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宣與岑照的婚儀在城中,一直有非議。

其一是由於岑照曾是罪囚之，孤一人，無家族支撐。在門第觀念深重的,他被很多人視為張平宣的寵，雖明麵上不敢說,但背地裡卻說得要多醃臢有多醃臢。唯有寒門不棄仍奉他為青廬一賢。

其二是因婚儀之中,六禮未全。

前朝《儀禮*士婚禮》一文，對士族婚姻的聘娶過程做了詳儘的規定，認為婚姻上尊崇祖宗，下對後世有深遠的影響,因此不可從事過於簡單,整個過程需有——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期初婚六步，六禮完備，方算禮。

然而張平宣的父親張奚已死,母親自求在金華殿，因此六禮之事,皆由太常和宗正掌理。

太常與宗正都知道張平宣與張鐸不睦，再加上岑照份尷尬，無法獨立對長公主行納采問名等禮儀,所以太常和宗正在參訂的時候，更重公主的冊封之禮，而並未將六禮定全。諸如采納，告期，迎親等禮儀，在婚儀冊上，皆語焉不詳。

如此一來，這場婚姻便更像是長公主收男寵。

張平宣為了這些非議，將太常卿斥得冇臉。

至婚期這一日，仍不開懷。

張府之倒是熱鬨非凡，正廳上，中書監，尚書令，並鄧為明，顧海定幾人皆在。其餘的人，散集在張府後苑之中，一時之間，紅散香，茶菸酒氣玩著芙蕖潭裡的水鳥，文士攜酒清談佛理，雅者奏琴品評，皆有心得。

室之中，張平宣的姐姐張平淑，正為梳婚髻，張平宣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張平淑將的碎髮細地篦好，朝鏡中看了一眼。

“怎麼不說話。”

張平宣搖了搖頭。

張平淑笑著放下篦子，對著鏡子端正的臉道：“岑照也好，大郎也好，都如你所願了，你還有不順意的事嗎？”

“姐姐還他大郎。”

張平淑冇反應過來的意思，隨口道：“是了，也該改口，稱陛下了。”

張平宣笑了笑：“早就該改口了，否則姐姐不怕他治你個不敬之罪，令你合族腰斬嗎？”

張平淑怔了怔，知道在說當年陳家的舊事，不想再惹惱，轉而輕聲道：“你親眼看到他殺了父親，姐姐也親眼看著他殺了二郎，對於這些事，姐姐什麼都不敢為他辯駁。可這麼久以來，姐姐到是經常做夢，夢到咱們小的時候。那會兒咱們都淘氣，他卻是最有方寸的那一個。可每回，咱們闖禍惹了事，你的母親，我們的父親，卻都是讓他一個人在祠堂罰，他也忍了，從未說過我們一句不是。每每回想起這些，我心裡都不好，大郎從前，真的不是什麼大惡之人啊。”

張平宣道：“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都不是大是大非。如今說起來，姐姐不覺得可笑嘛。”

張平淑悻悻地從新拿起篦子，沾了沾銅鏡之中的花水，細緻地篦順肩上的頭髮，從而也把話順到了的意思上。

“你說得對，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說著，輕輕歎了一口氣。“姐姐糊塗，不該說這些。”

張平宣道：“姐姐是仁意，纔會輕易饒恕他，纔會製於夫家。去年，姐姐夫家因為懼怕他，不放姐姐回張府，姐姐就當真連父親的喪儀都不現。”

之前的話，到還算好，言及親父，張平淑的心一陣一陣的悸疼起來。被說得一時眼睛發紅，回過神來時忙抹了一把眼淚道：“是了，姐姐是不孝之，姐姐不提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姐姐想你開心些。”

說著，靜靜地朝銅鏡裡去，勉強堆了個笑容：“你看你如今多好啊，做了公主殿下，也嫁了自己心儀的男人。”

張平宣著鏡中的姐姐，眉目間冇有一戾氣，溫若水煙，好似揮臂一打，就會散了一般。

“這不夠的，姐姐。”

“你還想要什麼呀，傻丫頭。”

“我公主的尊位，嫁給岑照，就是不想讓他卑微地活著，被人當罪囚，或者寵。”

張平淑著篦子，怔怔地說不出話來，銅鏡裡，張平宣紅妝緻，明豔非凡。

其實要說脈傳承，張平宣和張鐸到不愧為兄妹。

張平淑是個溫順的人，十四歲的時候，就父命嫁給了當時穎川陸氏，十幾年來，與夫君到也算相敬如賓，夫的幾房姬妾，也都尊重。張平淑自認為，自己此生再冇什麼執念。

不像眼前的張平宣，對意，公義，似乎都有執念。

而這種執念，並不比張鐸對權的執念淺。

“你的話，聽得姐姐有些害怕。”

張平宣回過來，握著的手道：“姐姐，你放心，平宣絕不會辜負母親和父親的教誨，我隻是想讓我的夫君，堂堂正正地在城立足。”

張平淑搖了搖頭：“你這樣做，也是與虎謀皮，大郎如何能縱著你。”

“我不需要他縱容我，我和岑照都冇有過錯，錯的是他，他為了一己的私利，要把所有不順服他的人都死。不該是這樣的，姐姐，你忘了父親跟我說過嗎？仁義，明智的君主，應該讓有誌者，有才學者，各得其位，讓儒學昌明，世道安寧，而不是像如今這個樣子，人人自危，生怕哪一日就要橫於市。”

張平淑閉了口，實在是說不過自己這個妹妹，隻能悻悻然地點著頭沉默。

篦頭的水已經靜了下來，隻剩下榮木花的花瓣還在上下沉浮。

門外婢來報，“殿下，宮裡的那位貴人來了。”

“席銀？”

婢輕道：“殿下，貴人的名諱，奴等是要避諱的。”

張平淑道：“是跟在大郎邊的那個姑娘嗎？”

張平宣點了點頭，“是，也是岑照的妹妹。”

張平淑彎腰扶著的肩輕聲道：“既是宮裡來的人，又與你夫婿是親人，你也該以禮相待。”

張平宣彆開張平淑的手，起道：“讓在偏堂等著。”

“平宣，何必呢。”

“姐姐不要說了，是賤口奴籍，今日蒞於張府的，都是清流文士，怎配與之同席。我讓立於偏室，也是不想侮辱，否則，我會在正堂置一把箏，與眾人助興。”

這邊婢的話傳出去，末幾便有話傳了回來，張平淑甚至還不及為張平宣簪妥金簪。

“殿下，貴人不肯去偏室。”

“為何？”

“不肯說，隻說要見殿下，人已經去了正堂了。”

“為何不攔阻？”

那婢臉惶恐道：“殿下有所不知，宮司的宋常侍隨貴人一道來的。奴等如何敢攔。”

張平淑聽完，不道：“都已經讓宋懷玉從著，大郎為什麼不肯給名位呢。”

張平宣隨手取了一支金釵簪穩髮髻，窺鏡道：“喜歡是一回事，納娶又是另外一回事。況且，他那樣自傲的人，怕是連‘喜歡’都是認不了的。”

說完，拂袖走了出去，卻在廊上看見了靜坐琴案前的岑照，張平宣轉下廊去，意避開。

“去什麼地方。”

張平宣頓了一步：“你要守儀，禮儘之前，不得見新婦。”

廊上的人笑笑：“無妨，岑照……是眼盲之人。”

張平宣回過頭，他穿著烏黑的鬆紋袍衫，眼睛上仍然遮著尋常的青帶。

“既然已經更，為何不去正堂。”

岑照輕聲應道：“這便去。”

他說著就要轉，張平宣忙追道：“不想去就不去吧。我知道你在顧忌什麼。”

廊上的人搖了搖頭：“我門族已散，孤一個，殘名早就不足惜，唯一不平的是，玷汙了殿下的聲名。”

“過了今日，你和我就是夫妻一，再不分彼此。”

“多謝殿下。”

他拱手彎腰，行了一禮，抬頭道：“若今日阿銀能來，請殿下允我與一見。我有些話，尚想與說。”

張平宣抿了抿，也不肯應聲。轉往正堂而去。

觀儀的客人此時皆在正廳與後苑中集飲，堂上並無旁人。

隻有一尊巨木雕的佛像，擺在一座刻香鏤彩，纖銀卷足的木案上。

席銀立在佛像前，後的宋懷玉垂手而立，另有兩個宮人，其一人捧著錦盒，另一個宮人捧著一本冊子。皆垂頭屏息，不落一儀態上的錯。

張平宣從連門了出來，走到席銀麵前，其餘都冇留意到，卻是一眼看就看見了腰上的那一隻金鈴。

然而並冇有其出，抬頭徑直道：“席銀，退到堂下去。”

席銀疊手在額，伏向張平宣行了一個禮。

張平宣低頭著彎折的脖子，添道：“你既知尊卑，又為何要逆我的意思。”

席銀慢慢站起。

“奴雖卑微，亦是宮中人，奴待殿下以禮，殿下亦然。”

這一番話很謙卑，與的份相合，卻又十分得。

張平宣平視著席銀，問道：“你要與我論理嗎？”

席銀搖了搖頭“奴並不敢。”

張平宣聽出了話聲之後，那一細微不可聞的怯意，抬頭道：“上回在太極殿上，你猖狂地不準我的婢你，我不與你計較，今日是在我張府的正堂上。我卻不能由你。”

說著，上前一步，近席銀麵前。

“我張家自立族起，就家規森嚴，為奴者，不得主人允許，皆不得立於正堂。我今日，念你是岑照的妹妹，不想傷你麵。”

說著，抬臂指向外麵。

“你自己退到偏室去，我的婚儀之所，不準為奴者沾汙。”

宋懷玉見此正要說話，卻彆席銀手攔了下來。

著張平宣，輕輕地抿了抿道：“奴請問殿下，士族敬曾殿下的大婚之禮，不得正堂。”

張平宣一怔，張口卻啞了聲。

席銀看向邊的婢，“你來答我。”

那婢忙道“回貴人，自然是……得。”

席銀點了點頭，回，從宮人手中接過錦盒，走到張平宣麵前，雙手敬呈。

“這是中領軍將軍趙謙，送給殿下的大婚之禮。”

張平宣看著那方錦盒，竟不知如何應對。

席銀也冇有迫接下，轉而將錦盒給了婢。

立直道：“還有一樣東西，請殿下，跪接。”

張平宣聞言，口道：“你說什麼，不要放肆！”

席銀被這一聲驚得肩頭了，卻冇有退後。

“奴說，還有一樣東西，請殿下跪接。”

張平宣的手不由自主地抖起來，“你要我在你麵前下跪？”

席銀搖了搖頭，“不是跪我，是跪陛下。”

說完，將那本朱殼冊本捧到手中，“這是陛下賞賜長公殿下大婚的名冊，請長公主殿下，跪。”

張平宣的脖子上漸漸爬出了幾請紅的經，抿不出聲，朝後退了幾步，旁的婢忙撐住的子，卻又被一把甩開。

“他有意辱我……”

“殿下慎言，奴近來也在讀春秋時的《禮記》，雖念得不好，但奴知道，君之賜，當敬，殿下言及‘辱’，當視為對陛下不敬。”

張平宣不明白，一年之前，還是那個被張鐸罰跪在苑中，一遍一遍，苦寫《就急章》而不得要領的奴婢，如今這些言語，究竟是從何學來的。”

“來人……來人，把帶下去！”

宋懷玉出聲道：“奴請殿下息怒，貴人今日前來，除了為陛下行賞之外，也是奉陛下之命，代陛下觀殿下的大婚之儀，殿下，您實在是冒犯不得。”

張平宣嚨之中，發腥，氣翻湧，連臉都跟著漲紅起來。

席銀走近幾步，將手中的名冊送至麵前。

“殿下，請跪。”

張平宣抿著，含淚將臉轉向一旁，口中牙齒齟齬。

卻又聽席銀道：“殿下要奴為殿下記誦抗旨不尊，當如何置的刑責嗎？”

此話與之前的話語相比，忽而有了咄咄人之勢。

“席銀……你……”

“阿銀。”

張平宣的話尚未說完，屏後忽傳來一個和聲音，若月穿戶，溫雅地落人耳。

席銀聽到這個聲音，頓覺全一。

錯愕地抬起頭，見屏風後的人已經走了出來。

他冇有握盲杖，試探著堂中的案幾，一點一點索著朝走來。

張平宣忙過去扶住他。

“你怎麼過來了。”

岑照笑著搖了搖頭，彆開他扶在他手臂上的手。

“殿下，不用扶著我。”

說完，他抬起頭來。

“阿銀，你在什麼地方。”

這是一句過於簡單的話，說話的人，也冇有刻意地宣泄或者抒發任何一種緒，他好像在北邙上青廬中一樣，平平常常地問了一句。

“阿銀，你在什麼地方。”

而，也許就在院中，將將做完一碗羹湯，腳腕上的鈴鐺一路輕響，走回陋室之中，應一句：“阿銀在了，哥哥，洗了手，我們好吃飯了。”

就這麼一句啊，把過去那些甜而溫的記憶，全部帶了回來。

若說弱是糖，自強是砒霜，誰又不是著糖，又灌著砒霜，死去活來，不停地在掙紮呢。

席銀整個人怔怔地僵在那裡。

“嗬銀，說話呀。”

他又問了一句。

席銀此時卻本說不出話來，下意識地晃了晃，腳腕上的鈴鐺輕輕地響了一聲。

岑照尋準了的方向，轉過沖著他溫地笑了笑，扶著屏風的壁麵，慢慢地向走去。

席銀這麼僵著脊背，一不地走看著岑照走到自己麵前。

多日不見，他的容，聲音，風姿，一樣都冇有改變。

“阿銀，不要公主，哥哥代，向陛下請罪。”

他說完，起袍衫，屈膝在席銀麵前，慢慢地跪了下去。

膝蓋與地麵接的那一剎那，席銀的腦子裡突然“嗡”地想了一聲，像有一樣珍藏多年的珍寶，忽然被摔碎在了眼前。顧不得宋懷玉在場，忙跟著跪了下去。

“哥哥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雙更了。明天更不更，看我的工作效率了。

一會兒抓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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