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第二章 東陸使(十三)

漆黑,是一個晦的天氣。

騎兵小隊近了北都的城門,夜風扯直他們漆黑的大氅,雄駿的戰馬全力奔馳,卻沒有帶出毫聲音。這座巨木和石基筑的王城在夜空下有如一座憑空而起的大山,無聲地矗立在平坦的朔方原上。

“什麼人?再敢前進一步,就放箭了!”城樓上忽然有排的火把一齊點燃,戍衛武士的首領一振馬刀,垛堞后弓箭手紛紛暴了半邊子。他們的弓都已經張滿,箭鏃上閃爍著冰冷的鐵

戰馬低聲地嘶吼著,騎隊在城門下煞住。他們有大約四五十人,每個人都是一黑氅,罩住了全的裝束。他們頭頂搭著遮面的風帽,也看不清面目,腰間的刀鞘敲打在馬鞍上,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音。

戍衛武士們群結隊地沖下了城樓,將長槍并一排,封鎖了城門。他們中為首的百夫長提著修長的馬刀,警惕地上前,以馬刀指著為首的騎士:“沒有大君的命令,夜里不準進出北都城!敢沖關的,可以就地死!”

兩騎黑馬從騎隊中悄無聲息地馳出,在百夫長來得及反應之前,戰刀已經叉鎖住了他的脖子。兩名武士各以一半子遮擋住那個為首的騎士,一聲也不吭。

雙方艱難地僵持著,百夫長巍巍地退后幾步,他的目落在那兩把森冷的戰刀上,驚訝地發現刀鋒竟然帶著細微的鋸齒,像是無數細碎的犬牙咬合在一起,勾著他脖子上的皮,生痛的。

“虎……虎豹騎……”他嘶啞地說。

整個草原,最善于用這種帶齒戰刀的是青英騎兵們,這種刀可以輕易地劃開皮甲和敵人的

“放下刀!”騎隊中為首的人低低地喝了一聲,他抖開遮住半張臉的黑風帽,出花白的頭發和利刃般的眼睛。

兩名武士撤回了叉的馬刀,拉著戰馬退后一步,靜靜地立在他后。

“你認識我麼?”為首的武士低了聲音,問首領。他直視百夫長,眼里那塊白翳在黑夜里似乎地發著亮。

“大……大君!”百夫長驚得要跪下。

“起來!”大君低低地喝止了他。

百夫長不敢出聲,小步湊到大君的戰馬前。

“打開城門。還有,”大君低了聲音,“今夜沒人出過城,你可什麼都沒看見,明白了麼?”

百夫長愣了一下,急忙應答:“是!”

騎隊無聲地通過了城門。百夫長敬畏地跟在騎隊后,把他們送了出去,他忽然發現,這群武士竟然沒有打一火把,而所有人的戰馬馬蹄上都包裹著松的羊皮。

大君揮手指向東南方,騎隊跟在他的馬后小跑起來。

“就是這里!”大君終于勒住了戰馬,揮馬鞭指了指腳下。

他們不知在草原上奔馳了多久,大合薩只覺得騎隊去向東南方,而后折轉向西,兜了一個不小的圈子。虎豹騎們紛紛下馬,在周圍展開了防。他們都是干的武士,警惕地引著角弓散開在周圍,三個四個地聚集團,以防襲。

火堆點了起來,大君揮揮手,請大合薩和他一起坐下來烤火。

大君若有所思地沉默著,大合薩也不便去打斷他的思索。他環顧周圍,認不出這個地方,這是一個凹陷的地方,周圍都是高起的草坡,靜靜的連風也沒有。

“把你拉到這里來,很奇怪是不是?”大君忽然說。

“你以前倒是也經常做奇怪的事。”

大君笑笑:“沙翰,我記得我父親和東陸風炎皇帝兩次決戰的時候,一直是你跟在他理文書的,是不是?”

大合薩點了點頭:“是,都是快五十年以前的事了。”

部真正通東陸文字的人并不多,大合薩就是其中之一,為了鉆研星相典籍,他從小就在各族文字上下了大功夫。

“我聽說東陸的大皇帝送信給父親勸降,父親只回了五個字,說是‘戰,唯死,不降。’”

“欽達翰王的戰書一直就是那麼短,不過東陸大皇帝的勸降書信倒是也不長,我還記得是三十四個字,說是‘人生苦短,兵者不祥,積尸百萬,無非子民,為王者,縱于九幽下斧鉞之刑,心能安乎?’這兩封信東陸的學士都說是帝王手筆,風骨不同,但是都能教訓子孫。”

大君低嘆了口氣:“那麼多年了,再沒有草原上的英雄可以和東陸人面對面地涉……”

他沉默下來。大合薩扭頭看了看他靜默的側臉,心里忽地一亮:“東陸有人來!”

大君舉手制止了他。

“是的,有人來。只是來的不是一般人。”大君低了聲音,又搖了搖頭。

大合薩看著他的眼睛,覺出了一分敬畏。他跟大君是從小的朋友,當初朔北部的騎兵攻破了北都的城門,千上萬的戰馬圍著金帳奔馳,無數的火把投過來,幾乎把大君和黃金帳篷一起化火海,大君也照舊著他的重劍,指揮僅存的伴當武士們死戰。北陸的大君敬畏過誰?大合薩真的不知道,即使有過,也是遜王和欽達翰王那樣歷史上的英雄而已。

他在煙鍋里扎扎實實地塞上一鍋煙草,點燃吸了一口,捧給了大君:“吸一口?”

大君沉默地接過去,用力吸了一口,裊裊的青煙從他鼻孔里滾了出來,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恢復了以往的神氣。

“沙翰,你說什麼才是世上最偉大的力量?”

“世上最偉大的力量?”大合薩遲疑了一下,“那是盤韃天神的雙手吧?他左手握著劈開天地的斧頭,右手握著可以殺死世上一切生命的寶劍,他雙手握著斧頭和寶劍轉,每轉一次,天地就誕生和毀滅一次。”

“這些還用你告訴我麼?我們青的孩子,哪個沒有聽過盤韃天神的故事……可是那些人說是星星,那些人說,星天的運轉才是一切的主宰,就是神也無法改變的。沙翰,你相信麼?”

“星天的運轉?可是一切都在盤韃天神的手……”

大合薩忽然止住了,側耳向著背后。他聽了一會兒,忽然起向那邊奔了幾步。聲音終于清晰起來,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他的歌聲在黑漆漆的夜空中飄著,伴著低聲嗚咽的什麼樂,像是笛子,可是笛子的聲音卻沒有那麼低沉,像是笙笳,可是笙茄又沒有那麼雄渾。

“來了!”大君也起

虎豹騎的武士們互相遞了一下眼神,一齊上前,在大君和大合薩前展開半月的形狀,缺口對著大君的方向,半拉開了手里的角弓。

大合薩口的短刀。那是前代大合薩傳下來的“熊刀”,據說里面宿有熊王的靈魂,是柄驅邪的圣刀,他日日配著,卻很它。他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為什麼,這歌聲令他覺得不安,安靜中似乎藏著什麼危險。

“都靜下來!”大君喝道。

大合薩用心去聽那個男人的歌,卻發覺他唱的一切自己都聽不懂,可是偏偏有種奇怪的覺,他在哪里聽過這種古玄的歌,仿佛從很古老的時代就一直烙印在他的腦海里。

歌聲和樂的聲音都近了,遠遠地聽著也還罷了,可是聲音越是接近,大合薩的心就繃得越。他忽然發現自己本分不清那些聲音是從哪里來的,東南西北,無不是,像是四面八方無數人在吹奏,唱著古玄的歌。月忽然投了下來,他抬頭,看見黑云中裂開了口子,一圓滿的月正懸在天空。沿著那道裂,整片整片的黑云裂開消散,星空也展現出來,滿天都是清。周圍浩瀚無邊的草原上,每草葉上都反著星月的冷

浩瀚無邊的草原……

他生在這片草原上,卻是第一次覺得草原那麼浩翰,令他不由得不敬畏。

大君按著他的重劍一地看著南方。他的目恢復了銳利,還是北陸大君的鋒芒。

他目的方向,地平線泛著藍白的微,微弱的芒中升起了影。孤零零駿馬的黑影在芒中沉默地立著,它背上的主人高舉著巨大的幡。他魁梧得有如巨神,披掛著滿是棘刺的重鎧,像是從古代的壁畫中走出來。雖然只是個剪影,但是大合薩覺到了他的目——居高臨下的、帝王般的俯視。

更多的黑影緩緩升起,圍聚在他的邊,每一個影子看起來都那麼相似。戰馬們噴著滾滾的白氣,武士們調整了隊形。他們奔馳起來,風揚起他們烏黑的大氅,他們上沉重的甲片互相撞擊,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嘩嘩聲,為首的一人高舉著烏黑的幡,幡上有清冷的銀

大合薩想要退后,卻挪不開步子。他眼睛眨也不眨地迎著遠來的騎隊。他有些模糊的老眼竟然變得如此銳利,清楚地看見戰馬上的、看見馬噴出的白氣、看見武士們鐵甲的甲片一起一落……

無形的威像是墻一樣推到他的面前,他就要不過氣來。

為首的武士高舉起幡,停頓一下,猛地進了泥土里。大地仿佛都震了一下,武士們翻下馬,默默地排兩隊,中間留出了一條通道。

停了許久的嗚咽聲又一次響了起來,大合薩覺得口的力忽地減輕了。那面巨大的黑幡忽然揚起,黑幡后站著黑的人,他手持著一件渾圓的陶,滿頭的發是一的銀白。那是一個老人,高瘦、拔,披著和武士們一樣的黑氅,黑得像是無邊的夜,立起的高領遮住了半張面孔。

虎豹騎的戰士們也到了同樣可怕的力,沒有人下令,他們所有人已經拉滿了弓,箭在弦上,一即發。整個陣型已經轉了反彎月,如果現在發箭,那麼這支神的隊伍將會被數十支羽箭釘死在月形的中心。

“收起你們的弓箭!退后,為我們的貴賓讓出路來。”大君出聲喝止。

“又相見了,山碧空先生。”他對著老人微微欠行禮。

謝大君,我們來得晚了。”山碧空以蠻族的禮節按著口躬腰,“路上遇見了大群的麋鹿在河邊取水,月照在它們的背脊上,滿眼的不到邊,像是母親的口。我貪圖看草原的景,遲了一步。”

他抖開黑氅,在大火堆邊盤膝坐下。

大君拉了大合薩一把,兩人也與老人對面坐下。

“信使前幾天越過海峽,送來了我們陛下的親筆書信。”山碧空手示意。

武士們中走出一個清秀的年輕人,他和山碧空一樣沒有穿鎧甲,漆黑長袍上繡著金的玫瑰花圖案。他手里捧著深紅的漆盒,半跪在大君的面前,低頭把盒子高高地呈了上去。大君揭開盒子,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只信封。

大君從信封里出的是一頁金的信箋。他在手里反復地挲了片刻,遞給了大合薩:“沙翰,你看看這里面的東西。”

大合薩住那張信箋的時候,微微吃驚了一下。那本不是紙,而是一頁薄薄的黃金,在月下泛著烏金。他強忍著驚詫小心地展開那份黃金的書信,疊合在一起的兩頁黃金分開,致的東陸文字被人以極為致的刻工刻在金頁上,一個手掌大小的印章印在正中:

“極天之高,極地之遠,皇帝之信,威臨九州。”

他的手猛地抖了一下:“這是……”

“是真的麼?”大君低聲問。

“是真的……”大合薩點了點頭

他終于抬起了頭來:“我不會記錯……我年輕的時候看過風炎皇帝寫給欽達翰王招降的信,就是印著這個印章。連那個缺口都是一模一樣的,晁帝國覆滅的時候,末世的皇帝用鎮國的石璽投擲大胤的開國皇帝,石印碎了兩半,后來以黃金箍好,可是這道痕跡永遠也消不去。”

山碧空微微點頭:“這樣博學的人,只能是沙翰大合薩吧?這封金書就是來自東陸天啟城胤朝大皇帝的國書。由皇帝陛下親筆書寫,府工匠鐫刻,印有我們大胤鎮國之璽。我是大皇帝的信使。”

“東陸皇帝的……使?”大合薩不敢相信自己所聞的一切。

“不單單是使,”山碧空恭敬地說,“還是希改變未來,為草原蠻族帶來偉大興旺的結盟使者。”

“結盟?”

“是的,沙翰,”大君說話了,“山碧空先生自稱是東陸大皇帝的欽使,他來的目的,是要以一個諸侯國的名義和我們青部訂立盟約!”

“我們還希看見蠻族強大的鐵騎出現在東陸的國土上,縱橫馳騁!”

“這不可能?”大合薩斷然地說,“這樣的說法我絕不相信。”

山碧空似乎早已經料到了他的反應,只是輕輕搖頭:“在風炎皇帝的時代,當然不可能,但是在如今……”

他沉了片刻:“大君和大合薩都知道威武王贏無翳的事吧?封地在越州南蠻之地的離侯贏無翳一直是大皇帝陛下倚仗的忠臣,以前雖然也有種種不好的傳聞,但是皇帝陛下念他屢次勤王,更為皇室剿滅過意圖作的晉侯秋氏,所以一直都是褒賞有加。可是就在今年的四月,贏無翳帶著五千雷騎兵仿佛天降一樣出現在帝都的城下,控制了天啟城,隨后四萬赤旅大軍外夾攻突破了帝都的屏障殤關。贏無翳已經徹底地暴謀賊子的面目,意圖脅持皇帝,號令整個東陸。”

大君和大合薩互相看了一眼,并不說話。

“其實不必否認,不是贏無翳,諸侯中不乏意圖稱霸的人。帝朝本的勢力已經衰弱了許多年,再也無法彈他們了,贏無翳不起兵,也會有其他人起兵。如今皇室可以倚靠的諸侯,大概只剩下唐公百里氏,但是下唐國的兵力和其他諸侯比起來,實在是微不足道的。正是因此,我向皇帝陛下上書,希突破多年來的限制,以下唐的名義和青結盟。有了蠻族鐵騎的幫助,加上下唐的財力,不愁不能懾服諸侯,重振皇家的威嚴。”

大合薩還是搖頭:“可是大皇帝不擔心麼?我們蠻族的鐵騎踏上東陸的土地,不是東陸歷朝最忌諱的事麼?”

山碧空幽幽地嘆息一聲:“也許我們將不得不與大君分東陸的國土。但是與其看著作的諸侯把白氏皇族幾十輩的基業毀掉,還不如讓出部分給能夠幫助我們的盟友。否則,十年之后,白氏是否能夠保護自己的宗廟,都難說呢!更可怕的是……”他的臉上也出敬畏的神,輕輕地按住口,仰星空,起默默地跪下,行了古老的禮節。

“更可怕的是,”他站起來,“我們得到可怕的預言。這個世界將不再是我們東陸帝國可以主宰的,它就會割裂,強大的敵人來自北方,分去帝國的榮耀。夸父和羽民在我們東陸的強兵重甲下還不是威脅,那麼這個敵人,只能是草原人。”

“所以你們要主把國土讓出來?”大合薩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

“是的。”

“這是笑話!”大合薩忽然高聲說,“這是騙子的言論,什麼人又可以預測到那麼遙遠未來的事?我是青的大合薩,我也觀看星辰去判斷兇吉,山先生不要用虛無的命運來作為幌子!你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山碧空還是微笑:“我知道大合薩會懷疑。是的,一般人是無法去預測遙遠的將來的,可是大合薩不要小看了我們的力量。”

他忽然起,對著天空張開雙臂,仿佛皇帝那樣昂然立于星之中,“我們就是星辰諸神的使者,我們可以聽到他的耳語,我們有它偉大的力量。大合薩真的以為我們需要以謊言欺騙去獲得什麼好麼?我們想要的,我們都可得到!”

他從懷里掏出一件東西,遞到了大合薩的手中。

“大合薩看手里,這是什麼?”

“鏡子。”

大合薩疑地翻弄著那枚沉甸甸的銅鏡,像是東陸的古,看不出年代,厚厚的銅綠已經填滿了它背后的夔雷紋,可正面還是磨得平亮,把人的發都照得清清楚楚。

“不是鏡子,”山碧空微笑,“那是蠻族青部的大合薩沙翰·巢德拉及。”

“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大合薩吃了一驚,知道“沙翰”這個名字的人在青部里也是屈指可數的。

“那不是你的名字,那是那個人的名字,現在你看著鏡子,就看見他了。”山碧空還是微微地笑著。

大合薩翻過鏡子,在里面看見了悉的面容,那是他自己。

“山先生到底要說什麼?那是我的影子,這就是鏡子!”他把話說出來才覺得有一點奇怪,

“不,你什麼都不是,青部的大合薩沙翰·巢德拉及在你的手中。”

大合薩覺得他的聲音如此的虛無縹緲,他想把目從鏡子里挪開,可是他忽然發現他已經做不到了。他的視線本就是落在鏡子背后,鏡子里面是一片水波在漾,里面那張面孔是如此的悉,一的皺紋和禿的頭,花白的眉下一對帶著詭笑的眼睛。

他和那人的眼睛對上了,那人忽然對他輕輕地笑了。

絕大的恐懼當頭籠罩下來,他拋下了鏡子看著周圍,可是他邊一個人也沒有。他不在草原上,他在金帳里!

一切全部都錯了,他頭痛裂。

他沖出了金帳。他看不見東邊雄偉的彤云大山,也看不見周圍的柵欄和其他的帳篷,總是圍繞帳篷的火盆也沒有。一切都沒有了,只剩下平如水面的草原和滿天的星月。他氣奔跑了幾步,可是沒有用,什麼都沒有。

他猛地一回頭,帳篷也沒有了。只有一面明亮的鏡子,躺在草地上,反映著漫天的星

那個人從鏡子中緩緩地站了起來,他對著天空張開雙臂。風吹起他白的長袍,他前配著青神圣的熊刀,對著天空祈禱。他才是青的大合薩厲長川·沙翰·巢德拉及,他在行一個古老的禮儀,對著星空發出了呼喊。

明亮起來,它們的變得火熱熾烈,轉為耀眼的藍白。周圍熱得像是被沸水圍裹著,大合薩全孔都地收起來。他巍巍地看著天空,耀眼的仿佛瞬間就把他的眼睛完全燒毀了,可是他偏偏能清楚地看見那些世間所沒有的芒,頂天立地的巨大武士滿明的火業,他們在天空背后揮舞著,每一擊都足以擊碎天穹,天空因為他們的搏斗而開裂焚燒。

漫天的明流了下來,像是懲罰之火的大雨。每一滴雨落在大合薩的上,都燃燒著他的,把他化為一團火。天得越來越低,大地都在溶化了。那個鏡子中站起來的人,如今大合薩也相信他是真正的沙翰·巢德拉及,他向著東南西北各走了十步,芒的腳印步了神圣的烙印,在熔巖般的大地上發出最熾烈的白

他忽然為青的影子千上萬倍地膨脹起來,猛地轉,大合薩才發現他的臉已經變了山碧空。

“四方上下,天地穹隆,我是世界之主!”山碧空把手按在大合薩的頭頂,“你可要我救你于毀滅麼?”

大合薩就要跪了下去,他的膝蓋已經了,完全被那種威嚴服了。那不是帝王的威嚴,那是神的威嚴!

他咬牙,也許他的牙已經不在了,被火焰燒毀了,他不知道。

牙上傳來了覺,他還有牙,還有

“無方……無方之境……”他用盡最后的力量咆哮起來,“這是幻境!”

孔都張開了,汗一次排了出去,他整個人像是崩潰一般背摔倒下。

有人扶住了他。

他還是坐在夜空下的草原上,面對著一堆篝火,手里持著那面鏡子。大君就坐在他邊,兩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在他清醒之前,大君分明在拼命地搖晃著他,可是他卻全然沒有覺。“無方……”大合薩息著,“那是無方之境!”

“不愧是草原上最聰明的人,”山碧空點了點頭,“是的,這是羅心幻之,無明流的‘無方之境’。大合薩看穿了,我的幻也就失敗了。”

“沙翰!沙翰!你……你到底怎麼了?你看見什麼了?”

大合薩息著看著大君的眼睛,沉默了很久,疲憊地搖了搖頭。

山碧空在火堆里加了一木枝,“大君不必問了。大合薩看見的,和大君上次看見的,必然不是同樣的境。無方之境本雖然是個幻,但是它映出的,卻是每個人的本心,你心中最恐懼的事會在鏡中映出來。”

“大合薩恐懼的是什麼呢?”

大合薩并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死死地盯著他:“沒有想到,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可以縱麻痹人五、完全陷人于虛無的羅幻。這是可怕的力量,你確實可以用來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可是,你到底想從我們青要到什麼?你用幻欺騙了我們,想要我們臣服在你們東陸人的腳下麼?”

山碧空搖頭:“我們是世界的主人。我們掌握的力量是凡俗的人永遠無法理解的,我們可以使死人活過來,更可以使活人死去;我們可以使大地開裂,也可以使雪山融化;我們可以喚來太一樣的明,也可以讓世界永遠淪黑夜。我們順應星辰的指引來到這里,把蠻族偉大的未來指點給大君,絕沒有任何的詭計。大合薩,雖然你剛才看穿了羅幻的本相,但是如果我不終止施,你能夠自己從幻中解出來麼?”

大合薩沉思了一刻,搖頭:“我雖然看穿了,可是解不出來,你那時候可以在幻境中殺了我。我還從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即使看穿了,也還是被你的力量控制,我可以覺到,是你自己解開了幻。”

“世上無論什麼幻,只要被看穿了,或是被迷的人心智超過施的人,立刻會自己崩潰,這是不變的理,但是大合薩看穿了,卻解不開我的幻,這是因為我當時加在大合薩上的,是兩個重疊起來的幻境,大合薩只看穿了一個。”山碧空起,退后幾步,靜靜地凝視著大君和大合薩。

他忽然舉起了手臂,對著天空低低地喝了一聲。

一切的星忽然都消失,頭頂還是烏云著的天空。大合薩驚訝地站起來四顧,火堆、虎豹騎和那些黑馬武士都在。可是黑馬武士上那種帝王般的威嚴此時都不見了,他們只是披著東陸式樣鐵鎧的護衛而已。

山碧空深深地鞠躬行禮:“其實當大君帶著人馬來到這里的時候,已經走進了我的幻境。天要下雨了,這樣沉的天氣,不適合我們重要的會面,所以我令星照耀。我帶的隨從都是普通的武士,可是我以幻使得他們看起來像是太古武神的追隨者——那些神的‘鐵皇’。大合薩說得還不全,最偉大的幻不是封閉一個人的五,而是封閉整個世界的五,也許這樣,你才能覺到真實的存在。”

“向大君和大合薩告罪,我并沒有欺騙的意思,只是希以我的力量證明,我不是騙子,而是帶著偉大力量和使命而來的。”山碧空竟然單膝跪下,鄭重地行禮。

大合薩和大君互相著,大合薩輕輕咽了一口唾,這才覺渾的汗涼了,粘在上冰得他一哆嗦。

大君站起來:“你剛才說,你們可以使死人活過來,更可以使活人死去?”

“是。”山碧空回答得毫不遲疑。

“那麼,給我看看你們除了幻,是不是有真正的力量。我的兒子現在重病,就要死了,山先生能夠救活他麼?”

“這算是大君信任我們的條件麼?”

大君沉默不語。

“那好,”山碧空微微點頭,我愿為了神的使命降低我的份,在世人面前暴我的臉,“讓我們去看看世子吧。”

深夜,木犁家的帳篷里燈火通明。

所有人都被遠遠地驅逐到外面去,金帳的侍衛武士們把帳篷圍了鐵桶,木犁和英氏夫人也沒有獲準進去,只能遠遠地看見一行黑的隊伍在侍衛武士的護衛下急匆匆地踏進了世子的帳篷,跟進去的還有大君和合薩。大合薩最后一個進,帳篷的簾子被地閉合起來。

那面黑的長幡被留在了外面,在夜風中呼啦啦地飄個不住。人們遠遠地著,其上銀繡的星月輝流

“這就是我的兒子。”大君掀開了阿蘇勒上蓋著的織錦。

山碧空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看了看自己的隨從們。

一名年輕道士無聲地走出人群,來到床邊,他的手指在阿蘇勒的口上輕輕按下去,立刻過繃帶了出來。

年輕人閉上眼睛默立了一會兒,里喃喃地唱誦起來,他的手輕輕按著孩子的全,溫得仿佛是一個纖細婉約的人彈奏著一張秀麗的古琴。他的臉上漸漸出了詫異的神,他忍不住睜開了眼睛。手指在孩子上一彈,他直起了子。

“怎麼樣?”山碧空低聲問。

“這樣的傷,從未見過,”年輕人搖了搖頭,“像是有種力量從里面炸開了他全的皮一樣,想必管也裂開了吧?還有他的臟和筋絡……到底是怎麼傷的呢?”

山碧空看了大君一眼。

大君搖頭。

山碧空點了點頭:“可以救得活麼?”

“看來是沒有辦法了,說他已經死了,也不為過,”年輕人躊躇著,“除非……”

“我們要他活過來!”

“是!”年輕人低頭行禮,他忽然鄭重地跪了下去,親吻了山碧空的鞋子。

山碧空卷起了袖,他的手腕白皙細膩,遠不像他的面孔那樣滄桑黑瘦。從人立刻端上了清水,山碧空把雙手在水中蘸了蘸,把水珠彈在年輕人的頭頂。他圍繞著床緩緩地踱步,低聲地唱頌起來,年輕人隨著他一起唱頌,坐在床邊握著阿蘇勒的手。兩個人的歌聲中有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可是他們的歌聲無人能懂,遠不是東陸的語言。

大合薩拉著大君退了一步,兩個人都有種不適的覺,像是唱頌聲是從自己的顱腔里傳出來的,低低的,卻震得頭骨都麻了。

阿蘇勒的子微微地抖起來,年輕人跟著他一起抖。他原本就白皙,這時候全的皮都變得有如明一樣,仿佛有從他里照出來,說不出的詭異。

唱頌聲越來越低沉和連貫,有如古代的詛咒一樣,又像是低低的雷鳴。年輕人握著阿蘇勒的手,抖得也越來越厲害。大合薩全都開始麻了,忍不住想捂住自己的耳朵。這時候山碧空忽然停下步伐,不輕不重地跺了一下腳。一切聲音忽然都消失了,帳篷里靜得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好了。不要打攪病人的休息了,大家跟我出來。”山碧空抖開袖,率先走了出去,年輕人默默地跟在他后。

外面久候的英氏夫人已經迫不及待地沖了進去。

大君愣了一下,急急地跟了出去:“山先生!山先生!”

山碧空沒有回答他,他在帳篷外停下,年輕人跪在他的腳下。山碧空手按在他的頭頂:“我的孩子,大神的威與你同在,你的魂將不朽,永遠行走在天空上,與星辰同命。”

山碧空緩緩地收回了手,年輕人臉上出了歡愉的笑容,笑容就此僵在了臉上。他的忽然地干癟下去,皮迅速地發白而后發灰,皺起來,最后地裹在骨頭上。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一棵樹的枯死在一瞬間就完了。年輕人變了一蒙著皮的骷髏,他深陷的眼眶里,兩顆失去生機的眼珠默默地對著天空。

山碧空手中多了一短杖,他上前敲在年輕人的肩膀上。那骷髏忽然就崩毀了,表皮碎裂灰隨著微風飄散,一堆灰白的骨骸上幾乎看不見,像是已經死了千年之久。

“世子……世子醒過來啦!世子醒過來啦!”英氏夫人驚喜地喊著從帳篷里沖了出來,看見所有人都驚恐地瞪著一堆白骨,山碧空跪在骨骸前低聲唱頌著什麼。

大君掀開簾子,看見床上的阿蘇勒睜著眼睛,艱難地對他點了點頭。

和大夫們急匆匆地涌了進去,大君踏出帳篷的時候,骨骸已經被收拾了。山碧空等候在那里,隨從們圍繞著他。一個同伴剛剛死去,這些隨從卻沒有任何悲戚的神,其中一人捧著的彤木盒里應該就是年輕人的尸骸。

“謝謝山先生。”大君上去行禮。

山碧空回禮:“我們確實掌握著偉大的力量,可是生命是神的恩賜,要把人從死亡的手里搶回來,總要付出些代價。大君已經看見了,我的學生犧牲了自己,救回了世子的命。我們帶著誠意從遙遠的東陸來,絕沒有欺瞞,大君可以回報我以相同的誠意麼?”

“我已經明白了,山先生就在天啟城等待我們的好消息吧。”

“星辰的神祉們把神圣的威加在大君的頭頂。大君派出的使節,金書就是憑證。”山碧空從隨從的手里接過了馬韁,“這里不是我們應該久呆的地方,我這就告辭了。”

“山先生,山先生!等一等。”大合薩從帳篷里追了出來。

山碧空微微點頭:“大合薩還有什麼要問我的麼?”

大合薩息了幾下,低了聲音:“先生掌握著這樣偉大的力量,可以把瀕臨死亡的人救活,又可以造出那樣可敬可畏的幻境,難道還會為了權力和一個家族的存亡而努力麼?是什麼使得先生效忠于白氏皇族呢?”

山碧空沉默了一會兒:“大合薩的目有如鷹一樣銳利啊!我們并非只是效忠一姓的皇族,鳥雀永遠不明白大鷹的心,因為它飛得不夠高,看得不夠廣。我們不臣服于任何人,只臣服在星空之下,帶著偉大的使命。”

“偉大的使命?”

“直到有人看見這天地的末日,星辰和月亮的漲大得有如正午的太,諸神末日之戰的輝把一切生命都埋葬。那時我們一切的信仰和犧牲才會被世人所明白,”山碧空在武士的攙扶下上駿馬,回首看著大合薩,“沒有平靜的世界,神創造這世界,就是使它為戰場。”

大合薩呆了一呆,忽然追上幾步:“諸神末日之戰的……”

“夠了,”山碧空并沒有回頭,他的聲音和馬蹄聲一起遠去,“在鏡中,你看見的,我也曾看見。大合薩是蠻族最聰明的人,已經知道得太多了。沒有英雄能夠拯救這個天地的覆滅,我們都不過是諸神棋盤上的棋子。知道得太多,還不如蒙昧。”

這是阿敕第一次看見老師失魂落魄,他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是完全地糊涂了,呆呆地眺著遠方,直到那支黑的隊伍消失在天地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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