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鄉每年年初都是寒冷的。覺隆冬一直都沒有過去，也似乎永遠都不會過去了。冰冷的空氣，清晨藏藍的天空，還有下午4點就開始涌上來的暗沉沉的暮，都會讓人憑空生出一種時流逝得非常緩慢的錯覺。這便是冬天的好。冬天里，一個人的心是靜的。不像炎夏，從空調屋子里走出來，一抬腳便掉進地獄的火爐里。人整日汗流浹背，覺得自己怎麼洗都臟，因此活得咬牙切齒。不大容易維持平靜從容的表。所以我們家的人，都比較喜歡冬天。

在這個因為清冷所以安然的北方冬天里，我的堂姐鄭東霓在算計那個利堅合眾國的倒霉男人；我的堂妹鄭南音像很多人一樣，被突如其來的雪災莫名其妙地困在了廣州火車站；我是鄭西決，爺爺唯一的男孫，我的人生一直乏善可陳，只不過，在這個冬天里前所未有地焦頭爛額；在我們年輕的小嬸的肚子里，沉睡著我們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的鄭北北。

你猜對了，這是一個關于我們兄弟姐妹的故事。東霓，西決，南音，北北。人生在世，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總是要和一些人發生非常深刻的聯系。我們四個就是如此。東西南北，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除了濃于水之外，還有很多東西是我也說不清的。

那是2005年的夏天。我開著三叔的車路過龍城廣場的時候，意外地看見了三叔的兒，我們大家的寶貝鄭南音。當時這個丫頭差兩個月滿十八，屬兔，從來不喜歡別人端莊做作的大名，要大家鄭小兔。把MSN、QQ的簽名全部改這個。在家里，有人鄭南音的時候，勢必裝作沒有聽見。這麼小的一件事足以看出，這個丫頭任、裝瘋賣傻，喜歡向任何人撒，因為拒絕長。不奇怪，很多幸福家庭的寶貝兒都會如此。我有辦法整，因為是我的學生，我可以站在講臺上一本正經地鄭南音。尤其是在我回答一些我料定答不上來的問題的時候。我面帶微笑[福哇txt小說下載]，嗓音和藹，然后大義滅親地把“鄭南音”這三個字抑揚頓挫地喊出來。鄭南音同學于是怨恨地盯著我，不不愿地站起來，眼神帶著鉤子。這簡直了我無聊生活里的一大樂趣。

扯遠了。當日我看見鄭南音，或者鄭小兔穿著一怪模怪樣的服，T恤上印著碩大的李宇春的頭像。們一群孩子站在那個長長的橫幅下面：“龍城李宇春歌迷會”。當時我真以為自己眼拙，然后把車開近了一點。這下沒有疑問了，因為我家鄭小兔小姐正攔著一個過路中年男人綻開的無敵笑容：“叔叔，借您的手機給李宇春投個票行嗎，求您了叔叔，這很重要。”此此景，簡直慘不忍睹。讓人聯想起東洋鬼子的“援助際”。看到這麼漂亮可的小姑娘求到自己頭上，“叔叔”自然是十分用，于是欣然把手機遞給了鄭小兔，順便在鄭小兔專心致志地投票的時候問：“小姑娘幾歲了？哪個學校的？”鄭小兔于是揚起臉，又是粲然一笑：“快十八了，龍城一中，高二。”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才突然發現，居然學會了把自己說話的聲音和腔調調整到一個微妙的分貝上，冒充鶯聲燕語。換言之，這個家伙已經意識到了自己是個“人”，并且已經懂得了用自己的別達到某些目的。這樣下去后果不堪設想。我看周圍沒有警，于是把車靠邊，憤怒地按了喇叭。

“鄭小兔，那個帥哥是誰呀？”后的一眾“玉米”們開始起哄。我家鄭南音語氣十分驚悚：“是我們老師。”

沒說錯，只不過沒有說出我的另外一個份。令我沒有想到的是，“老師”二字一出，這群比我小不了幾歲的小鬼神果然立刻收斂了不。十幾個人不約而同地集倒退兩三步，那一瞬間我自我覺簡直膨脹到了極點，活了二十幾年，總算是會了一把做統治階級的覺。

鄭南音小姐十分嫻地關上車門，把安全帶拉下來，抹一把前額上亮晶晶的汗珠，得意地跟我說：“哥哥，今天我的績最好。”見我面不解之，補充了一句：“今天我們大家集上街給春春拉票，我拉的票數最多。其實就是應該攔住三十幾或者是四十幾歲的叔叔，說幾句好聽的，用他們的手機投票。他們一般都不會拒絕我的。”我在心里慘了一聲，這種行為完全就是出賣相。

“鄭南音同學，一個月以后你就要高三了。”我正襟危坐。

“鄭西決，你真的，真的是——”鄭南音氣急敗壞地搜索著詞匯，難為，這家伙語文績一向不怎麼樣，“你別像個舊社會的姨太太好不好？”突然靈乍現，眼睛也跟著亮了，“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扶了正，就忘了自己什麼出了，天罵別人是狐貍。”

“別管我什麼出。我現在是鄭老師，可是你呢，你就是鄭南音同學，有種你就當著教導主任的面把剛才跟我說的話再說一遍。你敢不敢？”說真的，若是不能經常看見鄭南音這種氣急敗壞的表，生活的樂趣真的是打了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鄭南音用力地搖著麗的小腦袋說：“哥哥，你不過才當了一年的老師。可是你看看你這副臉吧，好像你生來就是剝削階級。”

為了充分顯示剝削階級的優越，我打開了車里的音響，用來掩蓋鄭南音的抱怨。我讓我的U2醉生夢死地響徹這個小小的空間。開車的時候聽音樂的妙就在這里，恍惚間我就會覺得音樂聲不是來自車里，而是來自車窗外面那個看似跟你沒有什麼關聯的、熙熙攘攘的城市。我想我是老了，打死我，我也接不了那個讓我家鄭南音心醉神迷的李宇春，都說集男人的剛和人的于一，可是讓我說，我除了發現一個人的長相也可以奇跡般地酷似姚明之外，沒看出任何其他的優點。鄭南音的媽媽，也就是我的三嬸，在聽我說過這個結論之后曾經非常認真地跟我說，這話千萬別在鄭南音面前提起，否則會跟我拼命。

三嬸是個好媽媽。我慨地想。不知道鄭南音自己知道不知道，世界上有個人這麼在意的想法和覺——哪怕是不理解也要盡力維護，這是多大的福氣。

“鄭西決，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鄭南音的聲音比先前略微安靜了一點，斜著眼睛看我。我明白想要做眼如狀，但是沒掌握其中要領，像個需要矯正斜視的可憐兒。

“壞的。”我回答。

“就知道你要先聽壞的。”鄭南音嘆了口氣，“我媽告訴我說，大姐頭要從北京回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的車，說不定現在已經到家了。”

“鄭東霓。”我想也許有事發生了。

“嗯。”鄭南音點頭，“今天中午，我媽告訴我的。其實我也不清楚。聽說好像要跟一個男的去國結婚，大伯和大媽都不同意——”

然后就尖了起來：“你想死啊鄭西決，你干嗎要上南九路？你不知道南九路過了5點不能左拐嗎？”

“大不了我從云錦巷穿出去，你喊什麼。”我說。

“回頭咱們三個人一起去吃飯，讓好好給咱們講講。”

“鄭南音，是我們倆出去吃飯，沒有你的份。明天你得乖乖地去補習班上課。”我惡毒地更正，“現在說好消息。”

“好消息是，”鄭重其事，“我了。”

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而是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噩耗。

或者我有必要講講我的家。我的家庭比別人的略微復雜一點。主要人口包括：我的三叔、三嬸、鄭南音和我。我沒有父母。我的父母，也就是鄭南音的二伯二媽，死于我十歲那年。因此，十幾年來，我在三叔三嬸家長大，和鄭南音稀里糊涂地分著的爸媽以及這個家庭的一切福利。好在這個家伙智商低，從不跟我計較。除了我們四個之外，還有一個常常來蹭飯的小叔，小叔和我在同一所中學教書，他教語文，我教理。爺爺有四個兒子，因此老爺子早早地就決定要把“東西南北”四個字嵌進四個孫子輩的名字里。我小的時候總是聽爺爺說，最小的孫子，也就是小叔的孩子，無論男，都要北北。諧音就是“貝貝”。可惜，小叔沒有孩子，更糟糕的是，他是一個離婚多年的老單漢。我們的爺爺在三年前死于睡夢中，有生之年，他都沒有看到他的鄭北北。

幾年前，這個家里還有第五個人，就是我們的大姐鄭東霓。的況更為混，有時長住，有時短住，有時和小叔一樣只是來吃飯而已。如此這般，做三叔三嬸家的編外員直到考上大學為止。為什麼？因為的父母，也就是我和鄭南音的大伯大媽，是一對千載難逢的極品夫妻，崇尚暴力，熱衷于侮辱對方。他們倆的吵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夫妻拌，而是真正的搏斗。只要你見過一回，你就會相信，這兩個人對生活源源不斷的熱，恰恰來自于長年累月的相互攻擊跟詆毀。我記得活著的時候，常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看看東霓，再看看南音。都是一個爺爺的孫兒，可是，人真是有命的。”

人，到自己無法解釋的事的時候，就喜歡把命運、緣分之類的東西搬出來當后盾。們擅長不問原因地接現實。如此，三嬸如此，連現在只能算是半個人的鄭南音也在一夜之間沾染上了這個嗜好。命運，絕對不是一個可以說服我的東西。但是我不否認，很多事，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的大伯大媽看上去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人，大伯為人遠比三叔豪爽，無非是喜歡多喝幾杯；大媽漂亮，還總是喜歡跟我們這幾個小孩子沒大沒小地玩鬧，可是就是這樣的兩個人，為什麼一瞬間就可以跳起來面目猙獰地拼命，一直廝殺到地老天荒，滿室狼藉。我同樣不明白，記憶中，我的爸爸媽媽看上去也是一對普通人，但是，但是我們全家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默契地不去談論他們的驚人之舉。因為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其實沒什麼難的，如果要我來概括我父母的一生，我覺得四個字就可以一言以蔽之：他們相。我的爸爸媽媽都是不善言辭的人，他們兩個都偏瘦，并且蒼白，有種夫妻相。十歲那年冬天，天氣冷得反常，可是我偏要他們帶我到公園去玩。在一片蒼灰的寒風中，爸爸突然提議，我們三個人手拉手圍一個小小的圓圈，然后爸爸跟我說，這樣，我們三個人就可以互相來暖手。說這話的時候，媽媽抬起被凍紅的臉，猝不及防地，跟爸爸相視一笑。

三天以后，我爸爸死了。死在他工作的設計院里。他從來不知道他自己已經有很嚴重的心臟病。聽說，他們來到我家告訴我媽媽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媽媽只是沉默了一下而已，然后就笑了，說：“我去廚房給你們沖茶。”客人們面面相覷。就算是暴風雨前的寂靜，我媽媽也未免太寂靜了一點。就在幾位客人不知所措的這幾秒鐘里，我媽媽干凈利落地從廚房的臺上跳下去了。我家住五樓。我就這麼變了孤兒。

這就是傳說中的生死相隨了。葦韌如，磐石無轉移。至于那個十歲的孩子，就像是這場彩的大戲中間播的廣告，大可忽略不計。

三嬸一開門，我就聽見了屋里傳出來鄭東霓無所顧忌的大笑的聲音。

“東霓姐姐，東霓姐姐——”鄭南音英勇地沖進去跟鄭東霓擁抱。

“我想死你了，鄭小兔。”鄭東霓恐怕是這個家里唯一一個自覺自愿鄭小兔的人。

我站在一邊，看著們倆像和面一樣把對方來去，嘆為觀止，孩子虛偽起來真是功夫了得，明明三個月以前才見過面，平時也斷不了電話、網聊什麼的，偏偏弄出一副久別重逢的模樣以示姐妹深。

鄭南音終于被三嬸轟到房間里去換服。客廳里頓時安靜下來。鄭東霓笑地看著我，點點頭：“鄭西決，你越來越帥了。玉樹臨風。”

“別跟我來這套，假惺惺的。”我笑。

“掃興。”鄭東霓把頭一偏，栗的卷發有一半自然而然地垂在了前，“我本來等著你說我才是越來越漂亮。”

“就知道你沒安好心，老巨的人。”

“再敢說我老，我把你耳朵割下來混著蒜蓉清炒。”鄭東霓像小時候一樣撲上來擰我的耳朵，總是能想出來這種又形象又恐怖的話。也不知道這種天賦是不是父母的傳。

“他是說你老巨，又不是說你老，你怎麼聽不懂語？”我可的小叔從廚房里走出來幫我，“你不過才27歲，都嫌自己老，那我豈不是該土了？”

“小叔！”鄭東霓咬牙切齒。然后房間里傳出來鄭南音元氣十足的嗓音：“小叔，國家早就不準土葬啦——”

“胡說八道些什麼。”三嬸在廚房里面笑著罵。

每到這個時候，我就由衷地覺得幸福。

鄭東霓當然是越來越漂亮，只不過我從來不肯當著的面承認這一點。雖然三叔三嬸一致認為還趕不上年輕時候的大媽，可是從小到大，上趕著奉承的人足夠從我們家門口排隊排到龍城至北京高速公路收費站。只可惜漂亮人大都明，一眼就看得到自己的實際利益在什麼地方。早已對甜言語、燭晚餐之類的花拳繡免疫了。

我到廚房去，幫三嬸的忙。鄭東霓已經鉆到鄭南音的房間去了，千里迢迢給鄭南音帶來了好些新服，們倆的聒噪聲可以打敗廚房里的油煙機，實在厲害。

“幫我把蒜瓣切了就行，”三嬸說，“一會兒你打個電話把陳嫣也來吧。”

“不用。”我說。陳嫣是我的朋友。我們在一起三年了，三叔三嬸見過很多次。

“現在也不算是外人了。”三嬸把我手上的蒜瓣拿去下鍋。

我沒說什麼，因為我知道鄭南音一直都不喜歡陳嫣，難得的，今天東霓回來，這麼高興，沒必要掃的興，高三一來，這可憐的孩子就沒什麼好日子過了。

三嬸嘆了口氣，一語道破：“南音不懂事，你還要縱著。你只不過比大五歲而已。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我笑笑：“五歲已經很多了，三嬸。”

我希南音永遠都不要長大，永遠都不要把看別人的臉當自然而然的事。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但是至，我愿意為南音做一切的事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們家已經有了我和鄭東霓這兩個基本沒有年的人，就讓鄭南音把自己的年期延長些，替我們賺回來吧。有時候我自己都覺得我不太像是南音的哥哥，我像是……得了吧，我嘲笑自己，有三叔那樣的父親在，還用我班門弄斧。

終于開飯，大家坐好。照例說幾句該說的話，比如給鄭東霓接風洗塵，鼓勵鄭南音在高三這一年里好好學習。然后大家一起說些無關痛的話題，票，房價，以及鄰居家的緋聞。沒有人主及敏問題，比如鄭東霓是不是真的要跟一個父母都看不上的人結婚并且漂洋過海。飯桌上不說并不代表永遠不說。三叔小叔會在吃完飯之后把鄭東霓留在客廳里曉之以理，三嬸會在廚房里或者臥室里對鄭東霓之以。連鄭南音都算上，我們大家通通心照不宣。因此，飯桌上的談笑風生得以順利進行。稍有冷場，一定會有人找到更不著邊際的話題來讓氣氛重新熱鬧起來。

“你這次回家，住多久？”我問鄭東霓。我也忘記從什麼時候起，就再也不姐姐了，我嫌麻。

“三個月。”對我笑，“可能中間會回去兩三回，我把兩個店都賣了，還有些手續上的事兒。”

“這麼好——三個月！”鄭南音歡呼，隨著這歡呼，巍巍夾起來的那一大筷子蔥羊全部掉回了盤子里。

“南音。”三叔忍無可忍，“姑娘家，吃也沒個吃相。”

“姐姐回來住三個月，你也不準跟著瘋。”三嬸幫腔，“你該干什麼干什麼，別忘了從現在起，你就沒有周末了。”

我和鄭東霓暗暗相視一笑。心里再清楚不過，不管準備做什麼，我和南音永遠的立場便是助紂為。

“東霓，”小叔喝干面前的啤酒，慢條斯理地說，“個空，回去看看你爸媽。”

鄭東霓沒有表地說：“知道。”

當然，我也知道，不過是說說而已。我們都知道。

骨至親之間，如果彼此仇恨，會是怎樣的？若你沒會這種覺，是種運氣。若你真的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滋味，你就去問鄭東霓。那一年，只帶著一只小小的箱子遠行。的父親，我們的大伯，醉醺醺地盯著正在整理行李的，說：“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麼人？”

不理睬。大伯說：“我最看不起踩著男人往上爬的人。”其實這麼多年了，大伯他總是醉醺醺的。

鄭東霓揚起臉，說：“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麼人？”

然后笑了，慢慢地說：“我最看不起那種明明自己是灘爛泥，還要著別人和他一起爛在泥坑里的人——比如你。”

大伯暴怒地盯著的背影，眼睛紅。

我忘不了，那一年，對我說：“你知道嗎？在新加坡的時候，有一回，有個客人一出手就給了1000金的小費。要我給他們一桌人唱一個晚上。1000金當然多，在新加坡也沒有幾個人能在一晚上賺到這麼多。可是，當1000金是塞在你的罩里面的時候，你才能真的明白，不全是錢的問題，這世上，真的有等級這回事。”

如今，笑盈盈地環顧這個房間，這群閑話家常的親人，就好像這原本是的生活。只不過，眼睛里那種凌厲的瀲滟最終會出賣。的風萬種究竟是怎樣堆砌起來的，沒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