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第二章 東陸使(六)

九王踏出帳篷,正好看見大合薩挽著阿蘇勒的手進帳。九王目不轉睛地看著孩子,孩子卻沒有抬頭看他。悄無聲息地兩人肩而過,孩子進了金帳,九王轉過頭,迎面對上了迎過來的比莫干。

“世子看起來像是好些了。”九王在比莫干耳邊低聲道。

比莫干也低了聲音:“我們要不要把那件事跟父親先說一下,告個罪?反正軍之中,也不是叔叔和我的錯,父親也不會太怪罪。若是阿蘇勒自己說給父親聽,只怕父親還有些怪我們。”

九王搖了搖頭:“他不會說的……”

“叔叔怎麼知道?”

“我只是這麼覺。”

比莫干低低笑了起來:“我們五個兄弟,從小就是阿蘇勒最沉默,我們幾個哥哥誰也不清楚他想的是什麼,想不到叔叔竟然能看清楚他的心。”

九王點點頭:“你沒看見那天他的眼神麼?你這個弟弟,現在心里想的也許是要殺了我吧?對于想殺了你的敵人,你不了解他,自己豈不是死定了?”

“阿蘇勒?”比莫干失笑,“叔叔過慮了。他從小弱,刀都提不起來,而且他子也弱,連只小都沒有殺過。要說別人想殺了叔叔,我都認,但他是不會有這個膽子的。”

九王也笑:“只是那麼瞎說著玩。對了,比莫干,你覺得大君很寵世子麼?”

比莫干搖了搖頭:“這可看不出。不過阿蘇勒不好,一直跟父親住在一起,父親對他喜歡得多些,可能是有的。”

“會不會大君心里想的還是把位子傳給世子呢?”

比莫干呆了一下:“不會吧,父親怎麼會把位子傳給一個上陣騎馬都不行的兒子呢?”

“我也覺得不會,”九王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可是為什麼大君一定要把世子送到真部去休養呢?真部,那是大君從小長大的地方;騰訶阿草原,是養育大君的土地啊!”

阿蘇勒跪在下面磕了個頭,起低頭站著。大君斜倚在坐床上,點了點頭。

似乎是分別太久不知道從何說起,父子兩個都沉默著。大合薩覺出了金帳里有些難堪的沉默,撓著自己禿禿的腦袋,也沒有辦法。

“阿蘇勒,回到北都就好了。在南方這麼些年,你長高了,阿爸看了很欣。”

“謝謝阿爸,阿蘇勒也時常惦記著阿爸和阿媽。”

“你長大了,再住在金帳里就不該了,阿爸讓英氏夫人做你的姆媽,當年親手接生的你,除了你阿媽,是最你的人,你住在木犁將軍的帳篷里,有什麼缺的就告訴阿爸。”

“謝謝阿爸,姆媽對我很好,什麼也不缺。”

“你昨天路上勞累,又被嚇倒了,現在可好些了麼?”

“都好了。”

又是漫長的沉默,大合薩看著大君扶在矮桌上的手,似乎是想招兒子在自己邊坐,卻終于按了回去。

“那你下去看看你阿媽吧。”大君的聲音里似乎有一倦意。

阿蘇勒靜靜地站在那里。

“阿蘇勒,跟你阿爸拜別啊。”大合薩急忙上來牽他的手,“馬上去看側閼氏了。”

坐床上大君半瞇著的眼睛緩緩睜開,眼中那塊白翳亮得有些嚇人:“阿蘇勒,你若是有什麼事想跟阿爸說,就說吧。”

大合薩呆了一下,扯著阿蘇勒的手,拼命沖他搖頭,意思是什麼也不必說。他卻覺那只小手掙了掙,阿蘇勒擺了他的控制。

“阿爸,為什麼要滅掉真部呢?”

世子真的問了這個問題,大合薩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他腦袋里嗡嗡作響,像是無數只蜂在飛。

大君卻不怒,聲音低沉:“真部的主君龍格真煌叛出了遜王定下的庫里格大會,我們草原人都是盤韃天神的孩子,遜王盤韃天神的指引,為我們建立庫里格大會,我們不得再爭斗。真部還襲擊其他幾個部落的馬隊,搶走他們的牛羊,殺了他們的人。你阿爸是草原的大君,部落的主君們要我討伐作的真部,這是阿爸必須做的。”

阿蘇靜了一會兒:“阿爸說的,兒子不太懂。伯魯哈叔叔對兒子很好,真部的姆媽也對兒子很好……”

“你說下去。”

“伯魯哈叔叔一個每天晚上給兒子喝,直到他上戰場前一天還吩咐了。那個給我喝,可是的四個兒子都被我們青的人殺了。后來也死了,寨子被破了,想把最后那匹老母馬趕走,可是老母馬總是跑回來,趕啊趕,被我們青的騎兵追上來砍了一刀,兒子親眼看見的。到都在殺人,也有真部的阿叔帶著傷退下來,想殺了兒子,訶倫帖姆媽不讓,帶著兒子逃。可是最后追上來的還是我們青的騎兵,姆媽擋在兒子上,他們就殺了姆媽。兒子不怪真部的那些阿叔,他們也對兒子很好,有個呼赤炎阿叔,他有一頭很漂亮的大狗,兒子喜歡大狗生的狗崽,他就帶著兒子去了一只狗崽,大狗跟在后面追,他就騎馬帶著兒子跑,直到大狗追不上了。呼赤炎阿叔說我可以放心地養狗崽了,他會把大狗帶到放馬的帳篷里,大狗永遠都不會找來……”

他說的聲音并不高,也并不多麼的凄婉。偌大的金帳中就回著孩子低低的聲音,靜靜地訴說,像是小河里的水慢慢地流,連水花都看不見。可是大合薩看見他眼角慢慢地有淚水垂下來,劃過臉龐,他在竭力抓著角,聲音開始抖。

“阿爸!”阿蘇勒跪了下去,雙手撐著地面,“兒子真的不太懂,那些都是很好的人啊……可是他們現在都死了。為什麼呢,阿爸?好人也會變叛賊?他們連粥都吃不飽,這樣也會是叛賊麼?”

大合薩低低地嘆息一聲,退了一步,知道自己再說什麼都是沒用的。

“是不是好人,與是不是叛賊,是兩回事。”大君低聲道,“你不懂,其實阿爸也不想你懂。但是你是我們呂氏的子孫,就要堅強,不要看到幾個人的就變一個懦夫。你是青的世子,將來也許是草原的大君,許多人要聽你的命令,你不能哭,你要變得很強,你若是弱,你的族人們就氣死得更多。你可明白?”

阿蘇勒搖頭:“兒子……不明白!”

“不明白也不要,阿爸問你,你有膽子在親叔叔面前拿著刀去護著伯魯哈叔叔的兒。是拿著刀能夠護著,還是在這里流眼淚能夠護著?”

阿蘇勒抬起頭,看著裊裊香煙中父親模糊的面目。

“是拿著刀,對吧?你有這份心,敢跟阿爸說這樣的話,阿爸就讓木犁將軍教你刀。你不要哭,要做出樣子來,阿爸這里有一把刀,是你伯魯哈叔叔小時候送給我的,阿爸把它送給你。”

大合薩小心翼翼地上前接過了大君解下的腰刀。那是一柄修長的匕首,尺長的刃,墨綠的鯊皮面上以金嵌著生古怪的文字。大合薩見過匕首出鞘的時候,面上有一層瑩瑩然的青,這是一柄東陸河絡打造的名刃,名字是“青鯊”,是大君不曾離的東西。

“拿著這柄刀,變讓阿爸放心的男子漢。”大君揮了揮手,“去看你阿媽吧。”

“快拜你阿爸。”大合薩把青鯊在阿蘇勒的腰間,扯著他下跪,又扯著他離開。

臨到帳篷口,阿蘇勒忽然停住腳步,猛地轉:“阿爸,我還想問一句話。”

“你說吧。”

“阿爸把我送到真部,又發兵打真部,是不是如果我真的死在南方了……也沒有事……”

大合薩覺到自己掌心中孩子的手在抖,他竭力繃著臉,卻掩不住那種淡淡的悲哀。

長久的沉默,大君在香煙里低低地嘆了口氣:“你真是個愚蠢的孩子,打仗,怎麼可能不死人?你的祖先,都是死在戰場上,你若是真的沒能回來,阿爸也只好祈求盤韃天神能接引你去天上。”

阿蘇勒靜了許久,扭頭出了帳篷。

金帳中終于只剩下大君一人,他輕輕地著裝有龍格真煌頭顱的匣子,沉默得像一石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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