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紅，掛在西面的天際，北都城里的帳篷前騰起一柱一柱的炊煙，直飄到天空才悠悠地散去。

阿敕甩了甩手上的，拿袖子了臉上的汗，他跟著英氏夫人帳篷里的奴們剝了一下午的旱獺，獺皮抹上石灰填了干草掛在風里吹干，塞得一只只都像是小小的熊，銅盆里面紅白相間的旱獺一條一條地切好腌好，晚上就有一頓好了。

雖然是夏天，不是旱獺最的秋季，不過這是草原上最的東西，是鹿羊都沒法比的，烤起來有種細膩的脂香，一咬滿都是油。大王子的獵騎隊在外面圍了一個滿是旱獺的土山，收了一百多只旱獺，派伴當班扎烈一下子送了五十只給英氏夫人。英氏夫人的丈夫木犁將軍是長子窩棚里的大人，這是誰都清楚的事。

老頭子和英氏夫人看顧昏倒的世子，阿敕也沒事，就幫著奴們一起剝獺子。他家祖上是個獵手，至今父親還時常背著彎弓帶著套馬索出去打獵，運氣好的時候能帶回長矯健的好黃羊和一尺多長的大旱獺，父親就開心地哼著歌帶阿敕一起剝皮割。那是阿敕最最開心的時候，聞著火堆里燒著羊糞的氣味，渾都是暖洋洋的。

阿敕家里不是大貴族，大貴族也不會送孩子去學習星相。固然大合薩是令常人不敢仰頭直視的尊貴人，可是不知道多學習星相的孩子才會有一個繼承大合薩的份，而掌握了盤韃天神旨意的大合薩也終究不是神，不知道多代大合薩都是在戰中被活活燒死的。選錯了主子，合薩就是妖巫。父親送阿敕來大合薩帳篷里學習星相，離去的時候使勁了兒子的頭，至今阿敕還老是想著父親那時的沉默，有些意思朦朦朧朧的像是懂了，又說不出來。

“小合薩剝獺子真是把好手。”年老的奴過來遞上一塊棉布。

阿敕接過了手，咧笑笑。他經常來英氏夫人的帳篷，奴們和他很，知道這個年的貴族孩子沒有架子，也都喜歡和他搭話。

奴們當然沒有膽子他眼鏡龍，都管他小合薩。雖然大合薩始終沒有說誰會繼承他的地位，不過老頭子喜歡把阿敕帶在邊是眾所周知的。不過阿敕卻知道自己的算學并不好，他只是刻苦，有時候卻跟不上老頭子講授的速度，這時候老頭子就抱著酒罐子長吁短嘆，說他小時候若是也這麼笨，早被老合薩打死了。

“怎麼做啊？”阿敕把棉布遞了回去。

“大半留著做咸干，剩下的一半烤了，一半做手抓，夫人說了今晚要留大合薩在帳篷吃了飯再回去。”

阿敕拍著掌笑了起來，英氏夫人帳篷里的手抓最香，老頭子和他都喜歡，老頭子喜歡帶著他來英氏夫人這里溜達，一多半都是為了來蹭手抓吃。夕鋪灑下來，夏季的草原上流淌著一層沉郁的深紅，奴們三三五五地聚集在一起，低聲哼著阿敕聽不太懂的歌兒，有的在給掛獺皮上油膏，有的在打，有的則拿著吹筒引燃羊糞蛋。心里有種慵懶富足的喜樂，阿敕了個懶腰，轉顧周圍。

他的心忽然沉了一下，呆呆地看著東方。日暮時候的彤云大山橫亙整個東面，它像是一座天然的屏障隔開了蠻族和寧州古森林的羽人城邦，一層淡金的邊鑲在大山和天空的分界上，亮得有些晃眼。可是夕不住那些星辰的芒，七顆鐵青的星從彤云大山下升起，它們的芒帶著冷森森的寒意，像是新磨出來的鐵劍。

北辰星簇如阿敕自己計算的那樣，真的從彤云大山上升起了。

“破軍、武曲、廉貞、文曲、祿存、巨門、貪狼……”阿敕一一點數星簇中的星辰。

這是罕見的星相，這個季節北辰通常都沉沒在彤云大山之下，這七顆星并非天穹上的十二主星之一，可是在歷年的星圖上，它們的輝曾經輝耀整個夜空，緩緩地由東方穿越天際劃向西方，每一次這樣的運轉都可能持續數十年之久。而伴隨北辰的，則多半是升起的狼煙。

北辰，是戰爭神祇的星。

“小合薩。”老奴在一旁小心地問。

阿敕回過神來：“嗯。”

老奴瞅了瞅周圍，有些詭的樣子，不過阿敕注意到周圍那些忙活的奴忽然都有些停頓，向著這邊偏過頭來。

“小合薩知道世子的事麼？”老奴低了聲音。

“世子的事？”

老奴有些猶豫，嚅了半天：“都是聽別人瞎說，說世子是不祥之人吶。”

“不祥？”

“小合薩，我們不懂天神的旨意，你是懂的，人真的有命星這回事麼？”

阿敕沉了一下：“星命是星相里面最復雜的東西，我沒學那麼深。不過大合薩說，要推算人的命運，需要計算幾十顆幾百顆星的軌跡，就算這樣，往往也都算不準。單憑一顆命星推斷人的命運……我想是沒有的吧。”

“可是他們說……”

老奴的臉忽然變了，把布手巾塞回圍腰里面，低頭端起盛著獺的銅盆去洗刷了。阿敕抬眼看見大合薩雙手抄在袖子里，和英氏夫人一起從帳篷里走了出來。那座帳篷是給世子的，阿敕聽說世子不會住在側閼氏的帳篷里，而是和姆媽住在一起。

“大合薩先吃些東西吧，”英氏夫人的神有些憂郁，“世子會醒過來。”

“嗯。”老頭子雙臂抱，佝僂著點點頭。

他一慣是這個模樣，和放羊的老牧民也沒什麼差別，全不講什麼面。不過阿敕覺得他有點心事，目低垂著心不在焉。

“阿敕，吃夫人的手抓了。”老頭子過來拍了拍阿敕的肩膀。

阿敕應了一聲，轉的瞬間，看見忙活的奴不約而同地扭頭看他們三人的背影。他愣了一下，覺得那些目如此陌生，全然不像是他認識的那些樸實善良的人。老頭子察覺到他的走神，隨著他扭頭去看，奴們又一起低下頭去忙活，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

阿敕心里忽然沉甸甸的。

噴香的獺子盛在小銅盆里呈了上來，老遠就聞見辛辣的香氣。

阿敕著手掌，肚子咕嚕了一聲，老頭子不輕不重地在他頭上拍了一掌：“死的小鬼，看見吃的就這樣，將來怎麼做合薩？”

阿敕已經沒力管這些了。英氏夫人做的手抓獺子墊在黑粟飯上，紅白相間，細細地抹了胡椒和大鹽粒子，上面還灑了清香的野菜。一層汪汪的獺子油蓋在黑粟飯上，有臘的油香，一點不帶膻腥。他大把地抓起來往里塞，幾乎咬到自己的手指。

老頭子歪笑著看他，卻沒有吃，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把那個白銅的酒罐子灌滿了，只是看著銅爐里取暖的那堆火出神。木犁將軍沒回帳用飯，只有英氏夫人在旁邊著羔羊皮筒子陪著。

阿敕吃了幾口，著手上的油，看看英氏夫人，又看看老頭子。

“木犁不想讓世子住在這里。”英氏夫人就著頭上的油了針，低著頭繼續紉。

“因為那鬼話？”老頭子臉地發問。

“嗯。”

“砰”的一聲，老頭子重重地把酒罐子砸在小桌上，“木犁自己是什麼？當年也不就是一個奴隸崽子？千人踩、萬人踏，一輩子放羊不能翻的命！連馬都不到一，還上陣打仗？現在自己是貴族了，帶兵了，倒有這個架子了！”

木犁是柳亥將軍的蠻族名字，他當年是大貴族巢氏家的一個放羊奴隸。大君呂嵩娶了巢氏的兒，從奴隸中提拔了木犁，賜給東陸姓氏，為他起名柳亥，如今統領著整個虎翼帳六七千騎兵。阿敕知道老頭子和木犁很，卻從沒聽過他把這些舊事扯出來說。

英氏夫人低低嘆了口氣，只是紉并不抬頭。“世子是我接生的，我舍不得他。大君要我當世子的姆媽，木犁也不敢真的說什麼。不過連他都這麼想，再加上下面議論紛紛的，對世子總是不好。”

“什麼世子？也還是個孩子！木犁這個心思，是不是長子窩棚那些人的主意？”

“大王子倒是真的不在乎這個。誰也沒指世子真能繼承大君的位子，大王子要爭，也是跟三王子爭，木犁還不至于為了大王子就這樣。”

“大王子！三王子！”老頭子鼻子里狠狠地哼出一聲，扭過頭去不言語了。

帳篷簾子被人猛地挑開，奴隸進來跪下了：“大合薩，夫人，世子醒來了！”

老頭子猛地跳了起來，像是屁下面著了火。英氏夫人也疾步跟了出去，阿敕地抓了一塊獺子含著，追上了兩人的步伐。

世子帳篷里點了一盞油燈，燈下窗前坐著一個寬袍的東陸大夫，正著世子的手腕把脈。看見三個人進來，急忙手阻止。大合薩和英氏夫人也不敢出聲，靜靜地站在帳篷口，看著那個大夫輕手輕腳地把完了脈，給世子蓋上了皮褥子。他端起了燈，示意三人和他一起出去。老頭子分明是想過去看看，可是卻被那個大夫以眼神制止了。阿敕知道那個大夫的份，是東陸有數的名醫，名陸子俞，本來他只是游歷過來采摘草藥，卻被大君奉上金銀和皮，是留住了。

阿敕遠遠地看了一眼，世子靜靜地躺在那里，眼睛清亮亮地著帳篷頂。他們進來的時候他側了一下頭，卻只是沉默。

在他就要合上帳篷簾子的瞬間，忽然聽見一個低低的聲音：“合薩……”

老頭子激起來，搶過大夫手里的油燈奔了過去，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世子，把阿敕也嚇了一跳。

“合薩……蘇瑪……”

“蘇瑪沒事，蘇瑪沒事。”老頭子握了握他的手，“明天你就見到了。”

孩子點了點頭，雙眼無力地合起，靜靜的連呼吸聲都沒有了。

“阿蘇勒！阿蘇勒！”老頭子呆了一下，有點失控地大喊起來。

陸子俞上去探了一把，用力扯著老頭子的襟就把他給拖了起來。這個大夫也是出了名的暴躁，他看病的時候，貴族和大君都得在帳篷外候著，一個都不能例外。

“只是睡過去了！”陸子俞低了聲音，“剛才只是心神不寧，才醒了一下。”

阿敕站在帳篷外，月了進去，他又回頭去看那個孩子睡夢中清秀的臉，想到那個咿咿呀呀的啞孩，想這個孩子只是為了惦記那個小啞才在極度的虛弱中醒來。

英氏夫人把帳篷簾子放下，隔絕了他的視線。

“你們在這里干什麼？”老頭子的聲音喚回了阿敕的心思。

他一轉眼，看見幾個奴在帳篷的側面聽。們像驚的鹿群那樣散開，遠遠地逃進黑暗里，阿敕就著火，看見了傍晚那個老奴回的老臉，帶著某些神的表。

“陸先生，世子怎麼樣了？”英氏夫人問。

“沒有大事，一路上過于勞累。而且據九王隨軍的醫生說，世子從軍中被救出來，似乎了很大的驚嚇，他最近這些日子里吃得很，睡得更，又經常在夜里無故地驚醒。以他的，當然經不住。現在病倒了卻能夠安頓下來，對他反而是好事。”

“那麼世子的舊病……”

“心闋的病癥，我的老師都沒有把握，我也無能為力。古卷中說世上有一門補心之，可以打開腔修補心闋，八年之前我的老師為世子看病之后返回東陸，一直不停地鉆研心臟和脈的知識，臨死還念念不忘，說補心之恐怕無法再現人間。”陸子俞嘆了一口氣，“人力有時而窮，我的資質不如老師，多說也無益了。”

他微微躬腰行禮，也不道別，就這麼提著藥袋去了，漠然的神中有憾。

老頭子和英氏夫人看著他的背影沉默了一會兒。

“今天晚上想借夫人的帳篷住住，明早看看世子怎麼樣了。”老頭子說。

“合薩要住，我讓奴隸們去打掃一間大帳篷。”

“不要麻煩，給我一壇子好烈酒。”老頭子了肚子，“還有手抓飯，我也了。”

夜深人靜，英氏夫人也告辭回去睡了，帳篷里只剩阿敕和大合薩。

老頭子盤著坐在地上，一口手抓獺子就一口酒，也不知道他這樣子吃了多久，里哼哼唧唧地唱著草原上牧民常唱的調子，似乎有點醉了。阿敕睡不著，只是靠在帳篷口邊想心思，想那個眼睛清亮亮的世子，又想那個啞孩，想北辰的升起，又想大君從九王手里接過的那個朱漆匣子。想著想著，他在地上排開了算籌，開始計算北辰的軌跡，卻越算越，似乎總是缺了什麼，算式就是湊不整齊。

他沮喪地蹬了算籌，掀開帳篷簾子想氣。忽然聽見風里傳來低低的人聲，聽到似乎說到世子，又似乎聽到“谷玄”兩個字。他的心里“咯噔”一聲，對于星辰的算家，“谷玄”兩個字實在是個忌的字眼。他看過去，是英氏夫人的那些奴，似乎是夜里起來上最后一次馬草，們提著油燈小步走著，眼神往世子帳篷那邊瞟著，油燈的拉得們的影子細長而飄忽，像是暗夜中出行的鬼魅。

背上沒來由地掠過一寒氣，他剛想放下帳篷簾子，已經快睡過去的老頭子忽然“噔”地躥起來。剛才還東倒西歪的老頭子現在兇得像個要吃人的豹子，在帳篷里轉了一圈，抄起一最大的馬棒踢開簾子大步出去了。阿敕想拉住他，卻被他帶了一個跟頭。

“合薩，別！”阿敕追了出去。

他愣了一下，看見老頭子抄著那馬棒，一副上陣沖殺的架勢站在自己的白馬旁邊，一麻布長袍扯開了襟，燈火照在他的上，蒙蒙的一層紅。他搖晃了兩下，打了個嗝吐出一口酒氣，忽然抄起馬鞍上的鐵鐙，拿著馬棒使勁地敲了起來。金屬的震鳴在夜蒙蒙中分外地刺耳，仿佛把人的頂骨都要劈開那樣。已經睡的羊群被驚了，馬嘶聲也從后面傳來，奴們更是了驚嚇，戰戰兢兢地跪拜了，連上前也不敢，驚慌地退去了。

在帳篷里的人出來之前，老頭子拋去了馬棒，扭頭就回了帳篷。阿敕跟著鉆了進去，只看見老頭子坐在床上，緩緩地著火鐮，在綠玉的煙鍋里點了一鍋煙，長長地吸了一口。煙霧裊裊地騰起，包圍了他。阿敕不太敢，老頭子很這麼嚴肅，他低頭看著煙鍋上一閃一閃的紅，沉默了許久。

“來！”老頭子拍了拍邊的床，讓阿敕在自己旁邊坐下。

他著煙，又沉默了很久。

“阿敕，你是我的學生，蠻族的未來也許跟你有關吧，那麼有些事，老師總要說給你聽。”他抓了抓自己的頭，“只是怎麼說呢……”

“從頭說起吧……要從我們蠻族的歷史說起。”老頭子起往篝火里扔了幾塊干柴，幽幽的火星騰起來，火照著他瘦削的臉，“也許你聽人拉著馬鬃琴唱遜王的故事、欽達翰王的故事，就以為那是我們蠻族的歷史了。不過幾千年來，蠻族有幾個遜王和欽達翰王那樣的英雄呢？真正的歷史，在瀚州草原的每一草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