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第十二章 歧照 孤島

有時晚上我出去散步。歧照夜市遠近聞名。

如同一場人間世俗煙火的筵席,在狹窄街巷中,一條流傳經年的民間集市從深夜延續至凌晨。油煙翻騰,人聲和汽車喇叭此起彼伏,攤販在攤位上陳列出各式食,從山上到海里,無所不有,形形。油炸或熱炒的制作方式絕對不會清潔和健康。饕餮客們漫無目的,熙熙攘攘。不知為此停留是滿足口腹之,還是被世間某刻貌似繁華充足的幻象麻醉。

歧照,往昔古都已如巨船在海洋中沉落。現世是一排排赤燈泡照下的木桌,鋪置塑料布,散雜陳泡沫塑膠盒子和方便筷。喝酒聊天大塊朵頤的食客并不以簡陋骯臟餐為意,大聲咋呼,吵吵嚷嚷。地面上堆滿食殘骸和漉漉殘余。我在人群中穿行,與他們撞或同行,如同行走在一條沸騰河流中。迷失于一場浮世殘夢。

我聽到一顆古老心臟發出聲響,喧雜,沸騰,細微,輕盈。仿佛這座城,有一場戰敗之后飄落的綿長細雨,下了一千年沒有休止。雨水之下的人,漸漸習慣面對變遷鎮定自若。對一座常年被泛濫洪水侵襲和淹沒的城市來說,人們失去目標是正常的態度。只能關注當下的眼前的事,而對未來放棄展

如同一個平衡式的悖論,一面,是破罐破摔式的得過且過,放縱拖沓。另一面,是只爭朝夕的知足頑強。形一種理所應當的冷靜節奏,在沒有經營和計劃的生活之中,領無常的本質。

第九十一章歧照。失眠的凌晨

穿過夜市,走回它破敗而迷人的舊城區街道。夜街頭,路邊擺出吃夜飯簡易圓桌,螺螄,燜魚,燴面,大盤油膩而鮮艷的菜肴,人們在行人和塵土中進食。臨街鋪子麻麻,人行道邊充溢垃圾,污水及雨水之后未清除的淤泥。小服裝店燈火通明,傳出早年港臺流行音樂。干貨店擺出竹籮,堆滿炒制的干果,葵花子,南瓜子,花生,核桃。店枕板上放置未售賣完盡的香腸,樣子極為結實,散出澤,如同靜繪畫。我又走到湖邊,湖水上閃爍零星寥落燈火。對岸唯一一座聳起的高樓,像一道突兀傷疤,粘于漆黑夜空。

完一煙,起,再走到城墻下面。當地人在廣場上打羽球,跳健,孩子游戲,老人扎堆。樓墻上有數盞刺眼燈人群,白晃晃一片。牌樓上有遒勁清雅的書法寫著古文。

我長時間站在影中觀察他們。拍下幾張照片,然后轉離開。

在失眠的凌晨,打開關于歧照的文字記錄。

往昔榮被掃一空之后,古都已無法及、復原和想象。當時的文人,留不舍它的,試圖用文字留住一座城市的魂魄,把它風干、凝固、形。試圖為一個時代留下記錄。紡織,農田,瓷,宗教,婚姻,習俗,社會,文化,園藝,建筑,服飾,菜譜……無所不包。文字本是流的載,是水和種子一樣的屬。被文字復制出來的歧照,如同一種無邊無際無形跡的線,撲朔迷離,無可捉。如同反復閱讀的關于上元節的文字。關于發生在這座城市里的,一個早已被消亡的傳統節日。它幾近為我的一場幻夢。

為記憶和幻象所奴役的文字,重新帶來一個彩四溢的節日。上元節,它是這座大都會最隆重華的節日,一次全民而奢華的巨大盛會。權力與民間同樂,所有人在此刻平等。節日的生命力,啟發出人的快樂、尊嚴、、愿越一切界限。一個節日持續三夜,延續至五夜,直至十夜。所有人扎燈,觀燈,游燈,絞盡腦做出最麗的燈。圍繞于此的慶祝則充滿延展的歡愉,歌舞和玩耍通宵達旦,歡宴和游樂竭盡全力。紅燭,焰火,鑼鼓,燈山燈海,猜謎,舞獅,雜耍,游戲,熙攘人群匯溢彩的隊伍,歡笑,幽會,鐘,相娛相樂,綿延不絕。此刻,手里持有的,眼里盛容的,心里記憶的,不是一盞盞雕細琢的華燈,而是微小個在快速飛馳和變幻的時空里所能把握的,只屬于當下的如游一抹篤定而確實的存在。為歡樂而存在。為足而存在。為平等而存在。

我對上元節的興趣,是因為故鄉,一個二線小城市,某段時期保持一種拖沓緩慢的發展進度。我的年記憶,因此還能得以保留正月十五的燈籠微。那個晚上,紙糊燈籠是一個儀式的重要道。燈會游行經過家門口的街道,人聲喧嘩,燈火游離。小兒從父母手里接過小紙燈籠,蠟燭已被點燃,燭火帶來與日常生活不同的和氣氛,大家雀躍歡呼混夜行的隊伍。這河水般的隊伍去向哪里,燭火燒到何時是盡頭,誰能知道。一排排燈籠,容易破損,搖晃不定,約黯淡,但它代表著一個超現實的存在。如同祝愿和祈福的本。我們面對的和希的,總是不同的現實。

中山公園里,有人扎起大型紙燈,看燈會,猜謎語。即使形式日益工減料,廉價糙,但仍是一個存在的節日容。數十年后,正月十五,街上不再出現游燈隊伍,也不再有手工制作材質原始工藝拙樸的燈籠。塑料和電池組的假燈籠,代表了這個節日殘存的最后一痕跡。電視里也許會播放一臺歌頌贊的晚會,專業娛樂人士載歌載舞,上演與此無關的虛假繁榮。它與人群最終離一切的關系。

一個人們不再為此付出行、熱和愿的節日,還是節日嗎。當然不是,它只是空余的稱謂。如同一個被啃蝕掉空空的巨大骨架,里面不再有熱和生命力。如果沒有個的參與和存在,任何儀式都將淪落為空虛和不真。

彼時歧照,一年四季有諸多儀式和節日。元宵是隆重的全民大狂歡,鼓樂雜耍,通宵歌舞,燭火通明,自不必說。清明,端午,重,中秋,七夕,花朝……這些傳統節慶,都還在人的生活里起著重要的作用。

這座城市的細節,文字記載的還有許多:

凡是出售飲食的人,盤合皿皆鮮凈。車、擔上的奇巧可。對食滋味羹湯調制更不會草率忽略。即使是賣藥賣卦之人也戴帽束帶。沿街的乞丐也有規矩,過分懈怠的地方是眾人不能允許的。士農工商,諸行百戶,裝有各自的講究和本分。

如果有外地新來鄰居,會借給他們日用,送去湯茶,指點買賣。專門有一種角擔當的人,每日要在鄰里間走,為人送茶,詢問相互況。所以遇到兇、吉之事的人家,都來客盈門。

那些大酒店,賣零酒的小酒店有三兩次來過,就敢借給他們價值三五百兩的銀。甚至貧困人家,若來店里傳喚送酒,也用銀供送。通宵飲酒的,第二天才去把銀取回。酒店出借銀時的闊略大量,是天下未曾有過的。

在酒館里,哪怕只是一個人獨自飲酒,所用的碗也是銀。果子菜蔬,沒有一樣不致清潔。

凡是買東西不足一定的錢數,得到的也是這個錢數的東西。

人們在日常生活的裝飾里,講究花,焚香,點茶,掛畫。

……

這樣的節風流,人,現在很難會。銀的使用方式,可稱之為真正的奢侈大方。這些儀式對一個社會的作用影響深遠,人們在日常生活得以獲得各種來源的神支持。獨立,富,不孤立,個與外界相連,人尊重自然和天地,心有敬畏。有了敬畏,就有恭順、謙遜、溫和克制。也許質不算發達,但人所能得到的和愉悅的源頭,像一條浩大河,源源不斷,穩定端莊。

我因此經常想起一個問題,一個人與所置的時代,可保持一種怎樣的關系。

如果他執意與世間保持距離,遠離資訊,流,觀點,不看報紙不看電視不聽電臺不與團不參加公眾活,他是否能夠與的時代離關系。答案,當然是否定。因為,他所住的房子觀便利與否,他吃到的食干凈健康與否,他的家庭關系和睦富與否,他的際關系和諧或張,他的婚姻,工作,他的價值觀念,他所的教育,他的禮儀,瑣碎到他所使用的用品,他所喝的水的品質,他對外表飾的審……無不被時代所左右。

第九十二章歧照。我們失去的

微小個對時代無足輕重,時代對個來說,卻備摧毀、影響、重建的力量,這是時代的強勢所在。它代表的是方向,影響個生命的取向、觀念、質量和模式。不可分。

平凡瑣碎的形而下場景,通常能夠反映形而上意識的狀態:地鐵里以電子游戲、武俠盜版書、手機新聞打發時間的人。設計丑陋材質廉價的普遍日常用品。傳播品里暴力、、金錢至上的價值傾向。建筑虛張聲勢,華而不實。公眾設施對細節和便利的忽略。日常生活對傳統文化和習俗的疏遠和放棄。西方奢侈品帶來膨脹空的虛榮心,在流中的自我失落。熱衷娛樂,審低劣,跟風盲從,以惡和荒誕引起矚目。人際疏離,冷漠,自私,不信任。食對數量化的追求而產生品質憂患,失去自然的滋味和芳香。城市熱島效應,季節缺乏細膩和清明的層次……

我們失去的,如何數算。

新時代不是無所事事,不知置。也不是閑息,空白,落寞,停頓。它的屬其實是劇盛,勢利,沖,炙熱。快馬加鞭,橫沖直撞。它不是無聊。它是貧乏。這種貧乏,不是缺失質和科技種種,而是與富足和強勢的對照關系相聯映襯。貧乏,是一種信仰缺失,在心缺公正有力的支撐,得以支撐人公正有力地生活,而不是麻木強韌地生存。政治,宗教,文化,理想,原本可以提供不同形式的信仰給人們,但它們在拆解過程中,被縱形式解構本義,真正的力量因此被低估、質疑、扭曲和忽略。

人的神原本需要單純而專注地維護和發展,絕非在和虛弱之中被瓦解和搖擺。

所以,貧乏時代已來臨。

如同現世的歧照,一座在變遷中一蹶不振的停滯的城。

如同此刻的我,一個同樣困守而流落荒涼之地的寫作者。

次年冬季來臨。寫完小說,用去1年多時間。離開歧照,我的生活如何延續,我不知曉。手機里沒有可以傾訴衷的電話號碼,城市里沒有可以登門拜訪的門牌號。我失敗的人生是一座孤島。除了電腦新開的文件夾里,來自的電子郵件日益增多并趨近尾聲。在我為周慶長的故事打出最后一個句號之后,我給這個未曾謀面的讀者寫了一封回信。

我在一個你沒有去過的城市里寫作,它歧照。在中國北方,一座死亡的古都。我想你不會來到這里。就如同你再不會去探春梅。我們的生命里已沒有任何故鄉,只有通往遙遠和陌生之地的道路前途渺茫。

你的故事我已閱讀。我不能保證自己是持有這的唯一。你寫信給我,本就是一種冒險。寫作者的任務之一,是把人心的區域里所有屬于黑暗的深沉的進行流。如此這個中的世界才會平衡。

明天我將離開歧照,這次工作已完。也許會去印度旅行,一直想抵達那里,應該付諸行。寫作經常使我覺得生命的速度放慢,有擁有無限的錯覺,所以有時會拖沓、懶惰、冷淡。一旦結束寫作,無法在世間找到自己的位置,這是我的難題。

滿目虛假繁榮,到歡歌急鑼。我只能保持自己藏而后退,無法為一個志得意滿的人。我想,它不是我的時代,它也不是你和你的故事、我和我的故事里的所有人的時代。我們如何自。也許唯有和真實,值得追尋。

我的小說里也有一座味空亭。我想它其實在哪里都有。中國有無數重復的地名、人名、名,因此它是一個有想象力的神而奇妙的國度,我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熱這一個區域。在你逐漸了解它,了解一塊土地的屬,而不被局限的邊界和人為的因素限制,這塊土地的文明更讓人近。這樣說,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回來。

我也引用了你的地名和人名。我想人的命運有一種普遍規律,不管在天涯海角,在地球的哪一端,我們都會遇見另一個自己的存在。

謝謝你帶給我那些記憶。分使我們的生命增加重量。再會。

《清明上河圖》的發黃脆薄絹布上,積木般脆弱繁瑣的建筑,一座座彩虹狀拱起的半圓形橋梁,完的線條和平衡。河道中穿梭的木船,堆載從長江中下游平原運送過來的優質稻米。臨河酒樓茶肆,充斥樂悠然的人群。店鋪里有人辛勤勞作,街道上有人趕著騾馬奔波生計,雜耍藝人竭盡全力,博取圍觀和喝彩。男,騎馬坐轎,肩接踵,熙熙攘攘。微小繁盛的世間。這本是充滿浮生若夢的消極氣氛的一張記錄,暗示人為的一切最終都將被掃一空。

只是那些人,他們的平靜面容,眼角眉梢的沉默委婉,沉浸在勞作消遣中的渾然不覺,怡然自得,舉止中謙卑和積極的姿勢,帶來力量的模式。一種汪洋大海中滴水般的存在,一種對立的脆弱和永恒。一種默默消滅的以淚帶笑所能領會的

與個存在的歷史就是這樣的模式。我寫完周慶長的故事,穿越的生命,穿越一場輾轉反側只用來論證虛空破碎的幻夢。這是一個快速而空的時代里,一個渺小個的存在和見證。

寫完這本書,我確認自己寫過的所有小說,其實都只是一個人的故事。所謂的邊緣人,在所置的時代里不合時宜又一意孤行的人,他們是時代的局外人。唯獨不做逃的,是與自生命觀照的刀刃相見。人若不選擇在集中花好月圓,便顯得行跡可疑。我看著他們在文字中逐個消失于暗夜之中,心想結局必然。

某天上午10點45分,我在歧照火車站坐上發往上海的火車。天沉,空氣凜冽,歧照在這個冬季的第一場大雪即將降臨。空的列車依舊沒有滿座。

我在行囊里塞厚厚一疊打印稿件。但我對周慶長的結局仍舊略覺悵惘,應該怎樣生活下去,沒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的。以脆弱對峙時間的銅墻鐵壁,心中能夠有多把握。有人說,人有疾病,心能忍耐;心靈憂傷,誰能承當,在火車上,我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失去目標,自相矛盾,有一種無地自容的驚惶。我要去哪里,我能夠見到誰,我將如何生活下去。質疑和消沉一如往常兇猛而至。

在洗手間里,我推開玻璃窗,直接迎向猛烈冷風中吹拂很久。只覺得口翻騰,心中一頭黑暗野開始起覓食。我急需與人發生一些聯系,有人說話,有人擁抱,或者進和被進彼此的心,都可以讓我好過。打開手機,用發的手指,翻通訊錄一行一行仔細尋找,尋找一個可以在此刻對話的人。大部分號碼是編輯,記者,出版商,快件公司,房產代理公司,餐的餐廳,劇場的電話……包括依云礦泉水訂購及安利產品上門服務的電話。唯獨沒有一個號碼可以用來問候。

腦子混、焦慮、煩躁、無法安寧,如同塞滿金屬、木頭、荊棘、煤炭和巖石。有某個瞬間的理失常。我把手機出芯片沖馬桶,把外殼直接扔出窗外。在火車晃中跌跌撞撞走回座位,在鄰座乘客的昏睡之中,無法自控,滿眼淚水躺倒在座位上,從行囊里翻出一只白塑料小瓶。醫生配給的安眠藥,一種催眠鎮靜藥和抗焦慮藥,可引起中樞神經系統不同部位的抑制。醫生一共給了8片。小小的圓形白藥片,我全部放進里,用瓶裝水吞服而下。

昏睡多久,無法確定。也許陷一種昏迷。在夢中我見到小說里的人,周慶長。14歲穿白中學校服的,獨自穿越無人隧道。深長幽暗的隧道延,盡頭亮灼亮強烈,白芳香的夾竹桃花枝在中輕輕晃。那種彩,亮度,氣息,連同發出呼吸的聲音,和在寂靜中振的足音,都顯得格外強烈,仿佛被擴大無數倍。甚至可以看到脖子脈中涌心臟的搏里充盈的帶著恐懼和意志的激

的生命此刻對我來說是一覽無余。對我說,我相信。相信,一如相信真相。相信他,一如相信我自己。我在夢中對自己說,一定要在稿子中寫下這句話,不能忘記。我又說,那麼我的相信,我又該去往哪里把它找到。沒有相信,我如何存活。

然后我醒來,頭痛裂,眼目恍惚,發現自己躺在車廂座位上。火車已停頓,周圍空無一人。不遠一個中年列車員在清掃地面垃圾,走過來發現了我,神由驚奇轉為一種狀態不明的兇悍。大聲嚷起來,你為什麼不下車!你還在車廂里做什麼!火車都到站一個多小時了!我想,如果我死在火車上,大概也不會有人發現。不知道會不會對著一陳臥在座位上的睡狀的尸發脾氣,說,你為什麼不下車!你還在車廂里做什麼!火車都到站一個多小時了!但在乏力昏沉之中,我無法對做出反應,只是扛起背囊,腳步漂浮地下車。

走上空寂的月臺,如幕布覆蓋的夜里城市如此陌生。層層疊疊高樓大廈,浮現在夜霧和潤的南方空氣之中,如同一個無法令人信服的虛擬而易碎的積木世界。我沒有死,依舊存在。人雖然隨時會死,但卻很難輕易死去。如果我們一下手指,就能夠離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的人是否會立刻消失一半。我離開歧照,卻沒有找到歸途。

冬季我出發前往印度,只為看到潔白的泰姬陵。頗為天真的是,對泰姬陵的結來自一部電影。一個男記者接近一個被判死刑的囚,他也許費了很大勁想拯救一個人的神,但囚犯最終被注而死去。電影結尾,那個男人背著一個行囊獨自去觀看了泰姬陵,這個建筑一定和他們有過的約定或傾訴有關。但我完全不記得電影的容,只記得一場電影里,一個男人為了一個死去的犯罪的人去泰姬陵旅行的結尾。

潛意識中,我希自己為這樣一個男人或者這樣一個人。我們希世界上有另一人跟自己有親的生命聯結,有神和的滲影響,有過某段時刻的靈魂認知及追隨,或者可以擁有最終被實踐和兌現的諾言。是。我們豈能對茫茫人海中孤獨和隔離的境無所畏懼和傷痛。即使我們保持鎮定自若,冷淡自,但在心無可否認,每一個人都持有救贖或被救贖的期待。

求你將我放在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記,因為如死之堅強。,幾乎無可能會為我們的信念。人類實用而貪婪,無而善變,它最終將淪落為一場幻覺或者一個故事。誰都可以在為一個編造故事的說故事的人。包括我。沒有故事,人生多麼寂寥。

我再未收到過來自于的電子郵件。

新書在春天出版,我沒有去書店看。我從不去書店看自己的書。據說有些作者會經常去書店巡查,看看自己的書是不是還在賣,擺在什麼位置,我從不做這樣的事。我也很送書給別人,不喜歡在書上簽名,不喜歡見到讀者,不喜歡與別人談論我的書。也不關心別人如何談論我的書。

我擁有它們的時間只在于書寫它的時段,一旦它進流通區域,就彼此自離關系。它單獨形一個喧囂復雜的局面,屬于世間的游戲法則,我自此再不愿意為它枉費心思。也無所謂它的是非功過。我只知道,書出版之后,我又只剩下一人,干干凈凈,清空一切。如同一段旅途的意義,最終都并不在于外部的目的,而在于部的過程。在寫作中曾經踏出的專注、警惕、強烈的每一步,原本是一個人探索心邊界的路途。

我自知一段路程終結,需要再找出路。

為了打發時間,也因為機緣巧合,接一次活。一個日本文化流機構邀請去做講演。

在國沒有做過這樣的活,按照作品一貫被爭議的境,與外界隔絕至能保持輕省自在。一些創作者能而頑強地與外界揪斗,與一切見解觀點反駁辯論進行曠日持久的對抗,我做不到。沒有力氣,也不想鼓勁,最本是覺得毫無意義。時間,一定會讓所有的立場、觀念、辯論、評斷在各自的命運中分崩離析,煙消云散。那麼,最終這些發生的疲力竭,也就只是一場表演而已。

在一個沒什麼人相識的國度,這樣的活可以只當作一次旅行,來聽講座的會是些熱文學和閱讀的家庭主婦以及老人之類,在國外的圖書館活中,這類人是常客。他們中也許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寫過些什麼,這樣很好。他們起碼對一個寫作者本產生興趣,而不是對這個寫作者上被強行上的各種標簽興趣。

我對外界始終持有一種抗拒,是覺得很多人不說實話。他們說假話、空話、大話,復制跟風流行語,以譏諷戲謔掩蓋心虛弱,或者言不由衷,或者肆意說出魯侮辱的話,以為這是強有力。他們唯獨說不出真實誠實持有自我反省和警醒的話。在荒謬時代,我們被話語游戲、捉弄、擺布、欺哄,人漸漸失去自主行的意志和自由。總而言之,這是一個熱衷標簽和搞斗爭的時代。它不是一個適合安靜而理地寫和讀的時代。也不是一個適合以自我個獨立存在的時代。

10月,去日本。不是櫻花的季節,紅葉也沒有開始紅,但這不是重點。我對風景沒有任何著意的熱衷,興趣和關注不在這個上面。進一個陌生的國度,進陌生國界的生活,如同盲目地躍一個冰冷清澈的湖泊,存在如此強烈。

行程5天。活有兩個地點,東京,京都。東京與想象中出很大。出租車帶我去歌舞伎院座,經過銀座四丁目,行駛在晴海街上。車窗外人洶涌,燈火閃耀的天大樓層層疊疊,如同一個敞開的萬花筒,但那不是封閉紙筒里碎片和線折的幻覺,而是人世脆弱而朗的繁榮表殼。這個城市。此時在夜中敞開的鮮活的軀,琳瑯滿目,怪陸離。一只在進行呼吸充滿魔力的怪。我的手指過它銀熠熠的皮到這黑暗中閃耀出來的冷,但暫時與它的心臟、骨骼、神經、沒有任何聯結。穿行過它的中心區域,如同用手過皮的頂端。

趕上夜部三折戲的最后兩出,雪暮夜谷畦道,英執著獅子。舞臺一邊分行列跪坐江戶時代裝束的男子們演奏古老樂,用高滄桑的嗓音進行誦和歌唱,笛子的聲音無比清幽。這音樂,華服,布景,舞蹈,都很有獨特的民族。最后一出軸戲是福助演出。舞臺上流溢彩,獅子,牡丹,蝴蝶,扇子,一層層變幻褪去的華麗和服。男旦雍容舒展的段和手勢,古老樂番展示表演,唱腔的夢幻……在這樣的視覺聲的宴席中,觀眾帶著被洗滌般的,長久鼓掌。古代的日本,傳統的日本,一切都還在延續。

因為場不允許拍照,旁邊的服務廳里有專門洗出來劇照可供購買。一面墻上大概有上百張劇照,觀眾記下號碼便可索購。買照片的人相當多,我也買下四張。嚴謹刻苦的訓練,傳統古典的技藝,被大眾所寄托的審神的象征,與人世有所距離地存在著,這樣的人才可算作真正的偶像。而在現代娛樂行業的廉價流水線里,被包裝得奇形怪狀的速明星和無法經久流傳曇花一現的表演,只能說是污染和浪費。

座位滿席,婦人特意穿了和服挽上發髻化妝后過來看演出。看表演時很安靜,但空氣中彌漫不的沉醉之意。為了抓時間,他們攜帶便當,在中場休息的時候進食。在中國,昆曲如此之優雅華麗,使人癡迷難,但能夠看到表演的機會并不多。幾個經典曲目換來演,票價昂貴,且缺乏創新的能力。幾個古老的本子,一代傳一代,就這樣寂寥地與歲月對峙,也許并沒有創新的必要,也早已失去創新的能力。在歌舞伎座里,同樣是古老的表演,但它是人民生活里相聯的一部分,是他們的日常生活,是他們的和樂趣。歌舞伎座這一季的演出,將會一直持續到月底。每天,各種不同的曲段番滾演出。

之后抵達京都。京都的靜謐氣氛令人放松。在一座以庭院微觀之取勝的古老寺院里,我見到有人用清端楷書,抄了一首晉人的詩。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辨已忘言。

詩句豎行排列,寫于冊子上。我想,清遠山上的清遠寺,是否更加破落以至要被拆除了。曾對我說,那寺廟墻壁上書寫有這首詩。墻下蟹爪茁壯開放,庭院中輕輕呼吸的苔蘚和松柏。大葉冬青的暗綠葉子閃爍出澤,結出一顆一顆渾圓紅果實,這是年時在故鄉經常看到的植

寂靜的巷子空無一人,空氣中的清冷和潤,電線桿上布線錯綜。午夜時分,與一個盛裝的藝伎肩而過。年輕子大概表演完畢,手里拿著包袱,腳步匆促,神淡漠,帶著一閑散下來頹唐之意,或許還有微醺醉意,木屐踢踢踏踏走過石板路。這一切不使人想起一個男子的言論,他說:我們在日本的覺,一半是異域,一半卻是古昔,而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異域的,所以不是夢幻似的空假……無可置疑,這是我要的某種流連、變異、淡薄而依稀的古昔的氣氛。即使它在異域。但它畢竟存在。

做完周日晚上的京都演講后,我要離開。

那一天下雨。提前到。在圖書館的咖啡廳里喝咖啡,順便看了一下舉行活的小廳。大概能容納300人的空間,在開始之前的10分鐘,只來了五六個人。第一排最靠左邊的位置,坐著一個長發的耶穌頭子,穿著簡單白襯,煙灰燈芯絨子,球鞋,椅背上搭著黑棉質外套。腰背直坐在那里,目視前方,沒有消遣用以打發時間,只是保持靜止等待。的背影使我不自想象的容貌,但不過是幾秒鐘的雜念。

等我從洗手間用冷水洗臉,梳理頭發出來,7點半時間剛到。走進會場,發現突然之前空間里已坐滿了人。滿滿一屋子的人,不知道他們如何做到如此準確而迅速地出現。走到前面演講臺,看了一下臺下這些異國的陌生人。無論如何,會場此刻安靜而專注的氣氛,使我覺安全和放松。那一雙雙集中注視著我的眼睛,有淡淡的微笑或凝肅的表,表達出一種善意的禮貌。我扶正麥克風,開始演講。

演講的容其實很簡單。主要是關于寫作與人的真實的關系。

按照中國主流文學的價值觀,寫作題材最好傾向鄉村、變革、時代、戰爭諸如此類大題材。宏偉壯觀,理直氣壯,一種隆重而安全的形式。如果有人傾向寫出個與他自以及所置的世界之間發生的關系,就務必涉及城市、暗面、人和困,以及死亡。呈現自我存在,呈現出、真實、脆弱、尊嚴,同時呈現出缺陷、卑微、破損、不完滿。

只要有人愿意寫出態度,說出實話,他就對外界暴出自我。寫作本不存在被理解的前提,但如果它備個存在,就務必與越過大眾價值觀、是非觀、道德倫理、常規秩序的尖銳邊緣共存。同時,快速行進的時代,挾帶和焦躁,如同浪席卷一切。個其中,無可回避,不進則退。如果你拒絕跟隨集意志和意愿,會被看是一個落伍的失敗的失去價值的人。你會被孤立。

一個試圖與時代和人群背道而行的人,遲早要付出代價。

商業化圖書出版市場,總是需要作者被上標簽。如果被強迫上標簽,也只有兩種選擇:一,任由他人越越多,藏其后,或者自己也樂此不疲參與制造。二,逆道而行,把這些標簽一張一張撕揭下來,最終呈現自我立場。任何被熱衷的歸類、概念、標簽與寫作沒有關系。寫作,其本質是個生命的清理和重新組織的過程。

書寫,最初的功能只對寫作者自發生作用。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寫過的書都曾是黑夜中的一個禱告,并且充滿真誠和靜默的力量,無法讓人得知。書寫,是一種職業,更是一種本能。這種本能,跟清晨起床,穿上球鞋去花園跑步,看見水中盛開著的紫牽牛花,以及一夜雨水之后從泥土爬到地面麻麻的蚯蚓,是一樣的屬。花朵盛開,昆蟲呼吸,人對心的表達,同屬一

寫出文字,構造一個世界。是人在心獲得新生的一個機會,也是用以度過時間的方式。寫作,把記憶重新觀察沉淀,以此獲得再一次鋪展流的過程。思省讓人獲得雙倍的時間。人將以創造的方式,再次裝置生活。把它里里外外觀察清楚:得到過的,損失過的,過的,看到過的,思考過的。把這一切掘出隨波逐流快速奔騰的河面,使它們為超越其上的天清地遠。

它針對個人出發,卻真實自然,備一種于萬事萬同屬秩序的合理。如同呼吸,與我們的息息相關,但從不故意發出聲響,除非我們愿意去關注它的存在。

如果忽視每一刻當下,缺乏幽微和富的如同源泉的表達,缺乏直接有力的擔當,其他無謂的針對過去和未來的憤怒和焦躁,也都不過是虛弱無力。只有土地之中規則的作品,不能產生力量,無法讓人信服。現實即使是一個巨大爛泥塘,寫作,應該始終超越其上。否則它無法和方向。

我心目中的寫作,發出聲音,顯示出危險,承擔對峙、孤立、貶抑、損傷,同時也承擔影響、滲、聯結。它不可能是為了表演、歌頌、辯論、標榜、虛飾、攻擊。它容忍和覆蓋幽暗和亮的各個層面。它沒有評判和斷論。沒有限制。

我心目中的寫作,最終會為一個巨大、孤獨、華麗、專注的心靈雜耍。如同古代以一繩子爬上云端的江湖藝人,進天空,直到人無蹤跡,留下一獨繩留給抬頭仰的看熱鬧的人群。這是他一個人的嬉戲和玩耍。他的心不在人世。他的心,真正讓人看見,應該也只能是在它消失于世界的時候。

大意如此。40分鐘演講之后是自由問答時間。我以為他們并未閱讀過我任何一本期的作品,應該沒有什麼人知道如何提問。但事實卻不如預測。他們很興趣,問了很多簡單而實際的問題,氣氛甚至一度陷一種略帶輕快流的推進中。有人直接用中文提問,原來是在當地讀書的中國留學生,也有學生自大阪等其他城市特意趕來,聽這次演講。見到跟隨多年的讀者,這種覺也不賴。但我知道這只是很稀的偶然。

預計1個半小時結束的活,拖延至兩個小時。終于在一種完整狀態中結束。我在活過程中多次注意到那個第一個排最左邊的子。沒有任何提問,目不轉睛盯著我,神嚴肅和專注。的面容特別,細長眼,額頭高而開闊,眉直。狹長的臉形線條渾然,臉上散落黑小痣,有數顆極為明顯。會場人群逐漸退去之后,站起來,靠在墻角默默等候,沒有離開。工作人員上前詢問,是否在等待簽名,此時才走近我,說,我在等你。

我看到的脖子上掛著紅繩,系有一塊白玉一枚潔白狗牙。嗓音略有沙啞,音沉郁,令人印象深刻。我的心里已有應。我說,信得。

深夜10點多,走在冰冷細雨的街道上,商業區霓虹閃爍人群涌。東京是個不夜城,京都略微空茫寂寥一些。它是個故意不再前進被到保護的古都。巷子中的燈籠,傘,石板道,廣告牌,殷勤告別聲,使人一時不知在何。我在雨中看到被信得領的那條巷子,門牌匾上寫著先斗町。

抵達一家提供當地風味家常菜的小餐廳,藏在深長曲折巷道盡頭。懸掛一條碩大麗的海魚,不知道它的類別,撲鼻一魚腥味。掀開藍布簾,里面是一個狹小潔凈的空間,坐滿當地人。日本酒大酒瓶擱置在餐臺上,柜臺圍起來的中間空地是廚房。年輕廚子在客人面前炸天婦羅,用礦泉水和白米在瓦罐里做米飯,燒烤魚和牛。沒有炒菜煙熏火燎的氣息,卻有一種沉浸和融在食制作和用過程之中的細致。酒吧式餐臺上一列大盤子,放著煮好的冷菜。都是家常菜,如蘿卜,茄子,小魚,土豆之類,選好其中幾樣,店員用小碟小盤盛起送到面前。

第九十六章歧照。會停止寫作嗎

提前有預訂,我們得到吧臺邊兩個位置。風格優雅的小碟小盤鋪陳開來,分量顯,但也恰如其分。一邊喝酒一邊吃冷盤,廚子就準確有序地把烤魚,湯豆腐,蔬菜,生魚片等陸續送過來。店員隨意與客人聊天。中心人是穿和服梳發髻有一定歲數的老婦,笑容言談利落自然,仿佛置自家客廳又極有分寸。我在這環境和氛圍中,獲得一種心充沛的放松,覺得舒服適宜。信得在旁邊打點,會說簡單日語。

我說,你怎麼會在京都。

聽說你來演講,飛過來等你。我知道你不會經常出來。這跟好奇心無關。只是想與你相會……有時聽到別人說你的作品毒害麻醉讀者,銷售數量高所以絕非嚴肅的作家……我不關心這些是非。在我心,也許偏讓人群覺得不適和遭質疑的作家。因為他們激起恨。出微笑。

……

這麼喧雜,會某天停止寫作嗎。

不會。表達是我的任務。

會離開所在的地方嗎。

我不覺得自己立足于有界限或者有區別的地方。可以去任何地方。也可以不去。

我以再次沉默結束這個話題,因為并不喜歡與人討論我的境,即便對方出于善意。一段微妙停頓。我素來有際障礙,不懂得與人快速撤銷距離把酒言歡,但我與的沉默里卻有余裕。我們是兩個遙無邊際的陌生人,即便心在某段特定時間里曾糾葛會。我從未設想過與見面。一來,漂泊游移沒有定,唯獨不會回來中國。二來,的故事濃墨重彩,的部分如同與世隔絕,讓人覺得只能是杜撰。這個子,在現實中出現,不貌,個不鮮明,格也并不活潑。看起來,只是一個走過很多路途驚不變的人,眼神有機警和敏銳。但自然是一個有故事的子。若只是隨意與肩而過,不會有機會得知。

沒有傾訴,沒有傾聽,就無法會。付出和歷史,對我們來說,需要得到強大的勇氣和契機。是31歲子。在我見過的照片里,還是一個5歲,在老撾的瑯拉邦與養母一起。難以想象,電子郵件之中的故事發生在眼前出現的上。直到現在我仍認為,想象為現實是至為無趣的事。但它至讓現實產生新的可能

比如此刻,我們得以在異鄉小酒館里給彼此倒酒,喝盡杯中酒。酒帶來松弛和舒適,并使人產生說話的。我對說,其實現在我關心的問題只有一個,就是最后人該如何面對自的死亡。所以,我基本上已不再關心任何幻化出來的,生的各種形式和妄想。我有時閱讀一些宗教經文、古籍或哲學論述,至能夠尋找到些許答案的蛛馬跡,以解除心中疑

那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應該在限定中盡量增加生命度。創造,勞作,完善,求知,與人相,走向遠。要有一份囑。骨灰不要灑大海,因為我不喜歡單一的汪洋大海,寧可拋灑在空空山谷,與野生須融合在一起。不要任何虛假的備注。音訊全無最好。

這恐怕未必做到。你留下書作,如果有人保存著它們,它們還會招致評價。

世間所有質,最終都會像灰塵一樣被吹散。人的言論更是卑微不實。我們來到世間,以為載來完某種使命,完生命的任務。這一切最終要由超越的力量過濾和決定。這是歸屬。

你大概覺得離這個世界遙遠。

不。我接慕每一刻當下。包括現在。

清酒力道一貫來得緩慢,但素來渾厚強韌。很快我覺渾暖燙臉上發燒。信得不酒量好。我們嘗試了四五種日本酒。酒的名字特別,姬,瀨祭,鷺娘,一刻者,凜,晴耕雨讀……麗的漢字,可以從中憑喜好挑選。每一種食需要知道它們的產地和季節,這是當地人的習慣。跟一個對酒有喜悅之心的人在一起,酒也愈顯醇厚品味。有的喝一杯覺就十分強烈,有的喝了三四杯也只是微醺。

不知為何,話題稀,卻敞開心扉。說了很多,也有多時沉默不語。一邊慢慢喝酒一邊并肩坐在一起,氣氛如同山谷里攜帶著月流淌的溪水,靜謐而自由自在。這樣說話,喝酒,直到凌晨兩點多。外面雨已停,人聲稀,空氣潤清新。

我問有什麼打算,說跟我走路回去旅館。

我的酒店在火車站附近。這一趟路程其實很遠,但我們都穿了球鞋,走路很快。酒使舒展暖和,兩個人在雨后空氣清冷的大街上漸漸走出一種速度和節奏,不覺疲憊。走過昏暗寥落的十字路口,走過燈籠幽微的寺院,路過一家24小時營業的小超市,我建議略微小息。進去買一包香煙,兩杯抹茶熱飲料。

站在店鋪里打量。墻上有一張劇院海報,國寶級藝人的古典曲目演出,尺八一項寫有月山梅枝。說,這是琴藥在15年前為我吹奏過的曲目,原來日本還有曲譜。我說,你還記得曲調嗎。說,后來再沒有聽過,也已忘記。這跟我生命的模式是一致的,年華麗幽僻,人之后即平凡墮落。說,但我知道它將存在于世。不在此地,就在彼岸。

在路邊喝完茶,煙。再繼續。一個半小時之后,穿越過數條漫長大街,抵達旅館。

在門口,我再次看的臉。用眼神示意我,要留下來。

上電梯,走過走廊。我的日文翻譯睡在隔壁房間。打開房間的門。日本的旅館房間都狹小,但此刻,我已適應在我邊存在。從小跟隨非緣的養母東奔西走,上有一種收斂而流的屬,讓共的人不會覺得不適,仿佛只是靜靜待在應該待著的位置。而對這個位置的范疇,有天生靈敏自控的直覺。掉大,稍稍走一下。非常直接,又上白襯和燈芯絨長出黑骨骼健壯,也許是長期保持旅行和勞作習慣,形纖細秀麗,微黑,有飽滿的部和結實的小說,我先去洗澡。

衛生間里傳出來淋浴噴頭的水聲。我心里略有遲疑,走到窗邊,打開封閉玻璃窗,眺灰藍街道空曠的異國城市。一切在逐漸陷沉睡、匿和之中。我拿出香煙和打火機,又點燃一煙。

在熄滅燈之后微明的房間,我洗完澡,索到床邊,躺在床單上。子從背后靠近我,出手我的頸、臉部、頭發,幾次反復,如同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手勢極為溫存婉轉。是清晨在月季花心吸吮水的蝴蝶容不下近驚。脖子上紅繩系掛的白玉和狗牙發出輕微叮叮聲音,撞我的肩頭。我默默的行進,相融,一個一個小小的瞬間。是互相靠近和悉的過程。

覺到我有些拘泥和僵,顯然有足夠經驗理過渡。說,我想讓你聽一首曲子。于是我們在黑暗中并肩仰躺,拿出手機,分給我一只耳機。房間里被手機幽藍的屏幕芒微微照亮。耳朵里響起富山清琴的三味線彈唱。在旁邊輕聲幫我翻譯句子。

撣去花瓣,拂去雪,長袖一輕。已是陳年往事,我等的人是否仍在久久守候。雄鴛鴦振起羽翼,令人憂思漣漣,寒衾中鳴安在。命運本該如斯。夜半心遠鐘疏,聞者孤獨寢。哀鳴寒徹枕畔,愈發令人氣絕。淚漣漣,意潸潸。無常生命足可堪,相之人罪業深。且將無度悲哀,一腔憂焚齊拋。舍去浮世,明月清風,山桂作伴。

古老的異國音樂。凄清有力的三弦,滄桑哀切的唱腔,老年男子礪婉轉的嗓音,一切組合優至極。空氣被樂的聲響輕輕振,心里有一線也在振不已。這是我悉的聽過無數遍的句子。或者說,在這個世間,沒有任何事是不能相通的。總是能夠找到相同的人和

說,這是母親以前很喜歡的一段曲子。常在清理工作間的時候,重復放著這音樂。我都聽了。后來我想,追索和信仰的人,付出的代價都太大了。這一定不是可皈依的道路。

那你為何后來熱衷,喜歡跟陌生人做。

說,我只是覺得是健康、清潔、親的。它的本質是一種施予和接。有時和幻覺才為人心設限的障礙。事實上,這是很大的障礙,唯一的困境。真實而意圖單純,麗也丑陋,容易腐朽。,有可能拯救我們,也可能把我們致死。而且,這里面還有一個問題。抱住我的肩頭,把臉在我的耳邊,輕聲說,在這個世界上,你知道什麼是。如果你不知道,你如何去尋找。這個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在幻化,破碎。當下此刻,你能拿到的屏障和依據,又會是什麼。

我說,我只知道,我長久沒有伴,沒有,但一樣存活。無或者無,并不能夠使我們死去。只有無常和無,才會讓我們死。

說,慶長最后到底能夠得到怎樣的一種結局呢。的終點將在何。你書里所有觀點都很模糊,有時自相矛盾,不了了之。但我卻接。因我已知,人的生命若無超越的機會,最終就是一種無解。因此到最后,我們會漸漸什麼都說不出來。不想說。說不明白。說不究竟。沒有結果。沒有審定。什麼都不用說。我們只能朝向自己的終點,趨近它。或者說,即使是死亡,也無法停止我們尋找最終超越的機會。這才是抵達。

說,但在此刻,我其實對你無話可講。我只想你,到你,擁抱你,應到你。與你相,一起拿出里面藏的死亡的種子。我等待這樣的時刻。不僅僅是與你,也許是與任何人。在不相的白日天之下,我們都只能藏自己的悲傷。而在短暫的生命過程中,這樣的時日實在太過長久。

是一個對我講故事的人。而我是一個對別人寫故事的人。我心里自問,為何讓這樣對我。如何得到了我的允諾和應答。還是說,這原本是我和共同的期求。在一個陌生的異國城市里。在一列疾駛的火車之中。我想起自己用發的手指翻手機通訊錄的時刻,想起把藥瓶中的藥片悉數倒手心中的時刻。那一刻,我希,或者被的人,他或者,在哪里。

的陌生子,再次用手臂環繞著我,把臉在我的背上,親吻脊椎骨,一寸一寸往下移清涼作如此練明確,使我相信,這是早已確認的事流瀉的滿頭濃散發出玉蘭氣味,沒有清洗,混雜淡淡汗的荷爾蒙氣息。說過,這是和貞諒喜歡的植,在花園里種很多。花香本帶有一種清涼冷淡之意,時間彌久愈加淡薄。我轉過去,沒有去尋找的眼睛。覆蓋住我,反復執拗地近、、親吻、粘纏。頭逐漸下移,試圖把新生的火種植我的。一種漫無目的的悲哀,像水流一樣,慢慢灌注到,逐漸升高水平面,在腔之中晃。強烈的孤獨,降臨于我與之間的空隙。

,這目前僅存的解救。如果不以卑微的,不以真實的孤獨融,不以脆弱和天真彼此袒,不以生命中深刻的喜悅和悲傷付,我們又將如何相

我決定接這個事實自然前行。翻轉,俯靠近脖子側邊,用力吸吮那一強壯而活躍的脈發出的振的輕響。著力使微微栗,從嚨底迸發出一聲低沉回應。索起伏的廓,的凹陷,幽微的通道。所蘊藏的深不可測的悲哀的底限。試圖探詢它,與它通,與它在時間的某個頂端并存。讓敞開的共通、匯合,最終消失一切邊界和隔

沒有片言只語。房間里只有如水般起伏的呼吸。為疼痛或愉悅輕輕迸裂出來的聲息,像秋天干燥果實中趨向泥土和生長的種子,紛紛墜落于融解擴展的沉默。這沉默,如同深夜的月,遠方的大海,失去音訊的山谷,覆沒世間但已失散的人的懷抱。膨脹,綻放,沉醉,破碎。舌之間品嘗到略帶腥味的酸之意,背脊上吸吮到的咸味汗水,皮在夜中閃爍出微弱芒,空氣中被熱量和水氣蒸騰淡而又淡的玉蘭香氣。

的長發漉漉粘纏在一起。在出現細微可辨的振之際,我抓住這把濃強韌的長發擰一團,堵住,使在窒息和高xdx中,雙手掐住我的肩背,發出帛撕扯般的呼喊。

要去往哪里。而我又將去往哪里。我們將與誰相并且做伴。還是會始終孤一人在世間游直至死去。這些無解的問題,只能以軀最終抵達的平靜和忘覆蓋。

此刻當下,我們為這些世間疑問的對證者。

我不知道何時離開酒店房間。當我醒來,已不見。

我擰開臺燈。凌晨5點。在空出的枕頭上,放置一張看起來保存良久的被折疊過的紙,是一張素描。與世隔絕的高山村莊,秀麗靜謐的地形陷落于幽深連綿高山。一條拐彎的奔騰河流把村落包裹起來。依照山勢而建造的木結構房屋,層層疊疊。起伏梯田,空曠田野。星星點點池塘,大片荷花盛開,映襯無邊天際連綿谷巒。一個已消失于地球表面的故鄉。

也許以這樣的方式,告訴我的不告而別。如同失蹤的故鄉再無回首的道路,也不需要回返,丟擲戒指在一面曠無人跡的湖泊之中,離別骨在南半球小鎮的角落,尋找深谷高地之中的緣,留貞諒的素描給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通過各種實踐和追索尋求論證,解縛心全部負擔、疑問和追溯。在人世留下微小線索,只為證明自己存在。

素描背面有一行字跡,應是時代在倫敦念書時摘抄的詩歌。

你是城堡,我要把它稱為荒漠,

夜里只有這聲音,看不見你的面目,

當你倒在貧瘠的大地,

我要把承過你的閃做虛無。

一種強烈的。真誠,純潔,熱,堅韌。即便失去蹤跡,信仰依然可被追索,因為疑問和實踐從未被放棄。它們生發,燃燒,跳,簇簇燃燒而炙熱的火焰,只有死亡才能夠負載余燼渡船過岸。如同我與,即使不再相見,也將因這永生的困而得以在廣袤世界不為人知的角落繼續默默存活。尋找,探索,并永無止境。

我把紙張重新疊起,塞枕頭底下,重新關掉臺燈。不知為何,覺得寂滅,心虛空,記憶清除,整個人渾然完整并且明。卻又完全不想醒來嘗試思考或有所行。所有語言和思慮都是多余。此刻,當下,我只想在這異國他鄉的陌生旅館心無旁騖地睡去。哪怕明天世界就要毀于旦夕,哪怕在世界毀滅的一刻人們依舊心懷破碎,哪怕明天也許不會來臨。而當新的一天來臨,我希能夠盡量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于是,在陌生國度的古都,在只留下我獨自一人的房間,在晨霧微微發亮的天里,在永久的孤獨中。我再度睡去。(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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