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與鬼》第一百零一章 鎮魂燈 23
閻王殿。
十殿高懸。
廳堂如碧空, 上下無邊,頭頂是永遠不會放晴的星河萬頃, 腳下是拔舌油鍋的十八層地獄, 周遭是流轉不去的三千弱水。
人走在其中,腳下明明踩著實地,卻活像踩在一塊明的玻璃上,下面皮筋、上刀山下油鍋的, 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自己仿佛也會隨時掉下去。
底下鬼差低沉縈繞的宣判聲與大鬼小鬼歇斯底裡的慘相映輝,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判一愣, 知道這是開了“通地眼”, 他有些不安地看了趙雲瀾一眼,默默地帶著一幹鬼差退至一邊站好——通地眼平時是不開的, 閻王殿裡的人也看不見下面十八層地獄的事, 只有罪大惡極的魂魄不肯就範時, 才亮出來以儆效尤。
實在……不是待客之道。
祝紅一把抓住趙雲瀾的胳膊, 要不是服穿得厚, 尖細的十指幾乎要卡進趙雲瀾的皮裡, 十殿閻王個個面容猙獰, 居高臨下地從牆壁上高高懸掛的十殿上往下看, 平白讓人生出某種青面獠牙的覺。
就在他們腳下, 祝紅親眼看見一個佝僂的男人被綁在柱子上, 兩個小鬼一邊一個按著他,另一個掰開他的, 幹枯發青的手探進男人裡,小鬼尖銳的笑聲和慘不忍聽的哀一同炸開,祝紅一激靈,手心冰涼一片。
祝紅:“別、別過去。”
趙雲瀾低頭看了一眼抓住自己服的手,耐心地一一地掰開的手指:“在外面等著我。”
然後他面無表地邁步走了進去,在祝紅的心驚膽戰中,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了下面無數小鬼的頭上,最後在大殿正中間、油鍋地獄上站定,祝紅有種下面飛濺的滾燙的油就要濺到他上的錯覺。
咬咬牙,本想追上去,可眼睛卻不自覺地往下瞟,就看見一長而的舌頭被活生生地從人裡拉了出來,水好像要飛在臉上。
祝紅胃裡一陣翻滾,終於忍無可忍地扭過了頭去。
趙雲瀾毫不理會下面滿臉炸出來大泡,外焦裡還在兀自往上爬的鬼,目森冷地抬眼在十殿閻羅上掃了一圈,又扭頭看向一邊裝鵪鶉的判,輕輕地挑了一下眉,二五八萬一樣拽兮兮地說:“你們打算讓我站著說話?”
他的聲音低沉而冷冽,一字一句地穿了十八層地獄傳來的呼號,未見毫容。
判使了個眼,兩個鬼差飛快地跑了出去,一個搬來了椅子,一個上了盞茶,趙雲瀾毫不客氣,一屁坐在了椅子上,順勢翹起了二郎,然後抬手抵住遞過來的茶碗,瞟了一眼面前臉如紙糊的鬼差,臉上出一個介於微笑和冷笑之間的表。
“茶就不用了,地下的東西,我怕吃了鬧肚子。”趙雲瀾頭也不抬地說,“諸位下馬威也下過了,譜也擺足了,我看大家都很忙,就抓時間,有話說有屁放吧。”
十殿上十個聲音疊加在了一起,形了一個獨特的和聲,怒斥說:“小子無禮。”
自從沈巍當著他的面被鬼面帶走,趙雲瀾心裡就好像了一塊冰,幾乎把他的五髒六腑都給凍結了,外面的人說什麼、做什麼,都好像隔著什麼才能到他耳朵裡,顯得又不真實又無謂。
直到方才,他才被極富視覺沖擊力的畫面撞了一下,臉上雖然不聲,可是心裡莫名地清明了些,後知後覺的怒火浮了出來。
趙雲瀾雙臂抱在前,遮住了他因為深吸口氣而劇烈起伏的口,鏽住的腦子艱難地轉了幾圈——如果十殿還有腦子的話,眼下應該知道斬魂使被鬼面帶走了,無論是鬼面傷了他,還是斬魂使倒向鬼面,對於地府而言,都是萬分不利的,何況眼下大封的況不明,被鬼面弄得真真假假,分明是一副要破的模樣。
這個時候,十殿還弄出這樣不友好的開場白,連場面都不顧了,據趙雲瀾三十年與地府合作的經驗……這些蠢貨分明是有所求,還不願意拉下臉來墮了面子,或是沒把他這個凡人放在眼裡,打算來個威利?
那也就……不用客氣了。
他毫不猶豫地抬起頭,男人英俊的臉上有十分的散漫和不經心,目一掃,說不出的狂狷神簡直是呼之出,趙雲瀾冷笑一聲:“喲,那還真對不住諸位了,爹娘沒教好,就是這麼沒教養的貨,諸位打算怎麼樣呢?”
一時間眾鬼差全都屏住了呼吸,有搞不清狀況的,覺得這男人分明是來踢館找碴打架的,十殿閻羅是審判生前後罪孽的地方,管你是王侯還是將相,一個個都豎著進來橫著出去,見多了哭爹喊娘的,還真……真沒見過拽這樣的。
好像他將來不用投胎似的!
十殿又用那種十重唱的聲音怒喝:“趙雲瀾!”
趙雲瀾皮糙厚並且油鹽不進地頂了一句:“是鎮魂令主。”
他一掌打臉打得毫不猶豫,在大兜裡的手在槍托上輕輕地磨蹭著,心裡如同燒著一把火,有心想像打家雀一樣,把這十個裝犯一槍一個地幹下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還不能跟這些豬一樣的戰友徹底撕破臉,只能忍他娘的。
就在這時,地下突然開始震,一開始是細細碎碎的,最後越來越劇烈,閻王殿裡幾乎飛沙走石起來。
趙雲瀾往下一看,只見自己腳下的油鍋地獄中一個一個的油鍋簡直晃了“喝前搖一搖”,大盆大盆的熱油被搖得潑了出來,原本威風凜凜的大鬼小鬼們全都四散奔逃,銅柱地獄的銅柱裂了,刀山地獄埋的鋼刀一個個像打地鼠一樣地在那上下起伏,連綿不休……
突然,一個鬼差踹開十殿閻羅的大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好了,大封……大封破啦!”
說話間大殿開,眾人一同往外去,只見整條忘川的水都在沸騰,所有的擺渡人全部棄船站在了搖搖墜的奈何橋上,細細窄窄的黃泉路已經被沸騰的水淹沒了,底下眼可見的巨大的黑影緩緩上浮,一直到浮到與水面齊平的地方時,突然止住了。
被淹沒的黃泉路兩邊微弱如同螢火般的亮起來,豆大的圈連了一排——趙雲瀾記得那是路邊的小油燈,似乎也“鎮魂燈”。
微弱的和巨大的黑影對峙,保持著一個脆弱的平衡,可最後會怎麼樣,只要腦子沒問題的人就都清楚,還沒等在場的大小鬼怪反應過來,又一個鬼差連滾帶爬地飛奔了過來:“鬼城!鬼城的城門裂開了,都了,要造反了!”
原本統一口徑一致對外的十殿閻羅終於開始在上面自說自話,十只大鴨子似的,咕呱地吵了一團。
趙雲瀾坐在椅子上沒,手蹭了蹭自己的下,低低地自語了一句:“哎喲,這下可傻了。”
說完,他站起來,一把揪住胖判的領子,決定不和這些秋後的螞蚱客氣,直接從大兜裡出了手·槍,在眾鬼差一團的況下,將趁火打劫進行到底,把槍管堵進了判的裡:“老子沒心和你們廢話,現在立刻帶我去見回,不然我一槍打你的頭!”
祝紅簡直不敢相信他膽大包天到這種地步,尖聲了起來:“趙!”
同時,上面某個閻王突然出聲:“鎮魂令主,你幹什麼!”
沒了十個人的和聲,這聲線顯得單薄無力了好多。
“幹什麼?幹你!”趙雲瀾冷笑一聲,“忍你們這群狗娘養的很久了。”
他說著,狠狠地一推判:“走!”
“令主留步!”這一次,十個人的聲音終於又合在了一起。
趙雲瀾只聽後一聲巨響,他扭過頭去,發現腳下的通地眼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關上了,方才烏漆抹黑的大殿一片燈火通明,十殿的影全都暴在眾人眼中,這麼一看,一個個除了裝束奇怪一點,長相竟然還都正常的。
而後大殿的牆壁上機關扭,一陣機簧響的靜,牆上打開了一道石門,而裡面又是一道門。
只見十殿閻羅一個個親自從高懸的殿堂上下來,各自取出了隨帶著的一把鑰匙,連開了十道門,十道門後,裡面是一個巨大的池子,仙氣飄渺,一時間不像地府,看起來倒有點像瑤池了。
趙雲瀾定睛去,只見池子上面泛著一盞巨大的……足有幾十米高的燈,與黃泉路上刻著“鎮魂”的小油燈模樣如出一轍。
最後一個開門的秦廣王轉過來,歎了口氣,對趙雲瀾說:“不瞞令主,這就是四聖中的最後一件,鎮魂燈。”
整個忘川被攪起來的時候,外面看起來分外可怖,可是黃泉下千丈的大封卻十分平靜,只約傳來了一些如同打雷的聲音,沈巍聽見,卻忽然笑了。
林靜往上看了一眼,也沒在意,他團團轉地圍著沈巍轉了好幾圈,爬上了功德古木:“你等我找找,上應該有一鐵可以撬鎖。”
沈巍不慌不忙地說:“不用,你只要把我心口的冰錐拔/出來就可以了。”
林靜哆嗦了一下:“真能拔?你不會怎麼樣吧?”
沈巍:“嗯,不會,謝謝。”
那口氣簡直和去食堂買飯時順口對打飯阿姨說的話一樣。
林靜沒有他那麼淡定,手心有點冒汗:“這可是你說的啊沈老師,可惜不能讓你簽個保證書。”
說完,他雙手握住沈巍口的冰錐,本著長痛不如短痛的原則,大喝一聲,猛地把那冰錐往外,林靜聽到撕裂的聲音,沈巍的上半都隨著冰錐被帶起來,又被因為四肢的鎖而被牢牢地鎖在原地。
林靜都替他疼出一冷汗,然而沈巍愣是一聲也沒吭。
五尺多長的冰錐整個被從他口裡拽了出來,噴出去老遠。
林靜一臉地慌忙去查看沈巍的況。
冰錐從他裡出來的剎那,沈巍似乎是忍到了極致,額前的頭發都被冷汗打了,眼神明顯地渙散了片刻。
林靜生怕他再暈過去,出手想拍拍他的臉,想起這人就是斬魂使,懸在半空中的爪子愣是沒敢落下去,只好輕輕地拉了拉沈巍的服:“沈老師?聽得見我說話嗎?你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啊,我盡快把你放下去。”
沈巍因為失,顯得異常幹裂,他在極度的恍惚中,不由自主地輕輕掀,模模糊糊地了一聲:“昆侖……”
林靜:“嗯?昆侖?昆侖怎麼了?”
他突兀話,總算拉回了沈巍快要失去的意識,沈巍的眼神瞬間清明了一點,無聲地掃了林靜一眼,默然不語了。隨後,林靜看見他口上猙獰的傷口竟然一點一點地愈合了,如果不是服上的,那傷口簡直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沈巍輕聲說:“麻煩把方才那條冰錐遞給我。”
林靜連忙雙手托起了那條大冰錐,沈巍提起過,這東西是用忘川水凍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它似乎比平常的冰更刺骨一些。
林靜手裡的冰川就這麼突然化開了,了一團漆黑、帶著的水汽,轉眼間被沈巍吸進了裡,僅僅這麼片刻,他上的裂口好了很多,眼睛裡也重新有了些澤。
就聽幾聲輕響,綁在沈巍四肢上的枷鎖全部落,上面只留下了一個如同被利割裂的小口,沈巍腳下無聲地落在了地上。
林靜趕跟著爬了下來:“你沒事啦?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剛才那些幽畜還有那個戴面的人呢?”
沈巍輕輕地笑了:“他?去追查被我捉住的那點混沌了……我想十殿閻羅會給他一個驚喜。”
林靜想了想,誠實地說:“阿彌陀佛,施主,我沒聽懂。”
沈巍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一轉,在林靜眼皮底下消失了。
林靜一愣,口而出:“臥槽!我把領導家屬弄丟了!今年年終獎泡湯了!”
一只看不見的手搭在了林靜的肩膀上,林靜聽見沈巍的聲音在旁邊說:“上面是忘川水,你得想個辦法遊上去,之後到了地府,雲瀾多半在那邊,我們去找他,我跟著你,只是你暫時不要泄我的形跡。”
林靜:“啊,為什麼?”
沈巍好像低低地笑了一聲:“我要是出現了,還怎麼演這出禍水東引的戲?”
林靜哆嗦了一下,心裡默念佛號,覺自家領導是一失足千古恨了。
此時人間已經到了深夜,楚恕之和郭長城正深一腳淺一腳地打著手電,再一次搜查別墅小鎮,楚恕之脖子上掛著一個小哨子,隨著他們兩人的走,小哨子會自己發出高低起伏不同的哨聲,那是吸引亡靈的。
楚恕之覺得自己帶著個郭長城,簡直已經了個和平主義者,哪跟哪掐都不礙著他什麼事,晝伏夜出全都是在學雷鋒——要麼是在高速公路出口堵離家出走的,要麼是在深夜裡尋找迷失的亡靈。
忽然,他脖子上掛著的哨音提高了一點,發出了類似畫眉鳥鳴一樣的聲音,楚恕之抬手止住郭長城的腳步,兩人站在荒疏的小路中間,聽著哨子的聲音越來越響,高高低低,拉著長長的尾音,像是某種引路的汽笛。
郭長城睜大了滴過牛眼淚的眼睛,在小路盡頭上看見了一個穿著快遞公司工作服的年輕人,正神迷茫地跟著哨聲往這邊走。
郭長城輕輕地拽了拽楚恕之,低聲說:“那是人還是……”
楚恕之:“鬼。”
郭長城打了個激靈,然而下一刻,他看見了那年輕人臉上茫然的表,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不害怕了,反而有點心酸。
年輕人一路被哨聲吸引到了兩人面前,奇怪地看了看他們,抓抓頭發:“兩位先生怎麼這麼晚了還在外面,多冷啊,快回去吧。”
楚恕之應了一聲:“你呢?也快要回去了吧。”
年輕人笑了笑:“是啊,包裹門衛已經簽收了,今天不用取件,我可以早點下班回去了。”
楚恕之從兜裡出了一個小瓶子,打開瓶口遞到年輕人面前:“那你進來吧,我送你回去。”
年輕人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一瞬間好像明白了什麼。
郭長城忽然開口問:“你什麼名字?”
年輕人緩緩地抬起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困地說:“好像……不記得了。”
“我記得。”郭長城小聲說,“我看過你的份證,你馮大偉,1989年出生,家裡還有個哥哥,對不對?”
“我都記下來了。”郭長城說著,從隨的挎包裡掏出一個筆記本,翻開給他看,上面詳細地記載了每一個失蹤的人的各種信息,“你哥哥說,如果你不在了,他會照顧你的父母的,他們現在很難過,但是以後會好的。”
小夥子馮大偉的眼睛裡突然泛起淚花。
楚恕之沒言聲,等著郭長城說。
“進來吧,我們送你走,再遊下去就天亮了。”郭長城說,“太對你們不好的。”
馮大偉低頭抹了一把眼淚:“那我是死了,是嗎?”
郭長城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馮大偉:“我是怎麼死的?是被人害死的嗎?如果壞人抓住了,能給我們報仇嗎?”
郭長城不知道怎麼說,楚恕之聲音低沉地開了腔:“天網恢恢,疏而不,你放心。”
馮大偉低著頭,盯著小瓶口好一會,又抹了一把眼淚:“可我怎麼就死了呢?我還沒活夠呢?”
“進來吧,下輩子讓你投個好胎。”楚恕之開始不耐煩。
馮大偉苦笑一聲:“下輩子,下輩子就再說吧……能給我爸媽還有我哥他們帶個話嗎?”
楚恕之皺了皺眉,剛想說話,郭長城卻連忙拿出了他的筆記本,在馮大偉那一頁用他的孩兒認認真真地寫下了“帶話”兩個字:“你說。”
馮大偉了鼻子,蒜皮、絮絮叨叨地嘮叨了一大堆,郭長城一個字不地全都記下來了,末了拿給了馮大偉看,小夥子就著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自己讀了一遍,這才艱難地笑了笑:“行吧,我就放心了——不放心也沒辦法,兄弟,你是個好人,我謝謝你。”
說完,他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紮進了楚恕之的瓶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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