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第八章 信得 夜航與書

16歲,獨自去英國讀書。大學報考分子生學,沒有選擇其他熱門專業。這門學科試圖了解生命現象本質及其客觀構造。,靈,意識,緒,,這些組經由與貞諒共同生活,已到此中結實。把所有經驗,先大力織一塊平衡的織,再慢慢切割它的經緯,剖析它的纖維屬。也許一直能夠更廣闊和客觀地檢視自己。

在過程中,只是逐漸到幻滅。理論對了解自我質地沒有最終幫助。貞諒賦予顛沛流離四年,已心觀念的堅基石。只信任力行得以檢驗的真實事和直接經驗。

倫敦是郁而不存親近的城市。古老建筑,人群面無表生疏有禮,的保守和刻薄,與它無緣的人無從領會。學校里材瘦削臉蒼白的歐洲同學,與他們無話可說。細雨霏霏的氣候常有,雨水使人倦怠。休息日,獨自帶一把長柄雨傘,穿黑和球鞋,背帆布包,坐地下鐵穿梭整座城,逛遍博館,館,教堂,廣場,集市……所有大街小巷。用腳步丈量地圖上的每一個標記。疲憊時,走進街角咖啡店買一杯熱咖啡,一只夾新鮮酪的全麥小圓面包,坐在落地窗前的高腳木椅上,看著街景進食,休憩。雨中的古老建筑,清冷廓湮沒于水霧中。電車開過叮叮當當。耳邊略帶堅腔調的英語嗡嗡作響。

說,在這個城市里,我得到完全的隔絕,因此覺得自由。

20歲,意識到生命陸續緩慢長出新的結構和部分。仍舊習慣在眼皮上描出漆黑壯的眼線,眉間涂上戲劇化的白。皮黝黑,東方面孔,一雙眼尾細長的漆黑眼睛,單眼皮,眼神高遠冷淡。十年如一日,始終是齊眉劉海的濃長發。來自高山上與世隔絕的數民族村莊,唯一留存下來的樣本。同學老師以為是日本人或韓國人。是中國人,他們會問來自中國哪里。無法說明經歷,生嚴肅,不科打諢嬉笑過場,于是從不解釋也無說明。很多人因此認為倨傲。

的確無法輕易說清心容量。那里藏的黑暗深沉難辨。

邊同齡人并不靠近,幾近活在完全不同的層面。年時想要和貞諒反向而走,在臨遠積極投友誼尋找伴年之后卻自放棄。投靠人群需要付出太大代價。事實上,并不知道如何與人互換。的生命在按照一種既定的秩序堅定有力地生、蓬,即使是新生的結構,也遵循同一軌道。等清楚自我的屬便也學會了坦然接孤立。

因為失去對的信仰,投姿態不羈。不結朋友,只有人。很多人,男,年齡份全無限制。與不同不同語言的人進行的聯結,這種短暫而迅急的麻醉,使一度無法自控。與旁人的關系,都以自發行作為主要方式,直率,熱烈,截然干脆。耽溺于與藥

種種方式,不過是想暫時得以忘卻。忘卻存在,忘卻記憶,忘卻時間,抵達日常經驗無法揭示的心靈層面。聽到,看到,覺到種種清醒時無法被打開的超大門。只要能夠有效完,哪怕曇花一現,時效完盡,軀跌落大地分崩離析。這些禮,暫時使忘記自是個異質的存在:沒有親人,沒有故鄉,沒有歸宿。被放置在世界任一角落,隨波逐流,孑然一,自生自滅。

我們是否一定要尋找和回歸故鄉,這樣才會聯通本源,讓心安寧。15歲時,詢問琴藥,并要求他日后安排時間帶去尋找春梅。他答應,但說,其實你未必需要知道自己從哪里來。最終,你也不會知道要去的是哪里。所謂故鄉,我們回不去的地方,你不必擔心沒有家,沒有緣的認知。我們每一個人都只是暫存這之中的過客。度過此生,是讓靈魂完這段旅程,讓它獲得超越的能量。世間所有地方,不過都只是旅店。也許以后我們還回來。也許不再回來。

你希自己回來,還是不回來。

當然不要回來。如果回來,那說明我們的力量不夠。

16歲冬天,與貞諒最后一次去往清遠山。

山頂上廢棄古老的寺廟,清遠寺,大殿里有三座佛像,分別代表過去現在和未來,用生長一千年銀杏雕刻而。清遠寺也許是一座真正的廟宇,古老,被廢棄,永恒儀式的佛像,沒有人來燒香跪拜祈求俗世繁榮。寺廟歷經浩劫多次,被戰爭和權力番洗刷。后來有一年,雷電劈擊殿前老玉蘭樹,引燃火災。但始終沒有人擾三座大佛,佛像完好無損,大佛神目空一切。

庭院里臘梅在雪后凜冽寒氣中綻放,黝黑清瘦枝干上,金黃梅花排列,散發出清香,在灰白天里顯出生機。破損墻壁上留有墨跡,有人用放逸行書抄了一首晉人的詩。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辨已忘言。

們在詩句前佇立,長久凝這片字跡。

晚上住在寺廟旁邊的小旅館。這家私人旅館名清宿,每次來山頂,們都會住在這里。旅館有溫泉,在天溫泉里浸泡,細雪落于頭臉輕輕撞,咝咝融化在滾燙熱湯里。和貞諒全,偶然而稀的親靠近。繃繃的,仿佛蓄勢待放的花蕾,堅心極為早,也許因為邊存在一對心深沉不馴的人男。貞諒纖瘦,但畢竟是在褪中,有一種墜。如同已開到盛期的花樹,在釋放出里最后一力量。的手臂、后脖以及后腰上的刺青,花紋均來自古代圖飾。

記得那刻當下,這個子對說的話。

貞諒說,信得,不知為何,我覺得人越老去,越覺得這個世界什麼東西都不像是真的。只有我們的是真的。人若死去,什麼都無法帶走,余留的不過是心幸存的記憶。只有與我們同行。但它在這個假的世界里壁,最后也會如同假的一般帶來損傷。我的確漸漸覺得什麼都不重要,去往遠的哪里,過什麼樣的生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擁有真實的。如果人得到整個世界,卻沒有得到,只是獨自一人,他該如何存活。我不愿意寂寞至死。

說,信得,我不愿意寂寞至死。

說,而我要在很久之后,才能明白這句話。因為只有在那時我才能夠知道,寂寞是什麼。

那天是星期三。清晨,貞諒獨自外出。

出門時穿一件紅,黑鑲銀線的絨繡花鞋。臉上撲了,涂淡淡的口紅。對裝束一向率,有時邋遢潦草毫不在意,但這次卻有鄭重艷,渾熠熠閃爍。說要出門見人,黃昏時回來,但沒有詳細說去哪里,見什麼人,做什麼事。信得也就什麼都不問。看見手指上戴著一枚鉆石戒指,心有好奇,用手這枚閃爍的戒指。貞諒說,你可喜歡。說,喜歡。貞諒便把那戒指了下來。

把它放在手心里。說,你喜歡就給你,可以戴著玩玩。這是個庸常東西,不會讓人顯得更。它不過是一個舊日禮

看出來這戒指極為昂貴,指圈刻有奢侈珠寶品牌的限制編號。貞諒遣送它的態度平淡自若,沒有留,已不關心它出路如何。只開門準備離開。說,你逐件收拾行李,我們要走。問,我們要去哪里。但笑不語,對擺了擺手,眼神表明一切早有安排,不必心。的紅大鮮明耀眼,在門沿邊快速掠過,如同一道彩虹線。門外冰天雪地,劇烈,湛藍天空如同寶石般明凈而紋

知道貞諒已做出決定和琴藥分手。們兩個即使離開臨遠,不過繼續面對漫長孤旅。往前走或者往后退,都不是出路,總之哪里都不是家。貞諒會再找一個島嶼嗎。再找一個異國小鎮嗎,或者再找到一個高山之巔的村莊嗎。們最終并不知道將去往哪里。所有存在過的都是臨時決定。悉貞諒風格。小時候某個早晨在旅館里睡得正酣,貞諒已打包好行李,走過來的頭發,輕快地說,起床,我們要離開。

決定去找唯一的朋友莊一同。穿上大,騎自行車一個多小時,抵達他家花園門口,在樓下高聲他名字。這個英俊弱的男孩從里面跑出來,看見眼睛里有喜悅驚奇彩。他真的喜歡想。忠心耿耿跟隨在后,做意愿的事,附和的想法,容忍暴戾任,為偶爾的溫喜不自勝。以后還會有這樣的伴嗎,或者說,這是需要的伴嗎。無力猜想,只覺得心疲倦想獲得安歇。

說,一同,我想在你家里停留一會兒。我要躺在床上。

他的房間來過多次。一起做作業,閱讀,爭論,看碟片,聽音樂,嬉戲玩耍。在他鋪著藍床單的單人床上,掉外躺進棉被里面,神蕭瑟。他站在旁邊,目擔憂,說,你是不是病了。你是否發燒。他的額頭,拉住他的手,說,你進來抱著我。

他和一起躺進棉被里,出手臂給在他肚子上,抱住他脖子,臉枕著他的肩頭,擁抱住這。這不是在湖邊過的健壯饒的年男子軀,這是一屬于年的清潔而單薄的不覺得他,但此刻這一切溫暖而可倚靠。

一同一不敢,平躺著任由需索依賴。也許,說出心的話。

Fiona,我父母最近在協議離婚。我父親有了外遇,他要棄家而去。

你害怕嗎。

是。他們日日爭吵。覺這個家隨時都要破碎。我和母親要失去依傍,以后何去何從。他眼中淚閃爍。

如果你知道一切不存在任何堅固的穩定的不變的可能,你就不會畏懼。手抹掉他眼角眼淚,說,我們有什麼依傍呢。時間在變化,人在變化,沒有什麼能夠一不變。

他知道在安他,抱住愈發傷心,開始泣。

說,我未曾擁有過如常人一般的家庭,也不知道哪一天又會出發去世界哪一個角落。如果你覺得傷心,我是否該傷心致死。但我還活著,一同,你要相信,我們原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堅韌麻木。一切都會變。一切也都會完盡。一切還會重新生發。一切會繼續行進。

他逐漸睡,卻清醒,聽他發出均勻呼吸。輕輕從床里面爬出來,穿好服下樓離開。

回到家里做簡單食。開始檢查書籍、,看哪些需要拿走,哪些只能留下。翻閱一本20年前的地圖冊,在地圖上找到春梅的標示。對照后來新版的地圖冊,春梅被刪除,周圍的地形和道路描繪也已改變。老版地圖冊中,貞諒夾了一頁素描,是路過的春梅。年輕時去旅行,在長途客車玻璃窗邊,為它無心而野所吸引。半途下車。在山路邊為它畫下一幅素描,直至搭上下一輛車離開。這是和春梅一眼之緣。地震之后它消亡于世。領養了此地唯一幸存的

想象在這個地方,哪一間木樓是的家。的父母,兄弟姐妹,家族親戚,會有跟一樣的細長的眼睛形狀嗎,還有濃漆黑的頭發,直的眉,前額高而渾圓。如果一直沒有離開那里,現在又會是什麼境。會在養豬放牛,做一切雜勞不會到教育。很早就會結婚生子。也許一生都不會越過高山。

因這注定的天的不確定,找到一個穩定的地方停留,得到一個地址不會更換的住所,得到一個忠實慕的伴,得到一份心有所屬可托付信念的人生。

覺疲累,躺在床上睡。在夢中抵達一個火車站。

候車廳是巨大的拱頂建筑,堅固的鋼骨結構。數條軌道上停著火車,人群熙攘,語音如同沙沙雨聲。站在月臺上,手持車票,不知道該登上哪一列火車,去往哪里,完全不得要領。又怕錯過時間,滯留在這個陌生地不知何去何從,心里焦灼。一個面目不清的人出現,的五無法分辨,說,信得,我帶你去。跟上這個人,人群變劈開的海水。們走的是一條孤單而空曠的通道,有封玻璃隔離出來的廊道,兩邊放置形狀詭異的盆景。疏朗枝干扭曲造型,掛著鮮紅的圓形小果實,像大葉冬青果實。走到一個檢票口,一個人攔住們,從屜里拿出一疊票據,給們兩張通行證。此時,才稍微放松。在經歷漫長的慌而無目的的掙扎之后,此刻結果,也是夢結束的時候。

很多年之后,在歐洲某個城市的火車站里,看到和夢里結構相似的火車站。相同角度、聲響、質地和氣氛,當下渾一凜,覺如夢初醒的警惕。用了無法預計的時間,以重復夢境為當下這個無心抵達做了漫長準備,終究最后抵達宿命指向的地點。

又夢見和貞諒一起,站在清遠寺殿前觀古老玉蘭樹,開出碩大潔白花朵。棲息野鳥,在禿樹枝上婉轉鳴。一朵盛極而衰的白花,從枝頭落墜于樹泥地,發出撲一聲墮落輕響。突然時間煥然一新,被剝奪參照和對立,顯示出獨立意味。除了當下一分一秒,不容彷徨期許。如同置大海之中,如何數算水滴,與此一起律,起伏,真心實意才是歸宿。貞諒俯撿拾起那朵玉蘭,花瓣俱完整,飽含水分和度,只是岌岌可危。

俯首嗅聞它,臉上出一微笑,輕聲說,信得,你可知道,事就該讓它以本來面目抵達最終的路途,不會更多,也不會更。這也是你我所擁有和失陷的真實面目,不能更多,也不能更心無比惆悵。輕聲應答,說,我知道。

然后警醒。凌晨5點20分,貞諒沒有回來。

打電話給琴藥,響了很長時間。他接起來,聲音清醒鎮定。

信得。

貞諒一直沒有回來。昨天是否與你在一起。

沒有。我們沒有約會。

會去哪里。

你不要擔心。等天亮,我過來與你一起理。

他與一起等待了3天。第4天,報了案。

警方來家里檢查,試圖尋找蛛馬跡。家里堆滿雜,但貞諒生前不做文字記錄,也沒有書信。臥室床上發現一本筆記本,記錄工作和店鋪相關安排計劃,沒有任何緒或想抒發。在床墊下找到一份封的書信,是一頁書。(W//R\S//H\U)日期顯示它寫在去年,有簡約的3個待:所有產歸屬沈信得。一旦有意外,沈信得由許熙年監護人。不要墳墓,把骨灰撒在手機山谷中。

這份書,證明貞諒于這世間再無其他深集和糾葛。的人生寂寥至極。

許熙年接到告知,抵達臨遠。他迅速清理和變賣房子品,要帶信得回北京。他說,我打算送你去英國寄宿讀書。貞諒的財產理之后,歸于你的新賬號。不必擔憂以后讀書和生活的費用,我會來做安排。直到你大學畢業獨立生活。

說,我什麼時候去英國。

很快。學校和住宿聯系好就可出發。

無端生出勇氣,說,我不知道貞諒的故事,能不能告訴我,是誰。

他說,我認識的時候,是20歲。當時我在盧塞恩工作,租住在一個古老建筑的小公寓,獨自生活。每天上半天語言課,在天市場買蔬菜水果,在家里做飯,種花,閱讀,服,在咖啡店里閑坐,去教堂。有個男子每個月來看一次。他在蘇黎世有家庭,但曾去國工作,認識,無法娶。他的妻子不愿意生育,不限制他自由。懷孕之后,他希生下孩子。愿意給一大筆錢,條件是孩子他需要帶走。我是他的朋友,被委托照顧生活。

在懷孕后期經常逃跑,漸漸知道在做的是一件無的事。離家出走,又被追回來。男子驚嚇,氣急不可控制,用力掌摑,說再這樣任傷害了孩子,就將什麼都得不到。他把鎖起來,捆起來。有時又抱住,難過愧疚,流淚不可自制。他癡迷,但他的現實生活不需要存在。小時家境貧困,出卑微,執意對抗生活深淵,17歲認識他,一直跟他虛耗。這個貌似強大有力的男人,帶來世間殘酷規則。

這規則是,你從哪里來,你就依舊待在哪里。不服輸。這代價至為巨大。冬天,在醫院里生下孩子。孩子即刻就被抱走。幾次試圖自殺,最終被帶回北京,接醫生治療,嘗試重新生活。我一直照顧心黑暗能量激烈,我希能用時間去控制、轉化、消解。開始織布,以此清潔和平靜自己。做得很好。在覺被治愈之后,領養了你。

問,從來都沒有提起過那個男人和孩子。

他說,在治療中有部分失憶。記得其他,唯獨不記得這兩個再沒有機會見到的人。也許這對來說是一種本能的保護。

這樣做,是為了得到金錢嗎。

不。得到時間。哪怕只是一段有期限的那時候年輕,不知道有些即使付出代價也無法僥幸得到。不知道有些即使結束,也依舊會在我們心里留下創痛。

這個一貫冷靜面的男子,傾訴中出崩塌,說,我第一次見到剛剛抵達盧塞恩。那是個幽靜潔凈的城市,有湖泊,雪山,天鵝,古老木橋。已懷孕,形還未顯現,穿著一條,式樣很老舊。眼白跟嬰兒一樣微微發藍,眼神清澈如同山泉。我們去看公寓,走在前面,黑辮子在后背晃,上面綁著細細彩絨線。我從未見到過這般恍若隔世般存在的子。我知道,我對的憐憫將使自己的奴仆。我一直盡力照顧想要的是沒有的。這樣的本太高,沒有人愿意并且能夠支付。雖然我深,我也只能落荒而逃。

想起與貞諒一起去北京到過的公寓,一屋子奢華沉重家水晶吊燈古董品,空大屋般停滯空氣。一對年男冷淡客氣,靜靜置置。聽到的,是春日花海之中貞諒與琴藥嬉戲玩耍的清脆笑聲,輕盈靈充滿活力。他們說話總有機鋒,不管做飯還是勞作,樂在其中。點起燭火吃飯,不說什麼話,眼睛也能閃閃發亮。生命融相聚的生機、喜悅和神。激發,生長,燃燒,滿足。這讓彼此沉溺的歡愉,是遲早要被收回去的罪孽嗎。如果人原本不該得到離凡俗的生活。

是一個走在路上的人。他是一個離日常生活范疇的浪子,不想結婚,不適合廝守,只想游戲人生。貞諒的生活從無選擇,往前走,是斷崖深淵,往后退,是漫漫夜路。三個男人,一個給了經歷和質,一個給予照顧保護,只有琴藥,令得到快樂,也最終令幻滅。

他們本該在一起,嬉戲世間,秉燭夜游,打發現世庸常黯淡。貞諒對無常和虛空早有識別,卻試圖證實還能獲得新生。對方無力承擔的期。他試圖離常規限制藩籬秩序,拒絕面對事茍延殘原形畢。他們任由任由自己,逐漸陷落沉沒到底。

最終消失。

先回北京,之后起前往倫敦。等待間隙打發時間,在機場書店看到剛剛上柜一本新書。

平素不讀國作者小說,閱讀書目極為冷僻,大多是古書以及專業學科的著作。人的時間無多,只能讀有用或確實喜的書。其他的都不用,這是的態度。這本書,沒有作者照片,沒有推薦,也沒有生平。作者是那一年備關注和爭議的暢銷作家。的第一本書,一個由六個小故事組的短篇小說集,書名是《六段》。

登機還有幾分鐘。隨手拿起翻一頁,讀到它的題句來自詩人里爾克。

我可能什麼都想要:那每回無限旋落的黑暗以及每一個步伐升盈令人戰栗的輝。

快速瀏覽其中一篇小說,決定買下它。這是離開中國之前,讀到的最后一本中文寫作的書。

把書塞行李箱。一只黑箱子打包完整16歲之前的生活。行囊里不過是服、書籍、地圖冊、素描、照片。的手上戴著那枚貞諒的戒指。這戒指代表過什麼,而不得的無奈,人世的殘酷和冷,還是一個人試圖對抗世間所付出的代價。一直覺得貞諒與世無爭,簡樸自足,如此形式優雅而完整的驕傲。們從未為生計憂慮,或為食住行對別人低聲下氣,不需要小心翼翼應對敷衍這人世。

最終,這忠于自我的好形式背后,卻是以沉痛的降服作為代價。

深夜機場,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空曠夜中飛機起落,詢問自己,是否還會再回來。前途蒼茫不明,只能對它順服。接在13個小時之后,抵達1萬公里之外的歐洲城市。在地球的另一邊,另一端,在語言不同的人群中生活。在全然陌生的歷史中存在。的過往將被碎,如同一次新生。

這是人生中注定的無數出發當中的再一次。凌晨1點半,夾雜在神疲憊哈欠連天的人中,登上即將穿越漆黑夜空飛往歐洲的大型客機。

說,我在飛機上讀完《六段》。一盞小小閱讀燈照亮航程,有時讀得睡過去,醒過來之后繼續翻頁。有時思緒翻涌,不能自制。有時則心平如鏡,無心無想。我看到不同的人生充滿細碎線頭般的對照和連接,一直以為自己特別,但并非孤立。人與人如同分叉小徑的匯,就心結構而言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屬和模式變換無窮。

讀完之后決定把它擱置,塞行李箱隔袋,不會再讀它,也不認為可以把它理。選擇把它收藏起來。有些書,讀完就可即刻丟棄。有些書會放在枕邊一讀再讀。有些書,適合青天白日亮相在書架。有些書,讀完之后把它收藏于黑暗之中。如同收藏青春,收藏記憶和歷史,收藏一份信,收藏另一個蔽而真實的自我。

事實上,13年之后,重新又把它取出來。再次讀完一遍,并決定寫出第一封信給不曾謀面的作者。

說,如果有一種結局是命定,人無法借助任何假定逃離。哪怕貌似逃離,也不過是兜轉自我欺騙的小圈子。命運總是靜靜守候于拐角,等待你我迎頭撞上。即使我們獲得一段叛逃路途,建設自我欺騙和生活幻象,積極爭取斗志昂揚,獲得時間。人生照舊銅墻鐵壁。

說,我和歷史失去聯絡,也不流連往事。到了倫敦之后,和一同,琴藥,所有故人故事,徹底截斷關系。我本能地把心設置一個機警的平臺,觀察和過濾隨時闖的思維和緒,把漂浮不定的幻象如同擊打明氣泡一樣,生發時即刻自破碎。一切只當它是浮掠影,這樣才能控制自我。

我見過太多不由己,難自。這是一種弱和恥。

有時我想,這個世界上還會有誰與我有關系。人與人的關系,究其本質,也許是彼此滿足需求和幻象的關系。如果無法立,它就將面臨孤立、隔絕、斷裂、分離、摧毀。人,所有的人,只能靜默無聲小心翼翼,生活在屬于自己的深淵邊緣。

因為對人的世界的無法信任,放縱于和藥。也談過數次傷筋骨的,都是和年齡大15歲之上的男子。有的是的教授,有的是商人、藝家、模特、律師或醫生,份國籍形態截然不同,相同的是,都曾試圖刻意在他們上尋找時代留下烙印的痕跡。信仰過一個男子的能,信仰過他的自生自滅,無所作為,他的不馴和無幻想自己還能夠得到,每次故作投,竭力燃燒自我,但每次都挫敗而終。

這些男子,不管是已婚還是單,最終呈現的都是束縛于大地的庸常之心,拖沓冗長毫無作為。膽小,自私,懦弱,虛偽。屬于人世的,被重力拖累,果然都不備超越

自我重新回歸的時候,總是讓人破碎。

22歲,即將畢業。某個起霧冬日清晨,在浴室穿上蕾,機車皮絨短,高跟鞋。帶著酒和藥退卻之后的頭暈及虛空,走出一夜歡的男子公寓。樓梯上足音響徹,覺靈魂如同從冰冷的海洋深慢慢浮出。在街邊打出租車。玻璃窗中子臉青白長發潦草。能報出的唯一地點是租住房間,除此之外再無去。街道上掠過堅固頹的建筑,忘記自己置何地。

該如何和這個世界建立一種聯系,和別人建立一種關系。不知道。的青春形同一場無人觀看的舞臺戲劇,出演唯一個。觀自己的獨角戲,生命力旺盛,演出茫然賣力。

記憶并非膠片式的展出而呈現鮮明的質。這逐漸拆除溶解,滲擴展于和意識。在夢中見到舊場景。老撾天花高曠的民地風格小房間,夏日午后,對著百葉窗影出神。貞諒在旁邊小浴室里淋浴。門半開著有水流聲音,風扇慢悠悠晃的白搭在木椅子背上,輕輕起一角輕盈的夏布。走出門外,來到的卻是臨遠的農舍。貞諒與男子在日花影中癡迷聯結,瞬間越生死界限。

站在古老檀木格扇邊。六扇古老的山西紫檀格扇門分隔,雕飾極為湛。鹿,蝙蝠,花瓶,蓮花,鯉魚,子,牡丹,石榴,鴛鴦……種種傳統吉祥圖案,華麗深邃,如同無從了解的長之后的道路。空氣中刺鼻的梔子花香氣。年無知,不知道已置于時間邊緣。往前一步,是人世界的虛無荒涼,退后一步,是孤立的人生。只有這立足的瞬間,天真無邪,天長地遠。

又見到與他佇立在水庫邊上那座亭。雨水聲音剛剛平息,湖面起波紋,月下他赤如同花海爛漫。穿著夏布旗袍的子,從背后出手,遞與一束石竹花,鋸齒邊緣的花瓣,像一簇棲息的蝴蝶。子詢問,你喜歡花嗎。蹲下來與雙目接,落落寡歡的眼神如一面湖水般寧靜。

這一個晚上,覺得需要祈禱。跪下來閉起眼睛,把雙手叉放在前,做一個禱告。說出心話語。說出懺悔、悲傷、以及忌。貞諒對說過,如果生命里不曾持有罪惡、、盲目、破碎、苦痛,它多麼乏味。但現在明白,一旦持有,就必須重新學習清洗和舍棄。

跪在床邊,試圖說話,醞釀再三,呼吸覺得重,卻什麼都說不出。漸漸,就只有滿臉的眼淚傾流,無法自制。

在這個心洶涌卻說不出一句話的夜晚,陡然覺到長。已是人,為和貞諒和琴藥一般擁有心歷史的年人。將和他們一樣,如大海一般波瀾不驚藏波濤起伏,并因為和創痛閃爍出無盡的暗與

也不算專注學業,但升級都順利。有一種力量映照世間眼睛無法抵達的邊際線,涵蓋人無法理解和創造的事相信自己對這種力量的應,來自年與寺院接近的經歷。如同奇幻的鑲嵌壁畫和佛像,是它樸素無華的一次顯示。這種力量,超越圖書館和實驗室里百般驗證和論證。畢業之后,放棄繼續讀碩士,也沒有去尋找商業質的工作。

和以前的癲狂相比,突然失很久。生活中再無來自他人的糾葛。百轉千折的,被一種剛潔凈的理覆蓋。穿越過它的變幻形式,到它的骨骼。,不可能再和年輕孩熱烈困中的慕貪混淆。只是很想休息。于是一個人默默度過落空的一年。

之后。參加一個國際慈善機構,提供義務工作。接下第一個任務,跟隨小組去東南亞數民族自然村,進行自然環境保護和改良的指導工作。先到越南又到老撾。再次回到老撾。小組工作基地在萬象。每次人員撤離遠地村莊的工作,都在萬象集中。沒有空去瑯拉邦。年時候待過的地方,法式民地風格白大房子,炙熱氣氛淳樸的大街小巷,以及有古老壁畫的寧靜寺廟。它不是的故鄉,只是記憶中一個標記。

與貞諒的所有旅程,已化的結構不可分離。無需去求證或試圖尋覓回憶。

在萬象,工作間隙有兩天休息。住在老城區靠近寺廟的旅館里,閑暇時在寺廟學習禪坐和中草藥按。那日中午,在花園晾曬完服,走在小廳,看見一個穿軍綠卡其襯的年輕白人男子,正向接待當地年打聽,如何才能看到夜晚出來活的大象。

他們詞不達意糾纏良久,在旁邊觀察,走過去對他說,要做此事,離萬象較近的是距離82公里的班納村。大象會在黃昏或晚些去往鹽漬地。帶上手電筒,月圓之夜會更好,但也未必能夠如愿以償。如果能夠走遠些,就去南部的吉翁村。那里老龍族的村民以前會讓大象干農活。但現在大象越來越,大象只用來載游客。

他說,你怎麼會知道。他有濃的睫以及深褐般明凈的瞳仁。

說,我小時候跟母親在南部村莊住過很長時間。森林小徑時常邂逅在搬運木頭的大象,現在應該也見不到了。

如火。正午時分,街巷上游客很,熱帶植在塵土烈日中兀自狂熱地開花。他們結伴去西薩格寺。這是在此地喜歡的一座寺廟。當初暹羅人進攻,掃全城,唯獨這座廟宇得以保全。低矮巧的回廊布滿小龕壁,擺滿各種銀制和陶瓷佛像。鞋,赤足走近高曠的殿宇。古老的《本生經》壁畫剝落破損但毫無損它的。天花板有花卉圖案的優雅裝飾。法式水晶枝形吊燈。一座佛像在鮮花燭火的供奉之中,微微含笑。

讓他在殿外的廊柱邊等獨自跪在那里,雙手合十,以恭敬的姿勢跪拜,沉默良久。

出來的時候,他問,你在祈求它的佑福嗎。說,只是對它表達尊敬,它在此地存留長遠還能讓我看到,這是殊遇。自然,每次過來,我也順便告訴它我心的愿和話語。

在倫敦取到大學錄取書那一年,得到通知。需要回國一次,回去臨遠。

有人在燕坡水庫看見上浮的汽車,打算撈取上來當廢銅爛鐵理,卻發現副駕駛座上余有一骨骸。是貞諒開的日本二手車。經過偵查化驗,證實是骨。車子墜落之時,車上并非只有貞諒一人。停滯3年的警方調查再次開始。琴藥被取保候審。被要求回去提出公訴以及出席庭審。

在法庭上見到分別3年的琴藥。

他得了病,是肝癌。形消瘦,腹部有腹水,貧病加。即便落魄到底,邊也有年輕孩子照顧他,并且懷了孕。孩希他能病愈,如果能好轉,就生下孩子。如果不能好,只能再自找生路。琴藥對人始終有魔力。但他在疾病折磨和時間捉弄中失去活力,如同火焰般熱烈頑盛的生命力,使圍繞空氣都散發出熱量,那是他嬉戲玩耍游人間的支撐。一旦活力停滯,整個人如同被的枝葉,萎靡干涸面目全非。

他也許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來臨,最終能夠說出這一切。這歷時3年長久的藏、回避、沉默。在法庭上,面對律師提問,供認不諱。

他說,那個周六,貞諒約他一起外出。貞諒決定離開清遠,前路已定,之間反而沒有了任何爭執,心平氣和。說,琴藥,你與我在一起,只為與我相。我已明白。我們時間無多,能有幾時算幾時。我的回憶稀,知道你對我的貴重。我對你也沒有占有之心,我只是一意孤行。

雪后冬日上午。盛裝見他。他駕駛的日本車,兩個人再次上清遠山去燕坡看臘梅。水庫上結了厚厚冰層,日閃耀。突然飛過來兩只綠頭鴨,澤鮮艷,在冰面停棲下來慢慢走。他說,當時提議,我們開車到湖中。要給鴨子拍照。

按照他的直覺,以前他會拒絕這提議。事實上,他從未將車開到過結冰的湖面。但那一天,他們回復到剛認識時的悅平和,也神愉快,他愿意滿足要求。這是執意的要求嗎。是的。是執意。平日也經常用手包里的小相機拍下一切關注的細節,可以作為工作的素材。

他小心翼翼駕駛汽車趨向。劇烈晃耀在前窗玻璃上幾近盲目。整片山谷空無一人寂靜無聲。副駕駛座上的貞諒,從包里出一只平素常用的康太斯T6定焦相機。他有些張,因為完全覺不到冰的彈,也聽不到力發出的聲息。坐在汽車里,失去判斷推測,如同在盲目中索前行。他已經后悔自己服從。此時,子轉過臉來看他,出微微笑容,說,琴藥,你害怕嗎。

這是他聽到說的最后一句話。金暴烈有力,鋪滿整張線條分明艷麗鄭重的面容,那笑容詭異如同一抹飛掠而過的鳥翼。就在這瞬間,他到冰面破裂,車子猛然下墜。冰冷刺骨的水,從踏腳板。他大快開車門,同時自己飛快去推車門,卻發現車門被死死卡住。狹小空間里迅速注滿湖水。他們被水浮起。車子往12米深的湖底沉落。

他用力搖窗玻璃,拽住貞諒紅,推,試圖力把推向窗外。卻在此刻,覺到黑暗中那雙手,出現從未有過的堅定力量,揪住他,把他拽拉下沉。他的行,由主轉變,無法彈,力掙扎。持續的窒息和恐懼。他無法有任何思考,只有隨著本能做出的反應,拼盡全力,掙那雙如同死亡近般堅定的攥的手。力一推,大邊緣從他臉上過,如同紅火焰在水中飄飛而去。即刻,沉寂像一塊厚重絨布潑灑過來,牢牢覆蓋一切。什麼都看不見。你確定當時是抓住你不放嗎。是。但我知道無人可以證明。我無暇思索機何在,我只有按照本能逃生。

約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耳邊咕嘟咕嘟的水聲,以及腦袋里轟鳴著流水沉悶的振。窒息。昏沉。意識稍縱即逝。即便如此,依然嘗試控制住浮力中虛弱無助的,從窗戶爬出去,力往上游。這短短時刻,持續多久。也許對當時的他來說,有漫長的一生那麼久。但也許,不過是數十秒。當他狂的手到一塊堅破裂的冰塊,攀住它,整個得以依靠。找到回復世間的橋梁。力把腦袋頂出水面,劇烈頓時沖擊而來,黑暗中沉溺的眼睛,瞬間如同刀刺。

等視力逐漸回來。他看到一無際的冰雪水面,除了他自己,什麼都沒有。但是我已沒有任何力氣。冰凍刺骨。我無法再下水去找。這樣我會死。所以你選擇離開這里,去尋找幫助。對。我渾冰凍,疲力盡,只剩最后一求生的本能,支撐自己走過冰湖,走出山坡,來到山路邊上,等待經過的汽車。那天有人載你嗎。有。一輛去往外省的卡車,從山路上開過。他們載我到市區家里,之后直接開走。你為何不報案。如果你及時報案,會有人馬上去那里找車找人,也許還會有一。不。絕無可能,那天溫度非常低,更何況不會游泳。所以,你確認必定死去,你不報案。不。我覺得報案于事無補,已死去,而我將沒有辦法說清楚在我上發生的事。我知道一定會有麻煩。所以,你選擇瞞3年,讓的尸在湖底腐爛,最后變骨骸。如果你要以這種角度來表達,那麼我承認,這是我的選擇。

我陳述的事實就是如上所說。我已完畢。

庭審結束,去看他。

等在接待室,隔著玻璃窗看見他被人帶出來。往昔俊健壯的男子被疾病掌控,消瘦至不人形,臉青白,穿一件灰,臉頰和下綻出胡子茬。他們再次又離得很近。他的眼睛沒有變。看著,眼神里出往日微笑。

他說,信得。你在英國可好。似忘記他們剛在法庭對峙兩邊。

說,我考上大學。分子生學。

呵。以后你會知道我們每個人為什麼有不同的組。不同的組,讓我們得到各自不同的命運。

所有覺在瞬間來臨。他是那個爬上桑樹為摘下紫桑椹的男子。他告訴用何種方式去觀云朵。他在月下吹起尺八心無旁騖。他與們一起共赴春日花海的盛宴。他在暴雨之后的亭子里卸下麗完整。他以穿一對來自遠方的母充滿幻象的生活。他是讓最終看到空虛破碎的男子。

他說,你相信我剛才說過的所有的話嗎。

說,如果我不相信,一切又會有什麼不同。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讓獨自沉落在湖底3年。

我是個普通男子。信得。我弱。需求自保,茍且生。

你任死去,獨自留在湖底。這是嗎。

對。這是。你母親最終迫我做出承認。要的真相就是這個。他平靜地看著,沒有躲避視線,說,現在,你可以覺得徹底失了,信得。既不高尚,也與浪漫無關。它會在某個特定時刻顯出直接和殘酷。沒有伎倆,沒有幻,沒有前景,沒有余地。只有考驗和真相。這就是俗世的平常凡人之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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