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第二章 東陸使(一)

“阿敕,看見了什麼?”

“太從天心經過,進了蝎宮,天球的旋轉比以往快了一分五厘,主星的軌跡沒有變化,但是夜的時候,我們應該會看見北辰從山頂上升起。五百年來這樣的天相只出現過三次,北辰是戰爭的星啊,老師,盤韃天神會保佑我們免北辰之神的懲罰麼?”

“你問我,我又該去問誰?難道真的要我去問盤韃天神?”

“可是……老師你是我們青的大合薩啊!”

“老師已經當了三十六年的合薩,還從沒聽見過盤韃天神跟我說過一句話,也許盤韃天神已經忘記了蠻族,也許他只是在午睡,上一代的大合薩說神每次沉睡是一千年,在這一千年中只睜開三次眼睛,雖然我覺得我子還算結實,不過估計是頂不到那一天了。”

“那……老師你從星相看到了什麼呢?”

“什麼都沒看見!那麼多星星,七八糟的,在我以前的很多大合薩都想看穿星空的變化,不過沒一個功的。”老人斜倚在馬背上,抄起腰間的白銅酒罐喝了一口,睜著惺忪的醉眼,“現在他們都死了,否則我還當不上大合薩呢!”

七月的正午,有一毒辣。

老師和學生都是一白麻長著兩匹駿馬,并肩站在北都城外的野地里。年輕的學生聚會神地仰天空,他的雙目被式樣古怪的兩枚墨鏡鏡遮住了,正是這樣,他才可以在熾烈的下觀察太在天穹中運行的軌道。

學生名敕,像其他北陸貴族一樣,他也有一個雅致的東陸名字,靜龍,取“沉靜之龍”的寓意,全名是靜龍.阿敕。不過北都城上上下下的人都把他做“眼鏡龍”,因為他效仿河絡的技,磨制了這對可以在白晝觀看太的墨晶薄鏡。

敕摘下那對墨晶鏡片,轉頭去看委頓在馬鞍上的老師。老頭子一邊灌著烈酒一邊打著哈欠,禿頂的腦袋也被酒熏得通紅。阿敕無數次地想老師為青的大合薩完全是個錯誤,如果他真的是盤韃天神揀選的使者,那麼盤韃天神喝得可并不比老師

他的老師,大合薩厲長川,是整個草原都敬畏的人。“大合薩”是高貴的尊稱,意思是“盤韃天神的信使”,蠻族巫師們的首領,獨一無二的大天師。每一代只有一位大天師,只有他才能學習最深奧的星辰古卷,昭示神的旨意。部落里的大事,從出征到祭祀,都要他觀看星辰而定,從牧民到貴族,都對他的話奉若神諭。

敕跟隨他學習星相之前,也把合薩看作了半神,可是第一次跟著合薩主持一年一度燒羔節的大祭祀,合薩就出了馬腳。祭祀在遙遠的高坡上舉行,周圍環繞篝火,包括大君都只能跟牧民們一起在遠。高坡上合薩唱著遠古的拜歌,渾披著銀飾,頭頂巨大的犀角,手持戰刀起舞,冥冥中似乎喚來了天神對人間的垂顧,于是所有人都伏地而拜。

而惟有跟在合薩邊的阿敕知道,那時候合薩臉通紅,醉眼迷茫,里還叼著酒罐,一手持刀,而一手撓著腋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好些天不洗澡生出虱子來。那段神圣的拜歌本來有四節,被他地砍掉了一節半,因為他說已經忘掉了那一節半是怎麼唱的。可憐虔誠的青人從此就不會再聽到完整的拜歌了,因為這首神圣的歌謠沒有紙本,是口口相傳的。

老頭子養了一只草原上常見的旅鼠,每當有貴族人家來問他嫁娶和喪葬的吉兇時,他就跑回帳篷里,把那只旅鼠從竹籠子里抓出來,喂它莜麥和黑粟。若是旅鼠選了莜麥,就是吉;若是黑粟,就是兇。

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還像個真正的合薩,這時他會坐在空曠的草原上仰星辰,有時一看就是一晝夜。可是有時候阿敕小心地坐在他邊想知道他到底在觀察哪顆星辰的時候,卻又發現合薩本就是坐在那里睡著了。

許多年之后阿敕被稱為五百年來蠻族最偉大的合薩,以星相獨步草原,乃至東陸的星相名師都為之拜伏。可是阿敕總是平靜地說,我的老師才是真正看穿星空的人,他其實早已知道了一切,只是他不愿把那個殘酷的真相說出來。

“熱死了,熱死了!”合薩低聲嘟噥著。

不知是因為喝多了酒還是熱的,他滿臉通紅,敞開瘦骨嶙峋的口,抖著襟不停地忽扇。扇著扇著,老頭子一攤稀泥一樣從馬背上了下去,阿敕嚇了一跳,策馬繞著老頭子魁梧的白馬兜了一圈,才發現老頭子是坐在馬肚子下面的影中躲太

“合薩,合薩,”阿敕趕他,“大君還在那邊看著呢!”

老頭子干脆一翻,在草地上睡了。

敕知道這樣的況下是休想把他起來了,于是惴惴不安地看向前方的白旗。

的大旗在微風里偶爾招展,上面是豹子般的神云飛騰的圖案。

劍齒豹,是青的圖騰。相傳這種神的兩牙如同利劍,它在荒蕪的草原上經行,遇見了戰敗垂死的呂氏祖先呂青,它折下雙牙作為武贈送給始祖,然后死去。呂青憑借兩柄豹牙之劍建立了偉大的青部落,而劍齒豹的真正份,是化的盤韃天神,他在最危難的時候來拯救他的孩子。

大旗下,魁偉的蠻族武士按著劍柄一馬當先,靜靜眺著南方的地平線,他的雙目細長凌厲,右眼的瞳孔中有一塊刺眼的白斑。

大君,呂氏帕蘇爾家的主人呂嵩,他年輕時有個綽號做“白眼鷹”,就是因為這塊白翳,總令人覺他的目格外冷厲。

大君已經五十歲,但仍矯健如昔,坐在戰馬上腰背筆直。馬鞍上斜掛的重劍是他年輕時候的武。他是當之無愧的武士,曾經以這柄重劍親手斬下無數敵人的頭顱。

他的馬后,數百騎列著隊,每一個都是飾華貴駿馬如龍,北都城里有份的貴族都在這里了。前日斥候送來飛報,出征的九王呂豹將在今日凱旋,大君帶著貴族們一直迎候到城門外。

“父親,要過午了,九王還沒有回來,先回帳用些食吧。”二王子鐵由策馬近父親,“鐵線河距離這里九百多里,九王帶著虎豹騎三萬大軍兼程趕路,今天未必就能回來。不如兒子派出斥候去路上迎接,一有消息馬上回報給父親。幾位大汗王不好,讓他們在太里曬著……”

大君默默轉過頭來掃視后的人,年老的幾位王爺已經頂不住日曬,要麼委頓在馬鞍上,要麼已經下馬躲在氈傘下,奴隸們從城中的地窖里運來了冰塊,用紗布敷了給貴族們臉。一群人像是被日曬蔫的牧草,看上去全沒有神。

大君搖了搖頭:“九王是我們青的神弓,箭無虛發。我見過他帶兵十幾年,從沒有在時機上耽誤過一次。”

鐵由諾諾地退了下來,不敢再說什麼。

“鬼天氣,狗都曬皮。九王敢讓父親這麼等,膽子未免太大了。”鐵由低聲嘟噥起來。

迎候九王凱旋的盛典,貴族們都穿得極其莊重,全的汗悶在甲里不出去。鐵由一重鎧,披著織錦的大氅,現在齜牙咧,恨不得把皮都掉。

馬后一個伴當湊了上來:“大君和大汗王們都候在那里,二王子可別抱怨,給人聽見了……”

伴當遞了個眼神,鐵由順著他的目看去,跟在父親側的年輕武士昂然端坐在戰馬上,與父親并肩眺遠方。他一重錦的戰袍,嵌銀的明重鎧,雖然威風,可是這麼熱的天氣絕不好過。可是那個武士拔得像一桿長槍,目凝在遠,一

那是大君的三子旭達罕。

撐!”鐵由冷笑,“還不是要討好父親。再怎麼討好也是個朔北的賤種,大哥可是已經跟著九王出征了,立的是戰功!還想跟大哥爭位,妄想!”

一旁傳來了冷冷的哼聲:“廢就不要多話,小心皮被曬!”

“你罵誰?”鐵由低吼。

“誰抱怨就罵誰。”黑馬上的年把目斜過來,帶著挑釁的神

年不過十五六歲,剽悍得像只小豹子,雖然領巾都被汗浸了,卻一聲也不吭,只是拉開半邊了右臂散熱。那只暴出來的手臂筋虬結著,異常的健碩,手指勾著馬鞍皮鞘里的一柄重刀,隨著他一拉一合,刀鋒反的刺眼到鐵由臉上。

“小崽子!你想怎麼樣?”鐵由直指著年。

伴當急忙把鐵由的手按下,低了聲音:“二王子,不是發怒的時候,四王子這是故意跟你惹事,別在大君面前中了他的圈套。”

黑馬上的年是四王子貴木。大王子比莫干和二王子鐵由是一個母親生的,旭達罕和貴木卻是第二位大閼氏生的,四個兄弟之間本沒有和睦可言。比莫干和旭達罕都跟著父親辦事,主掌政務,可是出出都不在一起,各自都有一撥貴族支持。

敕看著王子們之間的一幕,搖了搖頭,心里有點憂。

北都城里的貴族,要不投靠大王子,要不投靠三王子,否則勢孤力單,北都城雖然大,也未必能找到容的地方。只有這個大合薩,誰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他的份或許比大汗王們都尊貴,絕不人拉攏。大王子比莫干帶了好馬請他去郊獵,他欣欣然地就去了,郊獵后烤上鹿痛飲酒,看人們在帳前旋舞,比莫干就小心地提出請大合薩去他帳篷里參議政事。大合薩的胡子邊掛著酒水,沉默地凝材妖嬈的人們,手持一條鹿,很久才回過神來:“我就想還能跟大王子出獵、吃鹿,喝大王子帶來的好酒。下次大王子換幾個更漂亮的人來跳舞吧!”

那一刻阿敕就坐在一邊,看見大王子的笑容僵在臉上,半天才恢復過來,呵呵地賠笑了幾聲。

三王子旭達罕斂得多,很親自來合薩的帳篷里拜訪。不過隔上幾個月,旭達罕總是會派人送上東陸流的禮,有時候是觀天的墨玉海鏡,有時候則是一卷星相經卷,大合薩帳篷里現在還留著一面刻有混天星圖的銀盤,是旭達罕高價從東陸客商手中買下的,據說是數百年前胤朝欽天監的古。合薩分明很喜歡旭達罕送來的禮,每次都如數收下。不過連續三年,他竟然沒有去三王子的帳篷回拜過一次。

敕年紀小,也明白這里面的用意,小心地提醒老師說三王子這是對老師您有所期待啊。大合薩那時正坐在一堆旭達罕送來的致玩意兒里,拿著片羔羊皮子這個,那個,一本正經地抬起頭來說:“這可都是他自己要送給我的,我可沒有答應過什麼。”

大君一年一年地老了,總有一個王子會為新的大君,難道大合薩就沒有為自己的將來想過麼?

敕掛上自己的墨晶鏡片,再次舉頭去觀察太軌。確實像老頭子說的,軌有些奇怪,單用主星和緩緩從地平線升起的北辰,總是難以解釋其中的變化。和真部的戰爭已經結束,太的軌跡卻遠沒有恢復到正常的位置上。

相反,它越來越混了。

“來了!來了!是九王的大軍!九王回來了!”

忽然有人大喊了起來,人群沸騰了。

敕放眼看向南方的草原,原本那里是如茵的牧草,一眼看不到邊,這時候卻有了一線蒼黃。片刻,就變了騰起的煙塵,人們能夠覺到大地在震,像是怒近。龐大的騎軍終于在煙塵中顯,戰士們一的黑甲黑馬,高擎著上千柄純白的豹云大旗,旗幟遮天蔽日,一時間南面的草原上盡是白

“虎豹騎啊!”也不知是誰低嘆了一聲。

部的驕傲“虎豹騎”。自從“鐵浮屠”覆滅,這支騎兵就是草原上當之無愧的第一強兵,迎面它的來勢,只覺得連風都割面了。

敕轉頭要把在馬肚子下面打盹的合薩喚起來,卻忽然發現老頭子已經悄沒聲地端坐在馬背上了,向遠方的雙眼里沒有醉意,而是炯炯的神來。

“終于回來了……”他低低地嘟噥了一聲。

列隊的扈從武士中走出一騎,近大君邊:“大君,虎豹騎來得太快,夯先去迎一下吧。”

大君擺了擺手,并不說話。

鐵益夯,青有名的武士,也是大君年的伴當。他前以皮繩懸著一對生鐵打造的牙,是令人敬畏的“鐵牙武士”,整個青部,也只有十二位“鐵牙”。

夯退了一步,依然跟在大君馬后,手“咯啦”一聲輕微地暴響,握住了刀柄。他不算聰明,只是直覺上有些不安。

騎軍頃刻已經沖到眼前。領先的青馬一聲長嘶,馬背上的人高舉起鞭子,立刻有人吹起了牛角號。久經訓練的戰馬在黃塵中剎住鐵蹄,整個大隊在奔馳中急停,卻毫不。馬隊踏起的煙塵順風掃了過來,大君和貴族們都扯起大氅擋在自己的面前。夯卻不敢擋,煙塵里他什麼都看不清,心里猛跳,握刀的手一,半截雪亮的戰刀出皮鞘外。

他策馬近前一步想擋在大君馬前,卻到一只大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夯自負膂力,可那人緩緩發力,竟把他的刀按回了刀鞘中。

大君松開了手,神自若:“是我們青的神弓回來了。”

煙塵落定,虎豹騎已經全部下馬,扯著韁繩半跪在旗下。青馬上的武士偏下馬,赤紅的重錦戰袍在風里急振。他在馬背上疾馳了不知多久,領巾也已經,卻毫沒有疲憊的神。他緩步上前,立在大君的馬前。大君不,兩人對視了一眼。

周圍忽然靜了下來,沒有人頭接耳,所有的目都聚集到大君和那個武士的上。

敕努力長脖子,去看那個武士,不住心頭的激。那就是號稱“青之弓”的九王,青部戰功最高的親王,年輕人眼中最耀眼的英雄。跟隨合薩學習星相之前,阿敕也像其他貴族年一樣,夢想揮舞刀劍馳騁草原。

“哥哥,”九王雙膝跪下,趴下去伏拜,滿頭的發辮掃在土里,“弟弟回來了!”

跟在大君背后的貴族和武士們也急匆匆地下馬,一齊跪了下去。九王對大君行跪拜的大禮,他們不敢端坐在馬背上。

“厄魯,得勝歸來,你果真沒有辜負我對你的期待。”

“就像我們小時候說的,哥哥要我做的事,弟弟就一定做好它!”

大君緩緩地笑了起來:“我就料到會有這樣一天的。”

他忽然高高舉起手,大聲喊了起來:“九王回來了!九王凱旋回來了!”

扈從武士們扛起沉重的銅號,牦牛皮面的巨鼓被大椎震擊,鼓樂聲沖天而起。貴族們跟著呂嵩提起韁繩,駿馬立起,前蹄有力地踏著地面。場面沸騰起來,每個人都跟著大君高呼:“九王!九王!九王!”

大君接著揮手,城門開,錦人們捧著皿和綢緞結隊而來,一一呈放在周圍。五的東陸織錦和并列,草地上流淌著奢靡的寶。蠻族不擅長手工和紡織,這些昂貴的綢和皿都要用皮和馬匹從貪婪的東陸商人手中換取,這是一筆令貴族們也眼紅的財富。

敕聽見人群中低低的贊嘆聲。

有傳來鹿角哨的聲音,牧人們吹著哨子從兩側的草原上馳過,他們驅趕群的牛羊,羊群白得如云,黑牦牛每一頭都有馬背高。一萬頭羊群、三千頭牦牛緩緩行過。驅趕它們的牧人騎乘著二十匹極西駿馬,它們一的火紅,高矮和澤毫無分別,在牧人的駕馭下還仰頭刨蹄,龍般的吼聲不絕于耳。

“這些,”大君揮了揮手,“都是你的。”

“謝哥哥的賞賜,可是……”九王跪下,又仰起頭來,“弟弟愿把財散給虎豹騎的戰士們。”

“做得好!”大君贊許地點頭,“這些財又算得了什麼?我們青部能夠騎馬縱橫這片草原,都是靠我們忠誠的武士,又有什麼不能賞賜給他們呢?不過給你,哥哥另有一件東西。”

他招了招手,一名扈從武士翻下馬,低頭捧著赤金的托盤疾步來到大君的馬下。

“是個小東西,”大君瞥了九王一眼,“厄魯不猜猜是個什麼東西麼?”

“弟弟不知道,可是哥哥賜的,一定是好東西了。”

大君淡淡地含著笑,猛地揭開了覆在托盤上的殷紅重錦。不知是誰低低地驚嘆了一聲,周圍一片忽地靜了。托盤中是一條雪白的皮,在下,它的每一都晶瑩如雪。大君抓過了九王的右手腕,九王抖了一下似乎想推拒,但是大君手上傳來的鐵鉗一樣的力道令他掙不出。大君不說話,只是笑,把皮細心地纏在了九王的手腕上。

他回頭看著眾人,吸了一口氣,高高地舉起九王的手:“九王是我們青部的大汗王了!千年萬年流傳子孫的大汗王!”

人群異樣地沉默了一刻,阿敕深深吸了口氣,他知道那東西意味著什麼。青部的親王爵位,并不是世襲的。親王死了,他的兒子只能繼承牛羊和人口,卻失去了地位。只有一種親王可以把地位傳給自己的子孫,就是大汗王。能獲得大汗王的爵位,要麼是獨一無二的武士,要麼是曾在存亡關頭挽救過青部的人。他們可以像大君一樣,手腕上束著白的豹尾。

人們似乎回過神來,更猛烈的歡呼聲起。以扈從武士們為首,而后是虎豹騎的戰士們,每個人都振臂高呼著:“汗王,汗王,汗王,大汗王!”

數千人一齊高呼的聲音震耳聾,剽悍淳樸的蠻族武士們臉上滿是狂熱,眼里的神近乎虔誠。阿敕也被染了,跟著他們揮舞胳膊,放聲高呼起來。

“老王爺們好像不高興啊。”大合薩不地嘟噥了一聲。

敕愣了一下,目掃過去。大君的三位兄長,青的老王爺們面面相覷,并馬立在沸騰的人群中,神顯得那樣的突兀。這條豹尾裘所制的護腕,宣告了九王從此和他們并駕齊驅。如今北都城里,有了四位大汗王。

“哥哥,弟弟沒有想到……”九王看著大君。

“還要說什麼嗎?”大君重重地拍著九王的肩膀,目熱烈,“小時候我們一起玩,你對我說有朝一日要做整個草原都仰視的大汗王。如今你是我青的神弓,殺了真部的獅子,你將來還要跟著哥哥去建立鐵沁王那樣的功業,為什麼不能做大汗王?”

九王忽然跪了下去,重重地叩頭:“弟弟愿意跟著哥哥,為青征戰,至死不悔!”

“才得勝回來,怎麼說死?”大君擺手,“真不吉祥。不要說了。”

雪白的駿馬從陣后奔馳過來,年輕的貴族武士翻下馬,跪在了大君的腳下:“父親安康,盤韃天神保佑我們偉大的青。”

“比莫干也回來了?”大君拍了拍他的頭,“這次跟著你叔父出征,學到的東西不吧?明年敢不敢自己獨領一支大軍?”

“兒子沒什麼不敢的!愿為青征戰,變叔父一樣威震草原的勇士。”

“威震草原?”大君笑了起來,“你能有你叔父一半的勇敢,就足夠了!”

他雙手托起了兒子:“你叔父寫信回來,很是贊賞你的勇敢,你自己帶兵沖了龍格真煌的大陣?”

比莫干的臉上閃過得意的神:“聽說父親年輕的時候,也是只帶一百個騎兵就沖破了朔北部合圍的陣勢。兒子想起來,就覺得沖幾千人的陣勢也不過是件小事。叔父問我敢不敢,我就帶兵沖上去了。”

大君大笑起來:“是你叔父要把這個大功勞讓給你啊!不過好兒子,第一次出征就有這樣的勇氣,不愧是我們呂氏帕蘇爾家的長子。”

“哥哥,哥哥!”鐵由穿過人群了上去。

比莫干遠遠地沖他招手,兄弟兩人興地湊在了一起。旭達罕和貴木兩個兒子卻只湊在了大君邊,彼此看也不看一眼。

人群里依舊議論紛紛,最心澎湃的是年輕的貴族武士們。

大君和九王握著手低聲說話,地似乎是說起年的事,大君邊的笑意越來越濃。警覺的夯松了一口氣,奴隸們把烤馕羊和冰塊一起呈了上來,他急忙帶馬過去抓了幾塊冰塞在盔甲里。出征的將軍們也縱馬過來取冰,順帶和貴族們討論南征的驚險和大捷。

了一早晨,抓著馕大嚼起來,忙不迭地拿冰敷臉。大合薩卻沒有一點食。老頭子的舉有些怪異,拿著酒罐子一小口一小口不停地喝著,目只是向虎豹騎的大陣后面。

“這次出征,大小決戰一共十二場。我部死傷四萬七千六百多人,斬殺真部叛逆二十五萬九千多人,俘獲戰馬五萬四千多匹、大車七萬三千多輛,牛羊尚未來得及徹底清點,帳篷多半老舊,也不方便攜帶,都就地焚燒了。真部從龍格真煌以下貴族將軍六十多人,沒有逃走一個,貴油、訶里吉、拉木獨全部臨陣斬殺。”九王一一報告了戰果。

比莫干瞥著父親的神,想從中找出些驚喜來。可大君始終只是淡淡地笑,微微點頭。

“真部的族人怎麼置了?”

“哥哥曾說這一戰要徹底平定南方的草原,所以弟弟想了很久,還是按照祖宗的慣例,男子長過馬鞭者死,人和兒不殺,罰做奴隸,發到北方放牧。”

大君點了點頭:“龍格氏的子孫呢,也都死了麼?”

“旁支的親屬多半都畏罪自盡了,剩下的三五個想反抗,不得不殺。龍格真煌自己沒有兒子,弟弟俘虜了他的兩個兒,還不敢擅自置。”

“伯魯哈是有三個……”大君忽然剎住了。

九王也愣了一下。龍格真煌伯魯哈,這才是真部主君的全名。在北陸貴族中,只有家里的至親和親的朋友之間才會以蠻族名字互相稱呼,以龍格真煌的份,以伯魯哈稱呼他的人應該已經極,可是大君卻還是悉這個名字。

“弟弟去得晚了,沖破真部大寨的時候,被人搶先救走了次龍格泯,只找到了化妝平民逃竄的長龍格沁和龍格凝。”

大君沉默了一刻,而后忽然問道:“龍格真煌,是死了麼?”

“是。龍格真煌被弟弟帶兵包圍,最后斷了雙,已經救不回來,就以佩刀自盡了。”

“是麼?是戰敗自殺……”大君沉著。

九王一轉,虎豹騎的戰士捧上了朱紅的木匣。他彎著腰,將木匣高舉過頂獻給了大君:“這是龍格真煌的人頭。”

大君捧著木匣卻不打開,只,沉默了很久。

馬嘶聲從虎豹騎的大陣后傳來,隨之而起的是沉雄的銅號聲,震人心魄的牦牛鼓聲再次響起,吸引了人們的注意。

敕有些詫異。銅號和牦牛鼓都是蠻族的禮樂,出征的軍隊都以牛角號的號聲為命令。只有在盛大的場合,才會鼓樂齊鳴。嚴整的虎豹騎大陣忽然中分開來,留出兩丈寬的平直大道,雄駿的白戰馬緩步而出,隨后是兩行端著銅盆潑灑清水的紅奴隸,而后是久久的寂靜,大道極遠有人緩緩地走來。

老頭子忽地振起來,想從人群中鉆出去,可是每個人都翹首眺著,圍得水泄不通。他只能著急地轉著圈。

“我們青主人回來了,”九王對大君躬腰,“是護送世子的大隊到了。我想哥哥一定擔心世子的安危,特意打造大車,讓世子跟在大軍后面。盤韃天神保佑,世子平安無恙,弟弟沒有辜負哥哥的托付。”

敕也已經猜到了,這樣隆重的禮節,是迎候青世子,未來的蠻族大君。整整三年后,世子重新回到了北都城。依照蠻族的祖制,年長的兒子們駐守四方,最親的小兒子繼承父親的帳篷和奴隸,為新一代的家主。長子窩棚和三子窩棚明爭暗斗,可誰也不能否認,正統的繼承者是呂嵩最小的兒子呂歸塵,他有一個蠻族小名阿蘇勒,意思是“長生”。

世子的不好,六歲的時候就被送到了南方溫暖的地方療養,那時候真部和青部之間還沒有戰爭,真部的主君龍格真煌還算是大君的侄兒。

除了大君和大汗王,所有人都按著口低頭行禮。靜悄悄的一片,大道上白的人影緩緩地近了,兩行白奴夾著年老的仆婦,手里攙著一個低頭的孩子。仆婦戰戰兢兢地停在大君面前,人們終于能看清那個孩子。他長得有馬脖子那麼高了,一月白的緞,連腳上的小靴子也是白的皮子,手腕上纏著白的豹尾。

鼓樂聲停息,奴和仆婦都跪下磕頭,仆婦松開了孩子的手。那孩子只是靜靜地低頭站著,盯著自己的靴尖。

“世子,這是大君!”仆婦惶恐不安地低聲喊,“快拜見大君啊!”

孩子沒有

大君拍了拍掌,出了雙手:“來,阿蘇勒,到父親這里來。”

孩子還是靜靜地站著不

仆婦大著膽子一扯,世子順勢跪了下去,默默地磕了個頭,作卻有些呆滯。

“阿蘇勒,抬起頭來,不認識父親了麼?”

孩子終于抬起了頭,卻沒有出聲。這是阿敕第一次看見世子,那麼清秀文弱的一個孩子,蠻族的孩子從小騎馬彎弓,多半茁壯得像是小馬駒,世子卻是一個例外。他的臉略顯得蒼白,一雙眼睛清澈得像是雨后的天空,乍看去竟有些像孩。

誰都可以看清大君臉上失的神

九王略略躊躇,低了聲音:“救出世子的時候,是在軍中,了一點驚嚇。”

大君默默地點頭。

“大君,由愚者先看護世子吧。”老頭子終于從人里面了出來。他的風帽被掉了,袍子也歪斜著,堂堂的大合薩這麼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連阿敕都不由得為他臉紅。可是老頭子全然不在意這些,他上去就住了孩子的手,像是撈到了一個什麼寶貝。

大君點了點頭。

“大合薩。”九王極其謙恭,按著口行禮。

“出征之前,愚者已經知道九王一定會凱旋歸來,九王是盤韃天神眷顧的武士,北辰為九王從彤云大山上升起。”

“謝謝合薩的指引,”九王有些寵若驚的模樣,又低頭行禮。

他抬起頭,卻只看見老頭子的背影,老頭子扯著他撈到的寶貝鉆到了一邊的人群里。阿敕知道他又在胡說。

“阿蘇勒,阿蘇勒,是合薩啊!”老頭子著孩子的臉兒,“就算忘記大君了,總認識合薩吧?”

尊貴的世子并沒有發怒,他抬起頭看合薩的時候,清澈的眸子里似乎有亮一閃,而后又黯淡下去。老頭子開心地抱住他,阿敕好奇地看著世子的眼睛,那雙安靜的眼睛,看著看著卻油然而生出憂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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