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見夏坐在長途客車上，位置靠窗，可以讓這兩個半小時好好地看一看風景。雖然也沒什麼風景可看，手里還裝模作樣地著一本綠皮語文基礎知識手冊，但是好歹能離過道上擁的站客們遠一些。頭靠著玻璃窗，時不時還抬眼看看頭頂行李架上的帆布包，警惕得很。

說來也是夠慫的，于問完問題就攔住了的去路，陳見夏竟是落荒而逃的，一邊提著行李說“我趕時間”一邊虛晃一槍，靠假作掙。

不知道怎麼說。和李燃自然沒關系，自打試驗區鐵門一別，連著一個多星期都沒有再見到過這個人。

陳見夏起初覺得李燃是好心，為了讓避嫌，刻意不出現在一班周圍。后來漸漸明白，對這個無法無天的家伙來說，大字報真算不得什麼值得掛心的事，而陳見夏，可能已經被他拋之腦后了。

一陣輕松。終于不用擔心被同學們誤會了。

卻也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失落。生活清靜下來，上課，下課，去食堂吃飯，回到宿舍學習，睡覺，早起，繼續第二天索然無味的學習生活。

前九年的學習生活就是這樣過來的，然而一朝被李燃攪合過之后，再回到這樣的生活里，竟然有些寂寞了。

陳見夏曾經在育場的下問李燃，你難道就沒有更配得上你的朋友了嗎？

何必總給添堵。

現在他放過了。

陳見夏慌忙趕走自己莫名傷的緒，繼續開始思考于。

漸漸也明白于為什麼隔了一個多星期才沉不住氣問他們倆的關系——于一開始誤會了，以為李燃鐵了心要護著陳見夏，和作對；可這麼長時間過去了，陳見夏愣是和李燃沒有一點聯絡，于開始懷疑自己判斷失誤了。所以陳見夏更不敢撇清和李燃的關系。

怕于回過神來，會整死的。

長途客車開得很慢，縣城和省城之間五十幾公里，客車走走停停沿路攬客，竟然開了足足四個小時。陳見夏后來被晃得睡了過去，驚醒過來時第一時間抬頭查看帆布包，然后四打量，確定自己沒過站，這才松口氣。

車已經進了縣城，剛駛離高速收費口就進了縣城特的路段：新修建的寬闊四車道，轉盤道中心擺滿了花盆，配慘不忍睹；兩旁的建筑高高低低，時而是破舊的老棚戶，時而是突兀拔地而起的政府大樓，規劃得糟糟，讓陳見夏不由想起省城那一條老街。

李燃答應以后帶再去逛那條接，給講那些老教堂、老銀行、老郵局和老餐廳的故事，可是沒有兌現了。雖然去了一個清真寺，但心不好，又擔著翹課逃學的力，哪有那天晚上開心。

街上的燈真。

長途客車停在了第一百貨門口，陳見夏拎著帆布包走下來，不自覺地在心中對比著兩不同的街景。這是縣城最繁華的一個十字路口了，甚至可以說，整個新縣城都是以這里為中心向四周擴張的；曾幾何時，陳見夏覺得能來一次第一百貨就極為開心了，里面的商品琳瑯滿目，怎麼都看不夠呢。

現在看來，真是寒酸。

并不是在鄙薄家鄉，更沒覺得自己去了一個月省城就胎換骨、有資格瞧不起誰了。

然而人往高走，不是嗎？努力學習，努力讓自己懂得更多、舉止更得、見識更廣闊，難道是為了畢業之后回縣城做個服務員？

當然，服務員……服務員也是值得尊敬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陳見夏甩甩頭，決定還是不要偽善了，要對自己誠實。服務員肯定也不希自己的孩子將來還是做服務員，大家都想要更好的生活，何必虛偽？

記憶中，省城老街滿目流溢彩，漸漸覆蓋了陳見夏眼中真實的縣城。如果說陳見夏曾經刻苦讀書，只是為了一個“比弟弟爭氣”的念頭，那麼這不到兩個月的省城生活，迅速地將的野心喂得更大。

以前只是想出去。

現在不想再回來。

陳見夏慢慢走到肯德基門口，推門進去。爸爸來電話說會議結束得晚，坐了副長的車，正好順道接，讓找個地方等等。已經快九點了，肯德基也要打烊了，見推門進來，遠點餐臺的服務生先喊了一句：小姐我們九點打烊。

門口不是寫著營業到十點嗎？見夏回頭看了一眼玻璃門，心中對家鄉的不滿加劇了。

“白姐，是我朋友！”

見夏驚喜地笑了：“沒想到趕上你的班。”

王南昱正在拖地，跟見夏說話也沒耽誤了干活，看樣子是比夏天的時候有眼了，不知道是培訓太好還是挨罵太多。

“我馬上完這一片，你先坐那邊！”

“我不過去了，再踩臟了，你一會兒還得，”見夏像是到別人家做客一樣不好意思起來，“不給你增加工作量了。我等我爸爸來接我，站一會就好。”

王南昱過意不去，是讓見夏坐下。

“學習什麼的，還好？”他忙著工作，還怕見夏無聊，地不耽誤聊天。

“好的，”見夏笑，“省城學生果然聰明，競爭很激烈。”

“但你肯定不輸他們。”

見夏也沒謙虛：“考不了第一，全學年也就排十幾名。”

在一班被抑著的自信心，在初中老同學面前，到底還是迅速地、安全地膨脹了起來。

“哇，”王南昱很給面子，“見夏你真厲害，咱們初中多爛啊，你居然能在振華考十幾名，那豈不就是全省第十幾名？你果然有出息。”

見夏的臉“騰”地紅了，這時候門外一輛黑的轎車嘀嘀按了兩聲喇叭，見夏連忙站起，朝王南昱道別：“我爸爸來接我了。”

王南昱往門外看了一眼，瞄到那輛車，神有些黯然，這種黯然是聽到陳見夏和他天差地別的學習績是都不曾出現過的。

見夏有些失神，好像突然懂得了點什麼。

世界上有種東西比績更霸道，更讓的老同學們折服。

也來不及解釋那不是自己爸爸的車，只是拎起包，朝王南昱點點頭，竟說道：“加油！”

這份鼓勵此刻聽上去有些變味，竟像是得寸進尺的安和炫耀。陳見夏后悔了，外面的車又嘀嘀響了兩聲，把轉圜的話嚇了回去。

王南昱卻沒見怪，作為一個曾經的不良年，他脾氣夠好了。

“快去吧，”王南昱說話的語氣比見夏了不知多，“好好學習，給我們長臉。”

還是這句話。和兩個月前一樣。

見夏心生，推門的時候大著膽子說了一句：“來省城玩的時候記得找我。”

王南昱點頭：“說不定過段時間真就去了。好了快走吧！”

副長的車也不是好坐的，陳見夏一路都在應付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副長老婆，驢不對馬地奉承著。副長的兒子今年高三，績熱別差，煙喝酒打架樣樣通，中考后還是被老子塞進縣一中的。偏偏副長的老婆不認命，面對著縣城小紅人陳見夏，是要找回面子來，一邊皮笑不笑地夸兩句陳見夏，一邊自說自話地夸兒子孝順、聰明、晚、心里有數、靈活變通……

陳見夏從不是在長輩面前爭強好勝的，也知道這是自己爸爸的頂頭上司，于是笑得甜甜地奉承著，順著對方的意思夸縣一中。卻不肯接著對方的話茬貶低振華。

振華是的命門。即使這兩個月就沒發生過幾件順心的事，但振華給了希，打開了一扇門。

這個眼皮子淺的阿姨怎麼會明白。久了陳見夏也就笑笑，不再講話。

到了自己樓下，又是一番殷勤道謝，終于父倆看著小轎車消失在視野中。

“就他的級別，本不到配車，自己買了一輛，充公務車，現在誰不看他笑話，裝什麼大尾狼！就他媽這個德行，快六十了才混個副，離婚再娶好不容易生個兒子，還是個弱智。就他那兒子，高三了，還跟個二愣子似的，讓他現在回爐參加中考都未必能有三百分！狂什麼狂！”

見夏的母親知道自己丈夫在這個副長手下不得志，所以逮著機會就會罵。雖然今天在車上也多了點氣，但見夏聽了還是臊得慌。

見夏父親向來話，但家里說了算，能縱容老婆這樣罵，說明也是樂意聽的。

見夏媽媽放下手里的瓜子，洗了把手，開始蹲下幫見夏拆包，一邊收拾行李一邊碎，念叨見夏不顧家，放出去了心里就沒有爹娘了……

陳見夏忍了下來，這時候弟弟從廁所出來，見到，笑著湊過來：“姐你回來啦？”

見到弟弟還是開心地：“媽不是給你買了小靈通嗎？你就不知道給我打個電話？”

正說著，擱在桌子上的手機卻突然響了，陳見夏本能地覺得要壞事，連忙手去拿，沒想到弟弟像只猴子一樣竄過去先接了。

“喂，你找誰？”弟弟嬉皮笑臉。

“我找陳見夏。”

弟弟忽然放下手機，朝著媽媽爸爸大喊起來：“有男生找我姐！”

陳見夏的智商死灰復燃。

“別胡鬧！”父母責問的目投過來。陳見夏忽然氣地朝弟弟吼起來。劈手奪過手機：“喂？班長？哦，對不起，我弟弟不懂事，他鬧著玩的……對，車開得慢，到家晚，我忘了跟俞老師報平安了，你幫我跟老師說一聲，放心吧！”

全程陳見夏都沒有回頭看爸媽一眼。

也無視了電話另一頭李燃山河變般的笑聲。

一個人鎮定自若地把這出戲演完，心跳如擂鼓，卻頂住了，掛下電話，恨恨地瞪了弟弟一眼。

媽媽卻不樂意了：“你弟弟跟你鬧著玩，你吼他干什麼？一個同學而已，解釋那麼多，人家看你這麼兇你弟弟，反而瞧不起你！”

陳見夏閉上眼睛翻了一個大大的白銀。

這時父親合上報紙發話了：“怪小偉，人家是班長，代替老師來問事的，他大呼小的，顯得咱們家沒家教，還滿口男生生的，誰教你胡說八道！”

媽媽護兒子，當然不樂意，但也不繼續爭執了，背地里瞪了見夏好幾眼，拉著弟弟說要給他剪指甲。

陳見夏憤憤地去廁所，生氣，又不敢摔門，只能咬牙。坐在馬桶上的時候手機又響了一聲。

是李燃，沒有別的容，就一個表符號：大笑。

陳見夏氣鼓鼓地回復：“你什麼事兒？”

李燃的答案非常“李燃”。

“找你玩啊！”

陳見夏哭笑不得，幾乎能想象這句話用李燃混不吝的語氣念出來是什麼覺。

然而沒有忽略掉自己心瞬間的開心。

李燃到底沒有找到“更配得上他”的朋友。他還是來找玩了，隔了一段時間，可他還是記得。

見夏說不清這種覺是什麼。

生活了十七年的家鄉，隔著一道門，至親就在旁邊的客廳看電視。

可陳見夏分明覺得，手機里面那個刺兒頭，離自己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