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陪我去，好不好？”

“什麼？”

們兩個十一點才醒過來，錯過了新一年的第一個早晨。枳正在床上打哈欠，蒙蒙眬眬聽見上鋪江百麗猶豫地提問。

“他……顧先生約我今天中午一起吃飯。”

枳怔了怔，把剩下的半個哈欠打完。

“所以呢？”

“我不是問過了嗎？”上鋪傳來江百麗激烈翻的聲音，床板吱呀吱呀地響，“要你一起啊！我都答應人家了，他也同意我帶著室友一起去，你能不能……”

枳不耐煩地正要回絕，抬頭就看到江百麗殷切的眼神——目里的那種活氣似乎久違了。

其實永遠是男人和男人的戰爭。要忘記一個舊男人，最迅速的方式就是認識一個新男人。

沒有打趣江百麗，閉上眼睛倒回床上：“幾點鐘啊？我還能再睡半小時嗎？”

“你今天看來還高興的。”

枳剛坐進后排就聽到這句不知道算不算是打招呼的開場白。目所及只能看到顧止燁和江百麗的后腦勺——百麗要和坐在一起，卻被直接推到了副駕駛那邊。

“高興？”

“說的就是你啊。比我昨晚見到你的時候，氣好多了，好像心也不錯。”

早上起來，明亮的天讓昨晚晦暗的經歷一層層被抹去，想起顧止燁這三個字的時候甚至都有些懷疑他們是否真的遇見過。然而看到駕駛座上轉過來微笑打招呼的臉，一時間許多畫面雜著涌進腦海，碎了一地的玻璃，掀翻的桌子，莫名搭訕的顧止燁，魂不守舍的江百麗，霸道的盛淮南，白雪覆蓋的小路，還有那個荒謬到讓難以生氣的謊言。

所有的畫面都是無聲的，仿佛強行靜音，在車窗外呼嘯的風聲與校門口小販的吆喝襯托下，支離破碎恍如隔世。

“關窗吧，我開暖風，”顧止燁心地幫江百麗系上安全帶，“昨天你說什麼來著？想吃老北京小吃？其實我也沒吃過，他們都說九門和護國寺不錯，我看就去后海好了。”

后海。枳默默閉上眼睛。江百麗你去死吧。

枳依舊話很，江百麗出于也不怎麼講話，只剩下顧止燁一個人時不時找一些話題，諸如“快期末考試了吧”“宿舍暖氣怎麼樣”“新年休幾天假”，讓場面至不會冷得太過分。還好在吃飯的時候顧止燁和江百麗勇敢地開始嘗試豆，并且愉快地強迫枳也喝一口，三個人笑笑鬧鬧地融洽了許多。

走出九門小吃所在的胡同，枳就對另外兩個人說自己想要隨便轉轉。

百麗騰地紅了臉，急切地想要挽留，倒是顧止燁寬和地一笑：“那我倆就去別坐坐好了，天這麼冷，你打算回學校的時候給百麗打電話吧，說不定我可以過來接你一下，把你們倆一起送回去。”

“不用了，我今天晚上在金融街那邊約了我哥哥和嫂子，下午就不回學校了，你們去玩吧。”

枳目送顧止燁的車離開，江百麗在里面用力招手，似乎是在發泄對枳逃跑的不滿，枳卻從每一下揮舞中讀出了的快樂。

其實剛剛很想揶揄略微張的百麗，最終還是保持沉默。和百麗越加悉，關系越加親，可仍然不知道應該怎樣做一個樂于穿針引線調節氣氛的標準閨，何況即使百麗會答應顧止燁的午飯邀約，枳卻并不能確定他們究竟絡到怎樣的程度。

有時候一句噙著笑意的賊兮兮的詢問，可能會驚跑公子哥，也可能傷害堅貞不渝的好友。

最最重要的是，枳并不能確定，顧止燁到底是不是一個“好人”。

枳茫然地站在胡同口，發現自己完全不認識路，只是希盡快給那兩個人制造獨的機會，卻發現把自己給扔下了。

從來不記路，每次都要事先查好地圖帶在上，僅有一次漫無目的地走，就是跟著盛淮南，就是在后海，他當時笑得囂張，對說，跟著爺走，爺就是方向。

你就是方向。

枳把手擋在額前遮蔽湖面反的。已是深冬，兩岸的楊柳和上次過來的時候相比變得更禿了些。漫無目的地沿著湖邊走，偶爾繞過幾個在湖邊練嗓子或是練劍的老人，經過一間又一間沉睡中的酒吧。

忽然間想起了那個騎三車的大叔。蕭條的冬景就像凝滯在畫板上的靜圖，除了枳這個旁觀者，竟然找不出其他還有些生氣的元素。不知道那些溜來溜去忙著攬客的三車夫是否統統匿到小巷子幽深的影之中去了。

彼時還言之鑿鑿，不解釋，不掙扎，就不會落對方假定的那個因果中。

車夫笑嘻嘻地問，丫頭，如果有人誣陷你殺了人，馬上要來報復，你也可以不解釋？

烏。想著想著就笑起來，鼻子卻像在檸檬水中泡過一樣酸。

“姑娘等人？還是自己一個人逛？一百塊錢拉你轉一圈？”

枳仿佛被雷劈了一樣，脖子慢慢轉過來，幾乎都能聽見自己骨骼咔嚓咔嚓響的聲音。

“還是一百啊……我今天……真的只帶了二十……”

車夫笑起來，終于看清楚了大叔憨厚樸實的面孔，眼角和臉頰上皺紋深陷，一道道影愣是連熾烈的午后都照不亮。

“二十就二十吧，上來，拉你轉一圈！我還記得你呢，哎，對了，你的小男朋友呢？”

枳走向小三車的步子滯住了，頓了頓，在“他不是我男朋友”“師傅你說誰啊”“我們分手了”三個回答中快速地抉擇了一番，最后笑笑說：“我們……我們吵架了。”

這個答案將自己都驚到了，似乎邊流出的才是真實的想法。

真實得映照出了到底有多麼的不死心。

三車師傅看出了枳的低落，出手招呼了兩下：“行了，姑娘，小哪有不拌的，看在你們吵架的份兒上，再給你抹掉十塊錢吧。”

塑料布和紙板糊的車廂本擋不住風，枳了外，有些擔憂地抬頭著三車師傅的背影，過胳膊下的隙看到他戴著手套，這才安心了一些。

“師傅……你怎麼不介紹胡同了？”

“說了你也不聽啊，你心思都不在這兒，還想你男朋友呢吧？”

雖然是獨自一人，枳聽到他滿口男朋友男朋友的，還是尷尬地紅了臉。

“丫頭，你倆為啥拌了？”

“因為……”枳語塞。

對話之初一個小小的謊言，需要牽扯出一整套的虛構節來支撐。每個謊言背后都有一個故事，有時候關乎說謊者，有時候取決于被騙者。

那些謊言背后潛藏的私和悲傷，枳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到。

說出口的故事就像冰山山頂，那些真相都潛伏在海面之下，而龐大。

比如用那些巧合和驚喜來哄騙盛淮南，比如江百麗用付出和忍來報復戈壁，又比如，葉展用一塊水晶來推翻枳苦心營造的甜。

昨晚的一切至今也無法讓枳產生一一毫的憤怒緒。也許因為故事太過拙劣，也許因為始作俑者對而言已經淡化了兩個無所謂的名字，也許因為，自己也不清白。

枳忽然發現，這個故事的脈絡竟然如此簡單。

葉展和丁水婧用們的謊言，擊敗了枳的謊言。

只剩下盛淮南站在中間，妄圖找到一個真相。

這樣一想，被爭來奪去的盛淮南，被騙的時候竟然有一點尊貴而執拗的可憐——為什麼要恨他呢？被騙的是他啊。

“就是一個誤會而已，”枳笑笑，“因為……”

深吸一口氣。

“我們倆是高中同學，但我不是他第一個朋友。前幾天他前友突然跑來說他們倆當年分手是因為誤會，誣陷我，說這個誤會是我造的。”

雖然是編造拙劣而簡略的故事，講話的時候語氣竟然不自覺地有了些委屈和撒的意味，好像一瞬間就戲了。枳不由得咋舌。

“那麼丫頭，你說實話，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在胡說！”

竟說得越來越大聲，義憤而委屈。

在當事人面前死撐著面子，拒絕解釋，做出理解并淡然的高姿態，卻會在不相干的外人面前斤斤計較，義憤填膺——枳忽然覺得自己錯怪了盛淮南。他固然做了許多傷害自己的蠢事，但是就這一點上，他對的認識還是準確的。

死要面子，活罪，只能把愁腸百結拿到陌生人眼前去討一個公道。

“那你和他解釋啊！這他媽不是胡說八道欺負人嗎？”三車師傅也大嗓門地吼了起來，枳卻泄了氣。

“沒用的。”

“是你解釋了他不聽，還是你不愿意解釋？還是你害怕解釋了他卻不聽你跌份兒？”

人民群眾智慧多，三車師傅幾句樸實的話就把枳那點面子了個千瘡百孔。不再講話。

三車開始爬坡，師傅又站起來騎，小車板吱呀呀得凄慘。終于上去了，他長出一口氣，咳嗽了幾聲，忽然回過頭朝笑了笑。

“丫頭啊，我話難聽，但是道理是這個道理，你湊合著聽。”

“……您說。”

“我覺得吧，人這一輩子，哪兒來那麼多誤會？都是自己作的。你男朋友和他以前的姑娘要是真的得死去活來的，什麼誤會都拆不散。誤會算個屁啊，兩人都好得穿一條子了，就應該指著對方鼻子罵娘，不解釋清楚就他媽同歸于盡！——話糙理不糙啊，丫頭，你別往心里去。

“所以啊，他倆玩完了就是玩完了，你得氣點，看見過老牛護犢子沒？我倒不是說那個意思哈，但是那是你男人啊，你得站出來，該解釋就解釋，你是他朋友啊，他敢不信你，就大耳扇丫的，扇明白為止！”

枳目瞪口呆，半張著說不出話。

“當然，扇完了你還得哄回來，背地里教訓就行了，男人要面子呢。”

看只是呆傻狀點頭，師傅恨鐵不鋼地停下來，跳下車。

“得了，丫頭你也別在我這兒蹭車玩了，有這工夫還不如趕去找他呢，你弄不明白他，就過來，我幫你教育他！”

枳著師傅那張壑縱橫的黑臉，漸漸恢復了神志。似乎是被氣氛染了，輕快地跳下車，了被冷風吹得有些僵掉的臉，努力笑到最大范圍：

“嗯，我立馬就去！——調教好了再給您帶過來！”

“去吧！丫頭，別給我丟臉！”

蹦蹦跳跳地跑到胡同口回頭朝三車大叔揮手，臉上滿是稚的笑，心就像泡在42℃溫水里面一樣舒坦。

然后被冷風一吹，忽然就清醒了。

是他朋友，賭他，他一定會相信。他不相信，就他。

編造的甜小故事被大叔寫上了一個很好很好的結局。自己也在這個故事里做了十分鐘的夢。

然而這并不是枳和盛淮南的故事。

枳回過頭，去凝視廣袤的湖面上那一溫吞吞的太，藏在薄薄的云層后，沒來由地讓人心中不痛快。

忽然耳邊響起朱那語氣涼涼的兩個字。

“矯。”

是啊，步步為營了這麼久，連在不相干的三車師傅面前都要用謊言維護的一個劇本，被人一筆轉折，難道真的就要按下心中憤懣不平，做出一副聽天由命清者自清的姿態嗎。

枳在邊一個關門大吉的小店門玻璃上見了自己模糊的影。驀然想起高中時主樓穿鏡映照出的那個蒼白卻堅定的。

暗淡，眼里卻有著不可遮擋的芒。當年無法駕馭那件明黃的吊帶，心中仍抱著對未來的期許。

未來會有很多彩斑斕的吊帶。未來會彩，會不一樣。

終究是不甘心的。

去和他說。

枳在心中告訴自己。

心中明澈，竟有些興得發抖，似乎有點迫不及待去見他。正在這時候手機在口袋中震起來，“來電”。

“哥，怎麼了？晚上吃飯計劃有變？”

“那倒不是。你下午有事嗎？”

咧咧，哂笑起來，決定還是不要那麼猴急地去找盛淮南，于是明快地說：“沒事。”

“正好，幫我個忙吧。”

枳從西單地鐵a口出來的時候已經遲到了。問了好幾個人都指不準路，迷迷糊糊中來到了一條蕭條的大馬路，跟約定好的那個××牛排依然連個影子都沒有。昨晚手機忘記充電，現在屏幕一片漆黑，無法跟聯系。才六點半，路上已經很冷清，偶爾有幾輛出租車穿過，思前想后，再磨蹭下去，似乎只能冒著被扁的危險揚手停一輛出租來問了。

枳掏出幣拋向空中，決定正面左轉，背面右轉。一元幣掉在地上的時候叮叮當當沒有停住，竟然一路朝前滾。忙追上去，彎腰幾次卻都撈不到，只能狼狽地像小啄米般跟著。幣在終于岔路口躺倒下來，呼出一口氣。

正面。左轉。

枳抬起頭，看到左側人行道上五米開外的一對養眼的，以及他們背后一個小小的橙招牌，“××牛排”。

真是準哪。枳微笑。

盛淮南和葉展就站在面前，顯然對于這個追著幣殺出來的程咬金的出現十二分意外。

枳第一個反應卻是笑出來。并不是見到人之后禮貌的條件反——只是覺得好笑，實在太好笑了。不由自主，靈魂仿佛漂到了半空中，開始扮演起上帝，低頭憐憫地審視自己所的局勢。

“新年快樂。”

發誓這輩子沒笑得這麼燦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