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決》第4節 若琳

“陳嫣,你確實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你是怎麼長大的。你不怎麼說你的家,我于是也不怎麼問。我不是不關心,而是,那本來不重要。我們倆是要結婚的。我們倆會有一個自己的家——”

仰起臉,打斷我:“在這個自己的家里,我會是最重要的嗎?”的臉上淚痕猶存,人得很。

“那還用說。”我斬釘截鐵。

“那你告訴我,如果我和你家鄭南音同時掉進水里了,你只能救一個,你救誰?”認真地提出這個愚蠢的問題。

“你。”就讓我暫時忽略陳嫣會游泳,但是鄭小兔不會這個事實好了。

“真的?”笑了,“那麼,要是為了救我的命,你必須親手殺掉鄭南音呢?你肯不肯?別對我說那不可能,也別說什麼你會想個更好的辦法。我只要你回答我,肯不肯?”

“陳嫣!”

“回答我呀,你肯不肯?”的眼睛里有種簡直可以稱得上是“芒”的東西。

“為了你,我什麼都肯。”我咬了咬牙。

“正面回答。你殺,還是不殺?”毫不退讓。

“我……我,”我閉了一下眼睛。陳嫣掙了我,掉頭就走。

我抓住的手腕,我像個白癡那樣急切地說:“我殺。我殺。行了吧,陳嫣?”小兔子,原諒我。哥哥是說的。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你要知道,其實也不是真心的。只不過是太急著想要證明一件事,然后采取了最笨的方式。

愣了一下。然后地擁住了我。的指甲居然那麼用力地掐在我的手背上,火辣辣地疼痛。“原諒我。”說,“西決,我瘋了。別跟我認真。我真的是瘋了。”

我終于把送上公車的時候,發現月亮升起來了。一彎新月,薄如蟬翼。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不好為什麼,所有的一切都讓我不舒服。

在我的面前,載著陳嫣遠去的公車是鮮艷的;在我的后,我們去年剛剛搬進來的小區也是鮮艷的。只有橫亙在這鮮艷的兩個端點之間的街道,一如既往的陳舊。我年時代走街串巷的小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又一個小小的便利店,煙店,藥店。我年時代就一直在那里賣水果的小販們還在那兒,似乎對他們而言,這時從未流逝過。盡管我知道,現在的他們,和我小時候的他們,已不是同一批人。

然后我意外地看見了鄭東霓,坐在小區里面的長凳上,裹著的風,出神地看著外面的街道。

“不冷嗎?”我問

微笑[福哇txt小說下載]。點上了一支煙。

“你不是說你戒了?”我問。

“跟你說的時候,是真的戒了。”慵懶地說,“可是后來,又開始了。我每天都跟自己說,鄭東霓,你這樣下去要得肺癌了。有的時候我都覺得我一定要得肺癌了。我已經得肺癌了。我的肺已經變,變的了。越這麼想我就越害怕。越害怕我就越心神不寧。然后我就想,我得一支,讓自己鎮定一點。”笑了,“鄭西決,我是個無藥可救的人。”

也不知為什麼,每到這種時候,我就覺得,其實非常像大伯。

“最近我老是在想,”歪著頭,看上去真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也不知道國的冬天是什麼樣的。小城里,一定很冷吧。”

我不知道為什麼小城市就一定要很冷。——更何況還是一個出產熱帶植博士的小城市。不過說話向來邏輯混,我早就習慣了。說:“我特別怕冷。每到我想到那邊會不會很冷的時候,就總是想起來,小時候有一次,我爸爸帶我到他們車間里去看高爐。你本不知道那個地方有多壯觀,”看著我,“鐵全都溶化了水,火映得金燦燦的。還以為是池塘呢。我爸爸說,若是不小心,掉到這鍋鐵水里面,人就完完全全變灰了。什麼痕跡都找不到。當時我想那該是多的一件事呀。多暖和。我這個人溶化了,變了這麼燙,這麼紅的。你隨便撈起一把來,那都是我。我老公告訴過我說,金門大橋的夜景很好看。其實不管是紐約還是東京,黎還是上海,有什麼夜景能趕得上我看見過的呢?又黑又暗的車間里,一大鍋的太,那才是真正的火樹銀花。”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了,“今天幾號?”

“11月15號。”我說。

“再過一個多月,我就要走了。也好,我該走了。”把手進口袋里,呵出一團悠然的白霜,“再不走的話,三嬸就要擔心死了。”

“你,聽見了?”我有點不安。

凝視著自己巧的鞋尖,“我是想去廚房幫忙,不小心聽見的。其實鄭小兔怎麼可能變得像我一樣呢?的運氣比我好那麼多。”

“你想太多了,三嬸沒有壞的意思。”

“不用你婆婆媽媽的,我又不是林黛玉。”拍拍我的肩膀,“咱們去街口喝丸子湯?好不好?天氣只要一變冷,我就做夢都想喝丸子湯。像咱們小時候那樣。”

“有一次我們兩個人上加起來只有6錢。不能買兩碗。就只買了一碗大的。然后你說,我比你小三歲,所以你可以讓我先喝三口。剩下的,必須要兩個人平分。”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你先喝三口?”一瞬間又得意得不得了,“因為我不喜歡芫荽的味道。可是芫荽都在表面上漂著。所以我就讓你先喝,替我把芫荽都清理掉。”

“你以為你聰明?我當時就知道。”我揭穿

終于笑了。非常開心的那種笑。

我氣瘋了。真的氣瘋了。

當我親眼看見鄭南音和蘇遠智肩并肩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沒有想到,我的覺竟然會像是有人在我面前扔了一個炸彈。

我下樓梯的時候,看見他們倆迎面走了上來。在學校主樓堂而皇之的走廊里,隨時都有可能和老師,教導主任,乃至校長肩而過,所有的小人們當然也知道分寸。他們并排行走的時候懂得保持一點微妙的距離,任何意義上的都是沒有的——可是你說奇怪麼,兩個并排行走的男孩孩,哪對是男朋友,哪對不是,總是一目了然。

比如該死的鄭南音。當站在那個名蘇遠智的敗類邊時,我發現,我幾乎不認識。那個裝瘋賣傻的鄭小兔不見了,那個在家里呼風喚雨作威作福的鄭小兔似乎是從來未曾存在過。我從不知道,鄭南音可以有一張如此的臉。這真的是嗎?一樣的馬尾辮,一樣的校服,一樣的卡通手表——可是為什麼變了一個小新娘?所有屬于的年齡的,生的氣息全無影無蹤。的臉上,眼睛里全都是暖洋洋的,甚至是水靈靈的溫。似乎是今天才來到這個世界上,所以對周遭的一切,都懷著善意的好奇心。的眼無意識地掃過樓梯的扶手,掃過地板上大理石和大理石隙之間的污垢,掃過從窗子里進來的那一縷承載著無數灰塵的。就在幾個月前我還嘲笑像個斜視兒,可是現在,就連我都會認為眼是渾然天的。然后的眼睛就停留在了蘇遠智的臉上。他們默契地相視一笑。

我恨這樣的相視一笑。為什麼,這個小子在看著南音的時候滿臉都是氣定神閑,心安理得的滿足,可是南音的眼睛里除了沉醉,還是沉醉。這不公平,這對我家南音一點都不公平。我想我的臉估計是很可怕了,以至于在這個時候跟我打招呼的學生的語氣都是猶疑不覺的。

我站在樓梯的最頂端,看著他們拾級而上。鄭南音似乎是剛剛察覺到我的存在,甜地對我一笑,說:“鄭老師好。”

過去從來不會這麼順從地稱呼我,當在某些場合不得不我“鄭老師”的時候,從來都是用一種夸張到嘲弄的口吻。可是現在不同了,的語氣在傳達一種微妙的距離,我似乎真的只不過是一個“鄭老師”而已。

我失去鄭小兔了,所以,我想殺人。

小叔的辦公室里空的,除了他,所有的老師都去吃飯了。因此我破門而的時候非常心安理得。小叔從一疊本子上抬起頭:“怎麼了?”

我惡狠狠地說:“你為什麼不是校長?你要是校長的話,就可以開除那個蘇遠智。”

“就算我是,我也不能想干什麼就干什麼。”小叔慢條斯理地微笑[福哇txt小說下載]著,抬起頭看著我。

“你不明白。”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小叔。鄭南音認真了,不是在早。你懂不懂?”

“我當然知道。”小叔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別忘了你現在已經不給們班上課了,可是我還是的語文老師。我比你有機會看見,也順便看著和那個男生眉來眼去。”

“你開什麼玩笑,什麼眉來眼去?”我打斷他,“哪有叔叔這麼說自己侄兒的。”小叔其實只比我大14歲,因此我與鄭東霓跟他相起來,很多時候都更像狐朋狗友。

“西決。順其自然。”小叔依然是慢條斯理,“順其自然比什麼都管用。事都是這樣的,可大可小,全在于你自己怎麼看。”

“算了。”我悻悻然,“跟你說不明白。我下去買盒飯了,你要哪種的?”

的時候,最好不要和小叔說話。因為他永遠的慢條斯理是一盆最冷的冷水,迎面澆過來之后還能讓你多添一層郁悶。印象中,我從來沒見過小叔著急或者生氣的樣子。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可能是十幾歲的時候吧,每當心很差勁的時候,我就喜歡來找小叔。我不會對他傾訴任何的事,我只是在他面前坐著。看著他改作業本,批考卷,或者是用一個又一個的兩位數把績冊填滿。我有時候會無意識地翻看他桌上那堆改好的本子,一個又一個陌生的人名在我眼前蜻蜓點水地掠過,從這個名字上,從他們的字跡上,從我小叔給的紅批語上,我喜歡想象他們都是些什麼人。他忙完手頭上的事,才會抬起頭來,像是突然發現了我那樣,對我笑笑。其實我們兩個人,都非常那種對方當自己不存在的覺。就這樣,十分安靜地,幾個小時就那麼悠然地過去了。十幾年,就這樣悠然地過去了。除了小叔的肚子日益明顯之外,我們就像兩株和平共的植那樣,什麼都沒有改變。

他們都說,我是因為跟小叔太親近了,才會選擇他的職業的。誰知道。

現在我和他了同事。其實我能到龍城一中來教書,跟我的大學同學們相比,算是有運氣了。誰都知道,龍城一中不僅是在我們省,在整個華北,也是赫赫有名。我的大學在全國的師范大學里不是排不上號的,可是龍城一中的門檻之高,的確有些盛氣凌人的味道。信不信由你,和我同一年進來的年輕老師里,有好幾個都是碩士學歷,還有兩個,大學的名字一報出來,我都愣一下。也不用問以那樣一張文憑,干嗎不去寫字樓里做人模狗樣的白領,卻到講臺前面給小孩子們分析高考重點了。如今的人們都明無比,會做這種選擇,自然是認為自己不會賠本。

當然,當然,要往好的方向看。這是一個只要不出意外,穩定一生的職業。不可能發大財,但是食無憂。并且只要你老了,自會有人跳出來說你桃李滿天下——不過這應該是很久之后了吧,到那個時候,我可以溫暖地回憶著,50年前,別人曾經禮節我“帥哥”。我可以告訴我的孫子,半個世紀以前的人們管長得類似爺爺我年輕時候那樣好看的男人,“帥哥”。這聽上去不錯。我不像鄭東霓,外面的世界固然大,固然好,可是生活這個東西,說穿了,哪里不一樣。那麼聰明的一個人,不知為何,總是看不這一點。總是義無反顧地折騰,好像非得把屬于故鄉,屬于平凡生活的烙印全都打磨掉,就可以證明自己不同凡響。

況且還總是諷刺我,越來越像小叔一般閑云野鶴。

可是小叔。小叔。我該怎麼說。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來龍城一中應聘的時候,當我講完那節公開課,走下講臺,心里就有了好的預。雖說最終能否被錄用還不知道,但是從校長到幾個資格最老的教師,眼睛里都是微笑[福哇txt小說下載]著的。然后,一個剛剛退休的特級教師拍了拍我的肩膀:“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再然后,他意味深長說,“聽說你是鄭鴻老師的侄子?沒想到,真沒想到。小伙子,你會有好前程。”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其實想說,我會有比我小叔好的前程。更可悲的是,他認為他這是在真心實意地稱贊我。

在這個學校里,我的小叔是“自毀前程”這個詞的活標本。算了,算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不提也罷了。我只能說,過去的小叔,不是現在這樣的。也并不是多久以前的過去,十年前吧。那時候我上初中,鄭東霓上高中,小叔是鄭東霓們班的語文老師。十年前的龍城一中,有誰不知道,鄭鴻老師是多高中生的偶像。每年開學,鄭鴻分到哪個班教語文,哪個班的學生就像是過節一樣。鄭鴻老師并不是什麼英俊的男人,中等材,長得也大眾,而且用現在的眼來看,十年前的人穿著打扮,怎麼說也是比較土氣。可是,用鄭東霓的話說:“小叔一站在講臺上,整個人會發。”

這句話,我信,并且我明白這是在說什麼。

那個狹窄的講臺上,就像有一道炫目的追。黯淡了所有講臺下面的學生的臉和眼神。我們的小叔就在這錯覺般的閃亮中,判若兩人,化腐朽為神奇。他口才其實好得很,滔滔不絕,給很多孩子們打開一扇從未曾開啟的門,并且懂得在合適的時候開一個合適的玩笑。他會在某篇課文的小角落里,意想不到地,聯想起一些有關于文學,有關于歷史的掌故。語文課本就這樣,在小叔的手里變得鮮活,有了生命。哪怕就是講最沒意思的語法,他也能告訴學生們,這些現代漢語的規則從哪里來,于是他就開始說劉半農,說趙元任,說胡適,說新文化運,說一些看上去枯燥的概念怎樣在一場場鮮活并且妙趣橫生的爭論中被確定下來。我記得那個時候他說:“我只是想讓你們明白,知識這個東西,其實就像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從萌,到發育,到長。有年時代,有青春發育的時候,也有期。也會生病和衰老。這里面有很多的故事,有很多了不起的人付出思想最粹的部分,付出心,甚至。”他的眼睛在發亮。我相信,那個時候的小叔,用他自己這個人,讓很多懵懂的年人明白了,修養這個東西就像管一樣,可以盤錯節地生長在一個人的之軀的最深,不可分割。

喜歡他的學生對他如癡如醉,不喜歡他的學生則是認為他太過賣弄,太講跟高考無關的東西。那個時候,有很多場學生之間的紛爭,皆是因為有人攻擊他,有人自然要維護他。他自己卻還沒有意識到,當一個人可以引得喜歡他和討厭他的人之間硝煙四起劍拔弩張的時候,他就早已了角兒。

只是,這一切都已往事。如今沒有人會把小叔和那年的鄭鴻老師聯系在一起。如今,他只是一個中規中距地上課,下課就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中年人,是的,其實他不過38歲。有很多人在這個年齡風華正茂,但是他老了,他的臉上明白地寫著“得過且過”四個字,他得憑借寬大的服來遮掩自己的肚子。

我坐在深夜的書桌前,一邊胡思想,一邊無意識地劃著鼠標。

沒事的時候,我喜歡去龍城一中的學生論壇上逛逛,看看這幫力過剩的孩子們一個個藏起真實份,罵老師,罵校長,罵高考。有時候罵得妙語連珠,逗得我笑到肚子疼,不由得嘆我的學生們其實比我聰明。只不過我從來不會注冊馬甲上去發言或者湊熱鬧——不是沒有老師喜歡這麼干的,但是總是被學生們毫不留地揭穿。我有我的原則。我沒有任何理由不尊重這些孩子們,但是該保持的距離必須保持。聰明地用合適的方式保持不同份之間的距離,是維系任何一種社會關系的髓所在。——其實這都是小叔教給我的。他什麼都明白,但是什麼都懶得經營。

然后我就看見了那個帖子的標題,“說說鄭鴻老師”。

我打開,一層樓一層樓地,饒有興致地看學生眼里的小叔。這個帖子不夠熱,回的人很。我的小叔在網絡不普及的年代里也是風過的,互聯網蓬了,在它存在之前的良辰景就黯淡了。現在這寥寥幾個帖子,無非是說小叔為人散漫,什麼事都不著急,還有人說小叔上公開課都遲到過,并且無視后面的校長鐵青的臉。沒有人說小叔講課彩,卻有人抱怨他的課無趣,說他從來不鼓勵標新立異一點的作文。唯一讓我心生安的是,有個帖子說不管怎樣鄭鴻老師講文言文還是好的,深淺出,看得出功底,比別的語文老師都強。我苦笑,鄭鴻老師的怎麼只剩下這一點。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最后的一個回帖。

“你們知道嗎,十年前鄭鴻老師是龍城一中最歡迎的老師之一。后來不被學校重用是有原因的。那是一個類似瓊瑤阿姨的故事哦。鄭鴻老師跟學生談,從此名聲就完蛋了,還因為這件事離了婚呢。”

我的腦袋“轟隆”一聲炸開了。有那麼一瞬間,覺得眼前的景像是圖像出故障時候的電視機,一片灰白的,由無數斑點組的雪花在我腦子里嗡嗡地響。人,想要保守一點,還真是不容易。

“哥哥,哥哥。”正在我六神無主的時候,鄭南音在外面敲門。

我下意識的反應居然不是關掉網頁,而是關掉了電腦的電源。按著按鈕的時候發現手指居然在輕微地抖。不嘲笑起自己的慌來。

“鄭西決!”這個丫頭在家里的時候就原形畢,“我數三下,你再不開門我就闖進來了,我可不管你穿沒穿子。”

“一,二,二點五——”我“忽啦”一下把門打開了。笑嘻嘻地看著我,兩只手放在背后,上穿著一件印著麥兜頭像的小睡

“鄭南音,”我咬牙切齒,“你長大以后會是個潑婦。”

“月考考卷發了,請家長簽字。”依然笑瞇瞇的,怪不得我說會變潑婦的時候,沒有跳起來打我,原來是求到我頭上來了。

“找三叔三嬸去。我不是你家長。”我惡狠狠地說。

“不行。”鄭南音使用一貫的無辜的口吻,“我們劉老師說了,他要看見鄭老師的簽字。”

我打開一看,愣了一下:“78,還行啊。比我想象得好。”

笑得更加無辜:“我也覺得還行,不過滿分不是100,是150。”

“什麼——”我對準的屁踹了一下,“你還有臉說。”

“我去校長那兒告你,你打學生——”委屈地瞪著我,“誰讓這個考卷設計得這麼糟糕嘛!非得折過來折過去的,我就是這麼折來折去的時候不小心把兩面沒做的題折進去了,沒有看到——”

“去死吧。”我毫不予同,“你是不是豬啊。”我上的麥兜的腦袋,“還穿這種服,還穿,你就讓它潛移默化你吧,你蠢死算了。”

“那好。”認真地點頭,“明天換,換那件印著柯南的。”

“簽字,簽字。”我一邊尋找著鋼筆,一邊敲了一下的頭,“我就簽四個字怎麼樣:笨死算了。或者我簽一句話:早影響學習。”

“哥哥!”哈哈地笑,恐怕只有這種笑聲才配稱為是銀鈴般的。每一次,聽著這樣的笑聲,看著的小面孔,我就沒有了任何脾氣。

“有不懂的地方就去問老師,不好意思問劉老師就回來問我,”我習慣地嘮叨兩句,突然想起了什麼:“你那個蘇遠智考了多?”

“忘了,一百多吧。”努力地想了想,還是想不起來,我說過的,智商低。

“既然人家比你學習好,在這點上你就應該向人家學。盡管我看他不順眼,可是你們倆既然朋友,就趁機會多學學人家的優點——”

“你有完沒完。”捂耳朵。

“還有,給我記住了,不管他怎麼要求,你都不準跟他上床,在你考上大學之前絕對不許做這件事,懂了沒有?”

“臭流氓——”,撿起枕頭來砸我。

“行了,你可以滾回去睡覺了。”我把考卷還給

“等一下,哥哥。”的語氣忽然認真起來,子朝我湊了湊,“我想問你一件事。”

“干嗎?”我作驚恐狀,“又要跟我聊‘’?”

“我聽說,小叔年輕的時候跟他班上一個學生好過,小嬸為了這個和他離得婚,是真的嗎?”

“你聽誰說?”我想我的表變得嚴肅了。

“其實早就有人這麼說,不過我過去沒有當回事。今天我們班同學有人議論來著,說是在論壇上看到有人發帖子,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要是再聽見有誰這麼說,就去大他。”

“求你了,哥哥,告訴我吧。我又不會去講。我已經是大人了呀。”

“其實我并不知道多。真那麼好奇,你就去問鄭東霓吧,那時候是小叔班上的,自然知道得比我多。”

“東霓姐姐今天痛經,很早就睡了,你以為我不想問啊。”

那是我們大家的忌。我是說,十年前的那件事。隔了這麼久,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段時間大人們避著我們,神張而復雜地談話,依然記得半夜醒來隔著門看到的客廳里出來的燈,大人們個個正襟危坐,夜再深也沒有散的跡象,當時的小嬸翻來覆去的一句話:“三哥,三嫂,你們對我的好我記一輩子,但是我要離婚。”還有那個不時被我聽到的,代表恥和罪惡的名字,唐若琳。沒錯的,我自己都沒想到我對這個名字印象會這麼深。

沒有誰知道那到底是怎麼開始的。或者最初,那無非是一個優秀的語文老師對一個作文很好的學生的偏。漸漸地,事質起了變化。鄭東霓說,那個唐若琳的孩子是瘦小和蒼白的,格孤僻,來自一個破碎的家庭,在同學里人緣不好。當然了,若能像鄭東霓那樣從小被一大群男生追著捧著,自然不會稀罕一個欣賞的語文老師停留在上的關注的目。可是偏偏,就是掉進去了。

我確信,事實的真相,絕對不是外界傳聞的,男老師引無知學生那麼猥瑣的版本;也不會是三叔三嬸認為的,小叔只是因為跟小嬸一直不好,所以一時糊涂犯了錯。人們總是愿意為邊發生的事尋找各種各樣復雜的理由,卻往往忽略了最簡單的那種可能:若是拋開老師和學生這種尷尬的份差別,一個28歲的熱天真的男人,和一個17歲的敏孩子之間,為什麼不可能產生一點真正的

和天真,或者說,因為天真所以熱,是我們家的大人們共同的特質。大伯,我爸爸,還有小叔——可能只有三叔是個例外。他們秉如此,然后就像塊吸鐵石那樣,在不知不覺中,吸引人海里和他們同樣天真的人。天真其實不是一個褒義詞,因為很多時候,它可以像自然災害那樣,藉著一原始,戲劇化,生冷不忌的力量,輕而易舉地毀滅一個人。我想小叔最終還是意識到了這個。所以在敗名裂之后,他選擇了收斂。

也不能說是選擇吧。人其實沒有多選擇的余地的。

我清楚地記得,在整件事告一段落之后,曾經的小嬸搬回了自己的娘家。因為小叔又重新變回了單,所以學校收回了分給他的那套公寓房,于是他搬進了學校當時提供給單年輕老師的宿舍。50年代建造的房子,暗的樓道里一刺鼻的,腐朽的味道經久不散。我去幫著小叔搬家。十幾歲,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其實非常高興能幫大人們做些力活,因為這可以證明他已經長大了。不過,其實那天,我14歲的,茁壯的力氣沒有什麼用武之地,因此格外尷尬。所有的家和電都讓小嬸拿走了,小叔的行李只剩下幾只簡單的旅行袋,和幾架子的書。在那間單宿舍里,我只好非常仔細,甚至是過分熱心地整理那些書。一本一本,分門別類地把它們碼在那張鐵架床的上鋪,那張簡易的床看上去岌岌可危,我稍微用力一點地放置那些書的時候,都可以覺到它輕微的晃。然后,灰塵就從油膩發黑的床板上漂起來。我沮喪地發現,我必須要把這些書全搬下來,把這個床板重新好好地才可以。

“你有沒有不要的舊背心,巾什麼的?”我猶疑地問小叔,那些天來,我很怕跟他說話,因為我知道他很怕跟我說話,所以我才覺得手足無措的。

“有嗎?”我重復了一遍,“用來做抹布。”想到清掃我就頭疼,因為必須要到走廊盡頭那個更為昏暗和腥臭的廁所去打水。那一瞬間我想起了小叔和小嬸過去那套小小的,溫暖明亮的一室一廳。然后,終于切地明白了,小叔已經摧毀了他自己的生活。

然而這只不過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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