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霓》第五章 五月的鮮花

“姐,姐,趕醒來。”南音的手臂慢慢的搖著我的肩膀,像一把勺子那樣把惺忪的、牛一般的聲音攪拌進了我深不見底、咖啡樣的睡眠中。我一把抓過邊的被子,掩耳盜鈴的埋住了腦袋。臥室另一頭的小床里,鄭功的哭聲理直氣壯的刺進來。“姐——”南音重重的拍了一下被子以及我掩蓋在被子下面的腦袋,“你給我起來嘛!你兒子哭了,他一定是要吃早餐,要換尿片。”“幫幫忙南音,既然你都已經清醒了,你就幫我去抱抱他。拜托了——”我把被子略微錯開了一條,好讓我半死不活的聲音準確無誤的傳出去。

“去死吧你。”南音嗔怪道,“自己的小孩都懶得照顧。”不知道這個時候的語氣活就是一個年輕版的三嬸。我重新合上眼睛,睡夢里那種摧枯拉朽的黑暗又不容分說的侵略了過來,甚至參雜著我剛才做了一半的夢的彩片段。南音終于嘟噥著爬了起來,輕微的按著被子的聲響讓我有種錯覺,似乎我們兩人睡在一片厚的不像話的雪地上。然后我聽見朦朧的下床是似乎一腳踩到了我的拖鞋。

“寶貝兒,乖乖,不哭了,小姨來了。”南音非常盡責并且不甚練的哄逗著鄭功。只可惜鄭功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立刻明白了我在怠工。于是用更尖銳的哭聲來表達他的不滿。“乖嘛,你為什麼不要我呢。我是小姨啊,小姨——”其實鄭功如假包換的小姨應該是鄭北北,可以南音拒絕承認這個,經常反復強調著自己是“小姨”來逃避“大姨媽”的恥辱。“姐”的聲音里明顯充斥著行的張,“他好像是要換尿片了,不染不會一直哭。你就起來一下嘛,我不會換尿片。”“不會你就學吧。”我有氣無力的,“學會了講來總有一天用得上的。”“可是他一直哭。”“那就麻煩你把他抱出去再關上門,這樣我就聽不見了。”我最后那句話低的近似耳語,可是我實在沒有辦法是用我的正常音量來講話,因為一旦那樣,我就不得不把神集中到可以保持清醒的程度上,我好不容易維持起來的那點睡眠的殘片就會碎的一塌糊涂。十五分鐘,我只想賴床十五分鐘。這些天準備開店的事攪得我真的很累。每天清晨的朦朧中,都會在骨架散了一樣的酸痛中,在“要求自己醒來”和“允許自己醒來”只見進行一番掙扎。我是不是真的老了?我悲傷的問自己:曾經在新加坡的時候一晚上跑好幾個場子的神都到哪里去了?接著我又狠狠地裹了被子,在這狠勁里咬了咬牙,不老,開什麼玩笑,老娘風華正茂。糟糕,一不小心咬牙的力氣用得大了些,導致我的距離清醒的邊緣更近了。

“南音,把小弟弟給我吧,沒有問題的,讓姑姑在睡一會。”門開了,雪碧竹的輕輕說。

“你?”南音嘲諷地說,“小孩子家你添什麼啊。”

“這些天都是我每天早上來給小弟弟沖的,反正我要去上學,這些都是順便的事。給我吧,他已經習慣早上要我來報了——你看,他現在不哭了吧。”

“可是你也不過是個小學生啊。”南音的聲音對視變的又困擾又害

“我馬上就要上初中了。”雪碧斬釘截鐵的說,“其實這幾天都是我每天早上上學之前照顧小弟弟的,弄個早餐而已,很容易的,又不用非得是大學生才能做得來。”有的人可能會把這句話當是譏諷,不過我們家南音不會,南音立刻由衷的說:“不行,我的幫你做點什麼。你這麼勤勞,我怎麼好意思回去睡覺嘛。”

“那好吧。”們倆的聲音都遠了,的傳過來,“你幫我去弄兩個白水煮蛋。一個是我自己的,另一個蛋黃是小弟弟的。”

“好好好,我馬上去。”南音立刻領會了局面,接了雪碧的領導——其實南音是個特別容易被人控制的孩子,這也是我常常替擔心的原因。隨即,又困的說:“白水煮蛋到底是從一開始就把蛋放在水里面,還是要水開了再放蛋進去?”

“哎呀你都是大人了,怎麼還不如我呀。”雪碧故作無奈狀。

“我檢討。”南音可憐的說

方靖暉去海南了。估計是剛剛開始的工作會占據他很多時間,這個紋這段時間居然都沒怎麼聯絡我。我的咖啡店預計下周開張。說起來這是個很簡短的句子,可是我經歷了一個多月人仰馬翻的張。點的名字就東霓——是小叔的主意,大家也都說好。這個點原本就是個開在南音他們大學附近的咖啡店,前任老板是個有故事的人,在龍城這個不算大的地方,背負著真真假假的傳奇。據說曾經是個絕世——這是南音的原話,他們那條街上幾所大學的學生之間都在傳些關于的留言。記得當時我一笑,“還絕世,你寫武俠小說啊。”“哎呀大家都那麼說嘛——”南音不服氣的悔罪,“反正后來,好像是被敵潑了硫酸,都沒多人見過他原先到底是什麼樣子,就越傳越神,把了一個大。”除了毀容,還有些更離譜的傳聞,有人說殺了他曾經的人,可惜做的天因此證據不足不能被定罪,也有人說其實沒啥,只不過是要和他的人一起殉,可是看到男人的尸后就后悔了——總而言之,所謂傳奇大概都是那麼回事,每個城市都會有那麼幾個諸如此類的故事。

不過當坐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突然間覺得那些天花墜的傳言怕是有一些是真的。的頭發垂在前,戴著一副碩大的墨鏡和一只口罩,雖然因為口罩當著,傳出來的聲音悶悶的,但在語氣里那種到時渾然天的。

“你都看見了。”靜靜的說,“我這兒的生意一直都不錯,接收過來,你不會虧。”

“你出的價錢倒是合理。”我說,“不過我猜應該有不人想要這個點吧。”

我知道在笑,說:“那當然,有人甚至愿意出個比我開出來的價錢都高的數字。”

“那你為什麼轉給我?”我驚訝。

“因為——我看你順眼。”聲音里的笑意更深,因為的語調更婉轉。

“芳姐,電話——”有個小服務生拿著一部電話分機走過來,看著的眼神與其說是“畢恭畢敬”,不如說是“敬畏”來的恰當。我當下就倒了一口冷氣,暗暗的決定,我盤下來這間店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炒掉這幫對他唯命是從的小家伙們。

我知道我的邊揚起了一抹微笑。無論如何,每當生活里出現了一點新的東西。可以是一樣玩,可以是一個從未去過的城市,也可以是一件馬上就要開張的咖啡店,我都會想年時那樣由衷的開心很久,那種信息其實是很用力的,似乎需要用心臟輸送的能量——盡管我知道隨之而來的永遠只能是厭倦。

“你還不起來呀鄭東霓!”南音種種的在我枕頭上拍了一下,“人家雪碧一個小孩子都了你家的保姆了——我都替你難為,你就不覺得害臊?”

“你還有臉說。”我艱難的冬了一下,翻了個,“我昨晚本都沒睡好,還不是因為你,一整夜你在哪里聊MSN,打字的聲音攪得我直心慌——噼噼啪啪的,我每次都是剛睡著就被吵醒了。你的手不累嗎——哪兒來那麼多話說?”

“沒辦法。”的臉黯淡了一下,“我和蘇遠智想要好好說話的時候,只能在MSN上打字。打字還能冷靜一點,要是打電話,準會吵起來。”

“小夫妻是不是鬧別扭了?”我嘲諷的微笑,“因為什麼事呀,說給姐姐聽聽——這個時候你就看得到我們老人家的好了。”

“我都忘記為什麼了,真的是非常小的事。我說不好——”南音站在清晨的落地窗前,輕輕的說。薄如蟬翼的籠著他修長的和纖細的腳踝,一邊淡淡的講話,一邊樹長得長了胳膊,繞到腦后去綁馬尾辨,細細的腰凸出來,臉龐的發亮,雖然有心事,可是眼睛依然清澈,像鮮水果那樣微翹著,飽滿的艷。我出的看著他,這個缺心眼的丫頭越來越漂亮了,當然了跟我是沒法比,可是謝天謝地,全上下沒有意思那種我最見不得的小家子氣。

我挪開了眼睛,不打算讓知道我在端詳他,笑道:“哪有那麼多大事可以炒,還不都是小事最后變大了,那個時候我和方靖暉第一次吵架也就是我覺得應該去加油站加油,覺得有還夠用不必加,我說萬一遇上狀況了怎麼辦,他說你怎麼那麼啰嗦——就這樣,吵到最后那趟門都不出了,也不用再心加不加油。”

“姐。”轉過臉,“我覺得那個熱帶植,我是說,方靖暉,我的意思是,我總覺得你并不像是你說的那麼恨他。”

“小孩子,你懂什麼。”我斜斜的看他,“趕收拾好了去學校吧。”

“我今天下午才有課。我中午到哥哥那里去,和他一起吃飯。”

“你經常去西決學校里和他吃午飯麼?”我終于爬了起來,四尋找著我的開衫。

“差不多吧,一周總有一次。”

“哎那你告訴我,西決和消暑現在在學校里說不說話的?”

“也說。不過說的很客氣的那種。到時再也不一起吃飯了。陳嫣每天中午都要發短信給小叔,查崗差的勤著呢。你還沒見過小叔發短信的狼狽樣子,其實小叔是和陳嫣結婚之后才開始用手機的,到現在發短信都好慢。手忙腳,一個字一個字的念叨著他要發的容,可是手指頭就是跟不上,笑死人。”

我知道并不是真的忘了為什麼會和蘇遠智吵架,只不過是不想對我說。但是會去對西決姜,否則也不會選在今天去找西決一起吃飯。總是由衷非常荒謬的錯覺,似乎西決能替解決一切問題——其實西決懂什麼,西決只能教像只鴕鳥那樣自欺欺人的把頭埋進自己挖的土坑里,只不過西決的沙坑就是他那些乍一聽很有道理很能迷人的漂亮話,細細一想還不是自己騙自己。這個傻丫頭,怎麼就不知道來和我商量,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是人,我才能給些真正有用的經驗。或者和西決本就是一路貨,都是些本不想解決問題只愿意把時間花在自欺欺人上面的骨頭,再或者,可能是優質的大腦里認定了自己是要做賢妻良母的人,我的經驗都是風塵子的,跟沒有關系。我對自己苦笑了一下,不管怎麼樣,像那樣又好看又笨的孩子算是最有福的,往往能撞上莫名其妙的好運氣

江蕙就在這個時候來敲我的門。看上去臉不好。倒不是萎靡,一如既往的像個際花那樣神自若,只是臉上有種莫名奇妙的郁。“能不能和你聊聊?”賓至如歸的坐在客廳沙發里,手里看似無意識的撥弄著仰面躺在靠墊上的可樂。

“不能。”我一邊給鄭功穿一件干凈的小上,一面說,“我忙得很。我今天要再去一趟工商局,說不定就要耗上一個上午,中午還要回來此后這個小祖宗吃飯睡覺,下午要去店里看看裝修廚房的進度,要是我不去盯著,那幫人智慧天磨洋工,對了還有,我約了兩個來應征的服務生傍晚見面打你上次介紹來那幾個都是什麼衰人啊,一張都講不好普通話。”

“鄭老板日理萬機。”與其諷刺。接著浴室里傳出來南音洗澡的水聲,頓時一臉壞笑,“你要是不方便就跟我直說,千萬別客氣。”

“滾吧你,那是南音——怎麼我的屋子里就不能偶爾留宿個正當的人麼?”我的語氣聽上去義正詞嚴。

“我想和你聊聊。就一會兒。”臉上的表突然變得很正經,嚇我一跳。

“不介意我一邊化妝一邊和你聊吧?”我故意裝作沒注意到他的神

“你給我講講西決這個人,行不行?”他的聲音突然間變得很低。

“有什麼好講的,是個好人,就是誤區。”那副樣子還真是好笑,也不看看自己是多大的人了,還沉浸在陷網的的角里面。

“我就是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麼。”江蕙自顧自的說,“他看上去好像很隨和,好像很好應付。可是我本不知道有什麼事會讓他特別高興,又有什麼事會讓他特別不高興,東霓你懂我的意思嗎?”

“你為什麼不換個角度想想呢,”我一邊刷眼影,一邊打了一下鄭向我的化妝盒的小手以示警告,“因為他不那麼在乎你——所以不管你做什麼,既不會讓他特別高興,也不會讓他特別不高興,多簡單的一件事。”

“我只見過一次他真的生氣——就是他知道我那時候還有老公。其實我不是故意要騙他的,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江蕙笑了一下,眼似乎是著很遙遠的地方,“現在想想我還真的蠻懷念那個時候的,至我可以看見他的真。”他顯然是像個略狂一樣滿心甜的回響著那段整日打電話但是西決堅決不接的日子,那種心類似于穿著一雙妖嬈昂貴的高跟鞋,就算須要寸步難行的忍它磨出來的灼人的水泡,也還是不肯下來——人就是賤。

“那麼你還來找我干什麼,你直接跟他說你希待你好了,反正你樂在其中。”我冷笑。

“你能不能正經點兒啊。”不滿的抓起可樂一通

“輕點好不好,”我沖,“那個家伙也算是我們家一口人。要讓雪碧看到了你這樣,準和你拼命。”

“東霓。”期待的看著我,“你見沒見過他以前朋友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

“好問題,你不如直接去問陳嫣。”

“我就是想知道他是和誰在一起都這樣波瀾不驚的,還是只有和我在一起才這樣。”

“江蕙。”我咬了咬,“你真的了?”

不好意思的小小:“算是吧。”然后抬起頭,像是終究沒有鼓足勇氣那樣,深深的掃了我一眼,又看想了窗外,“前天晚上我問,我們結婚好不好。他說,行。我又問他,如果我不問你,你會不會主跟我求婚。說,不知道。然后我說,那麼我們還是等等再說吧,可能實際還不。他就說,那好吧。我就有點不高興了,我說你能不能讓我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麼想的。他說,能。我說那麼你到底在想什麼啊。他就說,我什麼都沒有想。我真的被他打敗了,你知道麼。”

要不是因為慘淡,我就真的要笑出來了。這段對白著實彩,我能想象西決那副無辜的表,以不變應萬變,但就是噎死人不償命。出于人道,我一本正經地跟說:“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那麼擅長表達,而且我小叔和陳嫣那檔子惡心的事又剛剛過去沒多久,你不是不知道,總得給他一點兒時間吧。”

“我就是覺得,他好像沒有辦法完全信任我。”看來不算太笨,畢竟還是看到了問題的核心。

“你也不用太在意這些,他從小就是這樣的,想讓他直截了當地表達點兒什麼簡直難死了。我聽我三嬸說過,我的二叔,就是西決他爸就是那麼一個人,所以也不是他的錯,是他傳了那種死骨頭不的基因……”

“喂。”沖我瞪圓了眼睛,“不準你這麼說我男人。”

“我呸——什麼時候就了你的男人!”我轉念想起一件非常無關要的事,但是這件事頓時讓我有了種驚悚的覺,“天呀,江薏,如果你真的嫁給了西決,那我們家里面——我,你,唐若琳——不會吧,簡直是93級高三(2)班的同學聚會。”

完全不理會我,慢慢地說:“你知道有一回,那是在半夜里,是我和西決剛剛……”斟酌了一下用詞,有些害地說,“是我剛剛離婚的時候,我去找西決,怕他躲著我,我直接找到了學校去。那時候學生們都還沒有下課,辦公室里偏偏只有他一個人,我就徑直過去,把我的離婚證甩在他桌上,然后轉就走,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那麼做——”

“酷。”我淡淡地笑。太謙虛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做,可是我知道。弄出一副玉石俱焚的樣子來,又激烈又凄涼,演給人看,“你瞧我為了你什麼都不要了”,百分之百就能讓西決那種死心眼兒的家伙投降——可是,老天作證,是為了西決才離婚的麼?前夫早就相得一塌糊涂了,這是我們原先的老同學都知道的事

“我走出去的時候,他就沿著樓梯追出來,一句話沒說,抓住了我的胳膊。”——瞧,我說什麼了?一定還瞞了某些小細節,比方說,在西決抓住那千鈞一發的時刻,出來幾滴眼淚什麼的,不用多,含在眼睛里差一點點不能奪眶而出的量就足夠了。突然間我提醒自己,不可以在臉上出那種諷刺的笑容來,于是趕正襟危坐,努力把表調了的樣子。

“然后我就問他,我現在要搬到我和爸爸原來的家里了,他可不可以來幫忙搬家。”江薏繼續說,一臉陶醉的樣子,“后來就——”那還用說,搬完家西決就名正言順地留下過夜了。這人把什麼都算計好了。

“就是那天,東霓,我們倆躺在黑夜里面,我睡不著,我知道他也沒睡著。不過我很會裝睡,我屏住呼吸聽著他輾轉反側,突然他坐起來,打開了燈。那時候我閉著眼睛,心一直跳,我覺到他在看我,可是我不能睜開眼睛看他。然后,他的手就開始慢慢地我的臉。特別輕。”笑笑,臉紅了,“我還以為他會彎下子來親我一下,可是沒有,他只是把手指頭一點兒一點兒地從我臉上劃過去,就好像我的臉是水晶做的,一點兒瑕疵都沒有。東霓你別笑我,那種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被珍惜的覺,不是什麼人都會過的。可是就算是這樣,他還是不肯讓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什麼都沒回答,只是喝干了杯里剩下的咖啡,像是在和誰賭氣。

五月是一年里最好的季節,我一直都這麼想,因為五月有種倦怠的覺,可是因為散發著芬芳,倦怠不至于發展帶著腐朽氣味的沉墮。

雪碧背著大大的書包,站在校門口向我揮手,清亮的下面,的小胳膊看起來格外的細。“姑姑再見。”愉快地沖我揮手。其實在這個年齡,很多的小孩已經出落了一副的模樣了,不知為何看上去永遠像個只會長高不會發育的兒

我像所有的大人那樣回了一句:“上課要專心點兒,知道了麼?”沒辦法,上學之后才發現,的功課差得難以置信。在面前我們家的兩位鄭老師完全不是對手。給補習的時候,一向以耐心聞名的鄭西決老師都曾經忍無可忍地把課本一摔,大聲地問:“雪碧,跟我說實話,你會不會背乘法表?”無辜地看著西決,說:“會一些。”小叔也總是一邊看的作文,一邊為難地著肚子說:“來,雪碧,你告訴我,你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平時說話的時候也是蠻聰明的,你就照著平時說話的習慣來寫作文,也不至于這樣呀——”每到這個時候都是三嬸在解圍,“我看你們倆才是因為在龍城一中教那些好學生教慣了,遇上程度差一點兒的孩子就大驚小怪的——不是雪碧的錯,本就是你們不會教。”

不管怎樣,因為我最近總是懷著期待過日子,一切令人焦頭爛額的事都能讓我覺得有趣,只要我一踏進這個基本上一切就緒,馬上就要開張的店里。我訂好的招牌明天就可以送來了,兩個簡簡單單的字——東霓,到了夜晚就會變閃爍著的霓虹燈。我真想知道自己的名字在夜空下面清爽地閃爍起來到底是怎樣的滋味,我等不及了。

沒有想到,西決站在卷閘門的前面。沖我微微一笑,“今天下午我沒課,過來看看你這兒有什麼要幫忙的。”

“當然有了,事多得不得了。昨天下午新訂的一些杯子盤子剛剛到貨,都還沒拆,今天要全清洗出來然后消毒。順便把這個店原先剩下的餐清理一遍,用舊了的丟掉,然后還要打掃,還要……”我一邊把鄭功的小推車給他,一邊“嘩啦啦”打開卷閘門,“想不想喝咖啡?我這里有很好的咖啡豆,是我留給你們的,不賣給客人。”我承認,在這個好的午后,看到他,我很開心。

“你不是已經雇了服務生麼?”他問,“這些事為什麼不讓他們來做?”

“笨。”我搖搖頭,“我這個星期天開張,今天才星期一啊,要是讓他們從今天開始來干活兒,豈不是要多算一周的工錢?這點兒賬你都算不清。”

“噢。”他恍然大悟地看著我,接著笑笑,“你將來一定能發大財。”

的店面里,每一張沙發椅都包著牛仔布或者格子帆布的封套。看上去像群像那樣,都掛著敦厚的、類似于微笑的表。店面的一個墻角是一架一看就有些年頭的老鋼琴,不是什麼嚇人的牌子,但是它渾上下散發著歲月的氣味。讓我想起那些年代久遠的老房子里的音樂課,也讓我想起當年跑場的時候,只要樂隊的前奏響起,我就可以錯把他鄉當故鄉。鄭功就特別喜歡那架鋼琴,每次看到它,都欣喜地出兩只小手,我懂他的意思,他希我把他放在那個琴蓋上。可能他是覺得,那樣就代表了這架溫暖的鋼琴在擁抱他。

“不行,寶貝兒,你不能去那上面。”西決非常耐心地跟他討價還價,“你現在必須待在推車里,因為媽媽和舅舅有很多事兒要做——你一個人坐在那上面會掉下來。我不騙你。”他總是這樣很詳細地跟鄭功解釋很多事,仿佛他真的能聽懂。

“這架鋼琴放在這里很好看吧?”我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這個是江薏送給我開店的賀禮。是媽媽留下來的——媽媽原來是音樂系的老師,江薏這個人真的是夠朋友的。對了,”我挑起了眉,“你們倆都是父母雙亡,在這點上說不定有很多共同語言。”

“滾。”他瞪我一眼,轉去拆那一堆七八糟的箱子的封條。

“跟我說說嘛,跟陳嫣比,你是不是喜歡江薏多一點兒?”

他還是不吭聲,突然說:“我和江薏講好了,你開張的那天,會多找來一些朋友,給你捧場。”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我不依不饒地繼續。

他沉默了半晌,然后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比陳嫣更坦率更大方。不過,”他笑了一下,那個笑容很陌生,我從來沒有在他眼睛里見過如此的神,“不過其實沒陳嫣總是需要人關注——莫名其妙的脾氣上來的時候簡直和南音有一拼。”

“懂了。”我長吁了一口氣,“不過你為什麼就不能直截了當地說一句‘是,我就是更喜歡江薏呢’?”

“我不喜歡把活人那樣簡單地比較,像買菜一樣,多失禮。”

“什麼買菜?你總想著失禮,想著對別人不公平,你要是永遠把你自己的放在第一位的話,很多問題就本不是問題了。”

他看著我的眼睛,臉上又出了那種年時代被我捉弄過后的赧,他慢慢地說:“我不是你。”

這個時候大門“叮咚”一響。我詫異地以為是什麼人在還沒開業的時候就來顧了。可是進來的是南音。

“你怎麼不去上課?”這個問題顯然是鄭老師問的。

慢慢地搖搖頭,不理會西決,仰起臉一鼓作氣地對我說:“姐,讓我在你這兒待會兒。你要是趕我走我就去死。”

“大小姐,”我驚駭地笑,“你犯得著這麼夸張麼?”

使勁地深呼吸了一下,像是背書那樣說:“蘇遠智回龍城了。他肯定要去學校找我,所以我才躲起來。”

“為什麼?”我和西決異口同聲。

“因為,因為,”抿了抿,“我前天發短信跟他說,我要離婚。結果昨天半夜的時候他回復我說,他在火車上。就這樣。”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有種。南音你不愧是我妹妹。”

“南音你到底開什麼玩笑?”西決的臉都扭曲了。

“我沒有開玩笑,我是認真的!”南音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西決,“一點兒意思都沒有,跟我原先想的本就不一樣。我越來越討厭現在的自己了,我不玩兒了行不行呀?”

“既然如此你當初干什麼去了?你當初作決定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想過會有今天?”西決重重地擱下手里的咖啡磨,無可奈何地苦笑。其實我在一旁都覺得西決這個問題其實稚得很,天底下誰作決定的時候知道后來會怎樣?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人依舊相信算命和占卜?

“我——”倔犟地甩甩腦袋,“我承認,我的決定錯了。”

“可是南音,”西決用力的腦袋,也許是太用力了些,搞得南音咬,憤怒地躲閃著他的手掌,“南音,蘇遠智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不是你小時候的那些玩——喜歡的時候哭著喊著無論如何都要大人買給你,到手了玩兒厭了就丟開讓它箱子底,你這麼輕率,對他也不公平。

“我沒有!”南音大聲地沖他嚷,眼睛里含滿了淚。

“喂,”我在這個時候,“西決,你可不可以不要胳膊肘往外拐?現在不是談論對錯的時候。我們現在應該團結一致地站在南音這邊,不是討論對外人公平不公平。”

“你。”他不耐煩地沖我瞪眼睛,“團結一致也不等同于助紂為。我不過是要想清楚。”

“那你告訴我怎麼樣就算不助紂為了?”我也沖他喊回去,“現在這種時候,好壞對錯的標準就應該是南音的意愿。要是連這點都做不到,還算什麼一家人!”

“你們別吵了。”南音可憐地說,“別為了我吵。算我求你們了。”

“南音,我只問你一件事,”我專注地盯著,直看到眼睛的深去,“你現在還喜歡蘇遠智嗎?”

了一個在校長室罰站的孩子,輕輕地、像是為難地承認錯誤那樣,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麼還要——”我的話說到這里,被一聲突如其來的莽撞的門響聲打斷了。

蘇遠智,駕到。

他的臉自然是難看的,一風塵仆仆的氣息。現在的他看上去有了點兒男人的味道,我是說,跟當年那個一看就是充大人的青春期小男孩相比。我覺得我該打破這個僵局說點兒什麼,我做出那種“大姐姐”的樣子,對他若無其事地笑笑,“你剛下火車對嗎?還沒有吃早飯吧?”我承認,這個開場白極其沒有想象力。

我做夢也沒想到,南音居然彎下子,固執地鉆到了吧臺下面。掩耳盜鈴地躲在那個堡壘里面,抱著膝蓋,胡地嚷:“你別過來,我求你了,你別過來,我不想看見你!”

我和西決驚愕地對看了一眼,我知道,我們都從彼此眼中看見了一種疼痛的東西。

那個想要把自己藏起來的南音頓時讓我想到很多事。那還是我小的時候,有一回,我的爸媽打架打到鄰居報了警,派出所的警察們把我媽送到醫院去針。幾天以后,我爸和我媽來家接我,我媽頭上纏著繃帶,我爸一臉不知所措的——我就像南音一樣,看見這樣的他們,想也沒想就鉆到了冰箱和櫥柜之間那道隙里,費盡了力氣也沒能把我拖出來。

西決彎下子,抓住了南音的手臂,可是語氣和了很多,“南音,聽話,出來——”就好像南音是只鉆在床底下的貓,“你這樣沒有用,你躲不掉的,不管你想怎麼樣都得自己跟他說明白,不用怕,南音,乖。”

跟著,西決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輕輕說:“行了,咱們倆到后面廚房去吧,讓他們倆自己談談。”

我一邊跟著他往廚房走,一邊在心里暗暗地埋怨:多彩的場面,我也很想湊熱鬧。

我聽見蘇遠智站在他進門時的地方說:“南音,過來。”

沒有聲音。只有空氣在凝結。接著他又說了一次,語氣近似祈求,“南音,過來。”

還是沒有聲音。然后他的聲音高了一個八度,“南音你他媽的給我過來呀!”

“糟糕了,”我抓了西決的手腕,“那個家伙不會把南音怎麼樣吧?”我低了聲音問西決。

“放心。”西決說,“他要是敢南音一指頭,我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我看行。男人就是這個時候頂用,全看你的了。”我表示同意。鄭功就在這個彩的時刻,黏在我的懷里睡著了。

我終于聽見了南音的聲音,不再是剛才那麼委屈,居然是平靜的,“我向你道歉,是我的錯,其實當初我們結婚就是錯的,我現在發現了,還不準我改正麼?”

“問題是你沒有問過我,你怎麼知道我覺得是對還是錯?”

“對不起,我顧不了那麼多了。”南音執拗地說。

“我跟你說了多次你別聽我們宿舍那群人胡說八道,我和端木芳是真的沒有聯系了,早就斷干凈了,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捕風捉影,我偶然一次不在宿舍就是去找麼,你會不會太過分了——”

“你又要我跟你說多次啊!”南音耍賴時候的語氣又出來了,“和端木芳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你能不能不要把我想得那麼低級呢?好像我就是因為要耍子要挾你才說要離婚……”

蘇遠智頹然地說:“那你告訴我,你看上了誰?”

“蘇遠智我警告你!”南音元氣十足地宣告,“我說過了你別把我想得那麼低級,我非得是移了才要和你分開麼?我就非得是為了另外一個男人才要離開你麼?我就不能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自己的心麼?”

“南音——”蘇遠智的語氣里泛上來一種痛楚,“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你到底要我怎麼樣你才能滿意?”

“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只知道我不要什麼,現在這種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那麼我告訴你,南音,”蘇遠智的聲音突然間有點兒沙啞,“知道我地和你結婚以后,我爸狠狠地甩了我好幾個耳。那天在茶樓和你父母見完面以后回家,我爸就說:‘既然你已經長大了,你以后別想從老子手里拿走一分錢——’我說‘不要就不要,我自己去賺’,后來我上了回廣州的火車才發現,我媽地把一信封的錢塞到了我的箱子里面,到現在為止,我打電話回家我爸都不肯和我講話,我就是害怕這樣下去他會對你太反才要你偶爾去我們家吃頓飯的,我想說不定這樣能讓他了解一下你其實很可——這些我都沒有跟你說過,我覺得這些都該是我自己的問題我要自己解決……南音你可不可以懂事一點兒?”我承認,聽到這里,我有點兒同這個小家伙。這種爭吵聽起來真是過癮,就好像我自己也跟著年輕了好幾歲。

“所有的人都可以說我不懂事,就是你不行!”我知道南音在哭,“我知道,我們得罪了我的爸媽,也得罪了你的爸媽——可是我從來就不覺得我們犯了多麼了不得的錯!我要你和我像從前那樣理直氣壯地在一起。我想要我們倆永遠像當初各自去戶口本的時候那樣,相信我們選擇的生活是對的!而不是像現在,好像自己做主領了一張結婚證就什麼都完了。以后的生活就只剩下了彌補只剩下了將錯就錯,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的,地結婚只不過是開始,如果一切真的從此完了,那我寧愿什麼都不要!”

“我真的不知道你的腦子里都在想什麼!”蘇遠智激烈地打斷,“我現在每天都在想,我要快一點兒畢業,我要找到一個過得去的工作,賺錢撐起咱們兩個人的家,然后安穩地和你過一輩子,這樣還不夠嗎?”

“不夠!我才不要安穩地過一輩子,我那個時候冒著雪災到廣州去把你從端木芳手里搶回來,不是為了安穩地過一輩子!如果只是為了安穩地過一輩子,找誰不行,干嗎非你不可?我要和你談,我要我們一直一直地,我不要你像是認了命那樣守著我,我才不稀罕呢!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應該是兩個人永遠開心地一起打家劫舍,而不是一起躲在暗唯唯諾諾地分贓——我要你像我你那樣我……”

然后我們所在的廚房就開始晃了,最先晃的是我眼前的桌子,在那十分之一秒里我還以為是西決在惡作劇,跟著我的視線就模糊了,我才發現不止桌子,整個房間都在晃——西決可沒有那麼大的力氣。鄭功那顆睡的小腦袋在我的眼前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的,店面里傳來了瓷被打碎的聲音——這兩個不像話的家伙,吵架就吵架好了,摔我的東西做什麼?西決地抓住了我的胳膊,然后另一只手從我懷里拎起鄭功,把那個家伙地擁在自己的口,他在我耳邊簡短地說:“地震。”

我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跟著他,從后門逃離了那座突然之間開始劇烈地咳嗽的屋子。寬闊的馬路似乎也傳染上了冒,跟著一起咳嗽,我看見街上突然之間就聚集了很多從各種建筑里跑出來的人。一瞬間,一切歸于平靜。天地萬不再咳嗽了,恢復了它們平時不茍言笑的表。可是我的眩暈還沒能完全消失,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一天是2008年的5月12日,星期一,我也還不知道我莫名其妙的眩暈也是歷史的一部分。

西決地摟著我的肩,他懷中的鄭功居然一直沒有清醒——這個孩子真是個有福氣的人。西決說:“別怕,應該不是什麼大地震。”接著他又說,“你抱著鄭功,我進去找南音。”

就在此時,地面又開始咳嗽了——遲來的恐懼此時此刻才不容分說地控制我,也控制了街上所有人的臉龐,我魂飛魄散地抱了他的胳膊,尖道:“你不準再進去,要是房子塌了怎麼辦?”他用力地掙我,“你在說什麼呀?那里面是南音——”

話音未落,一切又恢復了原狀。我們看見南音和蘇遠智一起跌跌撞撞地沖出來。“哥哥,姐姐……”南音清澈的聲音有種悲愴的味道。然后突然轉過,仔細地端詳著蘇遠智的臉,他們彼此深骨髓地對看了幾秒鐘,地抱在一起。我聽見蘇遠智一遍又一遍地說:“南音。南音。”

“我現在得馬上回學校去看看我的學生們。”西決我的胳膊,“你們都不要進去,在這里站一會兒最安全。你馬上給三叔他們打電話,我走了。”

“雪碧還在學校里。”我的心突然之間又被提起來。

“放心,我沒忘。我先去我的學校,然后就去小學接雪碧。”

西決奔跑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盡頭。那一瞬間我心里空落落的,只有下意識地抱了鄭功,他的沉睡的呼吸一下一下拂著我的口,和我的心跳頻率相同。我出冰冷的手掌,蓋住他茸茸的小腦袋,似乎是為了讓天上那些震怒的神靈只看到我,不要看到藏在我懷里的他。這是他出生以來頭一回,我想要為他做點兒什麼。

我是在那個時候聽到那個聲音的。那個聲音說:“請問,這家店是不是在招聘服務生?我好像來得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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