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霓》第四章 故人歸

車子熄火的時候,一涼意才突然間泛上來,面前的車窗把三嬸家的樓切割了一半,周遭彌漫著說還休的寂靜。我說:“南音,真不好意思,本來答應你要請你吃飯,被那個王八蛋攪了局。”我并不是故作鎮定,我真的鎮定。膝頭多有點打戰并不能說明我怯場,我只不過是全神貫注而已,像年時參加運會那樣,全神貫注地等待著裁判的發令槍。

“姐,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惦記著這些小事做什麼。”南音擔心地端倪著我,聲音都微微地有點發接著,在我想要下車的時候,我聽見了手心里手機的按鍵聲。

我“砰”的一聲把車門重重地關上,嚇得打了個寒戰。我狠狠地盯著:“你在干什麼?”我的聲音聽上去變得有些輕飄飄的。地說:“沒干嗎——我,我給哥哥發條信息,要他馬上回家來。”

“你敢!”我厲聲說,“絕對不行,不能讓他回來——”

“太晚了姐,我那個短信已經發出去了——”故作撒地沖我一笑,可是沒笑好,臉頰僵得像兩塊小石頭。

“別他媽跟我扮可,老娘不吃你這套!”我用力抓起了外,“下車啊,發什麼呆,還等著我給你開門不——才多大的人,就像長舌婦一樣。”

“喂,別那麼爭好不好呀。”一邊下車,邊沖我翻白眼,“你不要這麼兇神惡煞的嘛,搞得像是要上去拼命一樣。”

我本來就是要拼命的。我在心里對自己輕輕一笑,罵這個小丫頭兩句,權當是熱了。

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進門只能看到他的側面。我并沒有來得及和臉擔憂的三嬸對視一下,就看見了他面前的茶幾上那杯冒著熱氣的茶——是那杯茶讓我火冒三丈的,于是我口而出:“你還給他倒茶做什麼,三嬸,你就該報警把他轟出去。”我能想象三嬸那副手忙腳的樣子,完全是出于本能反應才把這個人渣當客人。

“東霓。”三嬸責備地沖我使了個眼。這時候鄭功那個家伙居然從沙發后面探出了腦袋,慢慢地爬到那個人渣的腳邊,毫無保留地仰著臉看他。他彎下腰把鄭功抱起來放在膝蓋上,他居然,居然有臉當著我的面把他的下放在鄭功的小腦袋上磨蹭——他殘留的胡碴果然逗笑了那個認不清形勢的叛徒——豈止是逗笑了,鄭功簡直是一臉的幸福。

他終于轉過臉正視著我,他說“東霓,好久不見。”

他媽跟我來這套,方靖暉,別用你的臟手我兒子。”

我惡狠狠地看著他。

“他也是我兒子。”他不不慢地看著我,“而且,你為什麼告訴你們全家人他功?我從來沒同意過他跟你姓,我給他起的名字——”他邊說一邊輕輕地用手指弄著鄭功的臉,像是預料到我會做什麼,所以提前挾持了這個人質。

算了,我還是不要發飆,不要手,也盡量不要罵臟話,他是有備而來的,我不能自己先了陣腳。我咬著,一言不發地走過去,從他手里拽著鄭功的兩條胳膊,打算搶過來,他一開始還抱著鄭功不肯松手,這個時候三嬸的聲音焦急地從我們后傳過來:“你們不能這樣,你們這樣孩子會疼的——”像是在回應三嬸,鄭功就在這時候“哇”地哭起來。于是那個人渣臉上掠過了~恍然大悟的不舍,把手松開了。我就趁著這個時候,用力地拎著鄭功,把他拖到我懷里。有什麼要,反正他已經覺得疼了——我生他的時候的苦比這多得多,這點兒痛不夠這個小兔崽子還的。

三嬸走了過來,從我手里接過了鄭功,一邊輕輕著他的肩膀,一邊說:“不管怎麼樣,孩子今天留在我這里。你們有什麼事自己出去談好了,家里人多,可能說話不方便。孩子有什麼錯兒,一點兒做父母的樣子都沒有。”

“我沒有任何話要和他談。”我雖然是在回應三嬸的話,眼睛卻一直死死盯著他,“我離開國的時候本就沒想再看見他——對我來說他本就是堆垃圾,還是那種夏天最熱的時候發臭的垃圾,群的蒼蠅飛來飛去,想起來就讓我惡心。”

他“騰”地站了起來,猝不及防地擋住了我面前的

“我有話要和你談。”他下意識地了拳頭,“其實我不想在這兒說,可是只有找到這兒來才最有可能見到你——我要帶我兒子走,就這麼簡單。”

“你失業了對不對?”我斜斜地凝視著他的眼睛,一笑,“一定是被你的研究所掃地出門了。這個時候想起你兒子,你是不是打算帶他回去申請殘障兒補助啊,不靠著他你沒法吃飯了?”畢竟做過夫妻,我比誰都知道怎樣激怒他。

都發白了,看他這副強迫自己不要發的樣子真是有趣。“鄭東霓,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卑鄙?”

這個時候南音的聲音終于了進來,怯生生,但是清澈的:“你不能這麼不講理——是你自己不愿意要鄭功,姐姐才帶著他回來的;是你自己嫌棄鄭功有病,才要和我姐姐離婚的,現在你說你要帶走他,你也太欺負人了。”

他驚愕地轉過臉看著南音:“誰告訴你我們離婚了誰告訴你離婚是我提出來的?你們是的家人,自然什麼都信,可是我從來都沒有在離婚書上簽字,是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是一直要挾我,帶著孩子回家無非是為了——”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遲疑。

我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刻,一直。他停頓的那個瞬間,我讓自己慢慢地倒退,一,二,三,正好三步,我可以踉蹌著癱坐在后那張沙發里,記得要做出一副崩潰的姿態,但是不能太難看。非常好,我跌坐下來的時候頭發甚至了,多虧了我今天剛剛做過發型,殘留著的定型暗喱功不可沒,它們只是讓幾縷發散落在我臉上卻沒有讓我披頭散發的像個瘋人。接著,在方靖暉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下面的話的時候,在下面的話呼之出的時候,我搶在他前面,號啕大哭。

“三嬸,三嬸——”我仰著臉,尋找著三嬸的眼睛,“他造謠,他撒謊,他無恥——方靖暉你王八蛋——我什麼都沒有了,你還要來搶走我的孩子,你要把我的孩子帶回國去好讓我見不到他。我才不會讓你得逞,誰想把孩子從我這里帶走,除非從我的子上踩過去!所有的苦都是我一個人的,都是我一個人扛的,別人有什麼資格來罵我,有什麼資格!去死吧,都去死吧,都是你欠我的,我就是要拿回來,都是你欠我的——”我用力地著氣,心滿意足地傾聽一片寂靜中我自己腔發出來的疼痛的破碎的嗚咽聲。

“東霓!”三嬸跑過來,坐在沙發扶手上,一把把我摟在懷里,把我的頭口上,“你不要怕。不要怕,別這樣,鄭功不會走的,你放心東霓,我們全家人一起商量,一定能想出辦法——東霓,好孩子。”三嬸一邊輕輕拍著我抖的脊背,一邊抬起頭說,“不好意思,方——靖暉,你還是先走吧。今天這樣什麼話都沒辦法談——而且我們全家人也的確不清楚你們倆之間到底怎麼回事。”一面說,一面急匆匆地了兩張紙巾在我臉上抹,“東霓,不管怎麼樣,要冷靜,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三嬸知道——”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我的眼淚變了真的。因為我突然間想起了那一天,在我做產前檢查的那天,準確地說,在我知道鄭功的病的那天——我看到那個醫生的灰藍眼珠里掠過了一遲疑。我不甘心地問他,我的孩子是不是一切都好,可是他只是對我職業化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說,你還是到我隔壁的辦公室來,除了我,還有個專科醫生在那兒,我看我們得談談。那個時候我知道有事發生了,而且是很壞的事。我笨手笨腳地抱了自己的肚子,鄭功還在里面輕輕地蠕著——突然問,我的眼淚就不聽使喚地掉下來,涌出來。慌中我又急匆匆地用袖去臉——我死都不能讓那些醫生看見我在哭……有誰敢說自己真的知道那是什麼滋味?那種絕即將降臨又還偏偏抱著一的滋味?那種恐怖的、狼狽的、令人丑態百出的滋味7我抓了三嬸的袖,在突如其來的寒戰中蜷了一團。

“你還不走啊,你滿意了吧——”我聽見南音勇敢地嚷,“你知不知道就在今年元旦的時候我大伯死了,我姐姐的爸爸死了,不在了——好不容易才剛剛好一點兒,你就又要來搶走鄭功!你有沒有人呀!”

為了配合南音這句臺詞,我把子蜷得更了些,哭聲也再調整得更凄慘些。

三嬸就在這個時候站了起來。“今天這個樣子我看什麼事都談不,你還是先走吧。你們倆之間的問題我們也不好手,可是我們家的人不是不講理的人,有什麼話等大家冷靜的時候再慢慢說。”

“阿姨,不好意思,打擾您了。我會在龍城住一段時間,我把地址和電話留在餐桌上了。”他走過來,彎腰拾起他放在墻角的旅行袋,順便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差不多就行了,別演得太過火。”

還是那句話,畢竟是做過夫妻的,他也比誰都懂得怎麼激怒我。我想要站起來,飛快地把剛剛三嬸倒給他的那杯茶對準他的臉潑過去。但是我終究沒有那麼做,因為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我任由自己蜷在沙發里面,似乎不聽使喚地變得僵和倦怠。最終我只是慢慢地挪到茶幾那兒,把那個余溫尚存的茶杯地握在手心里,我的手不知為何變得很冷。“姐。”南音很乖巧地湊過來,暖暖地著我的膝蓋,“不要哭了嘛,那個家伙已經走了。”三嬸如釋重負地拍拍我的肩,對說:“好了,你讓姐姐子自己靜一靜。”然后站起來往廚房的方向走,“都這麼晚了,不做飯了。我們外賣吧。南音,去打電話,你來點菜,別點那些做起來耗時間的菜,要快點,你吃完了還要回學校。”

南音也站起來,地聲音變得遠了:“什麼菜算是做起來耗時間的?”三嬸嘆了口氣:“還是我來點吧——看來我真的得開始教你做菜了。”“好呀,我愿意學。”“算了,”三嬸的語氣變得恨恨的,“我把你教會了,還不是便宜了蘇遠智那個家伙。”

有個人站在我的面前,慢慢地蹲下。他的手輕輕覆蓋住了我握著茶杯的手,于是我不由自主把那個杯子握得更了——其實我們倆在這點上很像,都是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有這個習慣作。其實我知道他什麼時候到得家,就在我看見他鐵青著臉,悄無聲息地進門的那一剎那,我就決定了,我絕對不能讓方靖暉說出那些事來,我絕對不能讓西決聽到那些事。盡管紙終究包不住火,可是我管不了那麼多。人的意志有的時候真的是很奇妙的。就因為我下定了決心,演技才能那麼好——我平時是個很難流出眼淚的人,打死我我都不見得會哭。

出手,他的手指輕輕劃過了那些面頰上眼淚流經的地方,然后對我笑了:“人家鄰居會以為我們家再殺豬。”

“滾。”我帶著哭腔笑了出來,“你臟不臟啊,”接著他說,“你的熱帶植,和我原先想的不大一樣。”

我心里一,胡地說:“不一樣又有什麼要,反正這個世界上的人渣是千姿百態的。”

“真的是你先提出來離婚的?”他靜靜的問。

“真了不起,”我瞪著他,“才跟人家打了一個照面你就倒戈叛變。”

“是不是你?”

我也直直地回看他的眼睛,我說:“不是。”我真的不明白,人們為什麼都想聽真話,或者說,人們為什麼總是要標榜自己聽真話。真話有什麼好聽的?真和假的標準時誰定的?

“那麼他為什麼要來帶鄭功走?”他呼吸的聲音地從我對面傳過來。

“他說什麼你都信嗎?”我煩躁地低下頭,喝了一口手里那杯冷掉的茶,突然想起也不知道那個人渣之前喝過它沒有,一陣惡心讓我重重地把杯子放回桌面上,“里說是要回來帶鄭功走,誰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他那個人城府深得很,打著孩子的幌子無非就是為了騙你們。你是相信他還是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你。”他靜靜地說,“我只信你。”

西決,信我就錯了,你真不夠聰明,其實你從小就不像大人們認為的那麼聰明。可是你必須信我,你只能信我,因為如果你不相信我,我會恨你。就像恨方靖暉一樣的恨你。方靖暉永遠只會拆穿我,只會識破我,只會用各種看似不經意的方式讓我覺得自己很蠢,提醒我我配不上他。可是西決,你知道嗎,若你不能變方靖暉那樣的人渣,你就永遠都會輸,就永遠都會有陳焉那樣的人一邊利用你,一邊以“激”的名義瞧不起你。其實我也瞧不起你,即便我有的時候是真的很怕你,我也總是瞧不起那個永遠忍讓,永遠不懂得攻擊的你。不過西決,我不允許你瞧不起我。

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送外賣的這麼快就來了?”三嬸有些驚詫的探出了頭。接著,南音歡快的聲音穿了整個客廳:“爸爸,爸爸——媽,爸爸回來了。”

西決立刻站了起來:“三叔。”

三叔笑地拖著他的旅行箱邁進來。箱子底部那幾個子碾在地板上,發出很敦厚的聲響。三嬸驚訝地看著三叔:“哎呀,不是明天早上才回來嗎?”

三叔一邊松領帶,一邊說:“多在那里待一晚上,無非是跟那幫人吃飯喝酒,沒意思。不如早點回家。我就換了今天下午的機票。”然后三叔轉過臉,對南音說:“晚上該回學校去了吧,一會吃晚飯,爸送你。”

“出差有沒有給我帶好東西回來呀——”南音嬉皮笑臉。

“我這什麼腦子。”三叔自嘲地笑,“西決,幫個忙。有幾箱蘋果現在在樓下電梯口堆著,那些蘋果特別好,人家說是得過獎的。我手機沒電了,所以剛才沒法兒打電話你下來。趕搬上來吧,別讓人走了。”

“這就去。”西決愉快地答應著。

“我就覺得我今天該回來,果然,大家都在。”三叔笑看著我,愣了一下,目一定是停在我通紅的眼睛上,“東霓,你怎麼了?”

“問那麼多干什麼,你管好你自己吧。”三嬸就像在和一個小孩子說話一樣,“趕把箱子拉到房間去,別忘了把臟服分出來啊。”接著像突然想起什麼那樣,沖著南音說,“南音,給那個飯館打電話,再加兩個菜,我之前沒想到你爸要回來。要那個,什麼豆腐煲,再來一條魚,都是你爸喜歡的。”

“媽,你剛才還說,這都是耗時間的菜。”南音嘟起了

你點你就點,”三嬸笑著嗔怪,“你沒聽見剛才你爸說了,他等會兒送你去學校,晚點怕什麼,怎麼不知道腦子呢——”

“三嬸,我去洗個臉。”我站起來,走到衛生間去關上門,我打算在里面待得久一點兒,因為我知道,要給三嬸多留一點兒時間,可以關上臥室的門,原原本本地跟三叔描述一番今天方靖暉那個人渣來過了,然后輕言細語地叮囑三叔千萬別在飯桌上跟我提起這個,因為我剛剛天崩地裂地大哭過,再然后他們倆一起嘆氣,嘆我一波三折的命運。我能想象,程序一定會是這樣的。幸福的人們需要時不時地咀嚼一下不幸福的人的凄慘,是為了心滿意足地為自己的幸福陶醉一番。我狠狠地咬了咬,把冰冷的水拍在面頰上。我沒有毫貶義,只不過是就事論事。

南音元氣十足的聲音打敗了水龍頭里奔放的水聲,聽上去毫無顧忌地打開了三叔三嬸臥室的門:“媽媽,我們寢室有個生家的狗生了一窩小寶寶,說可以送一只給我……”

“你做夢。”三叔一回來,三嬸說話的聲音聽上去也元氣更足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安地什麼心,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就在你爸爸回家的時候才說,我告訴你,沒用,這件事沒得商量。我們家里現在又兩個這麼小的孩子,小多臟啊,萬一傳染上什麼東西誰負責?”

“不至于吧,”三叔非常稱職地幫腔,“我們小的時候家里也養著貓,還不是都好好的,也沒有傳染上什麼啊。”

“沒你什麼事兒。”三嬸果斷地接口,“我說沒商量就是沒商量。還有,什麼你們寢室的生,還不是蘇遠智的表姐家的小狗沒人要——你那天打電話的時候我聽得一清二楚,別想蒙我。”

于是南音聰明地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蘋果來了蘋果來了,雪碧,你也過來幫哥哥搬一下呀——”

總是這樣,我對鏡子里臉慘白的自己冷笑一下。總是如此,我從年時就無數次目睹的場面,西決在一邊鞍前馬后地搬重東西——他小時候是一袋面、一袋大米,后來變了電視機、書架,再后來是煤氣罐,他還要搭配上一副任勞任怨忠于職守的笑容,唯恐別人不知道他有多麼的心愉快。就像是古人里說的那種“家丁”。我知道我不該這麼想,我知道這個家里除了我沒有人會這麼看待這個問題,我知道三叔三嬸是天下最好的長輩,我知道西決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這些事本來是自然而然的。我知道就算是二叔和二嬸那對離譜的鴛鴦在天有靈,看到這個場景說不定也會覺得放心。所有的道理我都懂得。只不過,每一次,這樣的畫面總是會生生地刺痛我的眼睛。

你怎麼可以允許自己這麼活著,就這樣毋庸置疑地活在別人的恩典里?怎麼可以?

你去死吧。我在心里悄聲重復著。我努力了那麼多次,從我鼓勵你打架開始,從我教你煙開始,從我堅持要你去年你想學的專業開始,從我要你離開龍城開始——我努力了那麼多年,無非是想要提醒你,無論如何你都是獨一無二的你,無論如何你不應該放棄為你自己的那種尊嚴,你可不可以壞一點,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好,你可不可以不要好得那麼委屈,你倒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你為什麼就是不能明白?

南音愉快地聲音又傳了進來:“這盤糖醋小排是我和姐姐的,沒有放蔥的茄子是哥哥的,魚是爸爸的,媽媽喜歡喝湯,糟糕,忘記他們湯里不要放芫荽,姐姐不喜歡——你再幫我拿兩個碗好麼,在消毒柜里面。可是雪碧你最喜歡吃什麼呢,我們剛才都忘記了問你。”

“我什麼都喜歡。”雪碧笑嘻嘻地說。

“怎麼可能什麼都喜歡呢,總得有自己最喜歡吃的東西吧?”

“我真的什麼都——喜歡。”

“人要有個,懂嗎雪碧——”南音長長地嘆氣,“不能什麼都說好,什麼都喜歡,你才這麼小,總得敢說出來自己最想要什麼東西呀。”然后竹地補充道,“就從大膽說出來你最吃什麼開始。”

“我最吃——方便面。”

“別你打敗了——那你和我姐姐一起住是再好也沒有了。”

“對的,姑姑家有好幾箱泡面。下次你從學校回來,我請你吃,我喜歡把好幾包方便面煮在鍋里,重點是要混著放調料,那樣湯的味道會很特別,我會燒水,會切很薄很薄的黃瓜片和火片,我還會把荷包蛋的形狀弄得很整齊……。”雪碧說的一本正經。

“好吧,你是專家就對了。”南音笑嘻嘻地,“我也喜歡吃泡面,可是以前我媽媽一直都說那個沒有營養,不準我吃。上小學的時候我有一個同學家住得特別遠,中午不能回家,我們都要放學了,他就在教室里吃康師傅碗面,開水倒進去以后好香呀——我在一邊看著要羨慕死了,有一次實在忍不住了,我就問他能不能讓我吃一點,結果他說,他只有一雙筷子,男不親。哈哈哈哈。”說完了之后只有自己在笑。也不知道覺不覺的尷尬。

“雪碧你怎麼能總是吃泡面呢,你正是需要營養的時候。”三嬸的聲音非常及時地到了對話里來,“你以后一周至要來這兒吃四頓晚飯,就這麼定了。”

“你為什麼雪碧?”三叔好奇的問,“這個名字誰起的,真有意思。”

盡管白天越來越長,可是夜晚終究還是來了。我把車窗按下來一點點,讓四月帶著甜味的風吹進來。這漫長的一天總算是結束了。我今天晚上一定會做噩夢的。因為當我在白天遇上了接連不斷的事的時候,我就一定會做古怪的夢。我的噩夢節總是千奇百怪,但是大多數都是兩個結尾:一個是從很高的地方墜下來,另一個是窒息。后來我漸漸長大了,從高墜下來的夢就越來越了,看來小時候說得有道理——夢見自己從高掉下來是在長個兒——我的確是再也不會長高了。我總是在某個意料不到的瞬間想起,其實在我們三個當中,我對的印象最深,最疼的自然也是我。爺爺不同,爺爺最喜男孩子,西決是爺爺手心里的寶貝。在這點上比爺爺可一百倍。只可惜去世得早,于是爺爺獨占了話語權。他走的時候把他們倆一輩子存的錢都留給了西決——其實也沒有多,不過姿態說明一切問題,我和南音只象征地分了幾件的首飾——純屬紀念質的。這個老爺子真是險的很,簡直和他大兒子鄭巖有一拼。若是在天上看著,必定會對這個安排火冒三丈的。我能想象,爺爺到了那個世界以后,一定早就在那里怒氣沖沖地候著了——讓他們倆在那邊掐起來吧,我不由自主地竊笑。

“姑姑。”雪碧在后座上輕聲說,“明天是星期一,我好像該去上學了。”

糟了。被方靖暉那麼一攪和,我完全忘了明天要帶著雪碧去新學校報到。我本來以為明天不用早起的。我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去死吧。”然后突然回過神來,對雪碧說:“我不是說你,我是說我自己呢,我忘得干干凈凈的。那麼我們明天幾點起來比較合適呢?不過要是很早出門的話,鄭功怎麼辦,我帶著他陪你去學校見老師總是不大好——”我重新開始自言自語,“不然我順路先把鄭功放在小叔家里好了,小樹他們起床很早,因為小叔有課——陳焉幫我照看一會兒,我們再去學校——只能這樣了,可是我真不想求陳嫣幫忙,又得看那張怪氣的臉。”

輕輕地說:“姑姑,你告訴我要怎麼坐公車就行,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不行的。”我從前反鏡注視著的眼睛,“不管怎麼說你是第一天轉學啊。不能沒有大人帶著你的,而且我也想看看你的學校、你的老師是什麼樣的。”

“真的不用,我以前也轉過學,我知道該怎麼辦。我自己會上鬧鐘起床,我把書包都收拾好了,我也會記得穿上新學校發的校服——”

“雪碧。”我輕輕地打斷,“你知道麼,和姑姑在一起,你不用那麼懂事的。其實我不喜歡那麼懂事的小孩子。”

眼睛看著車窗外,默不作聲。

“就這麼定了。”我語氣輕快,“我跟你去學校,我也好好打扮一下,給你爭面子,讓你們同學瞧瞧你有個多漂亮的姑姑——那些討人嫌的小男生看到了說不定就不會欺負你了——要是有人敢欺負你是新來的,你回家一定要告訴我,我有的是辦法收拾他們。”

“你不愿意帶著小弟弟去學校,是害怕同學們看到我有個有病的小弟弟,嘲笑我嗎?”

“胡說八道些什麼呀。”我心里重重地一震,不安的輕叱著,“我是覺得不方便。”

“那我明天可不可以把可樂放在書包里帶去?”期待地問。

“不準!”我干脆利落地說。我現在和講話已經不用那麼客氣,我可以簡明扼要地跟說“不準”,其實這是好事。

但是接著,我發現我這一天的噩夢并沒有結束,或者說,我本來認為睡著了才會有的噩夢已經提前降臨了。我在我家樓前面看見了方靖暉。我按捺住了想要踩一腳油門撞過去的沖,打開了大車燈。

他站在那束明晃晃的,似乎從天而降的芒中,看上去像個瘦削的影子。這讓我想起來我剛剛認識他的時候,他站在北京明亮的天空下面,對我一笑,他說:“鄭東霓,要不然你嫁給我?”我那時候心里不是沒有喜悅的,我得實話實說,我還以為不管怎麼說我的好運氣來臨了,我還以為我終于有了機會開始一種我從沒見識過的生活,我還以為假以時日,我也能像一般人那樣和我的老公過著即使沒有也有默契額的日子,我還以為……那個時候他說:“麻煩你快點決定好不好,我只剩下一個月的假期。”看著他挑釁一般的表,我說:“嫁就嫁,你以為我不敢?”他說:“真痛快,我就喜歡這樣的人。”

現在他帶著和當初一模一樣的表,坐在我的客廳里,坐在這個我通過和他協議離婚換來的客廳里。想想看,真的是人生如夢。

“你這兒有沒有什麼吃的東西?”他不客氣地問,“我在旅館樓下一個說是龍城風味的地方吃晚飯,本沒吃飽。你們龍城的特原來就是難吃。”

“對不起,我家沒有剩飯剩菜來喂狗。”我瞪著他。

他嘆了口氣:“你能不能別那麼稚呢,你趕不走我。”

口而出的話居然是:“你的胃是不是又開始疼了?”——他有輕微的胃潰瘍,那是初到國的幾年里日夜顛倒的留學生活給他的紀念。那個時候,我是說,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若是吃飯不怎麼規律,他的胃就會疼,尤其是晚上。可是老天爺,我干嗎要在這個時候想起這件事呢?

他有點驚訝地微笑:“這麼關心我,真。”

活該,疼死你算了。“我說,”冰箱里有牛,我給你熱一杯,管用的。“那一瞬間我以為時倒流了,過去我常常這樣半夜起來給他熱牛。此刻我是真的恨不得他的胃馬上穿出一個大來,我一邊想象他胃出的慘相,一邊練地把一杯牛放進微波爐。只是條件反而已。

“東霓。”他站在我后輕輕地說,“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爸爸去世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又能怎麼樣?”我淡淡地說,“告訴你了你就會把我要的錢給我嗎?”

“咱們能不能好好談談?不管怎麼說,在你家人面前,我也算是給你留了余地。”

“可以。”我咬了咬,“我把鄭功還給你,你把我要的錢給我。”

“不可能。”他斷然說。

“你看,這次是你不想好好談。”我轉過,看著他微笑,“你的胃藥有沒有帶在上?”

“是我的錯。”他嘲諷地笑笑,似乎是笑給自己看,“我太相信你。當初我答應你,把我得到的產分一半給你。你也答應了。你說你要先轉賬然后才簽字,我想都沒想就說好。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你還藏著一手。你把孩子帶走,繼續敲詐我。我總覺得雖然你這個人不怎麼樣,但我還是可以相信你,結果你終究算計到了我的頭上。”

“我對你已經夠好了。”我惡狠狠地打斷他,“我只不過還要你手里那一半的一半,你有工作,有薪水,有保險,鄭功跟著你有兒福利——可是我呢,我什麼都沒有,我嫁給你兩年,只換來一個殘疾的孩子,到了這種時候,你來假惺惺地跟我說給我一半,到底是誰算計誰?”

微波爐叮咚一響,我重重地,賭氣般地把它打開,就在這個時候他說:“當心,那個杯子很燙。”

然后他說:“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你一定是跟你家里的人說,我因為孩子有病,拋棄了你們倆。”

“沒錯,”我點頭,“不僅是跟我家里人,就連跟你的那些朋友我也這麼說——我說過的,我要讓你敗名裂。我說到做到。”

“你為什麼那麼恨我?難道孩子有病也是我的錯?”他很兇地瞪著我,眼睛里全是紅

“因為我本就不想要孩子,我本就沒打算那麼快要孩子,全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堅持,七百分之一,這種病的概率是七百分之一,被我攤上了——也算是難得的運氣。我告訴自己我就當中了彩票,現在你來把彩票兌獎吧。”我低了聲音,盡量讓自己不要對他吼。一陣熱浪沖進我的眼里,我咬著牙自己把它退回去。

他一口氣喝干了那杯牛,把被子重重地放在桌上:“我以為,東霓,我還以為,發生了這麼多事以后,你能和我同舟共濟。”

“算了吧。是你騙我上了賊船,憑什麼要我和你一起死?你本不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從我知道他有病,到我把他生下來,那幾個月里,你不知道我是怎麼熬的,你不知道生不如死是什麼滋味,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你就是傾家產也賠不起我!”

“所以你就趁我出門的時候把孩子帶走。”他慘笑,“我回到家的時候發現你們倆都不見了,那時候我還以為我在做夢——我差點都要去報警,后來我發現你的護照不見了,心里才有了底。”他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算盤,你甚至去找過律師對不對,你還想告我棄對不對,你以為法都像你那麼蠢?”

你怎麼知道的?“我一怔。

“我看了你的信用卡記錄。有頓飯是在市中心那家最貴的法國餐館付的帳。看數字點的應該是兩個人的菜——你舍得請誰吃這麼貴的飯?除了律師還能是什麼人?”那種我最痛恨的嘲弄的微笑又浮了上來,“你一向的習慣是要別人來付賬的,你那麼錙銖必較的人——對了,你可能不知道這個詞兒什麼意思,錙銖必較的‘錙銖’,知道怎麼寫嗎?”

“信不信我殺了你?”我咬牙切齒的看著他,一寒意慢慢地侵襲上來。其實我從沒打算真的去告他,我當時只是一時昏了頭,整天都在想著到底要怎樣才能把他整的最慘。我只不過是想要錢,都是他欠我的,都是我應得的。我會不惜一切代價。

“東霓你好了,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會把孩子給你,我才不相信你這麼自私的母親能好好對待他——”

“你沒資格要我無私。”我冷笑,“把錢給我,孩子就給你,你以為誰會和你搶他?”

“老天有眼。”他也冷笑,“我現在有的是時間和你耗下去。我還沒告訴你,我們研究所和海南的一個咖啡園簽了一個項目,我們幫他們開發新的品種,從現在起我要在國工作很長一段時間了。雖然海南也不近,總比國方便得多。要和我玩,我奉陪到底。”

“那就耗下去好了,你以為我怕你嗎?”強大的悲涼從某個不知名的角落涌上來,為什麼會變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就在此時此刻,我其實還想問問我面前這個和我不共戴天的人,他的胃疼好一點了沒有?我突然想起來,我們剛剛結婚的時候,有一次我煎排放了太多的油——我本不會做飯,就是那兩塊過分油膩的排導致他的胃那天夜里翻江倒海地疼。他的手冰涼,說話的聲音都在發抖。他跟我說沒事,忍一忍就過去了。我地從背后抱住他,用我溫暖的手輕輕他那個發怒的胃,害怕的像是闖下了滔天大禍。我敢發誓,那個晚上,我想要和他一起走完一生。

其實他的眼睛里,也有質地相同的悲涼。

“我走了。”他慢慢地說,語氣里沒喲了剛剛的劍拔弩張,“我后天的飛機去海南。但是,我會常來龍城。有些事我從來都沒跟你說過,東霓。我剛去國的時候,沒有全獎學金,我就在那個親戚的中餐館里打工。就是那個把產留給我的親戚,我媽媽的舅舅。我很給人提起那幾年的事。我不怕辛苦,四點鐘起來去碼頭搬海鮮,半夜里包第二天的春卷直到凌晨兩點,都沒什麼可說的。只不過那個親戚是個脾氣很怪的老頭子,人格也分裂得很。不提也罷,我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更會辱人的家伙。三四年以后,他得了癌癥,他告訴我,他把我的名字寫進了囑里面,分給我對他而言很小的一份。我當時愣了。然后他笑著跟我說,你也不容易,千辛萬苦不就是等著今天嗎,你行,能念書也能下辱,你這個年輕人會有出息。”他側過臉去,看著窗外已經很深的夜,“那個時候我真想把手里那一袋子凍蝦砸到他頭上去,跟他說,老子不稀罕。但是我終究沒有那麼做,因為我需要錢。所以東霓,不是只有你才過煎熬。你現在想來跟我拿走這筆錢的四分之三,你做夢。”

然后他轉過去,打開了門。

在他背對著我離去的一剎那,我險些要住他。我險些對他說我放棄了,我偃旗息鼓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我想起了雪碧,雪碧過了夏天就要去念初中,因為戶口的問題,我怕是只能把送到私立學校去。一個孩子,在私立學校的環境里,資上更是不能委屈,不然就等于是教去向來自男孩子們的投降——十幾歲時候的我就是例子。所以我必須要拿到那筆錢,誰也別想嚇唬我,誰也別想阻攔我。我什麼都不怕。

邊的夜是死寂的。突然之間,巨大的冰箱發出一聲悠長的、嗡嗡的低鳴,它在不地嘆氣,可能是夢見了什麼。

    人正在閲讀<東霓>
      關閉消息
        猜你喜歡
        通過以下任何一個您已經安裝的APP,都可訪問<歡享小說>
        首登送5800,日簽580書幣
        及時更新最火小說!訂閱推送一鍵閱讀!海量書庫精準推薦!
        2 然後輕點【添加到主屏幕】
        1請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