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一個和尚》第12章 阿兄,我怕

幾場微雨過后,庭間花木長勢愈發潑辣,轉眼到了宰相府舉辦春宴的日子。

李仲虔出征在即,李瑤英忙著為他整理行裝,沒去赴宴。

宰相府里焚香掛幛,賓朋盈門。

各家小娘子珠圍翠繞,鮮盛裝出席,聽說七公主不來,臉上都出了惋惜之,暗地里卻松口氣:七公主要是來了,誰還有心思看們?

李仲虔記得年前答應過瑤英和一起去曲江跑馬,打點完軍務,兄妹二人只帶了幾個隨從,白龍魚服,騎馬至曲江跑了幾圈。

出征前一天,李仲虔進宮看謝貴妃。

謝貴妃坐在欄桿前看宮打秋千玩。

芳草繞階,日和暖,不施黛,一素裳,含笑和邊宮說話,面容安詳。

李仲虔走近了些。

正好聽到謝貴妃招手喚一個小侍:“二郎,你頭發了,過來,阿娘給你梳發。”

侍邊笑邊應,走到長廊下時,迎面撞上面郁的李仲虔,臉一白,退后幾步跪倒在地上。

“大王恕罪!”

侍不敢抬頭,瑟瑟發抖。

謝貴妃時常認錯人,總把宮阿薇當七公主,把小侍當年時的二皇子,他們不回應的話,謝貴妃就會驚慌害怕。

后來奉要求小侍和阿薇順著謝貴妃,假裝自己是年的皇子公主,七公主也讓他們寬心,說不會怪罪他們,他這才敢以卑賤之應下謝貴妃的那聲“二郎”。

李仲虔一語不發。

謝貴妃等了一會兒,沒看到小侍,看了過來,面帶疑

李仲虔和母親對視了片刻。

謝貴妃神茫然。

李仲虔收回目,淡淡地道:“無事,貴妃在你,你去吧。”

侍吁了一口長氣,爬起,一溜小跑。

謝貴妃笑著喊他:“二郎,慢些走,別摔著了。”

李仲虔在角落里站了半晌,轉離開。

阿薇送他出宮門,看他神冷淡,忍不住出言解釋:“大王,您別怨貴妃殿下……”

李仲虔平靜地打斷的話:“我不怨阿娘。”

他明白,阿娘生病了,才會如此。

近衛牽著坐騎等在宮門外,李仲虔接了韁繩,形忽然一頓。

“我問你一件事,你老實回答,不得有瞞。”

他語氣冰冷威嚴。

阿薇忙恭敬地道:“大王問就是了,奴不敢瞞。”

李仲虔問:“七娘這幾個月有沒有再像去年那樣嘔過?”

阿薇一怔,回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大王,公主一直在吃凝丸,不曾嘔。”

李瑤英從小弱多病,即使這兩年好了很多也沒斷過藥,那藥是奉用幾十種稀罕藥材調配的丸藥,名丸。

李仲虔沒說話,神放松了些許。

去年李瑤英忽然痙攣嘔,命懸一線,奉束手無策。

李仲虔覺得妹妹的病來得古怪,守了好幾天。

瑤英卻滿不在乎,說只是吃了生魚膾,腸胃不適。

李仲虔見過時痛苦的樣子,當然不信。

問奉,奉說不出所以然來。

后來瑤英很快痊愈,整個人神煥發,一點都不像大病過。

李仲虔只得把懷疑按在心底。

他蹬鞍上馬,迎著漸沉的暮,輕輕舒口氣。

不管瑤英到底瞞了他什麼,只要沒事就好。

半個時辰后,李仲虔回到王府。

前院人頭攢,笑語喧嘩,前廳外烏一大片,滿了人。

長史引著李仲虔繞過前院,笑道:“大王,前院在發賞錢。”

李仲虔角一勾:“七娘吩咐的?”

長史點頭應是,每逢二皇子出征或是凱旋,七公主都會命管事給府中外仆從發賞錢。

前院人聲鼎沸,院也是一派忙碌景象,廊廡里堆滿了打開的箱籠,婢抱著捧盒托盤進進出出,腳步聲紛雜。

瑤英站在門前指揮婢

燦爛的夕照被滿樹怒放的花枝一層層篩過,輕籠在上。

花影瀲滟,立在階前,姿窈窕,朱榴齒,回眸時看到走近的李仲虔,眉眼微彎。

天生一雙半含秋水的眼,濃睫忽閃,眸中春漣漪。

“阿兄。”

輕聲喚他,笑靨明麗。

仿佛是攝于艷奪人的容,滿庭花枝在黃昏微醺的風中輕輕了一

李仲虔角一咧,抬手拂去落在瑤英綠鬢邊的一瓣杏花。

他護著寵著的妹妹長大了。

瑤英推李仲虔進屋:“明天出征,你今晚早些睡,不管誰下帖子,你不許出去吃酒!”

喝酒誤事,他有次出征時喝得醉醺醺的,送行的員個個側目。

李仲虔濃眉輕挑,拖長聲音道:“知道了,管家婆!”

瑤英嗔地瞪他一眼。

打點各,檢查行囊,一直忙到夜里才睡下。

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天思慮過重的緣故,瑤英睡得很不安穩。

做了個夢。

夢中大雨滂沱,被埋在一底下,不過氣,翻不了

都是死去的人,浸泡在被鮮染紅的雨水中,渾冰涼。

“小七!小七!”

一道聲音焦急地喊著的名字。

才十一歲的年,聲音清朗脆抖著一遍遍呼喊:“小七!”

瓢潑大雨里,他喊得嗓子都啞了,直地跪在死人堆前,雙手皮開綻,一辨認那些腐爛的尸首。

“你別怕……”

“阿兄來了……”

“小七,別怕……”

瑤英想他,可是嚨卻哽住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漫長的雨夜過去,雨仍然沒停,年還在執著地尋找。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瑤英上的護衛尸被搬開,明亮的線傾瀉而下。

十一歲的李仲虔跪在面前,雙眼赤紅。

瑤英看著他的臉,再也抑制不住恐懼,眼淚掉了下來:“阿兄……我怕……”

李仲虔哆嗦了幾下,渾抖,地抱住

“小七,別怕,阿兄來接你了。”

瑤英攥他的襟,哭出了聲。

下一刻,十一歲的年遠去,瑤英發現自己站在一片寸草不生的沙地之中。

狂風從耳畔咆哮而過,蒼穹遼闊,黃沙漫天。

一匹淺黑的駿馬如離弦的箭一般躍下山坡,馬背上的青年健壯拔,劍眉目,一耀目的金鎧甲,頭盔在炎炎烈日下熠熠生

戰鼓隆隆,暗陡然沖出一隊著玄甲的騎兵,像一張大網,朝他撲了過去。

青年哈哈大笑,眸涌著嗜的寒芒,揮舞著一對擂鼓甕金錘,毫不畏懼地沖鋒上前,雪白披風獵獵飛揚。

瑤英跌跌撞撞地朝他跑了過去。

“阿兄!”

地朝他大喊,嗓子刀刮一樣的疼,“阿兄!快回頭!那是陷阱!”

李仲虔什麼都聽不到,掄著大錘,繼續向前。

森的嗖嗖聲劃破空氣,羽箭如蝗雨一般呼嘯而至,半邊天空都是麻麻的黑點。

閃著寒的箭矢穿他的甲,一支接著一支,釘滿他的全

他被十幾桿長槍挑下馬背,打了個滾,又重新站起,立在坡前,翻卷的雙手再次舉起雙錘。

瑤英推他,捶他,哭著罵他。

李仲虔一地站在那里,渾袍碎裂,眼里的慢慢黯淡下去。

盤旋的禿鷲俯沖下來,黑褐的鋒利鳥喙撕咬他的軀。

瑤英撲了上去,瘋了一樣地驅趕那些禿鷲。

“放開我阿兄!放開他!”

禿鷲拍打著翅膀狠狠地啄瑤英,啄得是傷,地抱著李仲虔,傷痕累累。

……

“阿兄!”

瑤英從夢中驚醒,抹了把眼角,指尖漉漉的。

又做噩夢了。

一手秉燭,掀開紗帳,往臉上照了一照。

“貴主,您魘著了?”

瑤英出了一的冷汗,衫冷冷地在皮上,心不在焉地嗯一聲,雙手還在發抖。

經常做這個夢,但是沒有哪一次的噩夢比這一次的真實清晰,仿佛真的發生過一樣。

灑滿軒窗,窗外靜水一般的岑寂。

瑤英索著找到枕邊玉盒,打開盒蓋,鴿蛋大的明月珠散發出和的清輝。

握住明月珠,想起夢中所見,心如麻,干脆披,出了院子,朝李仲虔住的北屋走去。

李仲虔自負武藝,親兵護衛被他趕到外院值守,北屋只留了兩個跑的僮仆。

瑤英一路走進去,護衛不敢攔

兩個僮仆正背靠背坐著打瞌睡,見來了,呆了一呆,還以為是仙夢,片刻后,猛地清醒。

瑤英朝他們做了個噓聲的手勢,躡手躡腳往里走,站在屏風外,掀開羅帳往里看。

不想吵醒李仲虔,看他幾眼,確定他還好好活著就行了。

床上空無一人。

瑤英一呆。

耳畔突然響起低沉的笑:“黑燈瞎火的,小七在看什麼呢?”

瑤英嚇得驚了一聲,下意識把手里攥著的東西砸了過去。

剛松了手,反應過來,飛撲上前,腳下突然一個打,整個人失去重心,一頭朝屏風栽了下去。

“當心!”

李仲虔也嚇了一跳,一把勾住瑤英的腰,扶著站穩。

哐當一聲,明月珠滾落在地。

瑤英一陣心疼,彎腰去撿,剛邁出一步,腳踝刺痛無比。

剛剛撲上去的時候好像把腳給崴了。

疼得嘶嘶直吸氣。

李仲虔眉頭輕皺,揚聲喚僮仆進屋點燈,抱起瑤英送到東屋榻上。

瑤英剛進院子他就聽到靜了,他正好沒什麼睡意,起找過來。

屋里沒有點燈,沒看見站在暗的他,直接掀開羅帳往里看。

他一時興起,故意出聲嚇

哪想到會把這樣?

瑤英直直地看著角落里的那點微:“等等,先把明月珠撿起來,可別摔壞了。”

李仲虔皺眉,聲音低沉:“先看看你崴著了沒有。”

瑤英靠坐在榻上,試著扭扭右腳,松口氣,道:“沒事,就是扭了一下,一會兒就好了。”

李仲虔沒說話,腳上的羅,接過僮仆遞來的燈,仔細檢查。

確定的右腳確實只是扭了一下,沒有傷,他這才幫穿好羅,起走到屏風前,撿起明月珠,送到手上。

“又不是什麼稀罕寶貝,摔了就摔了,我再給你尋更好的。”

李仲虔語氣嚴厲。

他房里的屏風是鑲嵌云母石的落地大屏風,剛才要是真的摔下去了,肯定得頭破流,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瑤英捧著明月珠,吹去浮沉,笑著說:“阿兄,我就喜歡這顆。”

完全不提他作怪嚇到的事,乖巧。

李仲虔無奈地嘆口氣,看瑤英額上都是冷汗,輕聲問:“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想起那些夢,瑤英心口發,點點頭,抬起臉,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李仲虔。

張,仿佛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見了。

李仲虔沒有多問,溫和地道:“沒事,那些都是夢而已。”

瑤英眼眸低垂,嗯一聲。

囑咐的話已經說了太多遍,不用再重復。

李仲虔嘆口氣,角一勾:“小七,阿兄答應你,一定活著回來。要是阿兄戰敗了,就降了對方,不管他們怎麼辱我,就算要我在陣前下跪磕頭也不要,阿兄一定會活著回來。”

瑤英仰起臉,雙眸圓瞪,不敢置信地看著李仲虔。

為李家兒郎,外祖家又是名滿天下的族謝氏,李仲虔何等驕傲,居然會說出這種英雄氣短的話?

書中的他被騎兵包圍,戰至最后一刻也沒出畏懼之意,連殺數名騎兵后才咽下最后一口氣。

阿兄一定是怕擔心,才會說這種話哄玩。

瑤英心里酸酸漲漲,眼圈微紅。

李仲虔抬手刮刮的鼻尖,含笑道:“阿兄說話算話。”

瑤英總以為他上還有幾分謝家的風骨,以為他明磊落,為國征戰,寧死不屈。

他不敢讓瑤英知道,其實他早就變了。

李家與他何干?

大魏與他何干?

百姓的生死與他何干?

什麼天下蒼生,世格局,百年大計,憂外患……他全都他娘的不在乎!

他只要小七平安順遂。

如水,屏風前一地清輝。

李仲虔背起瑤英,送回房。

瑤英和他說了一會兒話,心里安穩了點,老老實實趴在他背上,摟著他的脖子,道:“阿兄,我等你回來。”

李仲虔笑著應了一聲。

“等你回來的時候是夏末了。”瑤英算了算時間,“我想去西苑打獵。”

李仲虔笑道:“好。”

“東都每年有賽龍舟,我們帶著阿娘去東都住幾天。”

“好。”

不論瑤英提什麼要求,李仲虔都答應了下來。

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模糊。

李仲虔回頭,發現瑤英趴在他背上睡著了,瑩潤的臉龐枕在他肩上,右手握拳,睡夢中也不忘握著那顆明月珠。

他笑了笑。

這些天忙忙碌碌,肯定累壞了。

……

第二天上午,瑤英送李仲虔出征。

站在城墻上,沒戴帷帽,手扶箭垛,目送大軍南下。

李仲虔騎駿馬,回頭朝的方向揮了揮手上的一對金錘,金甲白袍,英姿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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