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課”的地方在學校附近的麥當勞。李燃在前面推開沉重的玻璃門，陳見夏大大方方地笑著說：“我都沒吃過麥當勞呢，我家那邊只有肯德基。”

剛進門就看到俞丹左手領著兒右手著麥當勞外賣紙袋子，朝門口走過來。陳見夏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想掉頭離開，俞丹卻已經看到了。

“陳見夏？”

見夏張得都快結結了，干干地笑著說：“俞老師好。”

俞丹的目在和肩而過的李燃臉上停頓了一下，當發現李燃看都不看見夏一眼就徑直去點餐，終于明白兩人并不認識，只是湊巧一起進門。俞丹臉放松了一些，只是微微皺眉看見夏：“怎麼不去食堂？”

吃麥當勞就奢侈嗎？我在家也經常吃肯德基呀。見夏對俞丹的古板有些不快，甚至覺得瞧不起自己這個外地生。

“因為我想吃麥當勞。”

想都沒想，脾氣就順著邊了出來。見夏余都能看到背對自己點餐的李燃笑彎了腰，俞丹也很驚訝，但沒說什麼，囑咐了一句“早點回宿舍”就拉著兒離開了。

陳見夏瞬間懊惱起來。梆梆地回話，也沒蹲下來夸俞丹的兒兩句——誰家的爸媽不希別人一見面就大呼小地稱贊自己的小孩“真乖真好看幾歲啦什麼名字太可啦”……反倒像沒看見人家帶著孩子一樣，怎麼這麼不會做人。

門都合上了，見夏還轉頭盯著，愣愣地回味，直到腦門被李燃彈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你想吃啥，剛才也沒法問，就隨便點了些。”李燃先是抓起一個漢堡自己咬了一口，又放下，把盒蓋撕下來當做盤子，滿了番茄醬。

見夏捻起薯條，心不在焉地蘸了蘸：“你反應真快。”

李燃笑：“習慣了。見不得人的事兒干多了，當然會躲老師。”

“咱倆一起吃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見夏。

“這得問你呀！”李燃吃得腮幫子都鼓了起來，“你要是覺得特別能見人，剛才怎麼不當著你們老師的面喊我？‘李燃，我要吃巨無霸！’——你倒是喊呀！”

李燃著嗓子學陳見夏說話，被陳見夏從桌子底下狠狠踹了一腳。

陳見夏吃飽了就用紙巾，居高臨下地評價：“薯條不錯，別的沒有肯德基好吃。”

“我覺得新地還行呀。”

“沒有圣代好吃。”

“你等著！”

李燃說完就起出去了，留下見夏一個人在座位上看著他的書包，不出五分鐘就跑回來，左右手各拿一只甜筒。

“來，各一口。”

見夏眨著眼睛，乖乖地各咬了一口，仔細甄別了一番，勉強地指著其中一只：“這個。”

李燃笑得都快歪了：“這是麥當勞的！”

見夏臉有些紅，梗著脖子道：“話還沒說完呢，我是說這個……沒有那個好吃。”

李燃沒和繼續爭，把肯德基的甜筒遞給，自己大喇喇地舉著麥當勞的甜筒吃了起來，第一口就咬在見夏咬過的缺口上。

陳見夏覺得這一口咬在了心上。

低頭從書包里翻出語文基礎知識手冊，輕聲說：“快吃，該念書了。”

給李燃講課是一件特別頭疼的事，因為該用心的地方他完全無所謂，不該用心的地方他倒追究底問個沒完，而且總和抬杠。陳見夏講魯迅，李燃就說魯迅休了大老婆，大老婆還伺候公婆一輩子，魯迅人品不行……把氣得沒轍。

“干你什麼事！他就是上完廁所不沖水也跟你沒關系！讓你背你就背！”

陳見夏終于發飆，把書直接扣在了李燃臉上。已經八點半，冬天的省城總是很沒有活力，街上行人寥寥，餐廳里只剩下他們兩個食客。

“我有好幾本練習冊沒做呢，明天上課還要講，跟你在這兒廢什麼話！”見夏氣鼓鼓地開始收東西。

李燃把書從臉上拿下來，小心地平褶皺還給了見夏，按住收東西的手：“十點才關門呢，你就在這兒寫唄，我不吵你了。對了，你把CD拿出來，咱們聽歌！帶了吧？”

陳見夏臉一紅，急速又不舍地把手出來，點點頭。

李燃接過CD，把電源線給陳見夏：“這個你收好，今天聽沒電了，回去自己充。早就該給你了。”

“你就這麼送我一個CD機，沒關系嗎？”

“好幾個月以前你就問過了，磨嘰死了。”

“那時候是因為你把于的CD給我了，心里過意不去。現在你也幫我報仇了，事也過去了，我不能再收著你的CD。”

李燃觀察著陳見夏的表：“還生我氣呢？”

見夏本能地覺得這話問得有些怪，好像他們關系很親似的——有些開心，表面上卻維持著冷淡：“我……我問你點事，你好好回答。”

李燃嗅出了危險，頭立刻搖得像撥浪鼓：“別問，肯定沒好事，你不是要做題嗎？快做快做。”

陳見夏用筆尖輕輕點著桌面，自己愣了一會兒。

能問什麼？問你當初是不是也很喜歡于？如果沒有你哥們梁一兵站在道德制高點從中作梗，你倆是不是聊得來的？只要是漂亮小姑娘你都喜歡，凌翔茜也好，于也好……可我不漂亮呀。

你對我，是什麼覺？旁人說什麼都不行，我要聽你說。

然而陳見夏不敢再嘗試一次了。曾經怕答案是否定的，現在卻害怕答案是肯定的——那將讓無法收場，比今天在麥當勞遇見俞丹要驚險一萬倍。

心中的罪惡抑住了陳見夏的好奇和醋意。果然不再問，出手要一只耳機，自己戴好，低頭去做《王后雄化學手冊》。

耳機里還是周杰倫，但是換了一張專輯。見夏沉迷在背景音中，機關槍聲、直升機螺旋槳聲……倒讓下筆飛快。今天做題很順，不知道是否應該歸功于旁邊那個百無聊賴的家伙給自己帶來的好心。

“你這麼晚不回家，沒事嗎？”

“他們不管。”

“哦。”

見夏合上化學練習冊，翻開數學，繼續求反函數。

李燃托著腮幫子用手機玩吃蛇和打地鼠，忽然轉過頭去看。麥當勞白亮的燈下，陳見夏側臉算不上多好看，尖尖的鼻頭還有點出油，一副做題很賣力的樣子。只是低垂的睫怪可的，隨著寫字的姿勢而微微。

陳見夏依舊低頭演算，臉卻因為他的注視而微微泛紅：“看我干嗎。”

“我以為你做題那麼認真，覺不到呢。”

“我有余，謝謝。”

李燃合上手機，整個人都趴在桌子上，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以后你就在麥當勞學習吧。”

“為什麼？”見夏本能地反問，愣了一下，才把目從課本移到沒打采的李燃上。

看上去有些可憐。

“行嗎？”李燃再次請求，抬眼仰視，都出了抬頭紋。

見夏點點頭，鬼使神差地出手去，拍了拍李燃茸茸的腦袋。

九點半的時候，店員開始分區域把凳子倒扣在桌子上，用拖把來回地。陳見夏覺得再坐下去有點不好意思了。

這時候才發現李燃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把耳機摘下來，聽到他發出的安恬的呼吸聲。

陳見夏有點舍不得拍醒他，過了一會兒店員地到附近，到了李燃的腳，他一個激靈爬起來：“幾點了？“

“該走了，”陳見夏說，“要打烊了。”

李燃披上薄薄的羽絨服，還敞著懷就拎起書包，被見夏阻止：“把拉鏈拉上，剛睡醒就出去會冒的，你還不多穿點！”

想了想，摘下了自己的圍巾，踮起腳尖給李燃繞在了脖子上。李燃愣住了，反應過來就急著往下拽：“給我干嗎呀，你自己戴上！”

“我沒問題，把帽子戴起來，拉鏈拉到最上面，你看，一直保護到呢，像不像太空人？”陳見夏迅速把自己武裝起來，然后再次出手幫他把圍巾纏繞嚴，有點，“可惜是化纖的，不是羊的，也頂不住風，你、你湊合戴吧。”

李燃沒有再推，不知怎麼安靜了下來，整張臉都進圍巾里，只出一雙眼睛，半晌才甕聲甕氣地說：“走吧，送你回去。”

走著走著，就下起雪來，從黑暗中潛進燈里，細細碎碎，涼涼地落在臉上。整個世界像一只沉默的沙，兩只長長的影子被時間覆蓋。

陳見夏一直仰頭走著，癡迷地盯著橙的燈下紛的雪花，仿佛走近了夢里，只顧微笑，完全克制不住。

“你怎麼那邊耳朵還戴著耳機？”李燃問。

見夏故意立刻摘下來：“對不起我忘了，耳機你可沒打算給我。”

李燃迷茫了許久，才想起他們初次見面的景。分別時，他當著他們那個班長的面，怪氣地把耳機從手里奪了回來。

他很難為：“這次打算給你了，否則你回去怎麼聽。”

“我逗你呢，我有復讀機的耳機，一樣可以聽。”

“這個是索尼的，音質好。”

“對對對，你的什麼都好。”

李燃出手拉過一邊的耳機，給自己扣上：“我的當然什麼都好。來，一起聽。”

他們穿得厚實，走路都笨拙，像被細細的耳機線連接起來的、不怎麼靈的連機人。

響起來的音樂是《北極雪》，這一年的新專輯。李燃奇怪：“不聽周杰倫了？”

“都循環過兩遍了，發現你還有一張陳慧琳的，就嘗試一下。”

“不是我的，是別人落下的。”

“別人是誰？”

“你怎麼總管得這麼寬？”

陳見夏黑了臉，不再講話。

耳機里一男一正在唱著“也許我的眼淚、我的笑靨只是完的表演”，陳見夏忽然明白，有時候還是演一演比較好。曾覺得李燃徹犀利，以為自己可以在他面前永遠保持自然，想聽歌就聽歌，沒吃過麥當勞就是沒吃過麥當勞，什麼都不需要偽裝——可于表演出來的熱單純不也同樣讓他心？人與人之間，總是要把那些實實在在的糙藏起來，才不會劃傷脆弱的紐帶。

“是許會。別瞎擔心了。”

剛自我反思結束，那邊就別別扭扭地來了這麼一句。

“我有什麼好擔心？”陳見夏毫不長記，又接著問。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陳見夏說完自己都嘔了一下，怎麼開始說這麼無聊又白癡的話，跟演電視劇似的。

李燃卻來勁了：“那你們那個假模假式的班長又怎麼回事？他為什麼拍你的頭？手腳不干凈。”

陳見夏幾乎要大笑出來了。手腳不干凈——誰能把這個評和楚天闊聯系在一起？全世界怕只有李燃會這樣說楚天闊。

是為了。

他們誰都沒想過，自己到底站在什麼立場上評判和干涉對方，卻駕輕就，誰也不說破，讓那點點霸道在心發酵。

一個沉寂已久的念頭卻不合時宜地浮上陳見夏的腦海，轉頭看看李燃，思索再三，還是開口詢問：“上一次，我回家的時候，你聽到電話里面的吵架了吧？”

“什麼吵架了？”

“別裝了，”見夏低下頭輕聲說，“你越這樣我越難堪。”

李燃為自己的拙劣表演而不好意思，撓了撓鼻子：“誰家里不吵架啊，這有什麼。”

“可是不是每一家都這麼丑陋。”

李燃沒有安。沉默中，陳見夏的心一點點在往下沉。

為什麼要自己提起來？自取其辱。那個蒼白的中午里，媽媽和舅媽的撕扯歷歷在目，李燃在聽到那些中年婦人的尖利嚎和連篇臟話時，會想什麼？

見夏的呼吸讓鼻子的拉鏈都結了霜。沒有戴手套，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勾著飯兜，雖然羽絨服袖子覆蓋了大半的手背，在外面的指尖依然冰涼。

李燃注意到了：“冷不冷呀，這是什麼，給我拎。”

“不冷，沒事。這是飯兜。”

“學校有食堂，你為什麼帶飯？”

“是水果，我每天自己洗點蘋果橘子什麼的，切塊帶著，課間可以吃。”

“給我吧。”

“你也沒戴手套呀，都一樣。”

見夏話音未落，拎著飯兜的手背就被李燃暖暖的手心覆蓋。他把整只手都包住，攥住。

“那就一起拎著吧。”李燃說。

陳見夏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羽絨服的帽子里，像被扣住的鼓，轟轟隆隆，在耳畔鳴響。

宿舍樓就在眼前了。怎麼這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