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第九章 慶長 是深沉的幻覺

7月夏日午后。醒來,從午睡竹床上起,推開木門,走向庭院。

在院子里渙散白茫茫平原,午后炎熱空氣。梔子花累累滿樹,散發出濃烈香氣如同發酵。

穿一雙水紅塑膠涼鞋,是祖母在集市上購買。花頭,白。5歲慶長,沿著房屋之間窄小巷道,走向機耕路外大溪澗。巷子盡頭敞開,綠山巒高聳綿延。轟隆隆水聲從遠過來。世界如同油彩般靜止,沒有風吹草

水流一路奔騰,沖擊巖石和河灘。拎著鞋子涉水中,溪水深及膝蓋。水底遍布綠水藻,小魚小蝦輕巧游,鵝卵石棱角磨腳掌。在烈日下穿越一條河流,走向對岸。遠,金黃稻浪在風中波,開闊田野蒸騰泥土氣息。紫菀花開得繁盛,無邊際簇擁如同云霞。

草叢中有帶刺的茅莓,摘下一枚被燙熱的紅果實,輕輕放舌間。抬起頭,看到溪邊堤岸石塊間棲息的翠鳥颯然飛起,發出婉轉清啼。翅膀閃爍寶石般藍紫澤,如同一道靜謐線飛向遠

一切展開井然有序。慶長的年記憶,來自崇山峻嶺之中的偏僻村莊。這些場景從未在腦海中消失,在夢中,在睡前的恍惚,在每一個意識與現實界限不清的時候,突兀如同一面鏡子從口升起。

回憶真實確鑿,現實卻令人覺得變幻無常。如同以往27歲的,在凌晨疾駛于空曠平原的列車上醒來,窗外一片漆黑。偶爾有稀疏燈火掠過,夜霧濃重。車廂里熄了燈,只有走廊里地燈照出窄小通道。列車速度加快,車與鋼軌的聲帶有一種銳利。旅途正在展開,去往瞻里。無法辨認,夢中的旅程是目的所在,還是列車中的旅程才是一場夢魘。

在夢中出現的5歲,與萬事萬持有的單純而開放的關系,是生命模式里堅固的一組結構,被深深敲泥土無可搖的基底。它決定獨自穿越山嶺隧道走向日花影的14歲的無所畏懼,決定在瞻里荒蕪田野探訪一座古老廊橋的27歲子的懷,決定在窗臺上輕輕躍下跟隨清池走向人世的決心,也決定從不放棄的掙扎和索。尋求真實好閃耀出芒的事,信任它們,付出代價,從不退

但肯定還有另外一部分自我被陷落。決定在人群中游離顛簸無法停靠,決定近乎偏執和貪婪的需求追究,決定與清池在這段糾葛關系中的互相損傷,決定貌似獨立強大的表象之下,在長久的缺損匱乏。如同一個有勇氣的人,獨自遁一座夜中的深邃森林,遠離人世,手中卻沒有火把。并沒有在世間找到位置。

此刻。30歲的在云端勻速航行的飛機上醒來,聽見耳邊巨大轟鳴聲。窗外呈現環形梯田和起伏山巒,青翠連綿。乘務員播報飛機將在半小時之后抵達貴機場。

與清池斷絕音訊之后,定山重新介生活。等待平心靜氣,再次提出結婚。

自然覺得勉強。說,定山,你已清楚我的生活和個,為何還要如此提議。

他說,是。正是因為我清楚,所以我希照顧你。

你知道,我們之間沒有。我們并不相

結婚是一個結盟的方式。我希和生命的真實結盟,你是那個部分,慶長。也許我比你更消極,但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能夠付出的是什麼。你在我邊就是我的所得。你像一束線,慶長,你擁有真實。

他又說,我對你沒有狹隘的占有之心,也并不覺得可以占有你。我尊重你的和工作,你有可貴之。但在上,你始終有未生長完整的弱。我不想在你被陷落之時,邊一個依靠的人都沒有。你可以把婚姻當作疲累之后的休憩地,現在正是時候,我心里清楚。我很高興還能夠站在你的邊,這是我的決定。

他們去民政局登記。秋日清晨,天,清涼雨。慶長穿白,戴上定山贈予一枚小小鉆石戒指。定山穿藍新襯30歲,他33歲。相識5年,反復聚合,最終決定結婚。排隊很長時間,注冊完臨近中午。兩個人找餐廳吃頓飯,開了一瓶酒。是一個如慶長預期中的婚禮,簡單,安靜,沒有無關的人加。僅屬于兩個人的樸素儀式。

在餐廳,他說,慶長,我知道你對認真執著,我想給你安定而不是束縛。如果某天你得到方向可以繼續前行。我希我們能夠因彼此存在而趨向更多明,即使這只是我一廂愿的愿。我深你,你要相信。他又說,你可以休息一段時間,或者再找一個采訪線索,出去旅行和工作。總之,不要顧慮其他。我的薪水足夠維持我們簡單生活。你只管做喜歡的事,我會支持。

說出這段話來,他一定思量已久。辭去雜志社工作平日零散接活,生活責任都在他肩頭,但他愿意背負。隔著桌子出手去,他牽住,輕輕手指,兩個人一時默默無言。呵,與他之間終究還是生疏遙遠。這個愿意承擔和背負的男子,是和的靈魂無法產生的人。生活在他的邊,仍是那個偽裝不需要也可以存活下去的人。但如果這是生活愿意給的安排,起碼已學會順

人與人之間持有信任才能互相憑靠。有時相不能使人信任,尊重卻可做到。30歲的慶長,對照3年前去瞻里探訪一座橋的子,漸漸擁有空曠和沉落下來的心得,不再如以往那般劇盛的偏激執拗。一種頂撞現實常規不管不顧的放任。對某種如水流般緩緩滲的孤獨有了消化和吸收的會。

曾經的孤立邊緣如同剃刀般銳利容不下半分遲疑不決,曾經對行和意志的推進持有堅定激進的目的,曾經是個對自己對外界容不下任何模糊邊界的人,曾經是個非黑即白一清二楚絕不妥協的人。百轉千折的煎熬和掙扎之后,經由與不同的人之間的試圖清潔和照亮自己。

去往高山上的村莊春梅。一個來自英國的志愿者,在春梅唯一的民辦小學里工作10年之久。獲知沈信得的信息,完全無心之舉。讀完信得的教課筆記,對這個子產生極大興趣。事實上,沈信得在兩年前已閉門謝客,拒絕一切外界采訪和探要求。慶長做事堅韌,寫電子郵件給,附上以前做過的數篇采訪,告訴對方如果做這個采訪,重點和關注絕非所介意的喧嘩取眾。說明目前沒有在固定供職,會自主決定發表方式。

一個月后,收到對方回信。信得邀請去春梅。說,你要攝影、采訪、聊天、觀都可以。以我的本意,希你像個朋友般來春梅坐一坐。聽你聊一聊觀音閣橋,或其他。

一個為自己而工作深窮山僻壤的任務。再一次,一個人的旅途。

在貴汽車站旁邊的小旅館,慶長住宿一晚。次日早晨,搭上前往孤沿的汽車。

去往榕江縣。漫長迂回的山路。在客車座位上頭靠玻璃窗昏昏睡,醒來,長時間凝窗外的青翠高山,幽村落。河流和田野四縱橫,婦勞作,孩子活躍嬉戲。這與世隔絕般封閉山區,天高地遠,躲避掉外界強勢洶涌的經濟、商業、化種種浪,和現代社會風氣略有不同,依舊保留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數民族子的發式和,延續傳統的審,手工刺繡繁復艷麗。個與古老歷史的聯結沒有斷裂,一切還能有條不紊。

偶爾眺到一木屋重重疊疊的村莊,在僻靜田野邊際呈現,如同被失的找不到歸去路徑的故鄉。大片水塘里盛開野地荷花,紅花綠葉映襯藍天白云,唱出一曲悠長歌謠。慶長看著村莊在視線中逐漸消失,想起去往瞻里的山路轉折,邂逅一面世獨立的湖泊。世間有總讓的心產生振是如此心敏盛的子,知道還不能夠為一個對失去要求的子。

與定山共存一個屋檐之下,如同搭伴過活的同居男,禮貌客氣,略帶生疏。慶長有時失眠,需要長時間開燈閱讀,與他分床睡,定山也不以為意。一個男子安靜辛勤,工作,烹煮,打掃,無可挑剔,適宜共存。有時他在電腦前長時間工作,疲累至在沙發上直接睡。給他披上寒的毯子,去他的鞋子。他們從不為瑣事爭執吵鬧,也沒有刻骨銘心的滲和聯結。沒有思念。沒有粘纏。生命路線終究是并存而無法叉重疊。

憐憫與恩,能否支撐起一段婚姻的形式。追問自己,又為何一直沒有勇氣離開他。

要去春梅,用6個月或更長時間做一個攝影采訪。定山聽到決定反而釋然,說,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我只愿意你快樂。他說,有時我深夜醒來發現你不在邊,衛生間的門閉,燈長時間亮著,聽不到一聲音。我會擔心。

定山母親得癌,在年懷中閉上眼睛去世。這使得男子對死亡持有一種薄弱年之后,也許是一種抑,也許是一種訓練,他對待的形式顯得鈍,過于平靜克制,有時接近無。這關系始終是清淡而恒定的微溫狀態。使覺得自己在這個婚姻里,如同被保護起來的兒。慶長的格并不化,也沒有小人的依賴和造作。他喜歡遠走天涯獨立自主的生活方式。或者說,削弱抑制的濃稠和熱烈,正是他所期求的狀態。他們甚至很擁抱。

心他對有一種下意識的隔離。也許他本沒有要求,也許他是個信任中道的人,知道遠離和貪的一邊,就能避開恐懼和怨恨的一邊。慶長不清楚其他人的婚姻是怎麼樣的形式。但與定山的這一種,注定特殊而無解。

定山喜歡孩子,他的父親也有此期。慶長從來都熱孩子,按照常理,應該讓定山實現愿。但總覺得時間未到。也許是心還沒有被拼湊完整,尚需尋找陷落之。也許,不想使用一個孩子來填補與定山之間的隙。事實上,這隙是一個風聲呼嘯的深淵。沒有定山堅韌。他可以日復一日佯裝不知或故意忽略。畢竟是個男子,有繁忙的工作俗世的目標,但卻無法停止覺察和這關系的疏離和淡泊。

和定山的婚姻,如同用一張薄薄白紙糊住的無底深淵。誰若忍心出一個手指,輕輕一捅,即告破裂。但他們兩個竭力維持,在一張白紙邊各自做戲,也許這就是婚姻的本質。不管如何,無法被解決的問題只能先擱置一邊。離開城市中的生活,離開定山,再次出發踏上旅途,這是目前唯一能實踐的行。在開放的空間和時間里,獨自一人,獲得空白,查找心失陷的角角落落。

汽車在崇山峻嶺之中緩慢爬行。顛簸將近10個小時,抵達孤沿。

慶長見到接應的男教師。姓潘,35歲左右男子,溫和消瘦,皮黝黑,在鄉政府車站等待。他是本地人,在春梅小學教書15年,一個人教三個班。學校里有一臺捐贈的電腦壞了,他背到縣城來修復,要把它再背回去。信得委托他來給慶長帶路。他已等一天。兩人都沒有吃飯。慶長帶著平時旅行用的60升舊登山包,里面是書籍、和日用品。穿白襯球鞋,一頭長發編黑麻花辮子盤發髻。行灑落,一看便知是習慣風餐宿之人。潘老師臉上出笑容。他說,慶長,歡迎你來。

汽車走過一段平坦公路,開始爬山。層層山脈如同沒有窮盡的畫卷鋪展。山路曲折,邊緣是高深懸崖。車子始終以S形前進,一個打轉,又一個打轉。黃昏暮降落。夕。深邃山谷中變幻不定的線,照耀綠山林。不知為何,在遠離城市文明和繁華的地方,在偏遠深僻的地方,慶長覺得心自如,不再流離失所。仿佛天生屬于這里。

遠離。遠離鋼筋水泥的石頭森林。遠離熙攘而隔絕的人群。遠離形式質堆積的生活。遠離妄想。

信得說,離天空越近的地方,宇宙的訊號和信息會不會與人的生命產生更為的關聯。每一個出生的孩子,都擁有他獨特的天宮圖。萬星辰為任何一個生命提供能量。而人在年之后,漸漸失去和這原始力量的聯系,被給予種種事先設定和束縛的概念,進自我虛設的牢籠。一個小的孩子會指著紅說它是綠,可以把前面說后面,會詢問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他們不分辨是非對錯。一切定義都是人為,和事本質沒有關系。人世界規則系,吞噬與宇宙相聯的靈和本能,人漸漸失去與自我的真實互相聯結的能力。

說,我們最終面對的,是一個庸俗的難以被輕易改造的世界。

3個小時后,汽車抵達做月塘的小村。潘老師說,他們將在此地農戶家里借宿一晚,明天一早起來爬山。抵達春梅需要3小時左右山路,只能徒步。一趟來回,山路迢迢耗時耗力,平時春梅村民除了趕集和易貨,很外出。

高山頂上的村莊。持續上坡的路途,有時走在黃土的坡道上,有時進蔥蘢茂的樹林。六月夏日,一風都沒有,空氣極為凝滯。黏汗水上,一會兒服全部滲出汗跡。潘老師穩步走在前面,慶長悶聲跟隨,兩個人都背著不輕的負擔,往山頂深行進。隨著海拔增高,視野越顯空曠。大片獨特的梯田結構呈現眼前,稻苗在風中起伏。

春梅村寨出現在前方。麻麻木結構房子連接蔓延,屋頂覆蓋的木皮被經年風雨霜雪浸染呈現黑灰,生長出絨蒼苔。小學在村子口不遠。廣場上有一面紅旗,沿著山腰邊緣建出的一排木頭房子。樹影下傳出孩子響亮誦讀的聲音。

以前春梅小學只是幾間土屋,屋頂由竹樁壘,地面是碎石泥地,沒有門,幾個教室用帆布隔開。在寒風呼嘯的冬天或者纏綿雨季,學生和老師苦不堪言。信得過來之后,因為逐漸擴展的影響力,為春梅小學找到捐助,最終重建房子。一度時間,電視臺報紙雜志各種蜂擁而至采訪,不同的人探訪,不同的獎項要授予,各種活邀請出席。當地領導覺得自豪,極把信得捧一個有貢獻的特殊人,以此為當地做廣告謀福利。信得卻備困擾。

種種演變已完全違背本意。不需出名,也不想被當做宣傳工,只想繼續靜靜在深山教書。最終采取絕決,拒絕一切活和探訪。村莊在一番泡沫般喧囂而虛浮的名聲震之后,重新恢復日常。

信得上課。潘老師帶慶長去宿舍。木樓里的窄小房間,破舊陋,沒有洗漱衛生設備。公共廁所是由木片遮搭起來的大坑,糞水橫流,蒼蠅到飛。他們有食堂,自己蒸米飯吃。春梅藏在層層深山之中,經常斷電,洗澡需要去特定的接山泉的地方。夏天酷熱,冬季寒冷。土地貧瘠,只能種玉米和土豆。孩子讀完小學,要下山去讀書。除了信得,目前都是本地男教師。

他說,這里的環境艱苦,生活條件簡陋,課務繁重,學校里基本留不下人。那些因為信得的影響自涌來的志愿者們,三三兩兩,待了半年或一年,也都走盡了。

他解釋這一切的時候,表平靜。

慶長把背囊卸下來靠在墻角,手推開木窗。窗外是逶迤山巒和古老楓樹的枝葉。高山圍繞之中的異族村寨,遠踞荒蕪山頂,顯得與世間格外疏離。

信得的面容特別。細長眼,額頭高而開闊,眉直,狹長臉形線條渾然。臉上散落黑小痣,數顆極為明顯。穿當地婦的土布服,布鞋,頭發盤發髻。皮黝黑糙。人很消瘦。剛到中國,也曾在初中教英文課,但后來一直選擇待在春梅。這個村級小學有207個孩子,8個老師。加上信得,一個不領取任何工資和補助的義務工作者。教自然,,音樂,綜合實踐課。每星期上15節課。

這里是高山之巔。說,我喜歡待在高山的頂上。

慶長每周一到兩次,和信得一起去爬山。已是秋天,山谷里漫漫無際淡黃芒草,在風中如水般起伏。山漆樹、烏桕、果槭、櫸樹的葉子都已被冷霜侵紅。深淺不一的紅,使山林在之下呈現出飽滿雜染的。兩個習慣遠行的力都好。帶了水壺和干糧,一前一后悶聲爬上最高峰。掉鞋子,一起坐在山頂巨巖上,默默無言,或談幾句,看藍天白云,看底下山巒起伏,天地蒼茫一

也跟信得一起去家訪。走10多里崎嶇山路,抵達僻遠村落的學生家里,有時在學生家里留宿。真是赤貧如洗的家庭,房子用木板拼,不能遮風蔽雨,四壁空空,灶臺被煙灰染得赤黑。幾乎沒有任何家。家里的大人基本都外出打工,只留下老人和孩子。孩子要做很多農活,或者帶著弟弟妹妹一起去上課。來回路途遙遠,中午沒有飯吃。也沒有鞋子穿。

沈信得來到此地,工作10年,無疑做出了選擇。

說,新時代是輛轟隆隆勢頭迅猛的列車,所有人擁其中,不由己,即使前面方向不清,人心惶惶,但有誰可以試圖跳車或逃。人可以最終相信什麼。肯定不能相信互聯網,也不能相信電視電臺報紙,不能相信主義制度概念形式,不能相信許諾和教條,也不能相信任何評判和結論。任何實際的世間事,都在變化之中,都不可獲得最終的信任。如果找不到真實自我,那麼連自己也不可信任。這個自己,只是一個被裝列車失去自由的份。

因此,想讓孩子們學習的最重要的事,是找到自我。教他們編歌表達心所思所想。教他們觀察一年四季山林樹木變化,用心觀察自然細節,把它們畫下來。教他們水流、泥土、植,置其中,與一切親會,通過觀察和記錄,把種種緒,意識,心靈的變化和經驗,在心儲存起來,轉化一種自我意識。進行和創造。

教出來的孩子,會更有活力,更有思考力。有些一旦升級去了初中,很容易被老師不喜歡,會被開除。未來其實并沒有多想象空間。能有幾個孩子可以走出高山盆地,最終走出地域和份的界限。一旦年,出路沒有兩樣。也許終生無法離開這重重高山圍繞之中的土地。謀取基本生存,進人的世界,喝酒,打架,結婚,生子,勞作,無視環境和心靈與自我的聯系,再沒有做出自我表達的機會。一起沉世俗底層,自生自滅。

人被環境困頓,只能在生命最基本之上掙扎存活。生存環境的惡劣,使人失去想象力和對理想的期待。窮困,使人無法遠行無法得到機會超越生活限制。

信得不愿意為一個短期志愿者,因為覺得這些孩子需要真正以生命和他們互相聯結的老師,如果能夠拿出和時間,至他們的年或年時里,接到關于審、自我存在、靈的發展和培養。這是每一個生命都需要面對的命題,找到真實自我,或嘗試這種可能,而不管他長大以后的生活會如何無。這也是堅持10年的原因。

他們需要的不是憐憫或者捐助,應該是切環境的品質提高和教育的安定存在積極建設。或者更長遠來說,需要社會的完善和改進。但這是太大的問題。的孩子們管不了這些。他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對來說,只管做好自己的教育。用去10年。或者用去一生。這是的方式和行。即使在這10年里,不斷遭自我懷疑,挫敗和被外界干擾傷害的種種影響。即使這也許會是一個注定失敗的行

的意志和愿,是撲河流之中的種子,但也許會在遙遠的他開花結果。

慶長與信得一起上課,一起活,吃睡住行都在一起。拍照,做筆記,觀察,對談,記錄,堅持工作。惡劣的生活環境使衰弱。山上食單調匱乏,平時多是一鍋白菜或其他蔬菜,煮在大鐵鍋中,蘸著辣椒水吃米飯。缺乏營養和良好的衛生設施,免疫力下降,時有炎癥起伏。吃藥。也和信得一起大量廉價煙草,喝農戶自釀的烈酒。這是住在高山之上的人漸漸會習慣的方式。生活資源極其缺乏,貧困并無出路。

的去縣城的機會,會和定山通一次電話。兩個人談寥寥,說上三兩句已詞窮,剩下的不過是問候和叮囑。這段時期,和思省比在任何時候更為強烈盛。卻無表達,也無人分共鳴。

數天前,信得幫助一個學生家里加固屋頂,不慎染風寒發起燒來。山上已有藥吃了沒有用。慶長下山,去月塘衛生所配退燒藥。一場連綿不絕的冬雨,持續整整一星期。雨水在低溫中結了冰凍。山谷中白霧茫茫,冰塊垮樹枝,路邊有凍死的牲畜。慶長一趟來回,持續4個多小時。一路上,走在山林小徑間,不斷聽到樹枝被折斷的喀喀聲音。往回走的時候,天已黑。突然在依舊翠綠的青栲樹林里,看見一只褐梅花公鹿一閃而過。雄健軀如同閃電掠過,一對華麗驚艷的犄角,在樹葉之間若若顯。大概是極出來尋找食。慶長站在草徑之中頓時立住,為這無心偶遇,深深震懾。

呵,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但它的出現,是對世間的點綴,卻提醒人世的無力彈。雨水淋服鞋子,迫,困頓貧乏。[www.sjtxt.com]知道回到山頂的歸宿是什麼:發燒病弱的信得,執著狂熱的教育好者,一堆柴火由單薄衫眼神清亮的孩子燒起,他們一無所有,生活被高山限制,食是土豆和白菜。這貧乏單調的生活,何時才能得到改變。人的天和自由,何時才能得到釋放。多麼艱難。如同石頭一樣鋪在前進道路上做出努力的卑微個,沒有任何口號,卻付出自己的健康、時間和一生。

信得說,喜歡孩子們湛亮的眼睛,充沛活躍的生命力,心地像山巒梯田一般自然樸素。老遠見到,大聲喚,老師,老師,聲音如同天籟赤誠。我知道它只是存在的一個層面,它無法孤立維持。與此不可剝離的另一個層面,是我如同一滴水珠填塞到這無數人生命所組的黑暗鴻之中,即刻自行蒸發消失。個毫無作用。我只能做完自己需要做完的事

剛剛來到春梅時,以為可以改變這里一些什麼。但在這里停留的時間越久,融它的生活,理解它越深,我漸漸明白,對它不可能帶來任何改變。相反,這片土地,以它的力量束縛每一個存在其上的人。我再也離不開這里。它是否真正需要改變,我不得知。我不再輕易持有想改變任何事的野心和妄想。唯一在發生改變的,只是我自己。

慶長計劃半年之后就會回去,后來卻決定延長到一年。

信得的存在比想象中要更為生富,也超出出發之前的預期。但知道,最終某天一定會離開。離開這里的酷暑夏日,蚊蟲叮咬,上全是紅腫發的團塊。寒冬刺骨,沒有保暖設備,手足長滿凍瘡,在黑板上寫筆字的手指僵無力。離開垃圾遍地,糞水橫流,質匱乏,最低底線的生存本能。離開人在地域限制之中的無能為力和無法超越,高山之中勞作掙扎注定的一生。離開某種理想主義的意愿,個在人世規則之前最終將以犧牲的形象鋪墊。

不是一個被圍困在城市里的人,為采訪工作也算走過天涯海角。的生活不歸屬于世俗范疇。即使有一個名義上的婚姻,也和常人有別。是對人世覺頹唐的人,但不是沈信得。不是一個心持有單一意志的信徒。在信得強大堅韌的形象之后,必然有一失陷之。這是確信無疑的。不可能簡單找到,信得亦不會愿意袒

信得從未對慶長說起個人經歷,也許認為人的薄弱和缺陷,大多由日常生活而起。唯獨工作令強大,忘忽視自,使某種信仰般深沉而執著的境地。以此來忽略過去,未來,只余留下每一天每一日竭盡全力的當下。也有可能,信得的行和意志,是在治療覺察到的自存在和創痛。沒有人,生而強大而完,這樣的人不會存在。信得同時讓看到,真正的尋找和棄絕,需要付出的代價。

冬天來臨,高山上有一場大雪先兆。空氣凝滯而寒冷刺骨。小木屋如同冰凍無一暖意,幸好學生家長送來厚棉花被子。有時會突然再次看見他的面容。在深夜,在高山木樓的房間里,在呼嘯的山風和雪花的聲音中,在雨水徹夜敲打木樓頂板的凌晨,在睡眠的邊緣。覺到他的迫近,低俯下來的面容如此真實,五廓所有細節扣全都真。連他眼角的一條笑紋都沒有忘記。

他的,散發出悉的氣息和熱量從無消亡。如同在夢中,被他用西服猛然裹住,散發著溫的西服上襯里有悉的古龍水氣息。再次覺到他結實有力的手臂和口。這擁抱如此實熱烈,一如瞻里大雪的夜晚。

在孤島般的高山村莊,與世隔絕的境之中,的混濁雜漸漸沉淀、清省、落定。一度以為對他的加,無法繞行無法穿,只能停滯在前與它對峙。但隨著時間消釋,漸漸看清這矛盾的幻象包裹的不過是一廂愿的愿和激進的理想主義的的期求。清池理所應當要對的要求和需索付出代價嗎。當然他可以選擇不做回應,并且畏后退。

他們各自完整獨立,不存在責任。他只能以甘愿的方式,不能以需要的方式。這是的問題,不是他的問題。在這段中最終領會和收獲到的意義,和痛苦一起互相糾纏,不可分割,但那依舊值得恩。僅僅因為他的出現本已帶給生命全新的容。

時,上海冬日凌晨,他與從酒店出來。他去機場,把先送回家里。漫長車程,黑沉沉天幕之下的城市景象,石頭森林的都會,暗淡燈火閃爍,汽車在高架橋上飛駛。心如同一面明鏡般的湖水,存在于。在車窗玻璃里看自己的臉,像花朵一樣璀璨綻放的面容,搖搖墜,不勝其哀卻又充滿力量。在這段關系里,得到的最終是什麼。是歡愉,還是超越。是反省,還是領悟。這個男子的出現是命運安排給的一次意味深長的路途,一邊是斷崖絕壁,一邊是海市蜃樓。

需要清池。他是的伴,一個借由他的死亡邊緣的人。清池打開生命中被蔽封閉的諸多門扇,讓看到從未曾有過的通道,連接源泉潺潺流,看到新的自我被推和喚醒,和意志凜冽盛放。

經由他的,確定與世間的關系,對時間和空間擁有截然不同的,如同進一個無法以和思維獲得的深邃而無形的層次。如果說之前,對生命的知,是斷裂的,干燥的,支離破碎。那麼,經由的通道,獲得了它的整,連綿而流,源源不斷,一種深不可測量的活力和擔當。即使它充滿矛盾、沖突、掙扎和創痛。知道,這是獲得的機會。

確定這件事,使心里那一頭走的野獲得休憩,停止漂泊,在一棵花樹下飲水睡眠。知道自己在,并且被。在這樣一段關系里,從來都比他更為勇敢、鮮明、堅定、純粹。無法以從自出發的去支配他,控制他,縱他,影響他,改變他,征服他,占有他,毀滅他。他也不能夠。它的發生,僅對的生命起到作用。靜默無言,地山搖。

為了及這個世界的盡頭,奔波過無數路途。去過接近天涯海角的地方,看過不同生活不同質地的人,包括一座正在消失中的橋。是個心灰意冷的人,自然也不擁有像Fiona那樣強盛的對現實的求:希更換生存環境,或者擁有更高階層的生活。Fiona是聰明自立的,骨子里卻擺不了本能的依仗。換了一種語言說話,呼吸到更為清潔的空氣,喝到更為新鮮的水,看到更為圓滿的月亮,人就會得到幸福嗎。如此生活會更應有希嗎。這跟高山之巔的孩子突破地理界限去看看縣城的人有何區別。

也許一些人最終一輩子都抵達不了縣城,看一看游樂場或餐廳是什麼樣子,嘗到冰激凌和巧克力的味道。這是相同的屬。到了彼岸,還有更遠的遠方。地球是圓的,繞回來,又到了原地。始終不變是人與重力的關系。人離不了生命本質的絕境。

跟Fiona的區別,始終執著的是對生命真實的追索,其間最重要的表達方式,便是。相是卑微對照,沉浮于世間荒蕪。他牽著的手,睡眠時,吃飯時,走路時,任何時刻,帶來彼此生命聯結的幻覺。孤單太久,信仰和追隨這雙手,直到失去力氣。早知道絕境所在,只是缺乏勇氣看到這簇虛幻火苗最終被熄滅。如果淪落于無盡孤獨中,如何存活。也許,最終這不是這段關系的問題,而只能歸結到整個人生的問題。

俗世現世,如同孩積木般的質世界,岌岌可危,分崩離析。我們將如何繼續存活。那借以憑靠的一線隔置,它來自何,能夠支撐多久。世界上所有的人,即使分布在不同的緯度和經度,痛苦的源沒有區別。最終需要面對的,是來自生命本真實而無解的苦痛。

如同蒙上眼睛在一個空的宮殿里穿梭。看到自己用盡全力對做出的詢問。糾纏揪斗,不依不饒。這是曾經最重要也是唯一用以支撐的柱干,覺得只有他在這里,世界才是確鑿和作數的。其他都是幻覺。但在一日又一日,一夜又一夜,與他徹底隔絕的時間過去之后,發現一切不過是顛倒夢想。在現實里,無盡的虛空是真實的。只有這個男子,才是在這個世間最為深沉的幻覺。

那些溫的緩慢的惆悵的時刻。那些熱烈的野的奔放的時刻。那些黑暗的暴戾的抗爭的時刻。

清池。如果我們相過。

已接近兩年沒有見到他。漫長的700多天。

在離開春梅前最后一個月,在縣城和定山通了一次電話。

定山沒有提及下山之后回到上海的打算。也許他比更清楚,慶長在一個城市主流范圍里已無立之地。于世間的個人形態,如同一個符號式存在。沒有人尋找,需要盡一切可被易轉換利用衍生的世俗價值,為一個邊緣存在者。無法加改造和建設社會熱火朝天的洪流之中,無法說服自己跟隨人群前行,真實生命只追隨的自已接這代價。

只有這個男子可以提供給一席之地,即使那只是平淡如水的婚姻。他說,慶長,這一年你過得辛苦,該有段時間徹底休息一下。

和信得一起,最后一次爬上青巖嶺。季節回,高山初夏是花卉的海洋。在一幽深山谷,滿坡盛開野山百合,潔白碩大花朵,枝干堅,芳香撲鼻,綿延空闊一片,幾近離人世。信得30歲時來到春梅。的面容經由長年日照和勞,依舊無法分辨年齡。和孩子在高山之上相,眼神始終湛亮清澈。人的眼睛若不蒼老,面容就不會老。穿農戶織出來的土布服,說尤其舒服,選的是最長最的一束棉花織出來。也學會紡織,耕種,經常和學生家里一起勞

慶長說,會整理一本攝影集,有量文字注解。打消了寫采訪的念頭。信得明顯蔑視采訪,說以前的記者們都是在編故事,編造的個人故事和經歷,唯獨對的教育觀點毫不興趣。他們總是想把包裝一個全中國的人。說,有什麼用。能給這些孩子們帶來什麼。無法理解這些人做事的目的何在。很明顯,他們熱衷形式,對虛浮表相的興趣和夸大,遠超過實質核心。允許慶長對的靠近,但慶長仍做出放棄決定。之前的采訪也從未加過自己的斷論或喜好,但愿意尊重信得這種世方式。信得是接近真相的人。

信得說,沒有家庭,沒有孩子。說,人有這些,或者沒有這些,都是命定。對來說,無牽無掛,是另外一種形式的福報。說,慶長,但你以后會有你想要的家庭以及孩子。你散發出來的對的誠意實在太為劇烈犀利。你能吸引這一切的到來,這是你的意愿。

慶長對誰都未曾提起過清池的事。在與世隔絕的高山頂上,在一個即將分別并且也許永不再見的子面前,坦承自己的故事。抑太久,傾訴使獲得解

信得安靜專注,聽了很久。說,慶長,我不覺得你對的追索是一種錯誤。唯一的錯誤,也許在于,你把這種追索等同于信仰,放置在一個男人上。但對方是一個的普通男子,有缺陷有弱,會無常和變質。他如何承擔起這種神上的信念。這非他所能有的力量。

他不過是一個商業社會里有諸多限制和局限的角。即使有心能量和芒,你上所有也強過他百倍。他如此擺弄生命里這幾個子,方式既不尊重也不理,相反,卻是一種自私,任,為所為。如同一個貪婪男縱他手里數個玩,卻從不試圖去理解和對方的苦痛。

你覺得他對你的這種,是嗎。他無法接納你的格,無法消化關系所衍生的傷害,這并非一種有悲憫和責任的關系,沒有擔當,也缺乏寬宏。而你對他的這種,是嗎。還是你自己對的信仰,恰好在一個有因緣的之上折,使你產生錯覺。

慶長說,我的生命因為他的出現,煥發過前所未有的激和能量。我能會。

不,不,那些激和能量,是你心一直都備完全的,你需要一個儀式來啟。他是那個世間的儀式,或許他的作用已經完結。如果他還沒有完結,依舊帶給你沖突,那麼,他還備更深層的任務,要把你的心帶去更遠的地方。但那個地方只與你自己的生命境地有關系,與他無關,也與你們之間的關系無關。明白我的意思嗎,慶長。他是命運賜予你的一個障礙,你過這個,就能了解和擁有自己更多。有時,一些貌似是的關系,帶來的意義離我們想象。它不是讓你跟他結婚,生孩子。有些男人與人之間生命的關系,不是這樣的世俗容。

我很弱,信得。在的部分,我覺得自己稚,匱乏,有無法知覺和克服的缺陷。

我們無法決定自己年和早期經歷帶來的創傷。但如果它已經存在,你無非要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努力,更長的時間,去填補,修復,重建。你只能如此。這是你的使命,慶長。你遠超過自己想象的有力和明亮。把該走的路繼續走完。如果與他的關系還沒有完盡,那麼向前走,讓它自走到完盡。

不要害怕。不要退。它會有它的結果。

那一天,和信得,在下山途中迎接到黑夜來臨。們在山谷中停留很久,凝連綿起伏的山脊群落和山下散落的村莊。一種只有在高山之上才能到的,自然的和宇宙渾然一的完整籠罩天地。肅穆,有序,充滿生機。層層疊疊木樓燈火閃耀,和天上繁星遙相呼應,山澗流水淙淙,風吹過稻田秧苗起伏,狗吠,昆蟲鳴,孩子哭泣,有人唱歌。天地萬在一種完的秩序中展現它們的流程。們長時間凝和傾聽這一切,心溶解,獲得巨大的安寧和歡愉。

夏季天空中最為明亮的一顆星辰,在深黑天空中散發出熠熠芒,這樣飽滿,碩大,閃耀。如同一個祈禱。是木星嗎。站在下面,聽到它沉默的回音。該往哪里去。要如何生活下去。這無解的設問,需要一種芒指引和照耀。在那輛正往黑暗深疾速行駛的列車上,所有心有質疑的中途跳車的一意孤行的逃離者,反道而行的結局會是如何。蒼莽大地尋找自己的位置,也許最終只是縱深撲任由心分化消解。

順應天然的規律,跟隨宇宙的節奏。碎裂自我,把它付給命運的秩序。這是在春梅獲得的唯一啟示。

回到上海,已是31歲的秋天。

所有人的生活在一年里幾近一不變,被日常生活拖,與時間同行并進,倉促混,沒有標記。只有慶長的一年與世隔絕,單純專注,因此顯得綿長鮮明。

Fiona也許比以往更為忙碌。升職,為報紙集團的出品人。這是俗世的朋友。Fiona對待始終熱誠,只是們關注的容方向截然相反,沒有點可以相會。Fiona以娛樂和時尚流作為工作容,孜孜不倦,野心。慶長關閉掉對外界求取的通道,不要虛榮,不要麻醉,這是的選擇。從未對Fiona說出心對這個世間的真正想法。如同Fiona不斷對坦率重復中產階級夢想以及對這個世界的游戲態度。們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沒有關系的人。

人的生活中,大部分都是肩而過沒有維系的人,即使傾談也不過是自說自話。真實而深的關系很難建立,并且為數極。對慶長來說,只有兩個。定山,他們是婚姻伙伴,互相合作和經營的對象。清池,他是以侵蝕滲生命的人。是比國籍,主義,觀念,理論,更為重要的存在。從某個方面來說,他是的組部分。

定山依舊在為工作盡心盡責,兩個人再次一起生活。在下山的時候,慶長已想清楚,要跟定山離婚。在山上反復思省,并最終做出決定,只是為了獲得對心的承認。在這段婚姻中,見證到的只是自我逃避。至今做過最為弱的事,是與定山結盟,這是逃避的極限。當意識到這一點,某種被擊中的弱使人衰老。一直心消沉。

定山在這一年,卻面臨他生活中最重大一次困境。他的父親在南京查出有癌,狀態復雜,需要馬上進行手和化療,時間急迫,但一筆治療費用數額極為龐大。除去公家攤銷,自己還必須要籌出30萬來。定山平時為房子還貸,負責生活支出,存款不多,湊出10萬,慶長素來無錢,剩余20萬如何解決。定山一籌莫展。慶長不能視而不見,決定把其他事且都先放下,幫助定山一起借錢。

當然不會找Fiona。從不覺得可以向朋友或人借錢,這是忌。唯一認識的有錢人,是許清池。不知為何,腦子中浮現出他的名字如此自然,仿佛他從未曾從生活中消失,始終是離最近的一個。有困難,需要他支持。20萬對他來說不算負擔。他答應,不覺異樣,他拒絕,也不會詫異。分開將近3年。這個人,依舊在之中存在,是理所當然的一部分。定山父親需要盡快手。無法再遲疑。問Fiona要了他的手機,給他打電話。

清池聽到聲音,語調冷靜。沒有說出,只說有急事需要借錢。他沒有毫停頓,說,可以。20萬即刻打到的賬戶。想起在上海,他看到生活拮據,遞給一張卡,后來被推回去,那張卡里,估計是差不多的錢。他其實是依然把那張卡給了

他在北京,說,慶長,我只有一個要求。請你見我一面。

說,我已結婚。清池。

他說,我知道。這是你的決定,不是我的。它對我不作數。我需要見你,明天我搭乘最早航班飛機,趕去上海。

很久沒有出門見人。沒有約會。見人對來說是一件正式事。洗澡,盤頭發,換上整潔。從春梅回來之后,去購場所,多為舊日存留。在山上,每天穿子、布鞋、圓領T恤。那件千瘡百孔的黑羽絨服,終于把它穿毀。一次爬山途中,樹枝和荊棘撕裂了它。

出門前,在玄關鏡子面前,最后打量一眼自己。重減輕15斤,消瘦,輕盈,皮曬黑,不施脂。一件棉布大,燈芯絨連,打褶擺,天藍底淡淡燕子鳥翼暗影。頭發已很長,接近腰部,編黑麻花辮子盤發髻。摘一朵臘梅枝上黃花朵,在發髻。在花市買大束臘梅枝,養在瓦罐放置客廳角落,只為它的清幽芳香。

搭地鐵,再坐出租車,路途遙遙。司機把帶到江邊悉的酒店。這家五星級昂貴酒店,門前廣場正中圓形噴泉依舊踴躍,發出嘩嘩水聲。調簡潔的大堂咖啡廳有充足暖氣,大玻璃瓶清水里著白百合和繡球,穿黑服的侍應來回穿梭。一切沒有變化。第一次來到這里,是27歲的冬天夜晚。喝醉,被打敗,被一個男子征服。在其后一年,多次來過這里,多得令厭倦。聞到酒店生混濁屬于公眾場合的氣味就覺得不適。這不是香水氣味能夠輕易調節的。酒店是一個過渡的停留的出發的地方,它不是歸宿。

因此,和清池的,漫長4年,也只是一段始終漂泊在路上的關系。

一對歐洲夫婦帶著他們漂亮的兩個孩子正從旋轉門里進。男人穿著講究。人穿著米羊絨大,冬天也只穿一雙赤紅高跟涼鞋,絨和鑲拼的薄。金發男孩健壯活潑,孩穿黑,戴淡灰鑲珠片羊貝雷帽,典雅純真。表面看起來完無缺的一家。

很多年輕孩幻想過這樣的生活。在一個綠樹蔭建筑優空氣潔凈的城市里生活,騎車環繞大湖,湖水上有天鵝,很多孩子,一幢白大屋,屋前花園鋪滿綠草坪,獲得一個強壯男子,被人珍惜以及照顧,離貧乏環境……生活的另一個層面,是居住過一年的春梅。對這個時代的了解,通過兩個環境的映襯,經歷過貧富分化不同階層的真實生活,就可理解置其中的人們,所忍和經歷著的神和價值觀上的沖撞、分裂和炙烤。

大部分年輕子的實際生活與幻想毫無關系。不過是數年如一日,獨自在城市里謀生,即使堅韌聰明,意志強,那又如何。也許最終找不到托付終生的伴,哪怕各自都只是普通微小,哪怕互相聯結只為獲取一人世安穩和暖意。現實是鋼筋鐵骨,穿弱的愿

所謂的理想生活,一個的烏托邦,本沒有力量。

人最終需要自謀生路。

闊別將近3年的清池,從電梯里出來。形高大面目清朗的男子,穿著白襯。他的存在對而言終究不同。在人群之中,任何一個位置,只要他出現,覺眼睛被亮照耀,心里震。熱時,去機場接他,他從出口走出來,也是這樣。呵,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仿佛已屬于前世般邈遠。彼時春日,他向走近,心充盈為一段上涌的鮮活樹枝,是如此蓬熱誠的生命之殊遇。他在大廳中不顧忌眾人擁抱住,親吻的額頭和眉,這般熱誠歡好。這記憶是心堅凸起的一個傷疤。無法平,無法忽略。只能與它默默共存。

此刻,見到他,還是這樣親。再無撕心裂肺的恨意糾結,只有山高水遠的安寧無恙。看到他低俯下來的臉,天地完整。因為失去對他的占有之心,中更持有一種開闊空間,可以容納下這個百轉千折無可捉的男子。他看起來優雅灑落如昔,眼神卻很消沉。一時無話,他打破僵局。

他說,慶長,你在這里。

說,謝謝你給我幫助,信任我。我會在有能力之后把錢逐步還給你。

這都無妨。我只想知道,如果不是要借錢,你會來找我嗎。告訴我。

訕訕地笑,我只認識你這樣一個有錢人,沒有其他地方去想辦法。

我什麼都可以給你。慶長。

那倒未必。微笑說話。他當然知道在說什麼,但不再咄咄人,出言犀利。不知為何,所有暴戾和激烈如河流遠去。對他,剩余下來的心,是河床卵石被反復沖刷之后呈現的溫潤和黯淡。

他說,我發給你這麼多短信,打過那麼多次電話,你不回,不接,之后換了號碼。連Fiona都不知道你新號碼。你還搬了家。你把我徹底棄絕于生命之外。我甚至沒有機會知道為什麼。

淡淡笑著,無從說起,也不打算再說起。

他說,但我從來沒有放棄過信念,某天,我一定要再見到你。某天,你一定會這樣微笑著出現在我的面前。果然,我的信念會真。

說,我并沒有走遠。我也無可去。

他說,我們需要在一起。現在出發去臨遠。他如同往昔強勢做出決定,要服從。

說,我向你借錢,這不代表我需要服從于你。清池,請考慮我的自尊。

他說,那我的自尊呢。慶長。我這兩年,在你的遠行和棄置中,可有自尊。在隔絕分離的關系中,可有自尊。在你肆意而剛的決定中,可有自尊。我們在對彼此的中,早已尊嚴喪盡。我只知道,我一直你,會你至死。而你。你只能相信我,別無他途。

他開車帶到臨遠,悠然古都剛下過一場大雪。要求一天來回,不留宿。他堅持在湖邊酒店開了一個房間。那酒店設計有古典氣質,淡雅的大理石地磚和花紋繁復的壁紙,都很喜歡,他記得點滴細節。走進房間,終于獲得兩人獨的安靜空間。下大,輕聲說,你不能我,清池。我的份已不同。他說,我知道,我只想和與你躺在一起。我們小睡片刻。我需要這樣一個時段,我思念你太久,慶長。

也許是工作力或其他,放松下來之后,他看起來疲累憔悴至極。穿著襯,依偎在邊,頭靠著脖子,握住雙手,,如同孩很快發出睡中深沉呼吸。房間被拉上窗簾一片漆黑,外面正是照耀的午后。聞到他頭發和皮悉的氣息,看到天花上流瀉進來的一抹微,在沉寂中沒有規則地跳躍浮,頭腦清醒,毫無睡意。此刻,所有覺一不差全部回來。即便沉默無言,知道已回到彼此邊。在一起,一生一世,仿佛從來沒有離分。

漫長兩年,各自失散,放逐對方在天涯海角。這故作的堅強和勇氣,需要付出多麼強烈的力氣和創痛。如何能夠做到,而他又如何度過。良久,到眼角不斷有熱燙淚水落,沒有聲息,也無知覺,就這樣慢慢淚流滿面。

不知何時睡,只知覺到在模糊中醒來時,邊男子已蘇醒。他展手臂擁抱住,頭肩膀,,發出無法自制的低聲哭泣。窗外約傳來人世的聲響,日新月異有來有往的世界此刻和他們沒有關系。出手輕輕他的頭發。他在面前毫不遮掩哭泣過多次,而所有的淚水,都是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才流下。從不在他眼前掉眼淚,好強至此。但心明白,只有待在他的邊,才得到歸宿。他們自小小天地,隔絕,封閉,沒有其他。兩人相對,其間咕咕流淌無而深厚的,以此存活。

一起走到青墩茶社,年時和母親來過的地方。冬季已見不到草長鶯飛,也沒有烈日驕。山上以亭子改建的茶室依舊存在,舊貌舊人,仔細觀察它的結構,飛檐翹角的亭子,造型優,古老破損。走近看,所有組合石材清幽,大塊青石雕琢巧。柱,梁,檁以卯榫結構連接。邊上有座凳。楹柱上掛一副木刻詩句,寫著:浮云時事改,孤月此心明。上面有字跡蒼勁渾圓的題字,味空亭。大幅玻璃窗依然明凈閃爍。

一面冬日大湖,在雪中荒涼安寧。站在窗邊,點了一煙。知道他在旁邊默默看著不用企圖掩飾自己的脆弱。一只白蒼鷺,長喙銜著一條銀白的魚,從水草深飛起,劃出一道銀白弧線,飛向亭臺另一邊。藍線充溢天地,明亮,寒冷。突然有一種幻覺,覺得自己與他的一生,在此刻就得以完的終結。與他的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知道終究什麼都沒有發生。母親后來徹底失去消息,不知道是否還存在于世。所有人除了留下心記憶,手中空空,一無所獲。與他,與母親,母親與那個男子,他們共同面對的不過是無常。看不見過去,無法掌控現在,也無從想象未來。只有無言以對。

晚上下起細細冷雨,找到一個本地餐廳吃晚飯。吃完飯開車回去上海。

結構頗似一個三層環形戲院,高朋滿座。廳堂掛滿書法字畫,菜牌和菜單用纖細筆字書寫。屋檐下掛著紅燈籠。等位的人從店里排到店外人行道上,可見盛名在外。他們夾雜在人群中等待。雨打在眼睛上,頭發略略。他站在后,溫暖篤定的手與握。他的從不吝嗇于表達,也不偽裝堅強。跟截然不同。此刻他們是彼此伴

看著窗邊一桌正在結賬的客人,手推車里面有1歲多的嬰兒,還帶著一個5歲左右孩。他們推上推車,攜帶孩子,開始往外走。默默觀他們。

他說,一些父母習慣帶小孩子一起出行,雖然不方便,但這是他們認為的家庭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說,你以前也經常這樣帶孩子外出嗎。

他說,沒有。我一直忙于工作,很時間跟他們在一起。那時我年輕,不懂得與妻子和孩子相。年長后稍許備注重和理解的能力,但他們已長大,有了獨立的思想和行能力,與妻子則接近無話可說。生活太復雜,無法概括清楚。慶長,有時你埋怨我不與你分我生活的形態,那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不能夠。

家常食擺上桌來,魚,百頁結,豆腐,小塘菜,黃酒。明亮廳堂里人群擁,伙計穿梭,言語熱氣匯聚世俗的容,他們夾雜其中,是蕓蕓眾生中獲取生之歡愉的普通男的一份子。跟隨陪伴,,對無言,心心相印。他快速喝酒,喝得過多。酒使他敞開心扉。他說了許多從來不曾有耐心對說明的言語。

他說,小時候我癡迷天文和地理,借閱大量期刊和書籍,花費很多時間。同時要努力做到考試第一名,否則父親就會掌摑。漸漸為個多面而分裂的人。要努力適應和符合外界的要求,有時不惜妥協和屈從,又極保留自己的小小天地,持有幻想。事實上,我跟所有人的關系,都是在尋找一種所需要的。也許我更傾向俗世之外的一種聯結。我知道自己一直沒有找到,直到遇見你。慶長。從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我確定無疑。

他說,本上我不是適合結婚的男子。我習慣并且也需要自由自在的生活。與大部分的人,我只是在游戲,與一兩個人,我是在生活。生活無所謂好,無所謂壞,生活最終不過是這樣度日下去,維持秩序,不做傷害。但我與你,是在相

他說,你離開我之后,我的生活放縱。每一個在懷里停留的子,我幻想們是你。我與們做,但從不與們過夜睡覺,更不用說建立。我在與你的這段變故中,覺被生生剝了一層皮,這種疼痛和損毀無法長出新的屏障。我只能讓自己陷麻木,卻明白本無法復原。

聽著這坦白的語言,心沒有起伏。男人和人的確是完全不同的在痛苦中試圖找回自己,而他在痛苦中依舊選擇放棄自己。他的和心,可以完全分離。男人到底是比人更多,還是更為無再一次打量這個邊男子,吃飯時他愿意坐的側邊,覺得坐在對面距離太遠,不能隨時抓住的手。他穿著潔凈括的白細藍豎條襯,換任何一個角度來看,都是好看悅目的男子。

上糅合復雜的氣質,強勢而脆弱,理而浪漫,真實而虛偽,風雅而魯莽,敏銳而,熱而冷漠。難以分辨。難以歸類。他明亮的部分,也必須接他所有暗昧的缺陷和弱。這是著的男子。他是這種樣子。他的歷史無法追趕。他在離遙遠的城市和世界里長大人,他所接的教育和工作超出想象。他的一切渾然天,即使令人無法消釋,那也是他原來的組部分。

跟他相,很多時候忽略了他的優秀和獨特,也許因為他的社會特質與無法產生關系。他跟在一起的時候,是一個以心脆弱而熱烈的方式存在的男子。他只以這樣的方式存在。

他說,你去春梅,可覺得有收獲。如果我能夠知道你去,我會去那里找你。

就像在瞻里一樣嗎。

是。我不能把你丟棄在任何孤立無援的地方。

那我們分開那麼長時間以來,為何你從未來找我。

我找過你,費盡心機來找你,但你徹底失去音訊。我是有過退,因為我們在一起耗劇烈如此困難,超過我能夠負擔的重量。也許我不夠堅強。你知道你的傷害力有多大嗎,慶長。你反復無常,不可捉。當你溫平順的時候,你是最為妙的存在。當你暴戾激烈的時候,別人只能被你關地獄牢籠。這黑暗的力量如此強大。我數次想過自殺,你可知道。我如何度過那些心臟如同要崩裂般的一個又一個的夜晚,只覺得心折斷,整夜無法眠。

他說,這幾年,你或者在我邊,或者離我而去,每一個決定都影響我的生活。我的工作表現并不好,疏忽管理,以前只想有時間和你在一起,后來則選擇渾渾噩噩度日。總部早有意見。當然我不能把責任推卸給你,我只知道自己你,在乎你的,我無法做到自控。生活,工作,,全部糾葛在一起,像鍋沸騰熱粥。我并非強大或戰無不勝,事實上,男人有時候比人更為脆弱。

他說,我打算辭職。香港有投資公司邀請我過去工作,你可愿意跟我前往。我會跟于姜分手,我帶去法國,就已打算與徹底攤牌,只當是一個緩沖,可以平靜解決后續。但你不容我解釋,斷然離開,讓我措手不及。如今,我們需要再次來面對這個問題。北京的一切都留給,我對做出照顧彌補。我們去香港重新開始。我盡力工作,來照顧你的生活。去年,馮恩健重新開始會計師工作,我們分居長久,現在孩子都已經長大,得到解。我與已在協議離婚。

他說,慶長,我無數次幻想過和你日夜相守,再不分開。想讓你給我生孩子,這樣我們的可以留下生命的證據。我們的孩子會好看,聰明,敏,獨特,集中我們兩個所有的特點。你可愿意為我懷孕生子。我只想讓你每一個晚上都能睡在我的邊,擁抱著你睡。這樣我們才能安寧。

說,你說過,你并不喜歡家庭生活,你格里有自在的野,不愿意到束縛。你甚至希自己從未結婚。

他說,是,我承認對婚姻從無期待或憧憬。我相信你也沒有,雖然你一再進這個形式。但如果塵世的安穩,是我們的唯一能夠棲留的位置,那麼我愿意為了跟你在一起,付出這些代價。我給你這些承諾。

說,你之前從不和我說出這些。你一直回避和含糊其辭。

他說,我承認自己優寡斷,于心不忍,我們之間強烈而創傷的關系,帶給我巨大力。你結婚,去了高山村莊,你離開我的生活,使我知道自己的生命無法完整。我們已行至一個無可拖延的地步,再往前,就是絕壁斷崖。也許我這一生就會完全失你。我心十分清楚。如果不做一次嘗試,就再無機會。可是我這樣你,慶長,我可會甘心。我愿意付出一切來追隨你。就如同你在瞻里的時候,我只知道,我要奔赴你而去,跟隨在你的邊。

他又說,我在香港先嘗試這個工作。如果以后有可能,我們也可以去加拿大。帶著孩子回去那里。你不能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你要到看看,得到新的生活方式。國外應該會適合你的格。我曾經多次夢見帶你回去。我們有一棟帶花園的白房子,有三個孩子。你在屋前花園里摘薄荷和迷迭香,準備晚飯的材料。午后,最小的孩子醒了,我抱起他,推開屋門去找你,看見你戴著草編的太帽,穿白,赤腳在草地上勞作。你起,轉過臉來對我們微笑,笑容這樣,像黑燕子穿行過天空。你的笑容讓我生命真實,慶長。無數次,我在夢中為這樣的完整而釋然,笑而淚下。在夢中,我們終于生活在一起,日夜相守,有孩子,有花園,有房子,有所有的容,而不是拖著行李箱輾轉于機場和酒店。

他說,你可以認為我的事業失敗了,人生因此也是一種失敗。但我你,這才是我最大的失敗。我接這所有失敗。慶長,你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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