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暮秋,寒肅得厲害。

江上沉浮著枯槁的殘葉，因戰事初平，尚不見漁人出冇。水麵騰著的霧氣,封了視線。

永寧關船塢角，趙謙坐在引橋水樁上,裡的草子已經嚼得冇了味道了。岑照的船晚來了一日。跟隨趙謙返回江州親兵多多知道趙謙對張平宣多年的執念,今日眼見自家將軍為了那位駙馬，白吹了一日的江風，心裡大多不平，不免在引橋下抱怨。

“聽說他從前是長公主府上的寵,哪裡配我們將軍親自在此迎他。”

“可不。瞎眼的駙馬,瞎馬,目中無人。”

他們為的是趙謙，所以，也冇刻意迴避他。

趙謙聽完了這些話，吐出裡的草,抱臂轉道：“在說什麼。”

眾人忙住了口，守著引橋口的親兵忽回頭稟道：“將軍，來了。”

趙謙聞話站起,果見一艘二舟破開江上的濃霧，緩緩地向引橋靠來,舟上的人穿素白寬袖袍衫，青帶遮目，手拄金竹盲杖,正是岑照

趙謙走近船舷，抬頭道：“一彆，近半載了。”

岑照拱手在舟上行禮：“趙將軍可安泰？殿下甚為掛念。”

明明是一句很尋常的寒暄，趙謙卻被那句“殿下甚為掛念。”惹得侷促起來。

“長公主殿下……近來如何……”

岑照拄著盲杖走下船梯，行至引橋上。

江風將二人上的袍袖吹鼓得獵獵作響。

“甚好。”

他含笑應了這麼兩個字，轉道：“此還嗅得到氣。”

趙謙把劍抱在懷中，走向橋邊。

水草衰黃，臨岸的樹木也多為戰火所傷，有些一半焦死，一半在垂亡之間掙紮出了幾不合時節的綠芽，幾榮木花尚未凋謝，在滿江蕭索中豔得令人移不開眼。

趙謙遠眺江上，悵然笑道：

“渡江之戰後，埋了三日的，如今過了一月，什麼氣，早該散了，你是在住得久了，講究。”

岑照拄杖走到趙謙後，平道：“岑照教。”

趙謙回過：“我這人說話直，什麼教賜教的，我聽不習慣。”

岑照笑笑：“我並無奉承意。”

趙謙擺手道：

“打住，我不是張退寒，聽得懂你的言外之意。不過即便我聽不懂，我也不至於笨得像銀子一樣，你說什麼信什麼。”

“嗯。”

他的聲音仍舊平和，立於傷樹之前，白衫潔如霜華。

“趙將軍這麼說，是是收到了來信了？”

“你什麼意思。”

“陛下放我來荊州，不會不設鞭剮魂魄局吧。”

趙謙聞話，不由一怔。

張鐸的信先岑照一日，送抵他的手中，字不多，不足一箋，但他反覆讀了十遍有餘，也不知道究竟用一個什麼樣的詞概定定這封信的意思。岑照說“鞭刮魂局”，竟莫覺得切得很。

“那你還敢來荊州。”

“除了岑照，誰還擔當得起‘魂’二字。”

趙謙了拳，“你果然是陳孝。”

岑趙搖頭道：“陳孝已死，魂而已。”

趙謙忽然拔劍至他眉心：“當年張平宣為了你，幾乎毀了自己一輩子的清譽，淪為整個城的笑柄。十二年前你不肯娶，如今卻與親，你對究竟是何居心！”

劍盲在眼前，岑照不退，反而近了一步，趙謙忙將手臂向後一。

“你……”

“把劍收了，趙將軍。”

趙謙握劍的手幾乎滲汗，手背上青經突暴，汗豎起。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你若傷害張平宣，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我如何傷得了。”

岑照說完，拂了拂袍衫上不知何時勾掛的萎葉，平聲續道：

“的殺父仇人在，殺夫之人，”

他抬起頭，“在江州。”

趙謙他行軍打仗十幾年，還從來冇有握不住劍的時候，但聽完岑照的這一句話，手腕竟然有些不穩。他終於明白，岑照既知張鐸在荊州設局，為何敢坦然赴局。這兩個人，都是極度地自負，隻不過一個明明白白地要殺，一個卻在無意時誅心。

“趙將軍。”

趙謙聽到這一聲時，岑照已經走到了引橋下。

“此去荊州還有幾日的路程，你我皆有皇命在，不便耽擱。”

說完，獨自走向江邊的傷樹蔭中去了。

江霧封岸，莫名地人不安。忽然，趙謙似乎也聞到了一氣。

他不由抬起手，狠狠地給了自己一掌。

**

岑照離後，白晝陡短，天氣轉冷得厲害。

自從那日行過房事之後，張鐸冇有提及過他的。

席銀倒是想問，想說，然而，隻要開口開那麼一邊角，讓張鐸聽出端倪，便會被他罵得狗淋頭。

抑人慾，幾乎是張鐸的本能，哪怕在席銀上，他飽嘗的甘，他也不允許自己耽於其中，不過，自從那日之後，張鐸便不再讓席銀回琨華殿的偏室了。

琨華殿的案不大，張鐸白日伏案時，與席銀分坐兩側。

席銀要臨字，紙鋪開，就幾占了一大半的案，再上那本《就急章》，剩給張鐸地方就隻剩下十寸不到。他也算遷就席銀，實在是挪不開手來時，纔出聲問：“你要把我到什麼地方去。”

席銀這才把紙張往邊上挪，一麵道：“我寫完了。”

張鐸理了理袖子，“那就把讀《玉藻》，我把這些看完，聽你誦。”

席銀蜷起膝蓋，將手疊在膝蓋上，悄悄地看向張鐸道：“我能不能……”

“不能。”

“哦。”

席銀無法，隻得撿起《禮記》的《玉藻》篇，伏在案上，抓著頭暗記。博山爐就放在旁，裡麵的沉香騰出水煙，一陣一陣地往的臉上撲，本來就因為練字練得疲倦，不一會兒就被這香氣熏得眼迷，忍不住想閉眼休息一時，誰知眼睛一閉，就睡了過去。

張鐸的餘掃見了的模樣，手抓過了玉尺，照著的手背正要敲時，卻見的手指上有些清淤，忽想起那是這幾日與自己同榻，被自己夜裡不妨出來的傷。

竟然冇有跟說，還一日不落地在寫字。

想著，不由把玉尺放下，做了罷。

忽又聽咳了一聲，這才發覺為了方便照顧他的茶水，隻穿了一件窄袖對襟，冇罩外頭那一件大袖。

張鐸四下看了，又不知把自己的裳收拾在哪裡，索朝屏後道：“宋懷玉。”

宋懷玉聽了傳喚，忙進來答話，見席銀伏在張鐸旁睡覺，一個人占了大半的案，把張鐸得都快靠到博古架上了。

“這貴人……”

“找個什麼東西，給蓋著。”

張鐸似乎就不在意自己那一席之地窘迫，索將案上的書那拿了起來，把自己那塊地方也讓給了。也毫不客氣，挪了挪手臂，眼見就要把張鐸筆海裡的筆掃下去，張鐸矮書一把攔住，卻也隻是隨手投回，並冇有說什麼。

宋懷玉見此，也不敢出聲了，取了一張絨毯過來替席銀蓋著，低聲音回道：“江大人和鄧大人來了。”

他說著，又看了一眼席銀，“要不，老奴喚醒貴人，讓貴人去偏室……”

“不必，你先去傳他二人進來。”

“是。”

宋懷玉轉出去，張鐸這纔看向席銀，平喚了一聲。

“席銀。”

“嗯……”

席銀迷迷糊糊地，抬手就在張鐸臉上抓了一把。

張鐸住的手腕摁回案上，“得寸進尺。”

席銀一聽這四個字，趕忙睜開了眼，試圖把手出來，卻不想被他越抓越。

“朕要見外臣。”

畢竟相了這麼久，席銀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無論是在琨華殿還是在太極殿的東後堂，隻要員在場，他對的言行舉止都是極為苛刻的。這會兒本不肖他說什麼，席銀便道：“那你……鬆開我的手啊，讓我起來站著。”

誰知，張鐸卻道：“你去屏後麵睡。”

“啊？”

席銀不知他是發了什麼慈悲心，一時冇反應過來。

“睡不著是嗎？”

“不……不是……我在什麼地方都睡得著，我就是……不是，是你突然對我這麼好，我有點不習慣。”

張鐸鬆開手，撿起至地上的毯子遞給。

“去我的榻上，不要出聲，隻此一次，不會再有下次。”

“好。”

**

這邊，席銀抱著自己的毯子將將走到屏風後麵，江沁與鄧為明便走進了琨華殿。

江沁見東麵的漆窗開著，深秋難得的日斜斜地進來，正落在張鐸旁的屏風後麵，映出席銀那玲瓏有致的段。

江沁冇有說什麼，與鄧為明一道行過禮後，拱手徑直道：“荊州呈回的降約，陛下今日駁回了？”

張鐸鼻中嗯了一聲。

“朕後日要去胡令山冬狩，在朕回來之前，荊州的降約都駁回。”

鄧為明道：“胡令山就在金衫關之後，如今，戰事焦灼……陛下還是慎重為好。”

“冬獵是幌子，趁荊州休戰議降，年關之前，定下金衫關，朕才能把北麵的軍隊到江南岸去。所以，朕平定金衫關之前，命中書省好好替朕擬駁令，拖住荊州議降。”

江沁道：“恐怕拖不了多久，劉令就會反應過來。”

“劉令反，則岑照該殺。中書省拖不住算了，讓他來拖。”

江沁道：“陛下原來算得是這一步。”

張鐸放下奏疏，“朕算不到這麼遠，是跟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