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第十章 信得 看不見的存在

Ian是來自南半球的男子。27歲,電腦工程師。俊,壯實,略帶魯莽和天真之氣,此前生活讀書工作一直在小城布里斯班度過。熱衷戶外運,登山,板,出海,自助旅行,和漂亮孩做。他是獨子,備父母寵,未必有過深刻的,不過是18歲開始,與不同異之間般的相親,戲耍玩樂。這一年,他失,也不是慘痛經歷,只是選擇與人分手。于是給自己一個理由,挑選一個孤僻遙遠的地點,抵達老撾。

他對東方文化并沒有太多好奇。但是就這樣遇見沈信得。

他滔滔不絕說了許多,超乎預料的熱年,父母,工作,城市,,大學生涯,旅行趣聞,種種無盡話題,說給坐在對面略帶寂寥神孩傾聽,妙語如珠不斷讓泛起歡欣笑容。笑,但笑起來極秀。穿一件淡藍薄布制的衫,式樣簡潔,細細手工盤扣,領口袖子線。脖子上掛一線,串著一塊白玉一枚白狗牙。這奇怪的飾應該是用來驅兇辟邪。當順手隨意挽起長發盤發髻,他看到出后頸部位刺著一個青黑中文字,凜。

他問,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說,是寒冷,或者嚴肅的意思。停頓片刻,又說,也許還有明,銳利,超,疼痛的意思。

他說,一個漢字,可以負載這麼多不同含義嗎。這些含義又如何在特定狀態下對號座。

說,中國文字不備既定的嚴格苛刻的規則,到你掌握它到一定程度,你就可以用想象力來打開它的范圍。它會隨著意識和而流、變化、發展,它將由你而定。這就是它的生命力和超越

他表示無法理解。輕輕微笑,說,你因此可知,這一生不必去學習中文是件幸運的事。相比起現在的中文,我更喜歡古代中文。那是即使對中國人來說也更為優而艱的文字。時間淘汰一切被現在的人認為不需要也不重要的事。很多事的價值最后被低估或者高估,并不客觀。我們不知道真正重要的東西是什麼,也經常缺乏耐心。

他們在街口一家天餐廳吃飯,雖然暮已深,空氣仍炎熱。在西方人集的老城區,這家餐廳很有口碑,座位全滿。晚餐是青木瓜沙拉、烤魚、手抓糯米飯。他是擅長肢和口頭表達的活躍健壯的男子,思維習慣直接有效的秩序和模式。他們之間的流顯然有障礙,各自話題獨立疏遠。心有他無法進和理解的部分,雖然英文嫻,也不過是自說自話。但這沒有阻擋他們在異鄉初識氣氛愉悅的進展。差異帶來的刺激,讓他著迷。

一頓飯吃了很長時間。直到深夜人去樓空,只剩下他們最后一桌。

散步走回旅館。在即將分開的庭院里,站在月之下,深黑瞳仁默默凝他,心意難測。他遲疑是否要鼓起勇氣去親吻的額頭,已開口,說,你是否有興趣去我的房間小坐,喝杯中國茶。提出邀約。

的房間在二樓,窄小單人房間,墻角放置一只純黑荔枝紋牛皮行李箱,很舊,但款式經典品質,整張厚牛皮散發溫潤澤,時有繃的彈說這是與母親以前在歐洲跳蚤市場買的二手貨,在旅途中使用時久日長。最后到手里。去倫敦讀書,帶著這只箱子,放了一些簡單和書籍。

他問,家在哪里。說,沒有。在倫敦或者中國都沒有家。一直住在學校宿舍,也租過短期公寓。別人照顧,目前已沒有親人存在于世。

用熱水沖泡中國綠茶。他出于禮貌啜飲一口,這綠茶湯并不讓他產生興趣。他卻注意到的單人床鋪上是自帶的白床單,枕套與被單邊沿制棉布蕾,有手工刺繡出來的圖案和字。說,小時候母親給手工做的品,不管是服、小包、手帕還是書套,都會刺繡上名字。們出去旅行,也自帶床單枕套被單。母親對床有潔癖,不喜歡被陌生人反復使用的布料。因此形這習慣。

然后,轉過去,神從容,手慢慢衫。

出乎他預料,這一切來得如此快速。認識不過12個小時。一起看了一座廟,吃了一頓飯。

,反而不是有太過強烈的。腦子里也想象過擁抱住覺會是怎樣,卻并不覺得有付諸行的可能。不是他往日經驗中悉的活躍滿的白人孩。如同是從遙遠古老的異國書籍或者薄絹畫冊里走出來的人,是被提煉和重塑的形象,并非為世間而準備。迅疾直接的方式讓他驚詫。他無法猜度了解的質地,只能打開界限由擺布。

沒有洗澡。一切隨興而起。白日被汗,帶有黏膩的和氣味,卻更使人纏綿糾葛,也是他從未有過的特別驗。纖瘦有力,如玉石清涼,如同黑,本能吸收對峙融合中的力量和矛盾,神卻始終有一種鎮定自若。略帶冷淡,一言不發,冷眼旁觀他的興。他確信是經驗富的子,對有出自天慕癡纏。一個24歲心意深邃的東方子。的過往、歷史和無從探測。

他離開。意識到剛才沒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略有擔心,說,是否會有麻煩。

說,我會理。這跟你無關。

他忍不住還是提出讓自己后悔的問題,說,我是你第幾個男人。

看著他的眼睛,說,現在,我們兩個在一起,這樣已很完整。還需要其他嗎。

詢問他是否想回去房間洗澡睡眠。手表上指針顯示凌晨2點,清晨即離開萬象前去南部波羅芬高原,為沿途被挑選出來的數民族村莊服務。時間持續兩月。他不愿意離開。天亮之后,各奔東西,他不知道何時能再見到

清洗,躺在的單人床上嘗試睡。的發散發出清香氣味,層層,鋪墊在他的臉頰之下。擁抱中的如同,可到纖瘦骨骼。大約5點多鐘,他醒過來,重新充盈起飽滿,于是開始第二次。這一次完全敞開,如同一朵春日海棠,在瞬間綻放之后,只能以肆意的力度沉淪下去。展示出對這種與異質換能量的天然趨向,熱烈有力,單純赤誠。盡力敞開所有通道,與他換、匯聚、融合,但這又是無法被言語道盡的孤獨。

他被頂撞出來的激所震懾。墮激流之中,無形但力量驚人的水流控制住他,不由己全然失去徘徊余地。微亮天之中,與這個變幻莫測的子聯結,這如此新鮮驚人。他愿意探索這幽暗充沛河流般的軀,直到迷途。

如果他繼續往下深也許會展更多令他困和無解的容。也有可能始終守口如瓶。他已失去所有力氣,說,其實我并不懂得什麼是,雖然我過多次。說,時間本保持著一種神,所以我們才會雖然做過多次的事,卻依然不能夠知曉它的真味。

說的話,他總是聽不太懂。但即便是看著說話的樣子,為此心折也已足夠。第一縷已從窗外茂枝葉間滲進來,灑到枕邊。他由背后抱住心被突如其來的噴涌水沖去一切堤壩藩籬,只能袒心跡。

他說,Fiona,你是我見過的最為奇妙的子。

離開萬象,一直在高原原始村寨里工作。他在泰國度過假期最后幾日,即將回去澳洲。在清邁他思念,腦子全是的記憶。備一種強烈而粘纏的磁,即使分隔遙遠,他仍清醒意識到自己的如同一條河流,日夜奔騰流連,趨向而去。留給他的手機,每次撥打都提示沒有信號。寫過很多電子郵件給,也全無回音。

最后一個夜晚,試圖再次撥打的電話。這一次終于撥通,清晰的聲音平淡自若,一如往昔,沒有任何緒流。只是說剛剛從森林里出來,在當地附近的一個小鎮里看病。一直不太舒服。

他說,你要當心傳染到當地病癥。

答非所問,說,我前幾天做夢,走到一個幽深連綿的山谷,一條曲折大路,路面潔白閃爍著芒,兩邊是星羅棋布的深藍湖泊。許多赤的孩子在水中游泳,沉沉浮浮,嬉戲喧鬧,發出的笑聲麗極了。我從中間大路上走過,不知道該帶哪一個孩子上來,跟我一起走。路延到山谷的背后。前面黑夜茫茫,天空有無數明亮的繁星。

他說,這是一個很奇妙的夢。

說,是。在夢里我有一種安寧喜悅。

我非常想你,Fiona,我們可否再見。

說,不知道。Ian,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已過去。此后我們不過都是前途未卜。

繼續失蹤從未和他聯系。他回到澳洲。如常開始工作,運,與年輕孩重新約會,與們上床。卻始終無法忘記炎熱的萬象,在旅館房間鋪著刺繡白床單的單人床上,那個脖子后面有漢字刺青的子。的神冷淡奇幻。說的話他總是無法理解。一直在對他發出呼喚。他的心在某種被錮般的思念中碎裂。開始終日作痛。

為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另一個男人,堅持打電話給,無法停止。一個月后,接了他的電話。已回去倫敦。

懷孕了。

如果命運要把一些離奇的不可思議的事安排給他,那麼一定有其中道理。就讓它來吧,他想。他已在長久的和思念中,撤掉心所有防和退路,只能隨波逐流被席卷而去。不定的個需要周圍的人對此順服,對未知無懼也沒有憂慮,如同野地里的百合花,不種不收。即使告知他這件事實,語氣里也沒有試探或目的。似乎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危險,也對結果毫無執著。

他說,你打算如何理。

說,也許生下來。我沒有親人,想要自己的孩子。

你確定這是因我而起的嗎。

是的。但這可以和你無關。

你一直在說這句話,包括我們在萬象的時候。那我是什麼,一個工嗎,一個不需要發表意見和覺的協助生育的機嗎。

不要生氣。Ian,我為剛才的話語抱歉。

那讓我們生下孩子。如果你愿意,跟我在澳洲,我照顧你。

我從未有過打算要去那里。

那現在開始打算吧。這里會有你的家。

25歲,生下第一個孩子。孩,取名Isabel。在孩子3歲時,他們舉行婚禮,又已懷孕。第二個孩子是男孩,Alex。失去一個階段的寄,找到一個合作的男子停歇下來。需要休息。他們之間聯系如此,以個和特質互相施展魔力。這段婚姻,的粘著沉迷是牢固堅實的基礎。除此之外,不過是一對神模式上沒有共通之的異國男

流。早期還曾互相探索新奇話題,結婚生子后,日常生活很快被工作、孩子、瑣碎家庭事務代替。是沉默寡言的子,格也不活潑,但他知道心意細,絕非面目沉悶,只是無從獲得通道進心。即使生下兩個孩子,個依舊如大海深沉難測。

就這樣跟隨一個心無法通的白人男子,在南半球而沉悶的小鎮建立起家庭。因為年離奇的生活有太多安全上的缺陷,對家庭的照料經營出乎意料的熾烈和專注。得到一個形式和容極為完備的穩定的家,這是做到的,為此付出意志和能量。這意志和能量在Ian第一次與相遇的時候,就已察覺。雖不,每一寸每一個孔卻都在對他發出呼:跟我一起聯結。讓我懷孕。跟我結婚。帶我離開。

他無法理解和分辨生命的結構以及屬,但卻能聽到這源自本能的聲響,孤單而強烈地發出,本不容忽視。

在他的所在地,Ian是極為普通的本地男子。開車上班,早出晚歸,以工作支撐家庭,養活一家大小。為住在近郊小鎮朗霞的全職家庭主婦。朗霞鎮有1萬多人,是個空曠而邊緣的地區。大片整潔有序的花園房子,一個中心廣場,有一條商業街道可以購買到家用必需品。也有學校、醫院、教堂等各式機構。開闊路面兩邊綠樹蔭,田野開闊。平時極能見到人,氣氛相當冷清。他們在此地購買寬大住宅,因為土地價格較城里便宜。此地位于南回歸線稍南,從來沒有寒冷日子,暖煦親近,是艷高照的地方。氣候宜人。連空氣都是乏味至極的清新。

他們很離開小鎮。除了Ian有假期,一起攜帶孩子去國外度假旅行。隔壁鄰居往稀松,這里也有華人,但與人際。混孩子使用英文說話,對中文完全不興趣。試圖跟孩子們說中文,教他們認字,收效甚微最終難以繼續。試圖教會他們背唐詩,現在看來不過是幻想。想起以前貞諒書架里麻麻的書籍。在決定離開臨遠放棄那里的一切的時候,就已明白什麼都無法帶走。

生活歷史一片空白。沒有信,沒有紀念,除了地圖冊中母親的一張素描、一枚戒指和保存下來的量照片。只能在逐步建立的現實生活中添加未曾有過的存在,比如婚姻,以及孩子。

照顧,清掃整理,烹煮洗刷,一日三餐。在屋前屋后種植玫瑰、百里香、迷迭香、薄荷、石楠。有時想起年花園里的仙、牽牛、忍冬、臘梅、蘭草,這里的植都是不一樣的。親自手做面包。推車帶孩子們去鎮上超級市場購,歸途時在街邊小咖啡店坐下,煙,喝杯咖啡,孩子們笨拙地給店里鸚鵡喂食。有時孩子都睡,深夜做工,用各花布制包袋,枕頭,墊子,帶著孩子們去集市上售賣玩耍,當做一種消遣。

周末,Ian愿意幫看一天孩子,會獨自坐火車去城里游逛。

那一日。穿正式,化妝,穿上繡花鞋。很多是貞諒留下。白夏布刺繡子款式屬于舊時,Ian很難理解這是一種,但也已習慣世獨立的東方妻子,仿佛活在世間另一個界面,與自己共存。布里斯班是安靜的城市,依據山形而建立,街巷常有許多坡度。有時暖熱,有時下起細細的雨走在街道上,知道目的地所在。這是結婚兩年之后擁有的

一個匿的人,比大20歲的白人男子。每周見面一次。還有一個子,華裔,比小3歲。在一天時間里流與這互相分隔的兩個人見面。聊天,吃飯,喝酒。黃昏時若無其事離開,坐火車歸家回去鎮上。

有時自問,希在他們上得到什麼。那個男人在圖書館里與相識,一個小時之后,他邀請一起去看電影。去了。下雨的晚上,上穿的子略有上,般纖瘦秀麗的廓。在燈熄滅的電影院里,他反復手腕和耳朵上的皮,皮覺如同一條線,在黑暗中悄悄纏綿盤旋,逐漸產生麻醉。知道自己一定會與他做,因為意識和確認了彼此所產生的粘纏屬。分別之后,他發給短信,說,手上一直留著你的香氣。整個凌晨我用手指捂住臉睡,只為嗅聞到你的氣味。他們之后也只做兩件事,進彼此,離開對方。如此循環,始終維持。

和年輕子在餐廳里偶遇。對方很瘦,每天兩包香煙,輕度抑郁癥,滔滔不絕說話。有時,有時焦躁,有時暴,有時溫馴。們嘗試各種的可能,在孩窄小的公寓里,在點燃著印度香的悶熱房間里赤,聊天傾談,喝酒,有時無端哭泣。孩深深和依賴,而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嬉戲流連。訴說,傾聽。進,被進。飽足的平衡。

經常凝自己的臉。在酒店或者餐廳洗手間的鏡子里,在商店的試鏡里,在家里梳洗臺的鏡子里,見到不同時刻的面容,疲憊的,忍的,衰竭的,意興闌珊的。想認清和確定自我的來源和實質。而那個新的自我,是臉頰上膨脹出兩團胭脂紅暈的子。年時,激之后臉頰就會變得這樣紅,微醺而爛的云霞般絢爛沉醉的紅暈。害怕失去這種敏而獨特的反應。

買許多胭脂,收集彩,熱衷化妝。若無停滯困頓,這是令人害怕的事。害怕變老,代謝機能退化,或者抑讓一種沉睡。化妝品柜臺里的胭脂,是為沉睡的子所準備。那原本是自能產生的,如果要借用外,只能說是確實的部的匱乏。與不同的人做之后,發現自己變得特別。眼睛閃閃發亮,整個人胎換骨,仿佛被喚醒。

每次與他或分開,都覺得極為疲倦,只想找到一個地方獲得休憩。回到家一旦躺下就是極為困長的睡眠。這能量換如此激越,耗盡力氣,被聯結過的極為空,如同走深邃幽暗的森林,告別人世,同時也無比純凈。經過與他人強烈的茍合,仿佛是一種深部的更新和凈化,傾倒出所有黑暗淤積,包括創痛、匱乏和歷史。它帶來生命本源的證明和存在,讓知道自己活著并且存在。

在約會之外的時間,從不與他們聯系。沒有短信、電話,只是約定俗的見面,沉默地推進。這重新回復的求,使明白心有一陷落并未被填補。有時覺得走在哪里都是一樣。在這個地球上,走東走西,生活在哪一個角落,耳邊響起的是哪一種語言,邊走過的是哪一種的人群。貞諒從小給予四海為家的生活,使突破對空間概念的界限。唯一相續的,只是孤獨。

因為孤獨,需要這些骨子里早已習以為常的食存在:優惆悵的表達所代表的,失去語言的與被關系,被不斷開發的想象力和意識,疼痛,出談,,罪惡

問琴藥,相的人為什麼不能在一起生活。男子說,這是兩回事。那時無法理解,現在以實踐獲知。自問,這是所要的生活的真相嗎。將近5年,以極為沉靜和忍耐的意志,實踐生兒育與世隔絕的生活。為一個有丈夫有孩子有家庭的人。這樣急促、飽滿、激盛地推進自己的人生,不覺得這樣的消耗過度是一種傷害。抑或說,無法形,早已在虛空中破碎。

說,我覺得不需要任何人,而在不斷反復循環一種模式:沉溺,離。離,沉溺。我一直想知道,,背叛與歸屬,放縱與安全,錮和逃離,這種種共存之中哪些更趨近的本質。反復做出試探,執拗需索論證。我想知道為什麼我們無法獨自存在于世,卻又無法與別人真正的相是什麼,我不知道。我希自己找到證實,證明,我希能夠得到更為強悍和明確的結論。

29歲,Ian有了婚外。他由萬象俊開朗的年輕男子,變肩負責任的丈夫和父親,此間即使有著種種不甘愿,依舊單純地,照顧,跟隨,陪伴。結婚5年,盡最大努力做到他能夠提供的最終。但男人終究會有疲憊時候,對反復懷孕分娩的覺疲憊,對深邃幽暗不的心境覺疲憊。始終無力控制他們之間的局面,從未在這里得到呼應。

有時他坐在電視機前看育比賽,吃薯條,喝啤酒,獨自大呼小自娛自樂,最終在沙發上沉沉睡去。電視屏幕余留著亮和噪音。他的年輕面容健壯日益荒廢。強烈粘實的聯結,在時日延續中以重力般慣下墜,漸漸淪落冷淡,而彼此心起初就從未搭建過橋梁,始終疏離隔難以靠近。從孩子睡房里出來,給他蓋上一條毯,順手他汗頭發,心里想,他們給予對方的漸漸只是憐憫。即便如此,卻無力互助。

對方是他的公司同事。30歲本地子,還未結婚。從他開始穿上風格迥異的新襯,標牌未拆,獨自在衛生間一邊刮須一邊輕聲哼唱歌曲,曉他變化。旁觀他開始頻繁出差加班,其實是與子一起去度假,在酒店留宿。佯裝不知,放任他陷沉迷在刺激、活躍、新奇、同質的之中。他有時愧疚,有時消沉,有時暴躁,有時討好。如此一直反復無常。

試圖判斷他是否因此會想離開家庭。如果他想要離開,和兩個孩子該作如何安排。但即使如此,保持鎮定,在他面前從不表。持續半年之后,確認要拿出行證實直覺。在一次他例行提出兩天公差之后,跟蹤了他。

把孩子們托給上門的代看人員,跟蹤他們一天的安排。在海邊沙灘日浴,嬉戲,晚上燭晚餐,去酒吧喝酒,又換了一個酒吧喝酒。直到回到酒店。等他們關上房門,輕聲走過走廊,站在房門邊上等待。激發的聲響傳送出來,約的笑聲和尖屏息站在那里,心想,如果他能夠得到喜悅滿足,可以放手。并不認為在這段關系里,的立場于他的對立面。他們的婚姻漸漸走回到陌生人的原點,各自都有無能為力的缺陷所在。致命的是,這缺陷他們無法依靠對方互補,而只是逐漸認清并使它凸現。最終它為一個分界線,讓他們意識和理解彼此完全陌生的本質。

把他變一個在電視機前喝著啤酒睡的男子。為養育兩個孩子的母親。在瑣碎勞頓的主婦生涯中,每日辛勞持家務樸素忍耐,每周一次獨自出門,煥然變化另一個錦夜行,如同時百無忌。否則就會覺得被庸俗現實徹底湮沒,心無法發出生機。這分裂的生活又如何自治。當下只覺無限疲倦,再無力氣踏出前行或后退的一步。坐下來,靠著門閉上眼睛,試圖獲得安睡。

睡了多久,幾個小時,幾十分鐘,不知道。醒過來渾冰冷發,封閉的環形走廊,照明燈星星點點灑落。沒有窗口可以看見天變化,但覺已是凌晨。心有無限寥落明,如同年時獨自在空曠房間里醒來,猜測失蹤的貞諒是否回返。如同手里捧著一面鏡子,小心翼翼,背負難以置放的重量和易碎的前景。安靜下來,反省和回一路選擇,原來是一次機會。給心摁上最為切實篤定的一個長鐵釘,這樣能夠在現實中徹底沉默。才能讓自己平靜。

仿佛是多年生活帶來的靈敏應,突然房門打開,他穿著酒店浴袍出來探。見到坐在門外地毯上的,極為驚懼,兩個人頓時僵持無法彈。支撐從地毯上站起來,眼神安寧地看著他。無話可對,心如止水。對他輕輕擺了一下手轉離開,當晚直接開車3個小時回到家里。

次日黃昏,男子回來,神憔悴。什麼也沒說,在廚房里給孩子們做飯。吃完飯收拾餐桌和廚房。讓他們洗澡。講故事唱歌哄他們睡。忙完一切。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客廳沙發上打開電視育頻道。走進臥室,看見他躺在床上,空氣中都是酒的氣味。他喝了烈酒,但還沒有喝醉,也許只是想覺舒服一些。

走過去,他的額頭,手指輕輕拂過他額際頭發,如同安頑劣遲歸的孩子。他把腦袋埋在上,愧疚無措,淚如雨下開始泣。他說,Fiona,你可我,你有無真正過我。停頓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應答他。一直遲疑,最終依然只有沉默。他的微笑仿佛是嘲笑自己卻有一種悲戚,輕聲說,其實我在萬象遇見你就已知道,我是你縱在手里的工。家,孩子,我的。這一切有無讓你覺得安全。有無讓你覺到最終的滿足。有無讓你得到歸宿。我知道你沒有。我曾深深過你,你可知道。

但是。他知道什麼是想,連自己都未曾知道,什麼是,什麼是真正的,什麼是可以長久和堅定的,什麼是充滿溫和忍耐的,什麼是不會變化不會消減不會失去的。呵。從來沒有見到過。只見到過人為所迷惘,所翻騰,所覆蓋,所毀滅,所撕裂,所碎。世間所謂的,最終都不過是人們各自的失。所有人,一定還未曾得到的真諦。

說,如今你想怎樣。在此刻心里已完全清朗。

他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知道。想跟我結婚,但我要你和孩子。

用雙手捧住他的臉,清晰地問他,Ian,告訴我,你出去是否覺得快樂,你快樂嗎。

他說,是。我快樂。我很久沒有得到過這樣的快樂。

說,那麼,我們離婚吧。生命中任何穩固和安全的存在,都比不上我們心的快樂重要,哪怕是暫時的存在都是值得。相信我。它值得你去追尋。

又說,不要覺得這是你的過錯。我不覺得我們需要別人或上別人,是一種過錯。唯一的過錯,只是我們不夠強大。

婚姻,如同湍急水流沖刷心,最終知道,它要奔向它自所形的秩序和方向,而不是用以滿足個心的意愿和妄想。

每個人都希它帶來愉悅、飽足、和諧、舒適、溫暖、安全。這是一廂愿的念頭。這條河流的方向,最終遠方是獲得釋然和自由。真正的自由,則是放棄我們對他人的要求和期,放棄對外在形式的依賴和需索。最終,是對自己所堅持的意愿和妄想的放棄。這種放棄,并不令覺得婚姻使人頭破流或者一撅不振。這是命運賜予給人的一次機會。給予休憩、完以及思省。

跳進一條危險的河流,去了解自由的真相,并讓自己得到潔凈。

兒園的窗外,默默觀察孩子在教室里面的活。兩個孩子都給了他,他以及他的家人極為喜兩個混孩子。打算離開南半球,什麼都沒有要,只想離開5年僵滯停頓的生活環境。無法跟孩子在一起。也許也可以像貞諒,帶著孩子在世間東奔西顛,但不覺得這是好的方式。這個家庭式兒園提倡德、素食、勞、安靜,把孩子托付給一個小范圍的有規范的社會是必要的。他們在那里到理念的約束和指導,周圍都是同類,不會覺得隔離和邊緣。

孩子們在活室里嚴肅地模仿大人的舉,給別人倒茶遞送點心,彼此禮貌問候,各自專注地做手工活。他們的世界簡單明了充滿能量,尚與同類,一旦長就會心混沌分裂。年人的世界如同黑。即使如此,并不因為把他們帶到世界上來而覺負疚。遇見一個善良及時的男子,與他一起孕育生命。生養,哺育,直到他們將最終離開,開始獨立嶄新的生活。

生育孩子,是所需要的一種理生命的方式。他們的存在,則最終會為他們的生命方式。這是兩清的。

但是此刻,讓我們來玩耍吧。用力抱起孩子,覺到手臂的強壯心臟的躍,正面對視,微笑,深深而長久凝彼此眼睛。這樣的時刻,都會一再被他們的小孩散發出芒一般的芬芳和活力,這種澄澈,明亮,天真,力量。人生下一個孩子,就有機會一再會和回味這種對麗的和折服。觀察孩子的眉眼,,臉頰,小手,小腳,逐一親吻。這樣單純地慕和崇敬小的孩子。全心的熱,真心實意,超過對這個世界的期。這是一個母親能夠得到的最為寬厚充沛的回報。

與孩子外出,并不指導方向,總是默默跟隨其后,觀察,聆聽,不注意地保護他們,由他們活潑奔跑,做一切興趣的事。他指責對孩子的態度太過縱容和自由散漫,認為應該講求規則。說,真正的規則是人心的信念。他們只能在實踐中備信念,而不是所謂的該往東還是該往西,該洗手還是該睡覺的規則。人要先把自己弄臟,弄痛,知道失和傷害是什麼,才會知道什麼是真實。也許。說這樣的話,也顯示出一種理所當然的輕率。過程的復雜總是會超過人的經驗,但依舊備一種信心。

總有一天,小的孩子都會明白,明白母親去過的地方留下的記憶做過的決定經歷過的顛沛流離。明白父母之間的關系。明白人的無奈,無解,所有細微褶皺層面里的容,以及生活形式的多樣和其本質上的殘酷直接。是的。終究都會明白。

要再次遠行。

夢見和這個男子睡在同一床上。

在清遠山古老荒廢寺院旁邊的小旅館。榻榻米房間,窗口可見茫茫大雪,彌漫灰白空遠的山嶺,雪粒子敲打玻璃發出叮叮咚咚脆響。他在背后抱住,盡量克制舉試圖不驚無形,但仍無法控制某種致命的激。劇烈的熱量,拍在的背上,滲到骨里。聲息在寂靜中被放大振,一面起伏著的遼闊的的海洋。

在現實中,他們從未互相占有和歸屬。此刻卻有一個儀式需要完。相會、出發、泅渡、回歸。這是在夢中完的期待于虛無的旅程,務必躍,以真實赤相呈。使之終結。

只是,這灼熱與愉悅因何而生。如果說它們不是憑空而起,那麼一定有其確鑿來。追逐一束源一條追溯而上的道路。皮滲出細汗水。他的如同遵循一種指令,在生長、延、飽滿。這活躍的傳遞,靜默的求。耳邊發出的低沉呼吸,律水起伏。期待被這個男子的生命換、充盈、清空、凈化。

某種回聲從腔里面出,在嚨中竄,在空氣里發出嘶嘶撞。哭泣,也是同樣的發聲方式,只是兩者表達截然不同。這聲,干脆,潔凈,單純,如同林深在花叢中迷失了道路的,帶著約無助和期待,知道歸途所在。此刻,他們是安全的,擁有時間和信任。等待最終火焰般亮在腹腔凝聚形,無聲迸發,貫穿,從頭部中心噴涌而出。融空無。

也許從未輕易信任過人的本,卻信任。它是不附帶形式理論的明的存在。沒有權力,沒有謊言,沒有懷疑,沒有惶,沒有貧乏,沒有對抗。只有付,融合,芳香,天真。被提煉至幽藍明亮的生命火苗。在一切被沖破的瞬間,在虛空里碎裂。人也許應該在這樣的時候,以這樣的方式死去。這深刻喜悅近死亡邊緣。而死亡,也許是人最為終極的

慕他的和脆弱。這慕將會如骨骼般脆弱和堅,直到死亡把它摧毀灰,并再次進回的漫長軌道。

很久之后,在夢中又見到這個男子。他們之間有一場對話沒有結束。終于可以說出心里的話。只在這個男子邊,才覺得是自由的。

說,我夢見依舊睡在臥房旁邊。凌晨時分,工作間里響起織布的聲音,間歇持續,是從小悉的聲音。醒不過來,心里想著已回來,不心釋然。我期待帶我上路。期待從背后拿出一束石竹花。離去后,我便不知道可以跟隨誰。我。在的同時,又輕視。我站在岸邊旁觀如何墮落于海水之中,我看到死去。

他目澄澈地看著,沒有愧疚,也沒有傷

說,這麼多年,有無來到你的夢里。

有。很多次,從屋外進來,站在我的后,雙手蒙住我的眼睛。我轉過臉去,拉下的手,看見臉上有頑皮笑容。問我,琴藥,你害怕嗎。我回答,是,我很害怕。直到我變老,死去,都將如此。

說,沒有你們,我多麼孤單。但我依然在活下去。

再一次,試圖靠近他。出手掌在玻璃上,穿越一層冰冷堅的隔他的臉,他的。他的眼睛亮閃閃。呵,那是味空亭雨后的月之下的男子面容。跪在他下,抬頭看見他。他的臉上有溫的悵惘,淡淡的傷,容忍擔當對他的探索和幻覺。即使秉燭夜游,也無法延續歡愉的幻覺,消滅虛空的破碎。他們在那一刻已彼此告別。

在玻璃后面無聲地說,我著你,琴藥。你要記得。

他用眼神回答,我知道。

在玻璃上輕輕留下自己的一個吻。

此后人世,路坎坷,只想尋找回來心里對和真實曾持有的信仰,卻再未得到機會上任何一個世間的男

就在他們于法庭見面的1年后,這個男子死于肝癌不治。

最后一面,告別時,他說,在你徹底離開臨遠之前,去尋找一下春梅。看看你不存在的故鄉,也當替我完答應過你的諾言。

查到路線。先坐飛機,再坐火車,換客車,換當地小。一路輾轉。形跡越來越荒涼,漸漸失去生機。路上看到因為地震而被劈兩半的山巒,出來的白傷口目驚心。地山搖,地球重新排列秩序。這種力量,人豈能抵擋。已無法找到一個地方春梅。當地人的小,載著穿越過迂回曲折的高山和田野上的窄小路徑,始終在兜轉。周圍是不到邊際的冬季田野。黑灰一片。草木蕭瑟。

最終,車子停在一個一無際的曠野里,遠是斷裂和創痛的山巒。當地人說,這是地震之后改變的地形,如果想看到村莊的痕跡已絕無可能。哪怕是最微小的一塊磚,都被覆沒于地面之下。在曠野呼嘯風聲中試圖往前行走,越走越遠。然后在曠野中心,看到一面異常靜謐而碧藍的湖水。

大湖呈現完的卵形。孕育過人煙和俗世的氣味和痕跡被掃一空。湖面上棲息過路灰雁,發出斷續蒼涼聲。因為有人跡靠近,這群大鳥在突然之間振翅拍打,如同一的風暴,飛往空中遠去。[TXT小說下載:www.sjtxt.com]

在那一刻,心一塊沉靜的凹陷。從未見過故鄉春梅。此刻知道,它從未遠離。它是部的骨骼和。它不會消失,的存在就是它在世間存活的憑據并且將繼續延續。

下一直戴在手上的屬于貞諒的鉆石戒指,把它丟進湖水之中。站在旁邊,為這面與世隔絕因為地震而形的湖,拍下一幅照片。轉離開。

的余生再未回到那里。

給遠方的作者,寫出最后一封電郵:

有些地方,不想再去,如同有些人,無法再見。不是對方消失或者無法抵達,而是在記憶里,它已為終結的標記。它打包過往和歷史。如果試圖掀開微小一角,撕裂之后,傾瀉出來的容使人恐懼。這是一種忌,寧愿把它拋棄。如同一種封存,在死去的同時獲得永久的生機。

因此,春梅已死,在我心卻復生尋找源的意愿,茁壯有活力。我離開澳洲,依然從事義務工作,跟隨一個人類學研究小組,來到尼泊爾與西藏南部邊緣界的高山深。在海拔高達上萬英尺的山谷之中,有一群波提亞人。我查閱資料,在地震中失蹤的春梅,緣上與他們有遙遠而神的牽連。

跟隨小組沿著開滿杜鵑花的河流前行,穿越過喜馬拉雅山白雪皚皚的山丘,攀過山脈頂峰,來到也許是世界上最高的與世隔絕的村莊。

在村莊里度過一個月。山谷中氣候變幻莫測,灼傷皮,疾風和冰雹突然而至,塌方和雪崩隨時都會發生。這種生活方式、地理、氣候并不使我覺得生疏。融他們的生活,與他們一起烘烤碾磨大麥,釀啤酒,在田里除草,編織,制作干酪,參加驅邪、慶祝和祭祀的儀式。在屋頂平臺上唱歌,在月下蓋著牦牛毯子睡覺。

在他們的臉上,我看到自己臉部的廓和眼睛的形狀。覺到世間萬事萬渾然一,沒有分別。每一個微小個都是宇宙神而不可觀測的系統的一份子。在哪里都是歸宿。與任何人都有緣。我已適應在時間緩慢無所事事的地區停留,他們更注重生命的當下

離開村莊之后,我停留在加德滿都,在那里加國際慈善組織,從事調研和教育。

時間給人的,有時是的,粘稠的,的,像泥一樣包裹,甩不掉,糾纏打攪。有時是的,是一面可用近但無法打碎核的墻。命運顛簸自有秩序。轉折之總有接應,做出安排。讀《圣經》,讀到西帶領以列人出埃及,在曠野中去往已定的地域,耶和華一路引領,白天以云柱,夜晚以火柱。渺小微薄如人,在命運的曠野里,能否看清在前方移著的云柱或者火柱。我相信我看到過。即使沒有看到,也不代表它不存在。

、文、生活如同巨大的幻。明知如此,步步還需艱難持重,全神貫注。我們做一場離經叛道的嬉戲,如履薄冰,如蹈高空,并且最終不知所蹤。是和真相共存的幻。隨時老去,隨時死去。即便如此,為探尋和得到,為獲得生命的真實所付出的代價,依舊是這個幻中最令人迷醉和的核心。

、人、即便,在呈現出真相的同時,它們注定在這此刻融為一共同消失。

、書、迄今,我所經歷的都已說盡。即便你從不回信,但我知道你在閱讀。我所需要的,也不是回復,而是讓你知道我的存在。我在這里,我以這樣的形態存在。如此,我們之間便有了關聯,這對我很重要。

、屋、我將停止寫信給你,但不覺得需要跟你道別,因為我們還未曾以生命真實質地相逢會。我不說再見。我期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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