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淮南放棄了尋找大水法的想法，在湖邊找了一塊平整的大石頭拉著枳坐下來，想了想，將書包中所有的酒瓶都掏出來立在地上，把扁平的空書包遞給：“墊著坐吧，就在這里一醉方休好了。”

枳輕笑：“好。”

他拿起一瓶紅星二鍋頭，折騰了半天才發現打不開。苦笑了一下，拎起一聽啤酒，“啪”地扯開拉環遞給枳。

他們杯，卻不知道該說點什麼祝酒詞，只是相視一笑。枳覺得冷，心里卻是暖和的，好像住進了荒原的溫鄉。

“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第一次看見你嗎？”他仰頭灌了一口酒，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有些的。枳直覺將聽到的也許是些他講起來很艱難的事，下意識抓住了他的服下擺，抬起頭，給了他一個寬和的眼神。

盛淮南激地一笑。

枳知道他第一次當面認出自己是那一天在超市門口，他與許日清拉拉扯扯，出手解圍，猶如神兵天降。

“其實這樣說來，我真是慶幸自己對人過目不忘。”盛淮南長出一口氣。

上大學前的那個暑假，他去葉展班級聚會的飯店接，葉展突然指著前方一個有點離眾人的白襯孩，說：“喏，那個就是傳說中的枳，你看怎麼樣？”

傳說中的，我怎麼不知道？什麼我看怎麼樣？

盛淮南聞到葉展上的酒氣，心想果然糊涂了，只能笑著的頭發，匆匆朝指的方向瞟了一眼。正好此時有人喊“枳”，那個孩轉過頭。

他聳聳肩說：“還行啊，問這個干嗎？”

葉展忽然笑了。那個笑容和他之前悉的笑容完全不同，不知怎麼，居然很悲哀。

“很好是吧，我也覺得很好。”葉展說完，潸然淚下。

他一頭霧水，忘了糾正，他只是說還行，隔這麼遠連鼻子眼睛都看不清，他能說什麼？盛淮南趕掏出面巾紙幫眼淚，只是反反復復地說一句話，“的確很好，的確很好……你看，你馬上就要去那麼遠的地方了，離我那麼遠。”

那副脆弱的樣子讓他覺得陌生而心疼。他從背后抱著，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用下在頭頂蹭了一下，說：“傻瓜。”

枳沉默不語，心中肅然，一陣冷風拂過的臉，好像命運那只看不見的手，冰涼卻憐惜。

那天，超市門口，盛淮南出枳的名字給自己解圍的時候，想起的就是莫名落淚的葉展。他當時并不知道那會是他最后一次見到葉展。之后的一個月，他們只能通過短信和電話聯系。媽媽徹底控制了他的閑暇時間，先是把他打發到香港去五日游，又命令他陪表弟去馬爾代夫玩了一個多星期，接著爸爸在上海的朋友發出邀請讓他去給自己家的孩子輔導高三數學，他的爸爸媽媽更是一口答應。他無奈，但同時也覺得離家前還是順著父母的心意比較好。然而一轉眼就到了要去北京報到的時候，家里人去機場送他，葉展自然不方便出現——很荒謬也很無奈，他居然再沒見過。

大一上學期寒假回家之前，他們就分手了，此后再無聯絡。

枳哭笑不得。

他最后一次見到葉展，冥冥中竟然好像是專門為了引薦枳。而和枳的第一次見面，他卻滿腦子都是葉展。

心里有的不為人知，他腦子里也有他的辛酸曲折。

“你第一次和我喝咖啡，就看出來我，我對你，有意思了吧？”

枳還是說不出喜歡你三個字，只能結兩下，用不倫不類的“有意思”含糊過去。

盛淮南的啤酒停在邊：“你想聽實話還是假話？”

“假話。”

“我哪有那麼自作多。”

枳放聲大笑。

平心而論，和枳在咖啡館第一次聊天讓盛淮南很愉快。

“其實，我很能遇到這麼有趣的聊天對象。”他很真誠地說。

可他就是覺得無聊，和生的對話他都覺得無聊。

那時候他努力打起神看著對面的孩子，突然有點恍惚，自己怎麼就坐在這里和人家聊上天了？

值得慶幸，在他看來，枳沒有流出那種讓他厭煩的、故意用清高來遮掩的熱切。相反，很自然，毫無痕跡。

“你都是裝的嗎？”

“嗯，大部分，”枳越發覺到了自己的變化，似乎這段時間的磨礪教會了真正的坦然和自信，“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假裝。”

“了不起，”他贊賞地笑，眼神牽連著遙遠的夜空，淡淡地問，“你說，這種心態算不算我自？”

枳搖頭：“可是你并沒有猜錯。”

盛淮南仰頭灌下最后一口啤酒，暈暈乎乎地又拿起一罐。

當年他用短信表白，然后到文科班門口找葉展。問：“你怎麼知道我一定能接你的表白？”他笑，說：“我一看就知道你喜歡我啊。”

我一看就知道你喜歡我。這句話，他以前對著各種找借口搭訕的生皺著眉頭腹誹了許多次。雖然他的經歷是空白，然而就像他不需要過東西就能分辨出來火車站里哪些是手一樣，有些事看一眼就夠了。

然而終于認真地對葉展說出這句話時，他居然有一點點不自信和恐慌。對方一下子紅了臉，說：“你……別那麼自。”

那時候們班級的同學趴在門口八卦兮兮地張著他們倆，間或起哄，盛淮南破天荒沒有一點厭煩。他從來都討厭自己的事被別人手，那天圍觀的人群，因為他心好，都當是幸福的見證者了。

“是啊，我幾乎沒有猜錯過。”他呵呵笑起來，說的是幾乎，心里想的是全部。

枳也灌下了最后一口啤酒，嗆了一下，沿著角流下來一點點，還沒抬起手，盛淮南已經用手背幫抹了下去。他好像有點醉，臉很紅，眼神飄忽，作沒輕沒重的。

枳的臉騰地燒起來，不自覺地朝旁邊挪了挪。

盛淮南不讓問葉展的事，他自己卻不斷地說。知道他一定是因為葉展而不痛快，卻一妒忌的覺也沒有。

“喂，我問你……”枳說話間抬起眼睛，突然看到晴朗的夜空里，月亮邊纏著一抹潔白的云彩，很高、很遠，薄如面紗。月藏在云的背后，周發出琉璃般的華彩。

日暈天將雨，月暈午時風。

那麼一瞬間，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了，怔怔看著天上這片孤零零的云，仿佛一頭扎進了如煙的往事。

就這樣吧，答應了不問，就再也不問。

他們沉默地喝著酒，漸漸也就暖和起來了，直到盛淮南有些迷迷糊糊地垂下頭，晃了晃，就往肩頭一靠。

枳心中溫地嘆息。

這點酒量怎麼靠得住啊！

早就聽說過，他酒量極差，那些關于高考之后各種同學聚會的小道消息，只要與他有關，都聽說過，所以才會在他要買烈酒的時候心中哂笑。雖然他說害怕自己與聽說的不一樣，然而這件事，總歸沒有聽錯。

這樣想著，還是解下自己的圍巾，往他的頭上纏了幾圈，像不善包扎的護士，將他通紅的耳朵保護起來。

“你不知道，我收到那個丁什麼的孩子的短信時，心里有多生氣。”

他含含糊糊的語氣，像個孩子。

“彼此彼此，你也讓我很生氣。”邊說邊喝，想起那個雨，不覺有點咬牙切齒。

“可是，”他眼神渙散地抬起頭看，“那天晚上我跟蹤你，你在路燈下，特別坦然地說，我的確喜歡你。我發現你說的是真的，真的對我……有意思，”他也避開了每每讓然大怒的“喜歡”和“暗”這種字眼，抬起手輕輕地、反復地敲了敲口，“這里，這里就像一瓢溫水直接澆了下來。”

枳哭笑不得，想起他對語文課的厭惡，心知這種形容真的是難為了他。然而每一個字都敲著的鼓，手指微微地抖。

“我當時覺得，葉展雖然耍脾氣，但一定不會說謊害人。”

枳靜靜地聽著。

“但是我舍不得你。”他鈍鈍地說。

其實只是舍不得。

舍不得那個曾經眼神明亮地看著他微笑的孩子消失不見，肩而過的時候像對待陌生人一樣疏離冷淡。

哪怕惡毒狡詐深藏不，哪怕手段卑劣，只要他。

枳心里面有一塊冰嘩啦一下瓦解，忽然就紅了眼眶。

終于明白自己一直以來錯在哪里。原來獨自一人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沉默暗中耽擱了太久，對每種難過和偽裝駕輕就，卻從未懂得，在兩個人的世界中，一錘定音的，不是心有靈犀的睿智，不是旗鼓相當的欣賞，更不是死心塌地的仰。

是心疼，是憐惜。

是兩難境地里，那一點點無可奈何的舍不得。

正如曾經擲地有聲地諷刺他：“死無對證的事，怎麼與親疏無關。”

“還真是不分好歹呢，自狂。”心中溫熱，聲音卻很冷淡。

“才不是，”他掙扎著起來，大著舌頭糾正，“我理智上絕對是非分明。”

上卻不知好歹。

含著眼淚的笑聲被風裹挾帶走。

盛淮南靠著慢慢地睡著了。他們到底沒有找到那些“不重要”的斷壁殘垣，枳也并不覺得可惜。左肩沉沉的，搖搖墜，猶豫幾許，終于還是輕輕地抬起左手，攬住他的肩。

怎麼好像顛倒過來了。心中發笑。

時間像夜風一樣呼嘯而去，摟著他，看著湖面盡頭那一抹云，心中安然。

他們聊了什麼，還有多疙瘩沒解開，已經不在意了。

靈魂回到了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肩膀酸痛的枳聽到盛淮南咳嗽了兩聲，努力坐直了子，迷蒙地著前方：“幾點了？”

枳了肩膀，艱難地站起子，拎起屁底下的書包，拍了拍給他：“不知道，我們回去吧。”

死活不肯走正門，也不愿意去挨園子里保安的訓，寧肯再翻一次墻。盛淮南睡醒了之后，清醒了不，大手搭在的肩膀上，愧疚地幫敲了敲。

他們原路返回，依舊是盛淮南推著的屁把送上了圍墻。

安穩地坐在上面，像個驕傲的皇，任憑風吹的頭發，也不去管，反而高昂著頭眺東方的魚肚白。盛淮南很快也翻了上來，挨著的右手邊坐好，兩個人誰也沒講話，兩雙在高空晃來晃去，像喝醉了的船夫在搖槳。

他的左手小指到的手背。枳的心跳忽然快得過分。

下一秒鐘，他的氣息鋪天蓋地傾覆了。牙齒撞在牙齒上的時候，笑場了，目越過他微紅的臉龐和氣急敗壞的眉頭。

第一縷從背后出手，溫暖了年的臉龐。枳從他鑲著茸茸金邊的頭頂過去，西邊的天空明亮得一片空白。已經找不到那蒙著云彩面紗的月亮了。

每朵云都下落不明。

每盞月亮都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