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在那里看著我，我知道的。我不在乎，也不怕他聽到我的電話——以他的智商，估計沒有能力推斷出我究竟是在和什麼人講話。我深呼吸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抬起頭，讓月洗洗我哭花了的臉。周遭是寂靜的。我故意加重了呼吸的聲音，用來提醒他這種寂靜需要打破。我知道，他有點兒害怕靠近我。

他只是往前走了幾步，可是還是不肯講話。似乎連手都沒地方放。算了吧。我在心里對自己嘆口氣，這個人的傻氣還真不是裝的。我轉過臉看看他，沒有對他笑——我是故意這麼做的，他眼下還沒資格讓我掛著眼淚對他笑。“有沒有紙巾啊？”我問他。他在聽到我問話的那個瞬間，是眼睛先給我回應的，不過就是尷尬得說不出話來，“沒，沒有。”像是犯了錯。然后像是怕挨罵那樣，急急忙忙地用一句話堵我的，“掌柜的，你，你別哭……咱們店的生意，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借你吉言。”我惡狠狠地說。

“月亮真好啊——”他慌地掉轉過腦袋去，稽地抒，“哎？掌柜的，中秋節不是還沒有到嗎？”

我一時沒有明白他的問題，胡地說：“我不知道現在到底是歷的幾月，不過一定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你沒聽過這句話？”

他用力地搖搖頭，疑地看著我，“十五的月亮……不是指八月十五，中秋節嗎？”

“老天爺呀——”我尖了起來，“你居然不知道月亮是每個月都會圓兩天的嗎——不是只有八月十五才看得見圓月亮！”

“我一直以為，月亮每年只能圓一回……”他大驚失，“原來可以圓這麼多回啊……這麼說看見滿月也沒什麼稀奇的，那我們為什麼還要過八月十五呢，每年都說賞月，搞得我還以為錯過了那天就得等上一年……”

我已經聽不清楚他下面說的話了，因為耳朵里充斥的全是自己串的笑聲——其實我很討厭這麼瘋的大笑，因為這樣很容易生魚尾紋，因為那讓我自己顯得很蠢——可是當我整個被洶涌而至的笑顛簸得快要散架的時候，我就連鄭功的疾病都忘記了，“老天爺，我真的不行了，要死了——你是怎麼活到二十幾歲的，你不還是碩士麼——你也太有娛樂神了吧……”我好不容易直起子，用兩拇指著酸疼的腮幫子，“我笑得臉疼，你真有本事。”這小巷的盡頭有戶人家的燈昏黃地亮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吵醒的。

“掌柜的，咱們還是進去吧，不然太擾鄰了。”他眼睛里還是有些微的尷尬，不過笑容卻是自然了很多。

“我在廚房后面的隔間里藏了很好的酒，要不要嘗嘗？”我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好主意攪得興不已，說話的聲音都要路燈一塊兒在黑夜里飄起來了。

廚房后面藏了一扇門，里面那個窄小的空間被我用來堆放很多七八糟的東西，也存著一些酒。我練地踩著一只三條的椅子坐到一堆落滿塵埃的箱子上，坐在這里，正好能過高的小窗看到月亮。“來，你也坐上來。”我一邊招呼他，一邊尋找著我的存貨。

“掌柜的，那些箱子上全是土……你的子那麼好看，很貴的吧——”他有些驚訝地沖我笑。

“讓你上來你就上來，哪來那麼多廢話。”我拎出來一瓶在他眼前晃晃，“坐上來呀，看看這瓶，是我一個朋友從法國給我帶來的，說是波爾多那邊的好東西。我昨天晚上打開來嘗了一點點——其實我也不懂好壞，但是真的很好看。”

他很輕巧地撐著一個破爛的柜子，像是翻雙杠那樣，坐到了我邊，當他的手臂在用力地撐住整個的重量時，我才看出來，他的肩膀很結實，很好看。他仔細看了看酒瓶的瓶，“掌柜的，”他像個發現了什麼的孩子，“這個酒不是法國的，瓶子上面的標簽是意大利文，不是法文，你被騙了……”

“小王八蛋你哄誰呢……”我突然意識到我又說了很糙的話，不過不能讓他看出來我有點兒不好意思，“你現在又聰明了，連月亮每個月圓一次都不知道，還好意思說你認識意大利文……”

“我現在已經知道了月亮是每個月都要圓一次的，”他很努力地爭辯著，“我是意大利的球迷，所以我才自己去學了一點兒……我講得不好，可是我還是能分出來是不是意大利文，這個酒瓶上說的，這瓶酒的產區是在意大利南部的一個省，真的不是法國……我知道這個省的名字也是因為我知道它們那里有什麼俱樂部，意甲我每年都看的——雖然現在不如前些年那麼有意思了，我還是每個賽季都追……”

“夠了！”我笑著打斷他，“出來混，你得學會不要總是把自己的事那麼地講給別人聽，你得學會看人家臉，知道人家想聽什麼不想聽什麼，明白麼？念那麼多的書有什麼用，還是這麼傻氣的話誰都能拿你當猴子耍。”

“噢。”他很茫然地看著我，“你是說，你不想聽我說球……真憾，我本來還想告訴你我最喜歡的俱樂部和球星呢，其實就只打算說完這句就換話題的——”他臉上浮起來的真誠的失落簡直好玩死了，就像個五六歲的孩子。

“好好好……怕你了行不行，”我笑著哄他，“告訴我你喜歡的俱樂部和球星好了，你看我多給你面子啊，我對我兒子都沒這麼耐心，就算是我小的時候，要是我弟弟說話很煩人，我也是直截了當地揮一拳頭給他。”

“還是算了。”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掌柜的，你今年多歲了？”

“喂——”我沖他瞪眼睛，“我就不信，茜茜那幫小三八們沒跟你嚼過舌頭，我多歲你早就知道了吧？”

“不是。”他撓了撓后腦勺，“我覺得們瞎說，你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們非要說你三十……不親眼看看你的份證我不會信。不過我媽媽也和你一樣，長得特別年輕，人家都說像我姐姐。”

“你一定要拿你媽媽來和我比較嗎？”我給了他一拳，“念書多的人都像你這麼缺心眼兒麼，你說說看，干嗎來當服務生？你不是高才生嗎？”我戲謔地斜睨著他的側臉。

“因為我把整個學期的獎學金都弄丟了，我家是外地的，五一的時候回去一趟，就在龍城火車站被人了錢包。必須得找份工作。”他回答得非常自然，“我不想告訴我老媽，因為你不知道我老媽嘮叨起來很可怕，所以我還是自己想辦法算了，我從上大學起就在拿獎學金，沒跟拿過一分錢。”他驕傲地揚起下，看著我，我在心里慢慢地嘆了口氣。

“你家里很窮啊？”我問他。我是向他學習，才用這麼直接的方式問話。

“那倒不是。”他坦然得很，“不過從小我們家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我媽辛苦的……我小的時候我媽在監獄當醫生，我在兒園里全托，周末別人都回家了，我只好跟著我媽到監獄去住的宿舍……”

“天哪。”我心里想，這個家簡直比我家還要出格。

“我還記得每到周末的時候，有幾個特別有文化的犯人給其他犯人上課，其中一個，原本是個工程師，因為設計房子的時候出了錯，房子塌了，死了好幾個人，他才進監獄的。后來他放出來了，找不到工作，我媽就請他來給我當家教，就是跟著他，我才發現我很喜歡數學的。”

我也分不清楚此時此刻，讓我們看見彼此的廓的，到底是月，還是外面的路燈。飛蛾們都幽然地飄了過來，凝聚在暈里，那的邊緣輕薄得就像一層塵埃。都說飛蛾是自己找死，可是我本就不覺得它們活過。因為它們慢慢地、慢慢地靠近的時候，就已經很鎮定，鎮定得不像有七六的生命，而像是魂靈。

“冷杉，王菲有一首很老的歌，《撲火》，你們這個歲數的小孩兒，一定不知道。”

他非常配合地搖了搖頭。

“想聽嗎？”不等他回答，我就自顧自地唱起來：“到飛蛾撲火，是種墮落，誰喜歡天天把折磨當？可是為奉獻，讓我覺得，自己是驕傲的，偉大的……”唱完這句我突然停下了，好久沒有開嗓子，自己都覺得怪怪的，我笑笑，對他說：“這首歌是在唱一個蠢人。”

“掌柜的唱得真好呀！”他忘形地鼓掌，那靜簡直要把子底下的箱子塌了。

“輕點兒，弄碎了我的酒你賠啊……”這些紅酒都是我要拿去賣錢的，稍微兌點兒水，再加進去些汽水果，拜托小叔幫我起幾個好聽的名字，就是我們店的招牌尾酒了。

一種不同于月的橙的涌了進來，讓我突如其來地把冷杉的臉看得更清楚，然后我才知道，這隔間的門被人打開了。西決站在門口，有半邊臉是昏暗的，剩下的那半邊臉上一點兒表都沒有。他說：“找了半天，原來你在這兒。”

“雪碧，我現在要出門一趟。”我一邊在餐桌上堆的一次餐盒、塑料袋，還有賬單中辛苦地尋找車鑰匙，一邊囑咐，“我現在要出去辦點兒事，然后直接去店里，你幫我在家看著小弟弟，別出門好嗎？”

“西決叔叔說，今天好像要來帶小弟弟打預防針。”雪碧把可樂放在膝蓋上，靜靜地說。

“那麼你可以跟著去。不對，”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你不能出門。我昨天答應過冷杉，他今天可以來家里看球……他們宿舍的網絡壞了，可是今天這場他特別想看，家里得有人應門。”我似乎是心虛地解釋著。

“姑姑，床單該換了。”

“真的？那麼你換吧，辛苦你了。”好不容易找到了車鑰匙，可是手機又消失了。

“可是家里已經沒有干凈的床單了。”雪碧托著腮，一邊可樂的臉，讓那只熊也歪著腦袋，做出苦惱的表。

“該死。”我嘆了口氣，“那不然你給南音打個電話，現在應該在蘇遠智家里。要送兩條干凈的過來，今天沒空，明天再洗好了……”一邊說，一邊出了門。

我真的不明白，陳嫣為什麼總是可以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幾凈，井井有條，每天到底要花多時間在這上面——所以我總是安自己，家的房子比我家小很多，打掃起來自然方便。

“有何貴干啊？”一邊搖晃著北北的小搖籃，一邊懶懶地問我。

“我不跟你兜圈子，陳嫣。”我坐了下來，抓起面前的水杯，貪婪地灌下去。

“你那麼有本事，還用得到我？”狐疑地看著我，仿佛不用這種酸酸的語氣說話就會死。

“幫我個忙。”我篤定地看著，“現在我的前夫，準確地說，是我還沒離婚的老公要和我搶鄭功。他想和我打司，要從我這里拿走鄭功的養權，你明白嗎？”

“那我又能為你做什麼呢？”陳嫣糊涂地看著我。

“這件事你幫不上忙，不過我得告訴你，我邊有個鬼。懂麼？”

“又不是諜戰劇。”嘟囔著。

“這個鬼不是別人，是江薏。從我這里走了一些對方靖暉，就是熱帶植有利的文件，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其實江薏和方靖暉大學的時候是談過的——鬼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因為什麼又攪和到一起去了。”我用力地說。

“你有證據嗎？”陳嫣聽得了神。

“直接的證據，沒有，但是現在我知道了，江薏前段時間去過海南，見過方靖暉，這正好發生在方靖暉威脅我要上法庭之前，我覺得，已經夠了。我直接去問，怎麼會認呢？”

“可是，可是到底是怎麼想的……江薏馬上要嫁給西決了啊，怎麼會，怎麼會，沒有理由啊。”

“鬼知道想干什麼，”我死死地盯住，“我在努力地找證據，搜集江薏又和方靖暉勾結到一起的證據，等我一旦找到證據了，我就可以給法庭看，我就可以告訴法方靖暉自己的私生活都這麼一塌糊涂，不能來和我爭養權。”

“可是……可是……”陳嫣咬著，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要是你和方靖暉鬧到法庭上去，萬一你還真的能證明他們倆關系不正常，那西決呢？這個婚還結不結了？東霓你能不能再想想，冷靜些……”

“你在說什麼呀！”我沖嚷，“都到這種時候了，我管得著西決結不結婚嗎？陳嫣，我的兒子要被人搶走了，換了是你，有人要從你邊把北北搶走，你怎麼辦？你會不會拼命，會不會不擇手段？”我知道，提起北北，就到了的死。

“我當然會。”毋庸置疑地握了拳頭。

“這不就對了嘛……”我深深地嘆氣，“陳嫣你想想，如果江薏真的和方靖暉搞到了一起，你愿意讓嫁給西決嗎？你愿意這麼詭計多端水楊花的人變我們家的人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道理我都懂，”避開我的眼睛，拳頭，再放開，又了，似乎是在做指關節運，“可是西決太可憐了……”無力地笑笑，不知笑給誰看。

“算了吧，這句話誰都能說，只有你不行。”我冷笑。

“我知道。可是我是真心盼著西決能幸福，要是江薏的事真像你說的那樣，他豈不是，豈不是，我都不敢想。”

“陳嫣，所以我才拜托你。”我用力抓住的雙手，“一旦我拿到了證據，不用多久以后就可以的……我第一時間通知你，找個合適的機會，你來告訴西決，你說話比別人管用，他其實非常相信你。”

“開什麼玩笑！”像是被燙著了那樣甩掉我，“這種事讓我去做，你自己怎麼不做？我才不要，我死都不干。”

“他會懷疑是我搞鬼的！”口而出的時候我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搞什麼鬼？”皺眉頭。

“我的意思是說，我說話他本聽不進去，想來想去，我只能拜托你了，在合適的時候，告訴他，就說我為了搶回孩子不得已才這麼做……讓他們在三叔三嬸開始辦婚禮之前分手，這樣到時候不至于丟太大的人，我也覺得，只有這樣能把大家的損失減小到最低，你說我還能怎麼辦呢？”

“西決怎麼那麼倒霉啊，喜歡誰不好，偏偏就是江薏，江薏到底是腦子進水了還是怎麼樣呢，腳踩兩只船，圖什麼呀……”陳嫣自言自語，紅了眼眶。

“你這樣的人當然理解不了。”我了一下的肩膀——不得已，我必須用喜歡的方式跟表達，盡管這種方式讓我頭皮發麻，“看準了西決可靠，所以想嫁，可是對江薏來說，這不夠。”

“我不懂，也懶得懂。”陳嫣憂傷地看著里間的房門，那是北北的搖籃所在的房間，“東霓，我也求你了，這件事我不想參與，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就當什麼都沒跟我說。”

“真是被你氣死了。”我無奈地把自己攤在靠背上，“我是要害他嗎？怎麼你搞得就像是……”

客廳里的電話“丁零零”地響起來，陳嫣像是救火那樣地撲上去，“喂？”低了嗓門，有些不滿，“干嗎這個時候打電話來呀，北北在午睡，你吵醒怎麼辦……”我饒有趣味地看著的表，想象電話那頭小叔唯唯諾諾的樣子。可是跟著，的表變了，“那怎麼辦，我不能離開家，得有人看著北北，東霓現在就在我們家，讓馬上回去吧。”

“出事了東霓。”握著電話，臉很古怪。

“別嚇我。”我愣愣地說。

“你現在得趕回家去……是你三叔，他好像是生病了。其實鄭老師說得也不是那麼清楚。”

顧不上嘲笑居然還管小叔“鄭老師”了，我不做聲地站起來往門外跑，后傳來焦急的聲音，“你知道況了以后一定要快點兒打電話給我，東霓——”

三叔半躺在臥室的床上，上還穿著上班時候的襯，“你跑回來做什麼呀？”他沖我故作鎮定地笑，“南音媽就是大驚小怪，還要把你們大家都招來，真是擔不得一點兒事兒。”

“算了吧，還不是你自己不當心自己的，”小叔在一邊接話，“還好是檢出來有問題，不然你還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有什麼不舒服的也不知道跟家里人說。”

三叔無奈地揮了揮手，“真沒什麼不舒服……我從很年輕的時候就有這個病，胃疼，有時候覺得胃酸，消化不太好——那時候你們的都是給我抓點兒中藥就能好，最近一段時間多有點兒犯老病，可是和過去也沒什麼區別呀，我就沒在意……”

“什麼沒在意！”三嬸從客廳里沖到房間來，滿臉通紅，手里還拿著電話簿，“既然最近都覺得不舒服了為什麼不說呢，你現在能和年輕的時候一樣麼？消化不好和胃里面有影能是一回事麼？你不惜自己也得想想南音，你得為南音好好活著！”我很見到三嬸這麼大聲地講話，可以說，從來沒有。

“那難道是我自己愿意得病的啊？”三叔也沖著三嬸瞪起了眼睛。

“這是什麼話，這是什麼話……”小叔手忙腳地擋在他們兩個人中間，還是以“老鷹捉小”里面“母”的姿勢，似乎怕他們倆打起來，“現在哪兒是吵架的時候？醫院的結論都還沒出來，我們不要不就拿‘死活’來自己嚇唬自己！”

“好啦三嬸——”我把自己的嗓子努力起來一點兒，做出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一邊拍三嬸的肩膀，一邊把往門外拉，“你是太著急了三嬸，來，我們出來，喝杯水，不管怎麼講三叔是胃有病對吧，那麼晚上一定要吃得清淡點兒，我來幫你的忙……”像哄小孩一樣把弄出了房間，小叔暗暗地看我一眼，對我點點頭。

三嬸徑直地走進廚房里面，在靠墻放著的小餐桌旁邊，頹然地坐下，眼睛直直地盯著吊柜，我發現了，好像廚房是個能令安心的地方。“三嬸，到底怎麼回事啊？胃里面有影是什麼意思呢？”

“是常規檢，B超測出來胃里面有個影，人家醫生說，明天早上過去做胃鏡，說不定還要做什麼胃還是黏的化驗……”蒼白的手托著額頭，“我剛剛打電話問了我認識的一個醫生，胃里面的影，有可能是炎癥，有可能是囊腫，還有可能，還有可能，就是最壞的……不過那個醫生倒是跟我說，就算是最壞的，現在也極有可能是早期，可以治的。”非常用力地強調“早期”兩個字，我聽著很刺耳，不知道為什麼，連講出來“癌”那個字都不敢，卻那麼用力地說“早期”。我知道人生最艱難的時刻莫過于抱著一點兒希往絕境上走。我還知道，雖然我不懂什麼狗屁醫學，早期的癌也還是癌，就像有自尊的不管怎麼樣也還是，沒什麼太大區別的。

“不會的！不會是癌癥的三嬸！”我用力地按著的雙肩，甩甩頭。

“啊呀，你小聲點兒！”三嬸大驚失，幾乎要跳起來了，“別那麼大聲音啊，給你三叔聽見了怎麼辦？”

“好好好，”我深深地看著的眼睛，看著瞳人里倒映著的我，“我是說，一定不會是什麼大事的，老天爺不會那麼不公平，要是還在，就一定會說，我們家的人沒有做過壞事，不會那麼倒霉的，先是二叔，然后是我爸爸，已經夠了，不可能還要到三叔的，三嬸，你信我，我有預，不可能的。”說著說著，心里就一凄涼，，家里已經有兩個人過去陪你們了還不夠嗎？一定是爺爺的鬼主意，一定是他想要三叔過去——你得攔著他，就算他是爺爺也沒權力這麼任的，你向著我們，對不對？

“你也覺得不可能對吧？”三嬸的眼睛突然就亮了，“巧了，剛才我的第一反應也覺得不可能是，是那個。”沒道理的直覺的不謀而合也被當了論據，當然，兩個人“沒道理”到一塊兒去了，就自然有些道理，一定是這麼想的。

“聽我說三嬸，”我用力地微笑了一下，“別慌，實在不行我們多找幾家醫院，多檢查幾次，然后我去拜托人幫著找個好大夫，江薏認得一些醫院的人，陳嫣也可以幫著問問我們那屆的同學里有誰在醫院工作，我店里有個很的客人就是人民醫院的醫生，還留給過我他的名片呢，我會把能找的人都找一遍的，現在我們能做到的就只有這些了，是不是？”

點點頭，“東霓，還有，明天作完檢查，你陪我去廟里上炷香。聽說檢查完了還得等一兩天才能出結果——你說說看，這一兩天，該怎麼熬過去啊？萬一結果是壞的，往下的日子，又該怎麼熬過去啊？這個人真是不讓人省心，二十幾年了都是讓我擔驚怕，”驟然間憤怒了起來，“一定是一直就在跟我撒謊，他中午在公司里肯定沒好好吃飯，而且是長年累月地不好好吃——你說他怎麼能這樣，怎麼這麼不負責任呢，他以為糟蹋自己的是他一個人的事兒嗎？男人為什麼長到多大都是孩子，我，我和他離婚算了……”突然間住了口，一言不發地著我的臉。知道自己說了過分的話，卻不知怎麼圓場。

我也不知怎麼圓場，只好靜靜地回過去。其實我知道不是真的想要離婚，只是想要逃離這巨大的、活生生的恐懼。

沉默了片刻，的臉頰突然扭曲了，鼻頭和眼皮在一秒鐘之變得通紅，然后，眼淚洶涌而出，“東霓，”面部不能控制的震讓閉上了眼睛，“我害怕。”

我轉過去關上門，然后地擁抱。抖了一條泛著浪花的河流，后背上起伏的骨頭顛簸著劃著我的手心。我輕輕地把我自己的額頭抵在的額頭上，的眼淚也弄了我的臉。“三嬸，”我輕輕地說，“我也怕。怕得不得了。”

“不一樣。”短促的說話聲沖破了重重疊疊的嗚咽，聽上去像是一聲奇怪的息，“那是不一樣的。”

“可是你不會知道，你和三叔，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我輕輕地笑了，眼眶里一陣熱浪，“其實是因為有你們倆，我才不害怕活在這世上。”

“東霓——”一把把我摟在懷里，大哭，好像疑似胃癌的人是我。

“三嬸，好了，”我一邊輕輕拍的肩，一邊從懷里掙出來，“我們不要哭來哭去的，現在還沒到哭的時候。來，你現在做飯好不好，轉移一下注意力……弄個湯吧，三叔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好消化，也暖胃的東西，這個你擅長，打起神來呀，三叔一會兒看到你眼睛紅了，心里會不好的。”

“好。”力地用手背抹自己的臉，似乎在用全的力氣，遏制“哭泣”這生猛的東西從自己的里跳出來。

“我現在就去打電話。”說話間，聽到門響，傳來西決和南音說話的聲音。

“東霓。”三嬸在“嘩嘩”的水龍頭的聲音里轉過臉，“是我剛才西決去找南音回來的，不過我已經告訴了所有人，先別跟說你三叔的事，等有了結果，我們再告訴。”

“至于嗎三嬸……”我驚訝地深呼吸，“都這麼大了，又不是小時候。”

“我怕知道了以后哭哭啼啼的，我看了心里更，東霓，就這樣說定了。”

南音把背包胡甩在客廳的地板上，沖到洗手間去洗手，經過三叔三嬸的臥室的時候驚愕地說：“爸？你干嗎躺著呀？冒啦？”

“沒有，”我聽到三叔在笑，“就是剛才看報紙，睡著了。”

“爸，我今天買到了一張很好看的影碟，晚上吃完了飯我們一起看好不好，你、我，還有哥哥。”小叔在一旁說：“只要南音一回來，家里就這麼熱鬧。”

我在一旁不由自主地苦笑，原來全一個簡單的人，需要這麼多人一起撒謊。西決給我遞了個眼，于是我跟著他走到了他的房間里，掩上了門。

“明天我和三嬸一起陪三叔到醫院去。”他利落地打開了窗戶，又點上了煙。

“別了。”我煩躁地說，“已經有了一個得胃癌的，你還想再得肺癌嗎？”

“烏。”他罵我，“現在還沒有結果呢，不要咒三叔。”

“明天我也要去醫院。”我仰起臉。

“別，”他把打火機扔到半空中，讓它像跳水運員那樣三周跳，再落回手心里，“醫院里全是細菌，你萬一帶回去點兒什麼，傳染給鄭功怎麼辦？他抵抗力本來就弱。對了，鄭功在哪兒？不會又是和雪碧在一起吧，你就不能用心一點兒照顧他嗎……”

客廳里傳出娛樂節目主持人的聲音，然后是南音肆無忌憚的笑聲。我撇了撇，“真不知道，還能再這樣開心多久？”

西決淡淡地說：“別小看南音，你真以為不知道三叔的事？”看著我的表，他點頭，“沒錯，是我告訴的。三嬸不讓我說，但是我覺得南音有權利知。”

“那怎麼，怎麼……”我吃驚地晃了晃腦袋，那個家伙的笑聲還在繼續著，聽不出來一點兒假的痕跡。

“我早就跟你說過，別小看南音。正因為明白大家不希知道，所以才裝不知道。剛才在外面已經大哭過一場了，我跟說，‘南音，回家以后該怎麼做你明白嗎’，說明白。你瞧人家南音在這點上比你強得多，會裝糊涂，”他看著我，慢慢地笑了，“你呢，你是真糊涂。”

“去死吧。”我瞪了他一眼，“沒時間和你吵。對了，今天晚上我不去店里了，我得在這兒陪著三嬸說說話。你沒看見剛才的樣子，”我嘆了口氣，“結婚真他媽無聊，得為了一個原本不相干的人這麼牽腸掛肚。”

“也不一定，因人而異。”他又是一笑，我知道他在諷刺我。

我不理他，抓起電話撥了過去，“冷杉，是我。你還在哦……我家里有點兒事，今天晚上我就不去店里了，你幫我好好照應著，行麼，辛苦了。”

“好呀掌柜的，”他在那邊愉快地說，“你放心吧，我不能和你說了，肯德基送外賣的來了，我和你家雪碧就是有緣，吃東西都能吃到一塊兒去。”

“我要是發現我們家東西了就要你的小命。”我努力地讓自己說話維持正常的語氣，努力地像平時一樣地開玩笑，似乎只要我足夠冷靜了，三叔得的就一定不是癌癥。我不知道這是什麼邏輯，可是我信這個。

西決的眼睛深深地注視著我，手上的煙灰攢了一大截，都沒有磕掉。

“世界上有種東西煙灰缸。”我拎起桌上的煙灰缸給他，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不看他的臉。

“那個冷杉，你的伙計，在你家嗎？”他問。

“是，在我家。”我咬了咬，那種最悉的煩躁又卷土重來了，“在我家又怎麼樣？你在審犯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