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第一章 蠻荒(一)

阿亥蘇勒把帳篷的簾子掀開了一線,眺著西方落日的方向。

他喜歡看落日時候的云霞,看著為它們鍍上一層淡金,看云間有如金縷一樣迸出來。風來的時候流云就會變化,其中有雄獅、猛虎和巨龍,還有大群燃燒起來的駿馬奔馳在天上,后面有蒼紅的云濤追趕它們。往往看著看著,他就自己無聲地笑起來,直到太落下去,草原上黯淡起來。

訶倫帖在他邊忙碌著,將一件鐵環織的鏈甲著小襖束在他上,又在外面披上重錦的大袖,最后則是風的狐裘。做完了這些,上上下下地檢查著,忽然到了孩子的眼神。這是見過的最清澈的眼睛,映著夕,瑰麗又寧靜。

停下手,呆呆地凝視著那張小臉,猶豫了很久,輕輕上去他的臉蛋。

把白的豹尾束在了阿蘇勒的手腕上,以紅繩束好,打了一個死結,這才扳過他的頭面向自己,凝視著他的眼睛:“世子,你要記住,無論有什麼事,都不能解下這條豹尾。若是有人要害你,就舉起手給他看。千萬不能解下來。記住了麼?”

阿蘇勒點了點頭,垂眼看著地下。

他沒有笑容,訶倫帖看了出來。這個孩子瞞不住心事,心里所想的都在眼睛里映出來。雖然一直把他關在帳篷里,但是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早該對外面的事有所察覺。昨夜要上戰場的男人們圍坐在火堆前彈起馬鬃琴,徹夜都有雄渾蒼涼的歌回在周圍,這個孩子怎麼可能聽不見?

“姆媽,是因為我麼?”孩子忽然說。

訶倫帖吃了一驚,拉住他的手:“不是,不是因為你,世子是個好孩子。”

“他們說九王的大軍就要打到這里來了,”阿蘇勒依舊低著頭,“我知道的,九王是我的叔叔。他們還說死了很多的人,都是我們青的人殺的……”

訶倫帖心里涌起酸楚,這個孩子就是太聰明又太脆弱了,心里裝不下這些沉重的事,這樣又怎麼能活得長呢。

“世子不要胡思想了,”訶倫帖為他整了整發髻,努力地擺出了一個笑容,“大人們的事和世子沒有關系的,北都城的大君和我們主君都是喜歡世子的,世子是個好孩子。”

阿蘇勒輕輕地搖頭:“可是我什麼都做不了……我是個沒用的人。”

他又開始呆呆地往帳篷外去。偌大的營寨如此荒蕪,彼此相連的帳篷間不見有什麼人走,放眼看不見一匹馬,無人管束的羊啃著帳篷簾子,那面獅子大旗在風里無力地著。訶倫帖不知道再說些什麼,拔出腰里勾刃的小刀,在磨石上打磨起來。人們都已經帶著刀了,把刀刃磨得雪亮。真部的人們和男人一樣烈,敵人攻進營寨的時候,揮刀割開自己的嚨,比活著辱好。帳篷里被訶倫帖單調的磨刀聲充斥著,阿蘇勒默默地凝視刀鋒上的冷,低低地咳嗽了幾聲。

“冷了吧?天要黑了。”訶倫帖走了過去,想合上簾子。

帳篷外傳來了馬嘶聲。訶倫帖有些詫異,這時候營寨里應該沒有馬剩下了。看出去,看見那匹瘦弱的翻母馬立在帳篷外,腰里拴著葛袍的老人半跪半蹲在馬腹邊放下心來,走了出去。那是給阿蘇勒的母馬,這個孩子的很差,晚飯前要飲一杯新鮮溫熱的馬

“哲甘,我來吧。”訶倫帖站在老人的背后,“你和其他人去帳篷里休息。”

“讓我把完,主君有令說,只要我不死,就讓我記得給他喝。”

哲甘的聲音嘶啞虛弱,聽得訶倫帖心里發涼。看著哲甘花白的頭發在褐的老臉邊著,揪著馬的一雙手無力地重復著,像是落水的人揪著最后的稻草。哲甘本來是個手腳極輕快的人,家里養的母馬產的最鮮最好,主君才會命令哲甘每天晚上供給世子。

可是自從開始打仗,哲甘的丈夫和四個兒子都死了,小兒子的尸拖回來的時候,只剩下了半邊,哲甘抱著他母狼一樣哭嚎,整夜不絕。現在哲甘在這世上沒有親人,也只剩下這匹老母馬。

潔白溫熱的盛滿了銅杯,哲甘佝僂著背,把馬捧到訶倫帖手里。仿佛抬不起頭來,看也不看訶倫帖,轉過去著馬頭,趴在馬脖子上,雙肩著,像是哭泣,卻又聽不見一聲音。

訶倫帖捧著馬,猶豫著不敢離去。

哲甘地抱住馬脖子,渾抖得越來越無法控制。忽然轉猛地撲向了訶倫帖,狠狠地把那只銅杯奪過去拋在地上。

潔白的馬灑了一地。

“哲甘你這是做什麼?”訶倫帖驚慌地大喊。

“我不要用我的馬喂養青的狼崽子,他們青的人都是狼啊!他們殺了我的丈夫,殺了我的兒子,我還用我的馬喂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哲甘像是變了一個人,發瘋地喊起來,眼睛紅腫,滿是淚水。

“寧愿殺了,我也不要喂他!”哲甘忽然拔出腰背后的刀,不顧一切地在母馬上砍著。吃痛的母馬長嘶一聲,卻不敢踢主人,拖著傷的馬閃避在一邊。訶倫帖使勁抱住了哲甘,可是哲甘的力量竟然大得像牛。

“放開!放開!”嘶啞地喊著,“你們不讓我殺他,我殺自己的馬,我殺它,我殺它,我殺自己的母馬!”

人們聞聲都跑了出來。幾個力量大的努力制住了哲甘,掙扎不,只能發瘋地大吼,最后聲音變了嗓子里的嗚咽。

訶倫帖看向帳篷那邊,簾子邊的一道隙悄悄地合上了。

訶倫帖持著一盞燈走進帳篷,外面的人已經散去了。

孩子著帳篷的壁,抱著雙在角落里。以往這時候訶倫帖都要上去把他拉起來,讓他在床上睡,可是此時有一種力的覺,哲甘的嘶聲回耳邊,令恍惚失神。

著孩子坐下,把燈放在兩人之間。

靜了許久,訶倫帖低聲道:“世子,真的不是你的錯。”

“為什麼我生在青呢?”

“跟你生在哪里沒有關系。”

“我還記得哲甘的小兒子……他給我用草編過一只蜻蜓。”

訶倫帖想起那個臉紅潤的大孩子,自己的,把頭埋在膝蓋上。

“我還記得好多好多其他的人,他們都對我很好。雖然你們不讓我出去,可是我知道,漸漸地我都看不見他們的臉了。他們沒了。我想莫魯,想看見他吹著竹哨帶著他的紅馬從我帳篷前過,可是……”

莫魯,訶倫帖害怕聽見這個名字。沒有看見莫魯的尸,回來的只有那匹會跳舞的紅馬。訶倫帖二十四歲了,想過要嫁給一個像莫魯那樣的牧民。而莫魯總是騎在他的紅馬上,遠遠地對訶倫帖吹著他自己編的奇怪調子,而后出雪白的牙齒笑。訶倫帖為他編了兩拴住靴子的皮帶,現在還揣在的懷里,再也沒有機會送出去。

“我想過要是我是青的大君該多好,只要我說不打了,大家就都不打了。哲甘的兒子還會給我編蜻蜓,莫魯帶著他的紅馬……”

“不要再說了,你不要再說了!”訶倫帖忽然喊了起來,使勁按住了孩子的雙肩,“夠了!夠了!你現在說了又有什麼用?你不是青的大君,你只是個小孩子,你能做什麼?你們青的鐵騎現在就在戰場上殺我們真部的人!你救得了誰?”

低下頭拼命地搖,咬著不愿發出聲音。眼淚劃過了臉龐。

“不要再說了!我們又能怎麼辦呢?”嗚咽著抬起頭,看見孩子小小的臉上也是淚水,他那麼安靜,又那麼悲哀。

兩人默默地相對,訶倫帖使勁把阿蘇勒抱在懷里。

“姆媽,他們都去了,你不要離開我。”孩子也抱著

“世子,不要害怕,不管勝利的是誰,你都沒事的。也許你家里人就要來接你了,姆媽會和你在一起,可是姆媽不能保護你了。你是青的世子啊,你將來會是這片草原的主人,盤韃天神的祝福加在你的頭頂,誰都無法傷害你的。”訶倫帖輕輕著他的頭頂。

這個孩子,雖然以卑賤的份,不配對這個尊貴的孩子說。但是想過如果有一天自己生孩子,就要像這個小小的阿蘇勒。

“姆媽,不要離開我,”孩子喃喃地說,“我會……保護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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