。

說,我知道自己即將或者已經孤一人,但這不代表我不明了快樂。事實上,我也許比同齡的孩更為珍惜快樂以及對快樂敏

凋謝的海棠花瓣都能讓我快樂。我只是很歡笑。

的這段話,也許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在之后,他有一段時間費心想讓笑容,到這明顯努力。閑暇時,他閱讀數獨或者邏輯方面的書籍,興趣所在從不厭煩跟。帶一起做各式智力題,耐心描述,講解過程。他是言談幽默機智的人,有開朗穩定的心理狀態,這由他的平衡開放格以及西方式教育和職業背景注定。他對說一些笑話,有能力讓發出歡暢笑聲。

惜懂初上的年,是高年級一個普通男生,僅僅因為那個男生總是逗發笑。遇見善于說俏皮話,并能輕易把逗笑的男子,都覺得對方親近。清池備能力讓發笑。

慶長。在的狀態里,你天真而直接,像個孩子,有時還有一種憨憨的傻氣,與你表面上的警惕和剛完全不同。很多人這樣說過,包括Fiona和定山。也許他們因此而停留在邊。的確如此,容易心懷委屈,也容易對微小善意和施與覺深刻的滿足。

那也許是因為貧乏的緣故。

南方一場突降暴雪,卜足三天三夜。最終為一次災害。

公路通癱瘓。慶長沒有能夠按照原定計劃離開。滯留在東溪鄉,無法搭上前往縣城的車。只有抵達縣城,才能夠快速離開。但路況惡劣,發出去的車極住在當地村民開設的旅館里,困頓中先著乎寫作稿子。帶來的服不夠用,在當地商店里買了替換的和長,還有一雙棉鞋。天氣變化之迅疾不可預料,習慣上路的人,并不覺得麻煩,只是隨遇而安。即使在上海,也持有旅行者的良好心態。餐廳里被忘記上菜,路上通堵塞,或者無緣故被人撞,從不焦躁發火。對于無法控制預料的事愿意保持平靜。

第四天,覺發燒。取出背囊中自備藥服下,祈禱不要病惡化,否則會增加更多困難。平時出差,與定山從無頻繁短信和電話聯系,一般只在回家之前,通知他來機場接。這次給定山打了電話,說被暴雪阻滯,何時能回到上海還無法確定。沒有說自己發燒,這樣無非給對方增加力,并且定山無計可施。他在電話里擔心,忍不住說,回來之后就把工作辭了,反正也已無以為繼。慶長,你需要休息段時間。

慶長當然還是希繼續工作。定山薪水雖然不差,但未必有如此大的余裕。知道需要妥協。雜志社希做其他工作,他們置疑的不是工作能力,是專欄發展前景。他們期待提出轉換方向。而心明白沒有可能妥協。事實上,從不妥協。會選擇另謀生路。說,我會無事,你不要牽掛。掛掉電話,繼續獨自面對困境。

傳統民宅二樓客房,長年失修。水管凍裂,電線塌,缺水缺

電,沒有取暖設備。木結構房子寒能力薄弱,一到夜晚氣溫如同冰凍。所有全蓋在棉被上,也考慮過能不能把椅子在上面。滲到骨頭里的寒意無法阻擋。慶長躺在氣味的木床上,傾聽冰雪粒子敲打玻璃窗的聲音,崩崩輕振。有時是冷雨法沱。擰開手電筒,用紙和筆整理這些日子所有的采訪文字資料,手指僵無法移

孤立無援中,心卻有一種人定般安寧。手機還剩下最后一格電,不知能支撐多久。

也許就這樣被世界棄,也無不可。把此地當作一個盡頭,跟隨舊的世界被無聲埋葬,刷的一聲,拉上兩片幕布,一場表演告終。臺下觀眾已立離開,有何眷,有何長久。發生過的一切,再絢麗熱鬧,刻骨銘心,也是注定要離岸的一艘大船。燈閃耀的大船開往黑暗海洋,不知歸途。如同注定會在推土機鏟車迫中轟然倒下的觀音閣橋,如同被大雪隔絕封閉的偏僻鄉鎮,如同此刻看到的自我,藏心灰意冷竭力工作卻不知道方向何在。

清池打來電話。他收到的明信片,在電視里看到關于南方暴雪的新聞。他們分別很久。電話中他傳過來的聲音如此悉,仿佛昨日才初初相會。對男子敏的兩部分細節,一個是聲音,一個是手。在很早時擁有特別的觀察方式,水波中涌云影,角落里閃躍斑,大人肩膀上服的圖案和花紋,掉落在土堆一枚小小發針,以及飄在子上又再次被風吹走的海棠花瓣·一諸如此類,別人也許會忽略的種種細節,在心中都有清晰回聲。這種能力自年開始有,一直未消失。

第一次見面,觀察過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指甲修剪潔凈,呈現有力而收斂的氣質。他說他年時熱衷的事,是制造組裝各種航空航海模型,參加比賽。他是被父母嚴格要求下教育出來的男孩,學習績上等,各種興趣好有模有樣,即使他覺得自己過得并不快樂。但,也許那就是事的本來樣子。他說。這雙會做復雜模型的手,年之后做過許多實驗室里的實驗和訓練。一雙有實踐力的男子的手。這雙手,也有過沉溺于各式的歲月。他把這種接視為樂趣所在。如同把玩一類藝一個游戲,占有、收集種種的標本。這是男子天里好勝和出來的另一個側面。他以此填塞被秩序和理長久制的匾乏和不安全

他說,慶長,你可安好,你可疲倦。電話里可聽到電流嘶嘶蔓延的聲響,又或許只是的幻覺。大雪停滯的荒野,夜困頓。同時,不斷聽到手機發出提示即將斷電的鳴音,通話于會隨時中斷的倉促狀態。如實說明況。通,疾病,缺水,斷電。他言語簡要直接,說,會馬上去機場坐最近一班飛機到省會。借到一輛車,明天凌晨三四點出發上路。爭取在晚上抵達東溪鄉。

他說,也許9個小時左右路程,會延長為14或16個小時。但他盡力以最快時間抵達。他讓把旅館名字和地址告訴他。他將接上,直接開回省會,然后搭飛機離開。

略有遲疑。他說,不必擔憂,我可以應對路面狀況。你只要相信我,慶長。我來安排一切。

他說,你只要相信我,慶長。他不知道。從窗臺上輕輕躍下,于黑暗中到球鞋把它穿上的那刻開始,已為他馴服。

很久之后,他詢問,你過我嗎。慶長。

在他很多次說我你的時候,沉默無語。即使明顯覺到他語氣末尾某種期待,期待回應,給予同等表達和肯定。這種表達,對他來說,如空氣一般充沛而自然的需求,但從未滿足過他。為此,他們有過一些激烈沖突,僅僅因為不愿意說我你。

在西方,丈夫會因為妻子不說我你而提出離婚,可見他們對這句話的注重及日常表達的頻繁。對來說,可以用行付出,但難以做出輕率的表達和承認。也許自小時開始,沒有過這種方式的訓練,沒有習慣。他的其他人也許可以做到,馮恩健,于姜,或者Fiona。但們都不是周慶長。慶長的生命里,是一種殊遇。之后,對他有過歡專門的解釋。在次彼此挫折之后的電話里。

說,我們對這個字理解不同,不能在同一個層面上互換。你所說的,是指那種心的歡悅欣賞慕。而我理解中的,不屬于這個人世,也不只屬于現世當下,更不限于男之間。即使失去生命和軀,也依舊存在。它是高遠的,超越的,突破概念和局限的。對我來說,無從說起和表達。你稱之的和我稱之的喜歡,應該是同等概念。它了汪備對等屬和份額,沒有誰多,沒有誰,沒有輕重濃淡。也許你因此無法理解我對你的。也許你本來就無需理解。我對你有真實的,但那不是我你這三個字所適合表達的。這不是我們的通方式。

也許是一種故意退后。一種自我保留和保護。自己也在懷疑,怎麼可能說出這樣的長篇理論。這本應是一種不需要任何定義的向往和慕他,無可置疑。只是不愿去辨別它的長久,或者辨別的時間還未抵達。難以付出自己。承認,付,意味著將由他來控制和的一部分自我。不愿失去這自由。寧可背負著它,也要做到自己掌握。

他經歷過那麼多人。他從不對瞞他過去以及現在時態里的人,坦白大袍里里外外的褶皺和暗藏,來回抖翻轉,讓察看翻閱。不藏,不虛飾。他上帶給愉悅的部分,都可以與人共。他不是一個深邃匿的礦藏。他是一個賞心悅目的公園。

拒絕做他信手捻來的標本,被放置在管理妥善的花園之中。

,是生長在海拔4500米高山之上的野生鴦尾,開在針葉林的溪邊地上,大片藍白花朵,茁壯靜謐。不是盤旋熱鬧的蝴蝶叢中的一只,撲翅膀流連于春日艷花叢當下。大部分時間,靈魂里的那些花朵,只能獨自消亡在高的寂寞中,自生自滅。沒有誰見到過它們的。如果,你要得到我,請攀越高山來與我邂逅。亦步亦趨,邊走邊退。

他嘗試付出很多時·間和力來破解這個謎題,說,會否有一天,你放下全部義無反顧去我。慶長。如果你信任我,為我打開你全部,你就能夠突破自我。想了很久。做不到。做不到把自己給他,就如同做不到當下此刻想象能夠失去他。這是糾纏一起的意志,像一把雙刃匕首,翻轉任何一面朝向對方,就會有同樣鋒利的另一面朝向自己。

他顯然對這樣的解釋不會覺得滿意。也從不說明。

第二次見面。冰天雪地窮鄉僻壤的鄉村旅館。

雨雪已停止,天放晴。他在夜晚8點多抵達東溪,說,我查過地圖,此地到瞻里兩個小時路程。我們晚上可否住到瞻里,明天從那里出發。想去看看那座橋。說,恐怕不可以。瞻里的通狀況,會比縣城過來的路況糟糕百倍,大部分是仄彎曲山道,現在又是冰雪封凍。這段時間本沒有從里面出來的車子。他面憾,但不勉強,說,也好,不能耽擱你回上海,你還有工作。

他說,我把你寄給我的明信片框起來,放在辦公室書架上。每天都能看到。這橋真,我有預,也許將不再有機會親眼看到它。

已沒有多余房間。來了量的水,沒有電,只有買的蠟燭和自帶的手電筒。從房東那里打來燒開的熱水,倒在洗臉盆里,讓他洗臉。洗無可能。已5天沒有洗澡洗頭發,困境不需要解說。他自然已看到一切:上穿著當地商店買來的廉價混紡和黑棉鞋。疲憊。忍耐。簡陋冰冷的房間。棉被上覆蓋重重。床鋪周圍散著書籍、手抄筆記本、地圖、藥片。桌上放著吃剩的半碗面條。

他說,我們明天一早就會出發。你需要盡快離開這里。

他說,你發燒怎樣。他靠近,把額頭的前額上。沒有退,允許他近。他說,還有低燒。我給你帶了藥。穿一件黑布面羽絨服,男裝式樣。穿了太久,一直沒有更換,無數細碎白小羽從布里滲出來,星星點點。他替摘掉領子邊幾,心里涌過一傷,角流出與之相反的微笑。很敏,說,你從未見過像我這般遨遏無謂的子。他微笑不語,知道心并不介意。

這種冷淡個,從不在乎別人認同與否。只為自己而活。

他們在一間狹窄房屋里共一室,卻極為自然。他是一個陌生男子,一個見到第二次的人。但他這樣親,一言一行全落在實,沒有浪費生疏。在他注視下掉外套,上一件白薄棉襯,舊年代的小圓領式樣,仿佛人版本的裝。如同其他服看起來大多是男式小尺碼,著和的個相符。心是和男的混合

用他洗臉剩余下來的熱水洗臉和手。起襯

寂靜中有水聲和他輕輕的呼吸。

然后走到床邊,在他邊躺下。

他穿著長袖棉恤,卸掉外套之后,上散發出一后來極為悉的氣味。清潔與香水混合織的味道。苔醉、松柏和小蒼蘭的組合,詭異對立,錯糾纏。嗅聞到空氣中這有鮮明標志的氣息,百轉千折,滲人心脾。之前過的男子,未曾有過這種卸下衫后滲出香水氣味的瞬間。窗外月照耀進來,淡淡影,使屋擺設如同搖在夜海面上的靜謐。他們并肩躺在一起。輕聲問他,你喜歡這張床嗎。

這是一張旅館舊宅留下的古式木架子床。床架上掛著白紗布帷慢,夏日遮擋蚊蠅用,一直沒有取下,污跡斑斑有灰塵氣味。床柱床廊床架頂板,通雕刻傳統吉祥圖案。麒麟,松柏,子,獅子,牡丹,佛手,桃子,線條優流暢,形狀富貴華麗。雖然破損不堪,油漆剝落,但這是一張顯示出隆重喜慶的床。在鄉下人家,嫁娶是大事。這張床,一定做過新婚夫婦婚床。年輕時在這張床上合睡眠,年老時在這張床上先后死去。一代一代流傳下來。它冷眼旁觀在它上面替出現的人。在時空中錯會顛倒為所困的人。回之中的男人和人。

他說,我以前沒有睡過這樣的床。在溫哥華,我父母臥室里,有掛帷慢的四柱床,結構相似,形狀不同。我知道你喜歡。這是屬于你的時代的品。

某一刻,確認無疑,過往和這個男子,一定在類似的一張床上同枕共眠。也許在很久之前。也許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們換過海誓山盟。之后,經歷流轉重重,按照固定的程序,如兩枚被如期擺布的棋子,帶著不可言說不可探測的神而綿長的前世因緣,再次相逢在另一個時空點。再次來到一張相同的床上。他們回這相的程式,再次換海誓山盟。

也許回去之后將不能再工作。他說,如果以后不再為雜志社工作可以嘗試寫作。寫一本關于前世和記憶的書,寫一個關于異鄉人的故事。問他有無發生過份認同的疑。他說沒有。他從不覺得自己制于邊界。如有可能,地球不應劃分區域,每個人都是世界公民,從神都該如此。不隸屬任何一個區域,不拘泥于任何一種文化。

他說,他喜歡空氣和水純凈優質的地方,喜歡有合理的價和房子的地方,喜歡人們心有保障瞼上有笑容的地方。他說,生活在語言不同人種不同的異國他鄉,不是孤獨。心無歸屬,才是孤獨。

他說,現在你我不過是普通現世的男和。我們可以住在非洲,也可以去北極旅行。人的生命里只有片刻當下。真實地生活著,比任何觀念或者主義都更為重要。

他又說,你看起來總是這樣郁郁寡歡,慶長。仿佛在這個世間沒有找到所得。

說,如果時代是一列不斷向前方行駛的火車,停不下來,我只想為一個中途逃車的人。所有火熱洪流,突然在邊拐了一個彎。有時我有錯覺,覺得被憑空降落在這里。而我心深的故鄉,碎裂在虛空里,是遙遠的烏托邦,人們的價值觀、審懷、志向,是另外一回事。我不知該回去哪里,覺得自己如同棄兒。失去依傍,心疏離。

說,寫書的人,連同他們寫過的字,都在被不斷推沉默,并被覆蓋。他們寫下的歷史,價值無法評判,囚為它會被時埋葬,被人心偏見損傷。唯一意義,不過是某刻有人嘗試記錄所思所想。個的歷史記錄,代表他所置境的微原形。

說,人的命運與時代最終無法分割。個發言需要付出極大勇氣,他也許會被審判和犧牲。

又說,人們需要被黑暗犧牲的行者,就如同讀者需要被黑暗犧牲的作者。他們不愿意去做而做到的事,需要特定的人代替他們實踐和完

一直在談,細細碎碎,無至無盡。呵。有多久,無法嘗試對一個陌生人敞開心扉暢所言,并信任對方能夠傾聽和理解所有。有多久,沒有人這樣與說話,對應聯結。這親近的通,如同清澈流的泉水,2日泊作響,貫穿過軀心,潔凈并且躍

他猶豫地出手,輕輕頭頂發聽到他竭力屏住呼吸,口發出的氣息如同水起伏搏水聲息包裹著使安寧。深沉的安全,來自只見過一次的男子的邊,來自他的存在所煥發出來的熱能。又也許,是退燒藥發生作用使鎮靜。閑上眼睛,逐漸墜睡眠

在即將尖去意識之前,覺到他的手臂小心翼翼仲脖子底下,把擁抱在他的懷里。

睡眠深沉綿長。中途斷續醒來。

每一次,都在微和恍惚中意識到男子的手臂,結實有力,圍繞。即使在他發出睡中的呼吸,也不松懈。稍一移,他就追隨的距離,不離開一一毫。醒來,又睡去。始終被他牽住手。也許他們曾這樣人睡和醒來千萬次,也許只不過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應是他們每一刻相會的常態;與對方聯結,與虛無抗衡,與回融合。而不是孤一人面對世界。

如果覺孤一人,那是因為沒有來到對方的邊。

發亮,再次醒來。無所作為,共眠度過艱難境中的一晚。的病癥退卻,意識明。看到自己以習慣的姿勢,側背對他躺著。他說,你不習慣被人擁抱。你睡覺的姿勢,像一只警惕的野,躲在一側蜷一團,一。哪怕抱住你,順從一會兒,就要恢復原形。是從來沒有被人抱著睡嗎。說,沒有,我對人缺乏信任。即使在雙方的關系里,我也希有對自的控制。

他發出嘆息,從背后環抱住,雙臂纏繞,下的頭頂。房間里發藍的雪照耀,還未破曉。他們即將上路。一時不知道人在何時何地,只有置的這張架子床,像與世隔絕的屏障,天大地大。

世界此刻花好月圓,清凈無礙,與世無爭,空無一。只余留下他們兩個,溫存相擁,片刻共存。

與之相,這是在一個被棄置的時代里,在茫然失措中,在孤獨中,唯一能做的事

他在背后環抱著,沉默良久。然后輕聲說,慶長,你可知道你是我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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