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紀憶夢到了一些曾發生過的事。

有人走過來問為什麼哭,問家在哪里，指了指后,這個窗戶里就是家。

那人后，有個男孩的影子走近，遞過來一個著的小塑料瓶，是給的。瓶子形狀很可，瓶口是錫紙包裝的，一撕就能打開來，瓶上寫著喜樂。

醒來，回憶第一次和季相遇的境。

雖只記得王浩然的臉，但肯定,那個遞來喜樂的人一定是季。

這場無妄之災如颶風過境，來勢迅猛，咆哮肆，掀翻民居樹木后，卻又在第二天消失無蹤，只留得萬里無云的碧空。都聽說，王行宇的父親調任遇到強力阻礙，趁春節這幾天登門季家，給難得小住在大兒子家的季老拜了個年。那一室談笑，都認同小孩子吵鬧并非大事，自然干戈化作玉帛，調任困難也就迎刃而解了。

這其中是非，也沒人想要多去議論。

十年后，紀憶去監獄采訪一名十七歲年犯，當聽著那個怪陸離的案時，忽然想到，如果在2002年這個春天沒有季出援手，付小寧是不是也會是這個樣子：坐在椅子上，一邊說著沒什麼邏輯的話，一邊強迫癥似的頻頻去看高窗外的碧空。

年初五，高三部開學。

高三下學期，附中要求所有學生都住校。初四這天上午，暖暖母親提前送和暖暖返校，車到校門口，暖暖母親讓暖暖帶著司機，把行李先送上宿舍樓，留紀憶一個人在車上。起先暖暖還不樂意，后來發現母親是非常認真的，只得離開。

車門關上，紀憶看暖暖母親。

“西西，不用張，”暖暖母親安，“季爺爺讓我和你聊聊，我正好也是這麼想。”

紀憶點頭，猜不到談話容。

暖暖母親的談話從爺爺講起，這讓有些出乎意料。紀憶是養媳，沒文化，從小就到紀家，紀爺爺離家到北京求學，紀憶守在廣西的一個農村里。解放后，紀憶離開廣西來了北京，終于在四十歲的時候有了個兒子，卻因文化程度相差太大，離婚了。

紀憶爺爺娶了后來的妻子，又生下兩個兒子。

當年離婚時，有和紀爺爺政見不和的人，給紀憶出主意，讓大鬧特鬧，本以為能改變結果，卻還是照舊分開。那時離婚的老輩人不，卻只有紀家鬧得沸沸揚揚。

“所以你父親和你爺爺，父子關系很差，”暖暖母親語言有保留，“你父親是你家唯一沒有穿軍裝的人。那個年代，不穿軍裝，就要下鄉，你父親就這樣在東北認識了你母親，都吃了不苦。等兩人返程，你就病逝了，你父親就因為這件事，和你爺爺過很多次的手。”

紀憶父親恨紀憶爺爺，拋妻棄子。紀憶爺爺也恨兒子如此不孝，是斷絕父子關系的契約都寫了好幾份。這些事，旁人諱莫如深，季爺爺在這幾天才告訴暖暖母親。

“所以，西西，如果你爺爺對你不親近，不是你的錯，”暖暖母親說，“這些話不該阿姨來告訴你。但我和你季爺爺，季叔叔，都看你長大，又這麼聽話，不想你因為不知道一些事而到傷害。十六歲了，大姑娘了，了解總比被瞞好，對嗎？”

“嗯。”

“你爺爺老了，你兩個叔叔和媳婦、孫子都常年在邊，很深，們說的話，你爺爺也都很相信。也不能怪老人家，畢竟人老了，就要指在邊侍奉的子，那些不孝順的都只當沒生過，人之常。”

紀家子孫滿堂，老二老三都孝順，伺候周到，是好兒。而好兒捕風捉影，耳邊吹風的那些話，自然落在老人家耳朵里就是真的。

紀憶的兩個叔叔嬸嬸，都認為紀憶住在這里，就是紀憶父親刻意為之，想要日后分家產的時候能有談資，畢竟父子關系已決裂，孫才是唯一聯系他們的人。這種話，紀憶兩個嬸嬸逢人就說，和紀憶爺爺也常念叨，久而久之，眾人也就都當了真。

大兒子媳婦不盡孝道，還經常和老人家手，的確也寒了老人家的心。

人越老，記憶構就越簡單。只能記住對自己好的人，和對自己壞的人。年初一的早上，季爺爺和紀憶爺爺談過心，老人家提到大兒子的名字就緒激，破口大罵，連帶指著門外，讓紀憶也滾得越遠越好，季爺爺就知道接下去的沒什麼能說的了。

這真是家事，外人只得旁觀。

幸福的家庭總有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不了解的人都像是聽故事一樣，故事套著故事。有時候你看社會新聞，沒緣的兩個人可以做到不離不棄，而有時候，你也能看到，有緣的人都在形同陌路。

濃于水，這句話并不適用在任何地方。

“你家人說你的話，你聽聽也就過去了，不用往心里記。以后做什麼，小心一些，畢業就好了，”暖暖母親替捋順額頭的劉海，“高中畢業，進了大學，你就可以靠自己了。暖暖爺爺讓我告訴你，他十歲父母就都不在了，也好好活到現在，這些都不算什麼。”

紀憶看看暖暖母親：

“謝謝阿姨。”

紀憶回到宿舍，收拾行李。將一個月的日用品都塞到床底下的木箱子里，看看表，時間還早，還來得及去趟301。如此想著，就在高三樓層越來越熱鬧的時候，離開了宿舍樓。

宿舍樓阿姨看到紀憶，馬上就跑出來給了一大包曬干的紅棗：“這個脆甜脆甜的，補。”紀憶看阿姨的眼神，明白是知道年前的事，想安自己，連連道謝。接過來塞進自己書包里，匆匆跑了。

到了醫院，季這樓病區的護士很快認出來，也就沒阻攔。

紀憶沿著走廊走進去，轉彎過來，發現季的病房門是虛掩的。似乎每次來，他這里都有探病的人。剛要推門，就過虛掩的門，看到套間外間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短發年輕人，背對著，在和同坐沙發上的季說話。

淺棕的沙發上，他的因為沙發的綿而深深沉其中，去認真聽邊人說話，他手里握著明的玻璃杯，食指還在無意識地挲著玻璃杯的外壁。

除了那手指細微的作，整個人安靜的……仿佛已不屬于這個空間。

本該是穿走戰火硝煙中的人，本應有一雙能穿你的眼睛，此時此刻卻在這里消磨時。可他仍如此坦然，他對命運，有著超乎自年齡的坦然。

“我一直想做瑞克埃金森的專題。”年輕人說。

“讓我猜猜你們會介紹什麼，”季似乎對這個話題有些興趣，起碼他有說下去的，“他擅長寫報告文學，有本關于西點軍校的《長長的灰線》，還有本是涉及九十年代初的海灣戰爭，《十字軍》，都是暢銷書。”

他的聲音仍舊如常，冷且靜。

“嗯，這些我都查過資料了，還有呢？”

“還有？”季沉，“我知道的，你都能查到，這個人，不止喜歡寫戰爭題材的報告文學，本就是個不錯的記者。海灣戰爭的王牌記者，華盛頓郵報駐柏林的首席記者，然后是華盛頓郵報的副總編輯。”

紀憶想敲門進去，可又怕打斷他們如同工作一樣的談話，就轉而在門口慢慢踱步。

“他父親也是個軍人，”那個人也笑，似乎心非常愉悅，“和你一樣。”

季未接上這個話題。

他繼續說：“他82和99年獲了兩次普利策新聞報道獎，可惜現在已經02年了，再說兩三年前的事，不會有什麼新鮮。”

“所以才和你聊聊，看看有沒有什麼新鮮一些的說法。”

“新鮮的？比如，可以大膽做個預測……他應該還會第三次獲普利策的獎，他已經形了自己的風格，而且很符合普利策那些評選委員的胃口。”

“你就這麼肯定？”人的聲音帶著笑意，繼續剛才的話題，“他能再拿普利策？”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想他這兩年就會再次獲獎。”

紀憶聽著這些話，覺得季離自己很遠。

他是專業的，職業的，讓人尊重的。即便擋住了那雙漂亮的眼睛，他的神在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稍許一個微笑，就已讓人覺得，這樣的男人……一定藏在很多人的心底。

紀憶聽著里邊有短暫地安靜，想要推門，手卻停住。

季從上口袋里出一塊糖，練地剝開，將綠的小方塊扔到到里，吃著。

“什麼時候有吃糖的習慣了？”那個年輕人問他，“不是不喜歡甜食嗎？”

……

“怎麼還沒進去？”護士忽然出聲，就在紀憶后。

心撲通跳了下，里的談話已被打斷，也只得手推門。

坐在沙發上的年輕人轉過來看，眉眼間，和人欄目的主播非常像，只是沒有屏幕上看到的那麼知，如此淡妝，更親切，年齡也顯得小了些。

紀憶回憶在電視屏幕上的名字，劉晚夏。

劉晚夏看見紀憶也笑了，原來是個小姑娘。

這位當紅主播見來了人，很快說臺里下午還有會，又溫地抱怨著剛剛年初四就要如此工作，連累連探病都能和季說到工作。

護士輕聲和季說著話，好像是告訴他一個時間表，幾點幾點要做什麼檢查，會有誰帶他去。劉晚夏細心聽著，追問了一些問題，聽上去，對他的事很上心。

紀憶等著護士和劉晚夏都離開了，終于自在了些，在他邊坐下來：“普利策是什麼？”

“這是一個人名，”季笑了，言簡意賅地給解釋，“這是一個國的報業巨頭，他死后創立了這個獎項，算是國新聞界一個舉足輕重的獎項，發展到現在就覆蓋了很多方面，比如文學、音樂之類的。”

大概懂了。

所以他們剛才說的瑞克埃金森一定是國新聞界的一個名人。

“西西，麻煩幫我把床邊屜里的電腦拿出來。”他忽然說。

紀憶應了，找到電源線和網線口，連接好，開機。

“桌面上有個Outlook，我需要你幫忙回一封郵件。”

“找到了。”雙擊圖標。

屏幕上蹦出一個窗口。

“要碼？”

“770521。”

紀憶記得，這是他的生日。那天陪他吃過新街口豁口的那家，他沒吃多，他還說他是因為看了太多的腥暴場面，看了太多明明生在和平年代，卻仍死在戰火中的人的尸，終于對臟這些東西再無食，甚至心理抵。

季問：“打開了？”

收回心神：“打開了，一直顯示在收郵件。”

這郵件一收就是十分鐘，上千封未讀郵件蜂擁收進，看著左側不斷跳躍出來的新郵件就覺得神奇。他是有多的事，需要這麼多郵件往來？

等都收全，季告訴一個郵箱地址：“你鍵前兩個字母，就應該會有自跳出，搜索一下，看到他發給我的最后一封，念給我聽。”紀憶按部就班，卻有些心神不定，仍惦念那串碼：“他最后一封……問你什麼時候回去。”

季指導回復郵件。

大意是待自己這段時間不適，不能看電腦，可能需要做一個手。“手會在三天后，”季用英文告訴這段話，“等我恢復了，會再和你聯系。以上由我的一位朋友代筆。”

紀憶愣住。

三天后手？

手后的未知，讓瞬間覺到了恐懼。是那種站在黑暗的甬道前，看不到下一級是臺階，還是黑的恐懼。很無力，不敢面對。

慢慢敲最后一行英文句子，檢查一遍后，替他署名Yang。點擊發送。

“這是我在國的室友。”季告訴。

腦袋混混沌沌，應了聲。

關機，想要把筆記本電腦放到原來的地方，從沙發上站起來。

沒走出兩步，卻又折返：“你真要三天后手嗎？”

“沒有意外的話，是三天后，”季仍舊坐在那里，抬手到的肩膀，“我忽然想起來，忘了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莫名張，怕他說一些手風險之類的話。

季用手慢慢覺肩后的烏發，回憶著失明前的模樣，判斷著，是不是又長了些。如果他的眼睛是正常的，那里一定有著不曾被人見過的寵溺和溫。

短暫沉默后，他將后半句話告訴：“魔戒第一部已經出來了，等我做完手陪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