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決》第6節 謝謝你們曾經看輕我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我回到龍城的第二天下午就趕來了陳嫣的住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幾個月了?”陳嫣微笑[福哇txt小說下載]地看著我,穿著件非常寬大的,松松垮垮地長及膝蓋,換了個姿勢,懶散地蜷在沙發里。

“對。”我艱難地吐出這個字。

“沒有多久,”托著腮,“一個多月而已。”

然后就沉默了。我也沒有說話。我不知道這樣的安靜維持了多久,我反正是沒有心思去打破它。煙燙了我的手指,我把它按滅了,換上一支。

“當心,”陳嫣看著我,“你拿倒了,你點著的會是過濾。”

我如夢初醒地把煙掉轉過來,用力地按下了打火機。太用力了一點,似乎是為了催促自己下定決心。然后我說:“那我們馬上結婚。”

“結婚?”似乎有點意外,“我們拿什麼來結婚啊?”環顧四周,“你的意思是,我們兩個人和孩子一起在這個租來的,又小又破的地方?”

“我們馬上去租個大房子,搬到新一點的小區。以我們現在的能力,租個好一點的公寓沒有問題。等過幾年,我們存些錢,再想別的辦法。”我耐心地說。

“可是我不要。”固執地搖頭,“我早就想過,如果要結婚的話,我就得住在屬于我自己的房子里。我才不要我的孩子從記事的時候起,就看著他爸爸媽媽每天跟房東賠笑臉。”

“陳嫣,你現實一點。”

“我很現實。鄭西決,不現實的人是你。”盯著我,看到了我的靈魂里去,“在現在這種時候,逞英雄有什麼意思?結婚不是,不是只有你我愿就夠了的。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決定了,我沒有的東西,我一定要我的孩子得到。我得給他好的生活,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是最起碼的吧?”

“你變了。”我頹然地仰起臉,把腦袋放在沙發的靠背上,眼睛里只剩下灰白,污濁的天花板,還有那盞說不上來是什麼的吊燈,“那個時候,你說你愿意跟著我回龍城來的時候,你沒想過會有今天嗎?”

“更正一下。”陳嫣笑了,“我當初說我愿意回龍城來,并沒有說愿意‘跟著你’回來。我回來是因為我媽媽,只有我一個親人。所以我想要在我自己結婚安家以后,把也接來。不可能在我外公家里住一輩子的。”

“陳嫣,我真的想要這個孩子。我們把他生下來,其他的事,慢慢商量,行不行?”我暗暗地了一下拳頭。我總是不習慣直截了當地向別人表達我的愿,印象中,我從沒有說過“我真的很想怎樣怎樣”的句子。即使是對著陳嫣,也覺得,或者說,恥。

“你是很想要這個孩子,還是,你怕丟面子?你不愿意在我面前直截了當地說你承擔不了這個責任。鄭西決,我不怕丟臉。這個孩子我不要,除非我們有辦法弄到一個房子,弄到一個真的屬于我們的家!”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們現在沒有錢買房子。”

“不用裝糊涂。”冷笑,“我想你也知道,我們這個年齡的人,除了極數,沒有幾個是真的完全靠著自己的力量安立命的。”

“你什麼意思?”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一瞬間結了冰。

“我就是這個意思。”停頓了一下,那個時候的眼神里閃過一種微妙的怯,恍惚間又變了那個第一次跟我出來約會,不知道該找什麼話題來聊天的陳嫣,可是現在,把那種轉瞬即逝的人的尷尬用來跟我討價還價了,“西決,可不可以去找你三叔——”

“沒有可能,你休想。”我打斷

靜靜地看著我,突然間,淚盈滿眶:“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我就知道。你的臉面,你那點架子,比什麼都重要,重要到讓你什麼都不會為了我做,甚至讓你放棄你自己的孩子!”

“要放棄孩子的人是你,不是我,你講不講理?”我咬了牙,忍腔里那顆心臟狂躁不安的聲響。

“我一直都在跟你講理!”終于發,“實話告訴你,我發現自己懷孕以后就去找我們老板談過了。我們公司四月份就有個項目要開盤,我們老板愿意給我最好的折扣和戶型。我在努力,我在為了我們的將來打算,能做的我已經做了。只是一筆首付款而已,對你三叔來說不是大數字的。何況這是為了結婚,又不是不合理的要求。或者算我們借的,將來有錢以后我們就還給他。可是你呢,你口口聲聲地說我是你最重要的人,現在你卻不愿意為了我放下你的面子。你傲氣,你有種,你不愿意求人,那是不是我就天生下賤?你說句良心話,我是那種貪財的人嗎?你以為我張跟你提房子的事我很好嗎?還是你以為我就真的厚無恥到了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任何事我都可以順著你的意思,”我慢慢地說,“就是這件事,不行。”

“那我也可以告訴你,”直了脊背,從沙發里坐起來,“別的事都好商量,在這件事兒上,我絕不會讓。如果你不去跟你三叔講,如果我們就是沒有房子,我下周就去做手,把它理掉。”

“你威脅我,對吧。”我看著的眼睛。

“就算是吧。”地笑笑,“兩個人之間真的很奇怪,有了分歧的時候,永遠百分之五十對百分之五十,投票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那就只能看誰愿意屈服了。”

我的子往前傾了傾,狠狠地抓住了的手腕。眼里閃過一惶恐,但是依然驕傲地板著臉,甚至不肯正視我的眼睛,我說:“陳嫣,你給我聽清楚。我只是希你能明白,你有多麼想要我三叔給我們一個房子,我就有多麼想把這個孩子留下來。這是一樣的。但是你可以要挾我,我卻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拿來要挾你。你厲害。”我咬了一下,為的是抑制那些從我野蠻地翻涌上來,就像嘔吐一樣散發著腥氣的傷心,“你可以罵我自私,罵我死要面子活罪,可是你從來沒有想過,我為什麼那麼想要這個孩子。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向任何人提要求,也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接任何人給我的東西。以前我以為我找到了你,這個況可以改變的。但是我發現我錯了。所以我想要一個孩子,只有一個孩子才是我真正的,百分之百的親人。我的孩子可以對我理直氣壯地需索無度,我的孩子可以理直氣壯地所有我對他的好。我要我的孩子像南音一樣,因為家里有一個,或者一群他可以完全信任的親人,所以他就不會像你像我一樣,帶著那麼多的怨氣和戒心活著。但是這些,你從來不會為我考慮,你從來都沒有想過我究竟需要什麼。你不關心、不在乎。你只是把我當一個用來發泄你對生活不滿的垃圾桶。靠著要挾和擺布我,來滿足一下你的虛榮。”在一陣熱終于涌到了眼睛周圍的時候我放開了的手腕,側過臉,“剛才我真想狠狠地給你一個耳,可是我想到了你懷著孩子。我道歉,不管怎麼說,對孕婦的態度,都不該這麼壞。”

然后我站起來,撿起我的外套,離開了。關上門的那一剎那,我聽見在哭。

我像是逃難一樣,倉皇地跑到了樓群外面。冬日的下午,天空是暗沉沉的灰紫。這個冬天為什麼那麼長。不過話說回來,北方的冬季就是這樣的吧,過也過不完,歲月悠長,人總是在冬季里無端蒼老了很多年。

我看見鄭南音站在小區門口的小賣部那里,朝里面張著。“哥哥——”沖我招手,然后跑過來。穿著茸茸的大,戴著的手套,還有一頂櫻桃的絨線帽——總之,像個覆盆子冰激淋。

“你怎麼會在這兒。”我突然發現,我疲力盡。于是我不地在冰冷的臺階上坐下來,看著鄭南音在我眼前手舞足蹈。

“我從補習班下課回家,我媽媽說你剛剛出門來陳嫣家,我就跟著來了,我關心你嘛。哥,我現在有兩個好消息,真的是兩個好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我似乎沒辦法集中力弄懂在說什麼。

“干嗎不理我啊——那好吧,第一個好消息是,哥,我沒有懷上小朋友。今天,就在今天早上,我的大姨媽來了。嚇死我了,晚了整整兩周,所以呢,我不用你帶著我去藥店買試紙了。可是我真的要嚇死了啊,你說它怎麼能這樣呢,這麼不準時,也太不負責任了吧,怎麼能這樣嚇唬人呢,還有沒有職業道德了——”眉飛舞地自說自話,似乎對話的對象不是我,是的“大姨媽”。

“哥哥,”像是了驚嚇那樣,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蹲下來,“哥哥你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嗎?”掉手套,輕輕我的手指,驚呼一聲:“好冰呀。要不要我去對面麥當勞給你買杯紅茶或者熱昔暖一暖?”手足無措地推我一把,“哥你別嚇我好不好啊,你跟我說句話,你到底怎麼了?”

我知道我在發抖。這真讓我恥,可是我控制不了。我已經了拳頭,用盡了全的力氣,以及意志里面全部的熱量了,但是沒有用,我的里在刮龍卷風。驚濤駭浪,不停地顛簸著我的腦子,我的臟。有什麼東西似乎掙扎著要從我臟的隙間飛濺而出,我得地閉上眼睛,咬牙關,才能遏制它從我的呼吸里跑出來,可能它是一口鮮紅滾燙的吧,誰知道呢。我聽見我嚨深不由自主地,約發出來類似類的“咕嚕嚕”的悶響。我分不清楚那聲音究竟是屬于我,還是屬于居住在我里面那個發了癲的靈魂。

南音小心地抓著我的胳膊,像是怕引我似的,輕輕地搖晃著,的語氣越來越可憐的:“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對不起,哥哥我知道我錯了,我答應過你不去和蘇遠智做那件事,我,我沒有聽你的話——哥,你別這樣,求求你了,你別生我的氣,我保證以后我絕對絕對不會讓自己懷孕的——哥哥——”的小手驚慌失措地著我的臉,掠過了我忘記刮胡子的下,很,很暖和,“不會全都是因為我吧?是不是因為陳嫣,哥哥,那個人怎麼你了,你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好不好?”

我命令自己深呼吸,再深呼吸,冬日寒冷干燥,并且夾帶著無數塵埃的空氣長驅直地灌了進來。呼吸聲一開始是發的,是帶著嚨里那種沉悶的顛簸的,到后來,逐漸平緩,我看著一團團白霜在我面前筆直地飛翔。然后,我用我冰冷的手,拍了拍南音的面頰:“沒事。”我對笑了笑,弄著帽子上垂下來的鮮艷的絨球,“真的沒事,我就是剛才突然有點頭暈。可能是屋子里的暖氣燒得太好了。”

“真的?”懷疑。

“不騙你。”我看著,我想我的眼非常的,我輕輕地對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第二個好消息了。”

“就是,”遲疑了一下,“我,我把陳嫣懷孕的事告訴我爸爸媽媽了,他們說,要是你們準備結婚的話,他們就把咱們原來住的那個舊房子送給你們倆。媽媽說,等天氣暖和一點就去找人把它重新裝修一遍,我爸爸還說,要是陳嫣不想住舊房子,想要新的,也可以的——我覺得這是個好事兒,你,你能不能別這麼看著我呀。”

“誰讓你去說的?你怎麼那麼長?”我在后頸上狠狠擰了一把。

“你別罵我——”怯生生地看著我。

“算了。我們不說這個了,行嗎?”

“好。”用力地點點頭,“哥哥你真的還好吧,你看上去像是得病了——”

“南音,我現在不想回去,咱們隨便去一個地方,好不好?”我拍了拍的小腦袋。

“贊,我也不想回去。”

——哥哥,你要出去啊。帶上我吧。——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兒。——你去哪兒都行,你把我帶上吧。——那你說我們去哪兒呢。——我不知道,越遠越好。行不行。這是年時代,經常出現在我和南音之間的對白。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孩,南音是個更小的小孩。我騎著一輛我爸爸留下來的巨大的二八車,混跡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我不知道自己會去什麼地方,我只是想騎著我的單車變一個看上去有個去的行人。我總是帶著南音,把像個小那樣放在前面的橫梁上。從來不在乎去哪,總是很高興地著這種兜風。似乎對而言,跟著一個比較大的孩子一起去一個什麼地方,就可以證明自己也長大了。

盡管我們其實沒有去

在這個冬日的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南音又一次地,一起出發,去了沒有去的地方。我們隨便坐了一輛公車,一開始,沒有座位,到后來,座位漸漸空出來,我們并排坐下了。再后來,車上除了我們和司機之外,只剩下一排又一排的座位了。它們靜靜地和我們和平共,在這種時候,它們才是活著的,我們是沒有生命的東西。

這輛車奔向城外,窗外的景致漸漸荒蕪,或者說,只有在這個城市的邊緣,還保留著一點我悉的,年時代的氣息。天漸漸暗了,很多的車輛都打開了車燈。我在這些錯落的燈火中看見了我爸爸曾經的冶金工程設計院。那是我爸爸魂歸的地方。大伯他們車間里那些沸騰著的,火樹銀花的高爐就是我爸爸坐在這里設計出來的。小時候,我以為這個設計院的大樓就是世界上最神氣的建筑。終日出沒著夾著巨大的圖紙和繪圖械的年人,出沒著所有我認識的小孩的爸爸。我還以為那就是我長大以后必然的去。現在我長大了,這棟樓已經這麼破舊。

鄭南音很安靜地抱著我的胳膊,溫熱的小臉靜靜地著我的袖,一。從很早以前,在能看出我的心不好的時候,就會像這樣,跑過來,著我。那一年我十歲,我剛剛搬來三叔三嬸家。那時候三叔家住在那個他們現在想要送給我的房子里。十幾年前它是個新房子,整日散發著刷過后的氣息。我就在這些嶄新的氣息里徹夜無眠,整夜整夜,睜著眼睛到天亮。你見過十歲的重度失眠患者嗎,我就是。只是我還不懂那失眠,我只是覺得既然大家都睡了,但是我還睡不著,這就是錯的。

來三叔家的第一個晚上,我洗好了自己的子,把它晾在浴室里。沒有任何一個人告訴過我應該這麼做,但是我就是無師自通地認為,這是必須的。有水珠滴落下來,一滴一滴,滴在潔白的地磚上。這讓我手足無措了,我很慌張地想著我是要找個東西先地,還是先把子拿下來重新擰一下。那段時間,每天,每天,那些往下滴的水珠都在這樣折磨我。之后,我鉆進被子里,等待司空見慣的無眠之夜。

后來有一天,深夜里,四周歲的南音悄悄溜到我屋里來,我要回去,不肯,非常執著地鉆到我的床上。一片徹底的黑暗中,只有上那種牛和水果的氣味真切地提醒我這不是夢。的小手和小腳像花蕾一樣,輕輕地著我的說:“哥哥,我要你給我講故事。”總是在我東拉西扯,七八糟的故事里安然睡去,呼吸的聲音像花瓣一樣,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信任。夜晚的南音,完全不是白天里那個驕橫,任,蠻不講理,就哭的小丫頭。黑夜似乎有種神的力量,把變得那麼乖巧和懂事——盡管這一切都只是發生在我看不見的時候。

“哥哥,還沒有到站嗎?”冬日的黃昏把櫻桃紅的帽子變了絳紫這麼問我的時候我心里暖和了一下,就好像我們真的是有目的地一樣。

“沒有,這站的終點站在江村。”我說。其實我們心照不宣,我們的旅程不過是坐到終點站再坐回來。

“江村,那已經出了龍城了吧。”的聲音懶洋洋的。

“還沒,不過快了,江村就在龍城邊上。”我耐心地對說,“你還記得嗎?其實我小的時候就住在江村附近,那時候三叔總是帶著你來我們家吃飯,我們家住在冶金設計院那邊。一點印象都沒了嗎?”

茫然地搖頭:“我印象里你本就是一直都和我們一起生活的。我只記得你上初中的時候帶著我去打臺球。”

我笑了:“對,打臺球的時候,人家別人都帶著‘馬子’,只有我,帶著一個小孩兒。”

“哈哈。”笑靨如花,“我這輩子忘不了,混在人家一堆‘馬子’里面,可是我還帶著紅領巾呢。”

我看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真快,一晃,現在你已經是別人的‘馬子’了。”

“哥哥!”打了我一下,臉緋紅。

“好意思做事,還不好意思讓別人說?”我微笑[福哇txt小說下載]地看著,除了這種半死不活的微笑[福哇txt小說下載],我不知道我臉上應該掛上什麼樣的表。因為我不能讓對面的南音知道,我有多麼不愿意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不是,不是自私,不是嫉妒,不是舍不得,我只是清楚前面有條什麼樣的路在靜靜地延著,想不走都不行。

我清楚,可是我沒法告訴。有些事不能表達——當然可能是我沒有足夠的表達能力。“南音,要自己當心一點。孩子總是比較容易吃虧的。知道不知道?”這是我唯一能說的話。

“哥哥。”出神地說,“其實我心里很害怕。”

“怕什麼?”我笑笑,“怕有朝一日和蘇遠智分手?拜托,鄭南音同學,你是21世紀的人,不至于跟誰睡過覺就一定得非君不嫁。”

“哎呀鄭西決老師,我在跟你說正經事兒!”再打了我一下,“哥哥,你說我——我那麼做——是不是做錯了?”勇敢地看著我的眼睛,但是卻怯生生地瞟了一眼窗外灰黃的天空。

“沒錯。”我的臉,“任何人都得過這關,我的經驗是,在第一次做某件事的時候,人都會覺得自己可能做錯了。”

“我不是害怕媽媽知道了以后罵我,我也不害怕懷孕,我也不是害怕蘇遠智和我以后會分手,那些畢竟都是比較遠的事——”南音輕輕地說,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是除了這些,我又想不出來我到底是在害怕什麼。”

“你害怕那個和過去完全不一樣的自己。”我拍了拍的腦袋。

“哥,”非常地微笑[福哇txt小說下載],“你怎麼那麼聰明呀。”

“是你太蠢。”

我話音還沒落,就尖了一聲:“糟糕了,都六點半了,我還有兩份模擬題一個字都沒做,明天早上要的。”

就在這個時候,公車到達了終點站。司機坐在最前面,漠然地催促我們下車。夜晚來臨了,看似沒有任何意義的旅程,就像是城市郊區的燈火,就像是南音的小手一樣,總是能給疲力竭的我一點力量。

“我們打車回去吧,”我跟南音說,“不然三嬸要著急了。”

第二天早上九點鐘,我收到了陳嫣的短信,我們的孩子沒有了。說,我把它做掉了。用的是那個寶蓋頭的“它”。

我在2006年初,失去了我的孩子。沒多久以后,春天就來了。

在那個冬天的末尾,陳嫣消瘦了很多。做完手的那段時間,我盡我所能地照顧。幫請假,幫做飯,幫做一切的事。我一如既往地盡心盡力,一如既往地溫

只是我再也不愿意

一個普照的中午,飯桌上,平靜地說,我們分手吧。我說,好。

突然神經質地摔掉筷子大哭了起來,說:“你過我嗎?你真的過我嗎?自私的家伙,沒用的家伙!”

我什麼也沒有說,任由罵。離開之前沒有忘記,幫洗了最后一次碗。

我也在說服自己,它只不過是一堆細胞。不,不行。每當我剛開始想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就想起陳嫣那條短信,我怎麼也不能忍使用那個寶蓋頭的“它”來講我的孩子。那到底是“他”,還是“”呢,然后我就發現,當我不知不覺地,在這個發音都一樣的三個人稱代詞里做選擇的時候,煎熬就已經開始了。我會不自覺地想那個孩子,到底是個男孩子,還是個小姑娘。所以,我從來沒能功地說服自己。

鄭東霓很給家里打電話,但是常常給我寫郵件。的信永遠沒有主題,邏輯混。但是我能看出來,還是滿意的新生活的。只不過,異國小鎮里遠遠沒有鬧市區的時裝店那麼熱鬧。說:西決,誰說一天有24小時,明明是48小時,否則我怎麼會覺得那麼難熬。

我很想寫封信給,告訴所有的來龍去脈。但是最終我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說起。所以我短短地寫了一句話:我和陳嫣分手了。回信:非常好。

我的煙越越多了,一天兩包,比鄭東霓還要戰績輝煌。

小叔總是站在我的辦公桌前面,“你好像瘦了。”然后他皺著眉頭看我滿滿的煙灰缸:“你到底還要不要你的肺了?”他這麼說。

小叔最近看上去心很好。盡管他又胖了。過年的時候三嬸給他新買的看上去已經有點,我是說,肚子那部分。有一次我路過他們班,過窗子看到他眉飛舞地給學生們講解蘇東坡。黑板上,是他龍飛舞的字跡,《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的全文。一定是他一時興起,想要炫耀一下他的書法。他神悠閑,聲音洪亮地說:“你們知道嗎?其實在這闕詞里,我最喜歡的是它的序言:‘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看到了嗎,好啊,好一個‘大醉,作此篇’,這才是真正的大家氣魄。多瀟灑,多風流。五個字而已,什麼都說了……”興之所至,他自己像是微醉了一樣搖頭晃腦,手里的筆非常及時地,“咔嚓”一聲折斷了。底下的學生們“轟”地笑了,是為了他的忘,不是嘲笑。

我看到鄭南音前仰后合地最夸張。

那天中午,鄭南音風風火火地闖到我辦公室來:“哥哥,今天我們晚自習,你一定要來。”

“干嘛?”“總之有好節目。你來就對了。到時候你就從我們教室后門進來。”說完就風風火火地轉。“喂,你跟不跟我一起吃飯?”我沖著的背影問。“我才不要。”當人已經消失在門外的時候,我聽見的聲音從走廊上傳過來。然后又聽見了的班主任的聲音:“鄭南音,不知道走廊里不準大聲喧嘩嗎?”

這個時候幾個我班上的孩子出現在了辦公室的門口。“鄭老師,我們有問題想問。”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小孩,每年總是能遇到幾個的。在我低下頭去在面前的草稿紙上畫圖的時候,總是能覺到們或者非常,或者不那麼的注視。

“鄭老師,你知道嗎?”其中一個孩子仰起臉,大膽地看著我,“陳錦菲暗你。”話音未落,幾個孩子一起小聲地竊笑了,其中一個推了一下料人的肩膀:“你要死啊。陳錦菲知道了,非殺了你不可。”

“是我的榮幸。”我皮笑不笑,“不過我不喜歡未年人。”

“鄭老師好酷啊!”這下們一起歡呼了起來。有的時候,逗們笑一笑,的確是我的樂趣。

“鄭老師,我不騙你。”們個個看上去都比上課的時候神抖擻,“陳錦菲說將來就要找長得像你的老公。每一次,做完理題的草稿紙,都會留在一個夾子里面,整整齊齊的本就不像是草稿。問為什麼,就說,因為鄭老師留的作業是神圣的,就連草稿紙,也不能怠慢。”

“不要臉——”們歡天喜地地大笑。

“你們還有問題嗎?”我不得不說,“我很。”

“有件事,”一個剛才在眾人喧嘩的時候一言不發的生非常地說,“鄭老師,我,我有事想找鄭鴻老師幫忙,可是鄭鴻老師又不教我們,我不好意思直接去找他,所以想問問,鄭老師你可不可以——”

“哎呀,聽你說話慢吞吞的急死人了。”剛才那個勇于料的孩子道,“鄭老師,是這樣的。一直都很想去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可是又不知道自己寫的到底好不好。所以想讓鄭鴻老師看看寫的東西。但是不好意思直接去找鄭鴻老師,所以啦,鄭老師,幫個忙吧。我們算是來走你的后門了。拜托拜托。”

“干嗎不找你們自己的語文老師呢,偏要鄭鴻老師?”

“哎呀鄭老師,”們又開始噪雜地七八舌了,“別的老師能指點的都是高考作文,誰不知道鄭鴻老師才是真正懂文學的呀!”

“我就不知道。”我徹底地錯愕了。

“鄭老師你別騙我們。”這個年紀的孩子們的眼睛都是明亮得人,“我們大家都知道的,鄭鴻老師的文章寫得可好啦。他也對真正有才華的學生特別好。”

“就是的。我們在論壇上都已經看過鄭鴻老師十年前發表在《龍城晚報》上的散文啦,照我說,不比周國平差。”

“還有還有,和自己最有才華的學生談,明擺著的,鄭鴻老師年輕的時候也是文藝青年嘛!既然大家都是文藝青年,鄭鴻老師才會真正懂得我們在寫什麼的!”

我徹底地被們打敗了,我說:“好,你把你的作文留下,回頭我一定幫你轉給鄭鴻老師。”

“謝謝,謝謝鄭老師!”那個著參加比賽的小姑娘興得鼻尖都紅了。

“我就說嘛!”的同伴之一得意地笑了,“鄭老師一定會幫忙的,鄭老師最好了,人長得帥,會講課,別看總是不茍言笑的,可是心腸其實特別好。”

“我心腸一點都不好,”我故意說,“尤其是在我快要死了的時候。”

“我們也要走了,”生又大膽地看了我一眼,“鄭老師,不然我們一起去吃午飯?你買單。”

然后,沒等我說話,們就一起嘻嘻哈哈地跑了出去。

當我和們一樣大的時候,我也像們一樣,并不知道自己手里握著的,是最好,最放肆的時。看著們離開的樣子,我突然間有了某種預。或者說,覺到了有什麼重要的事即將發生。但是在當時,我還沒想清楚那到底是什麼。

答案很快便來了。我想有很多人都不會忘記那天晚上,南音班上的晚自習。當然了,并沒有發生任何驚心魄的事。若是用最平淡的一句話來概括,那只不過是一群調皮的學生祝賀了一個老師的39歲生日。這麼一想的話,整件事都變得無趣起來。可是我的小叔每次說起那個晚自習的時候,就會微笑[福哇txt小說下載]著著自己的口跟我說:“西決,我這一輩子,沒有任何憾了。”我在旁邊看著死而無憾的他,暗暗告誡自己,等我過了30歲,我絕對不允許自己有這樣的一個肚子。

夜晚時候,所有建筑都比日下表富。因為沒有那麼多人進進出出,它們終究可以卸下一些偽裝,然后暴出自己蘊涵于最深的莊嚴。總之,學校里那條通往各個教室的,藍紫大理石的走廊總是給我這樣的覺。南音他們班暗沉沉的嘈雜聲就這樣地傳了出來。按捺不住的某種興。然后我就看見,居然有別的班的學生,也往南音們的教室里跑。教室的后門大敞著,進進出出的但是默契地低說話音量的孩子們,預示著有什麼東西正在醞釀。我用鼻子聞得出來,那種令人心跳的,籌謀什麼的氣味。

“鄭老師,來,進來。”南音班上的一個生招呼我。

他們把教室變了一個展覽廳。恐怕這一切的布置都是在晚餐的時候進行。墻壁被他們弄了一種泛著紫紅的咖啡。上面了很多的照片,好像還有被放大了的剪報的掃描,以及看上去年代久遠的品質糙的作文紙。這個時候鄭南音看見了我,笑嘻嘻地給我拿來了一張椅子:“坐吧,你坐到教室最后面去。今天你也是觀眾,連嘉賓都不算。”

“還有嘉賓?”我驚訝。

“當然了。”南音得意地笑了,“嘉賓,兼任攝影師。”

人群里果然有個掛著很專業的相機的年輕人。這個時候教室的前端傳來一陣喧囂:“來了,來了。”懷抱著一疊試卷的小叔剛剛出現在講臺旁邊時,室的六盞日燈不約而同地滅了。非常簡單的燈設計,難就難在整個世界漆黑一團時,所有這些孩子們默契地保持了安靜。

接下來發生的事自然是不出我所料的。有蠟燭被點燃了,一小團一小團的火,零星而不規則地在課桌上開放,然后音樂響起來了,我這時候才注意到他們把簡陋的音響設備放在了我的椅子旁邊——一個著音箱的MD,于是我不得不保持肅靜,忍著超重低音像一顆律失常但是無比強勁的心臟那樣,神經質地攻擊我的耳

“我曾懷疑我走在沙漠中,從不結果無論種什麼夢。才張開翅膀風卻變沉默,習慣傷痛能不能算收獲。慶幸的是我一直沒回頭,每把汗流了生命變的厚重,走出沮喪才看見新宇宙。海闊天空,在勇敢以后;要拿執著,將命運的鎖打破。冷漠的人,謝謝你們曾經看輕我——”

不自地微笑[福哇txt小說下載]。人在他們的年齡,總是喜歡用歌詞來把握世界萬象的。雖說簡單,也人。尤其是當歌曲唱到淋漓盡致的時候。然后,燈亮了。小叔錯愕地站在講臺上,已經有很多年,我沒見過他這種毫無防備的表

“鄭老師。”他們班的班長笑地站起來,“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鄭老師。”這句話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小叔環顧著四周,臉微紅。把懷里那疊試卷抱得更了。似乎在這滿室的燭和照片里,他已經找不到地方把那些試卷放下來。然后他的目移到了黑板上,黑板上畫了很多花邊,花團錦簇的中央,是一句話:

“他們扔給士的是不義和穢。但是,我的兄弟,如果你想做一顆星星,你還得不念舊惡地照耀他們。”

出自那個名尼采的瘋子,《創造者的路》。

“這個,這個是,”小叔的聲音幾乎是怯生生的,“你們從什麼地方——”

“鄭老師,”掛著相機的特邀嘉賓笑了,“這是十年前,1996年,我們高中畢業的時候,您寫在我的畢業留言冊上的,您說這就是你對我們大家做人的期。您忘記了嗎?”

拔地站在一群藍白相間的校服里,明眸皓齒,淺笑盈盈。

“江薏。”小叔難以置信地看著

“鄭老師,”鄭南音同學驕傲地站起來發言,“我們在搜狐,網易,所有的網上校友錄里面,找到了您原來的教過的學生。”長手臂一揮,“這些墻上的照片,作文,都是他們寄來的。”

“鄭老師,江薏姐姐知道了以后,就自愿來幫我們拍照。”某個角落里,一個沒有起立的生的聲音,“江薏姐姐是《龍城晚報》的首席記者,拍的相片一定很好看的。”

“鄭老師,”班長說,“等放學以后,我們會把墻上這些照片什麼的都拿下來,一起在一個照相本子里送給您。這是我們高三(六)班在畢業前,送給您的禮。”

小叔什麼都沒有說,我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見過類似的表。好像是到了一件讓他為難的事。教室里寂靜著,蓄勢待發的那種寂靜。這些孩子們都在不約而同地等待著鄭鴻老師配合著眼下的氛圍,說點什麼,然后他們就可以抱以順理章的掌聲和歡呼。三秒,五秒,十秒了,他們的神有些冷卻。這個時候,小叔囁嚅著說:“謝謝,我謝謝大家。現在,”他終于慌地把那疊試卷放在了講桌上,“現在我們開始上課了。今天的晚自習,主要是,主要是講評一下前天測驗的卷子。”

所有的人面面相覷,都不相信就這樣結束了。意興闌珊這個詞很明顯地掛在臉上。只有那個江薏平靜如舊,微笑[福哇txt小說下載]了一下,把相機從脖子上摘下來,準備退場。

“課代表,過來發卷子。”只有小叔一個人進了上課的角,沒有表地環顧四周。黑的人群里終于有一個人破土而出。然后前排幾個同學也不愿地站出來,把那疊試卷分了三四份。嘩啦啦的紙張的聲響響徹了室,我想我也是時候離開了。

小叔轉過,拿起來黑板。他遲疑了一下,黑板一直停頓在那個“尼采”的“尼”字上,然后他略微抬了一下胳膊,讓黑板停留在那個“穢”的“穢”字上。終于他重新轉了過來,面向著大家,他笑了。他笑得開懷的時候眼睛里總是有種靦腆的神,“不行。”他一邊笑,一邊搖頭,“不行。我舍不得。”

一陣笑聲輕輕地在起伏的人群里漾開。然后釋然的氣氛也跟著彌漫了。沒有想象中激人心的煽場面,不過他們達了自己的默契。

我該走了。悠長的走廊依然悠長。走廊背后卻換了人間。畢竟和十年前不同了。同樣的一件事,十年前是恥,但是十年后,卻可能因為某些說不清的緣由變,至一樣令人好奇的東西。這中間到底付出過何種代價,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人好像總是在完全不需要一樣東西的時候,才能得到它。小叔他最先失去了尊嚴,然后因此失去了一切,再然后他就胎換骨了,現在當初的尊嚴回來了,莫名其妙地,至有了回來的跡象。

問題是,沒人知道他到底還想不想要。或者說,他是否還像當初那樣把它視為尊嚴。

江薏站在夜風中的校園里,對我微微一笑,說:“你該不會,該不會是東霓的那個小弟弟吧?”夸張地驚呼一聲,“老天爺呀,你怎麼長這麼大了?”

教學樓的頂端幾個屬于高三的窗口,錯落地璀璨著。就像是俯視著我們,俯視著所有疾馳而去的時

黎明漸漸地來臨。的,泛著水的曙涌進來。于是黑夜蘇醒了,賜給我看清萬事萬的視覺。然后我就看到,南音蜷曲著,終于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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