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霓》第十一章

那幾天我只要醒著,就在店里。從開張,到打烊——有時候我把鄭功也帶來,因為三叔馬上就要做手了,只有打開他的胃,醫生才能判斷那片影究竟是否兇險,所以這種時候我不想再讓三嬸為了我的事心了。我可以把他的學步車固定在吧臺后面的一角——反正他也學不會走路,最多只是勉強站立一下而已,給他一個玩意兒,有時候是贈送給顧客的鑰匙鏈,有時候是一個空了的放糖的小鐵盒,他都能津津有味地玩上好半天。我坐在高腳凳上面靜靜地俯視他,總會突然覺得他是一株藏在燈森林里的小蘑菇,完全看不見吧臺的城墻后面那些晃著的臉,客人們的笑聲或者低語對他而言不過是刮過頭頂的風。

我知道茜茜們這兩天很不舒服,我從早到晚都在那里著,讓們不好溜號,其實們多慮了,因為我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發呆,神志本就是渙散的。我只是想盡量減去三叔家的次數,我不想看見西決。但事總是這樣的,怕什麼就來什麼。有天夜里,他一個人來了,隔著吧臺,鄭功非常熱地從學步車里抬起頭,在收銀機的響聲里對舅舅一笑。“別帶他來這種地方,空氣不好。”西決說,“我可以每天到你那里去看著他,直到你回家來。”“謝了,”我故作輕松地說,“雪碧也慢慢大了,大晚上的總是和你這個歲數的男人同一室不大好……”“講些什麼!”他抬高了一點兒音量,“就這麼定了。明天晚飯以后我就到你家去。”他語氣里真的有了點兒惱怒,于是我便不再做聲了,我本來想明知故問:“每天晚上到我那里去,你不去見江薏麼?”——但終究還是咽回去了。那是一種很奇妙的力,聽三叔說了那件事以后,我常常會突然覺得,我沒有了像過去那樣肆無忌憚地嘲弄他的權力。更過分的是,我不再嘲笑這個眼下變得很怕他的自己——似乎這怕是理所應當的。

我知道他和江薏正在冷戰中。不用從他里套細節了,反正每天凌晨江薏都會打來電話告訴我。總是很急切地問,“東霓,他今天有沒有跟你說什麼?他真的什麼也沒說?”我當然不會告訴,西決來這里跟我要酒。我給了他一個瓶子和一個杯子,跟他說:“想喝多,就喝多。”他喝完一杯以后,突然對我笑了,他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二十七歲了。”

“該死。”我用拳頭砸了一下腦袋,“三嬸這兩天是因為三叔的病,心里太才會忘記的,不然早就要張羅著做長壽面……”我很心虛地替三嬸解釋,其實也是替我自己解釋。“我知道。”他淡淡地笑笑。可能因為我不敢抬起頭仔細看他的臉,一時間沒有注意他喝了多杯。

“其實,”我猶豫著,選擇著措辭,“你跟江薏一起去北京好的。上的是個很不容易的機會,你也……多替想想。別太擔心三叔的事兒,我都想好了,要是三叔真的是癌癥,我就給雪碧在中學辦寄宿,然后帶著鄭功住在三嬸這里,總是能幫很多忙的,你不用再想那麼多了。”

他默不做聲,又是淺淺地笑了一下,似乎是笑給破璃杯上自己那個夸張的影子看。

“你不要總覺得自己一個人扛著就什麼問題都能解決,”我輕輕嘆氣,“需要什麼你得直截了當地說。”

“我不愿意離開你們,也不愿意離開現在的學校和學生們。”他沒有表

“我要是江薏的活,聽見你這麼說也會寒心的。”我下意識地著鼠標,讓Excel里面的賬目一行行沒心沒肺地從我眼前過去,“現在有那麼好的一個機會,你的意思是要和你結婚就一定得放棄麼?這有點兒自私吧?”

“我沒有放棄!你別聽的一面之詞。”他煩躁地仰起頭,沖我瞪眼睛,其實在我面前,他很這麼——這麼像一個“弟弟”。

“那你到底是什麼態度呢?”我簡直要被他這副惱火的樣子逗笑了。

“我讓先自己一個人去,”他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婚禮的事兒暫時緩緩,但是我沒說分手,走一步看一步吧。”——“走一步看一步”是他的口頭禪。

“西決,”其實我想說“該死”或者“白癡啊你”,但是我忍住了,“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這豈不是等于告訴,你打算就這麼拖著拖著,直到最后拖不下去了無疾而終麼?你要是真的不愿意離開家離開龍城,長痛不如短痛,跟說清楚,散了就好了。”

他對我奇怪地笑了一下,“我舍不得。”然后我發現他面前瓶子里的酒已經喝掉了五分之四,更糟糕的是,我發現我剛給他的那瓶不是啤酒,是烈酒。可是現在來不及了,我知道,當他臉上開始出這樣的笑容時,他就醉了。小的時候他常常對我這麼笑,比如說當他拿到了一件很喜歡的玩,他的笑容就總是又幸福又有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年時我看到他這樣的笑容就很火大,我就總是在他這樣笑著的時候過去狠狠地掐他一把,或者把他推倒,他就那樣專注地看著我.眼睛里盛滿了困,明明眼里已經沒有笑意了,但是臉上還維持著笑容,似乎是一時間不能相信在他自己這麼快樂的時候,撲面而來的卻是惡意。

西決的終究是沉靜的,就連醉了,都醉得不聒噪。他只是比較容易笑。似乎我說什麼他都開心。突然之間,他看著我,很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微笑著低聲說:“姐,我就是想找到一個人,把我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為了我什麼都愿意做。這是不可能的吧?唯一的一個為了我什麼都可以做的人,應該是我媽,要是我媽也做不到的話,就別癡心妄想,別再把希寄托在任何人上了,對不對?可是我就是想去找,就是覺得萬一這個不可能存在的人就是讓我上了呢,我管不住自己,姐,你說怎麼才能徹底斷了這個念頭?”然后他子一歪,臉頰直直地在冰涼的桌面上,睡著了。我驚訝地輕輕他的額頭、他的鬢角,我的手指就像這的燈一樣,緩慢地、小心翼翼地蔓延過了他的耳朵,他的耳廓還是的,和小時候一樣。那個時候總是開玩笑說,耳廓這麼的男孩子長大了會怕老婆的。他就很惱怒地在大家的笑聲中對所有人擺出威脅的表,以為他細的小牙齒咬了,人家就會怕他。

小的時候有段時間我常常欺負他。我很認真地恨過他一陣子。因為在我上小學之前,我住在家——那是我年里最快樂的一段時。可是后來,在西決兩三歲的時候,二嬸得了急肝炎還是什麼病,爺爺就一定要西決跟他們住在一起,怕小孩子被傳染,沒有力照顧我們倆,可是又沒法逆了爺爺的意思——結局當然是我被送回了我父母的邊,回到我自己的家過那種任何一樣家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在我眼前碎的日子。那時候我小,我不懂得恨爺爺,只知道恨西決。我有很多辦法欺負他,當然是在大人們看不見的時候。比如我撕掉他心的小畫書,然后告訴是他自己撕的;比如經常在煩躁的時候沒來由地罵他是“豬”——在那個年齡他無論如何也反抗不了另一個比他長三歲的孩子,但問題是他本就沒想過要反抗,他總是一轉眼就忘記了,然后重新笑著跟在我后,像向日葵那樣揚著小臉兒,一遍又一遍地我“姐姐”——那時候我們不是東霓和西決,我們是

一個人在院子里跳橡皮筋,那是年時代的某個下午,的影子投在地上,被明亮的拉得和大人一樣長。然后就看見乖乖地站在樹下的影里面就招手他過來幫忙架皮筋,一端綁在樹上,另一端套在他的腰上,非常嚴肅地立正站好,兩只小手得展展地上,認真得就好像那是個儀式,背對著他開始跳了,一邊跳一邊念著古怪的歌謠,突然一轉,發現居然像個沒生命的雕像一樣矗立著,連眼睛都不敢眨,不知為什麼他這種沒有表的表徹底地惹怒了停下來沖他嚷:“笨蛋,都告訴你了不要,你怎麼不聽話呢?”不說話,他只是用力地直了脊背,得連小肚子都凸了出來,地抿了抿小兒。轉過子又念了幾句歌謠:“小皮球,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一……”跟著又停了下來,轉過子徑直走到了跟前,“死豬,我你不要不要晃,你個笨蛋!”還嫌不解氣,出小手使勁揪了一下的頭發。軀跟著的胳膊狠狠地晃了一下,含著眼淚,依然直了腰板,“我沒有。”他的聲音很小,但是很勇敢。愣了一下,這樣倔犟地說“沒有”,為什麼總是如此聽話地忍那麼笨拙地站直,連大氣也不敢出地幫架皮筋,也恨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會說一句:“我不要和你玩兒了。”——其實這種復雜的恨意一直持續了很多年,直到今日,三十歲的仍然不能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是覺得小小的膛快要憋悶到炸了,必須做點兒什麼。于是沖回了屋子里去,再沖了出來。不再理會開始用力地跳出那些在眼里很繁復的花樣,或許太用力了些,皮筋很劇烈地晃著,若無骨,就像狂風下面的柳條。就在這個時候,猝不及防地從口袋里拿出一把小翦刀——剛才跑回屋里為的就是這個,一邊跑到樹底下,痛快地給了橡皮筋一剪子,一邊勝利地喊著:“都告訴你了不要!”可是這聲音無比歡喜,像是在炫耀。

橡皮筋在斷裂的那一瞬間活了過來,似乎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斷裂,終于可以釋放出它深藏著的暴戾的魂魄。它呼嘯著逃離了樹干,幾乎飛了起來,所有的都變了殺氣,全撲向了,一陣清脆的響聲,橡皮筋像是在炸了,它終于元氣散盡,重新變若無骨的一攤,堆積在的腳下。上多出來了一道道鮮紅的印記,從鼻粱,到下,再到鎖骨下面,手背上似乎也有。他們都嚇呆了。他們凝著彼此的時候沒有忘記把小剪刀悄悄地塞進口袋。放聲大哭的時候也跟著哭了,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一邊哭,一邊喊:“我告訴你不要吧,我告訴你不要晃——你看皮筋斷了吧,現在好了吧——’看到聞聲而來的時候哭得更慘了,張開雙臂朝跑過去——還好出來的不是爺爺,“……”委屈地噎,“橡皮筋斷了,橡皮筋飛起來啦——”急急忙忙地把他們倆摟在懷里,仔細地看著的臉龐,“沒事,沒事,害怕了是不是?是橡皮筋不結實,不怪姐姐,也不怪,乖,沒有傷著眼睛就好一一”一邊說,一邊用蒼老的手用力地的小腦袋。

哭了一會兒,被帶去房間里抹藥了,隔著墻能約聽見鼻子的聲音。然后又搖搖擺擺地走出來。他的鼻頭和眼皮都還是紅彤彤的,可是他對笑,他跑上來輕輕抓住的手,他說:“姐姐。”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時候沒有拒絕他,也輕輕地把的手握在了手心里。其實知道,不管再怎麼討厭也還是需要他的,比誰都需要他。

我怎麼可能跟江薏解釋這些?我怎麼可能和任何人說明白這些?

店里的客人只剩下了兩三個,鄭功也在小籃子里睡著了。他的小籃子安然地停泊在狼藉的杯盤中央,小小的臉蛋兒像潔凈的花瓣。我到后面去拿了一條剛剛洗凈烘干的桌布,繞到西決后,輕輕地蓋在他上。因為他睡著的地方正好對著空調,他在T恤外面的胳膊真涼呀。我仔細地掖著那條桌布,讓它把西決的雙臂嚴嚴實實地包裹在里面。桌布上面還散著烘干機里帶出來的熱氣。環顧四周,別人都在忙,應該沒有人注意我,我飛快地彎下子,用我口輕輕地了一下他的脊背,臉頰蹭到了他的頭發,有洗發水的氣味。“暖和吧?”我在心里輕輕地問。我不是問西決,是問

“掌柜的,都這麼晚了——”我不如道是不是我的臉這些天太難看了,這些天店里都沒什麼人來主和我講話。除了他,冷杉。

“都這麼晚了,”他懷里抱著滿滿一紙箱的咖啡豆,“客人也不多了,你不如先回去吧,小家伙都睡著了。”

“那麼他怎麼辦啊?”我看了看伏在那里酣睡的西決。

“這樣吧,我幫你把他弄到你車上去,我送你們回去。”他把懷里的箱子放下,輕輕地把西決搖晃了幾下,然后在西決的耳邊不知說了點兒什麼,西決居然很聽話地跟著他站起來。“這就對了,”冷杉難得擺出一副“大人”的語氣,“真好,現在往右轉,你的酒還沒喝完呢,怎麼能睡呢?我這就帶你去喝——右邊,右邊有那麼多好酒。”

“真有你的。”我坐在副駕上眺著遠的路燈,轉過臉來看著他的側面,“怎麼想出來的呀?‘右邊有那麼多好酒’。”

“我經常這樣哄喝醉了的人上床睡覺。也不是每次都靈,不過總的來說,管用的。”他不看我,自順自地笑笑。

“男生宿舍里常有喝醉的人吧?”我漫不經心地問,其實沒打算讓他接活。

“是我媽媽。”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回答了,我忘了他不大懂得怎麼回避不想說的話題,“我是說,經常喝醉的人是我媽媽。”

“沒看出來,”我笑,“我還以為你是好人家的孩子呢。”

是好人,”他居然很認真,“就是比較喜歡玩兒。我媽一個人把我帶大,也不是不想結婚,可是總是不到像樣的男朋友,雖然是我媽,可是,”他地看了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可能我媽在這方面多有點兒笨吧,人家說什麼都相信,一開心了就要和人家掏心掏肺——吃虧的次數那麼多也還是不會變得聰明一點兒,沒辦法,后來就養了一個人喝酒的習慣。”車子慢了下來,遠的紅燈像只獨眼的異,不不慢地凝著它攔截下來的群結隊的昆蟲。

“你媽媽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吧?”我淡淡地問,西決沉重的呼吸聲從后座上傳了過來。

“哎?你怎麼知道?”他驚愕地看著我。我原本想說“因為人家都說兒子長得像媽媽”,可是最終還是沒說。

“因為源源不斷地結到壞男人的人,很多都很漂亮。”

現在也很漂亮。”冷杉的手握了方向盤,胳膊上的約地凸出來,“我小的時候特別跳舞,帶著我跑遍了我們那里大大小小的場子。想邀請跳舞的人總是得排隊候。說我還不到一歲的時候就帶著我去舞場了,那時候我坐都坐不穩,就拿了一布條把我綁在舞場的椅子上。就這樣跳了好多年,后來不在監獄上班了,參加了一個什麼業余比賽,在我們那里就出了名,后來就了專職的國標舞的老師,我最喜歡看跳倫。”他說這些的時候和平時的樣子不同,臉上并沒有微笑,可是浯氣里有。前面那輛車不知為什麼突然減了速,他的眼睛因為集中而閃亮了一下,整個側影似乎都被那一點點閃亮籠罩了,臉上就自然而然地浮起來一點點恰到好的淡漠。男人就是聚會神的時候最好看,也不是男人吧,任何人都是。

“你一定是你媽媽最大的驕傲,對不對?”再這樣側著頭盯著他看的話,我的脖子就要扭了,因此我收回了目,讓它像只漫不經心的蜻蜓那樣隨便停留在什麼地方。

“還好吧。”他笑了。

“我羨慕。”我語氣干,“你小的時候很辛苦,可是終究有覺得值得的那一天。可是我呢,鄭功就算長大了,也還是什麼都不懂,我永遠都不能像你媽媽那樣,把他炫耀給別人看。”

“可是他長大以后,會把你這麼漂亮能干的媽媽當驕傲,去和那些正常健康的人炫耀,掌柜的,你說對不對?”

我愣了半晌,百集地笑了,“你說得對冷杉,人要往好的方向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得向你學習。”

他困地掃了我一眼,“你說什麼?那是句語麼?”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瞪大眼睛盯著他,“你是說,你的人生里從來沒有聽過這句話?”

他無辜地搖頭,“掌柜的,和我說話你能盡量語麼?我不大懂這些……當然了,簡單的語我還是知道的,比如……”

“你只能聽懂像‘興高采烈’這種難度的語,別的就不行了對麼?”我盡量按捺著馬上就要沖破嚨的笑。

“可是,”他又被新的問題困擾住了,“‘興高采烈’能算得上是語麼?”

“怎麼不算?”我逗他。

“好像不算的,不是所有四個字的詞都能算浯,對吧掌柜的?不然的話,你媽個X,也是四個字,也是語了。”

我失控的笑聲吵醒了懷里的鄭功,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似乎是在欣賞我的前仰后合。我都沒有注意到我家的公寓樓已經緩緩地對著我的臉推了過來,然后,車子就熄火了。

“掌柜的,”安全帶松開的聲音類似一聲關節的脆晌,“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好啊。”我又在四尋找著手機。

“你會不會介意,你的男朋友比你小?”他轉過臉,直的鼻粱兩旁灑下來一點兒影,遮蓋住了他的眼神。

“小多啊?”我的眼睛在別停頓了一秒鐘,慢慢地落在他的臉上。

“比如說,和我一樣大?”

三叔一路被推進手室的時候,我們三個人一直在用力地對他揮手——我、西決還有南音,我們一起揮手的樣子就好像三叔是要遠行——呸,怎麼說這麼晦氣的話?我的意思是,我們就當這只不過是在火車站或者飛機場而已。三叔的臉上頓時出一種近似于赧的神,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了好幾歲。三嬸靜靜地坐在那里,我湊過去抓住的手,可是被了。我對南音使了個眼,想要對三嬸說幾句安的話,可是看上去似乎是不好意思,一言不發地坐在三嬸的另一側,企圖把的腦袋塞進三嬸懷里。

“南音。”三嬸的聲音得近乎哀求,“別媽媽,讓媽媽自己待會兒。”

已經變一個敏易碎的容只能近乎神經質地避免任何意義上的震蔣,用來維持一種只有自己才能會到的平衡。南音懂事地看著的臉,慢慢地嘆了口氣。現如今的南音,越來越會嘆氣了,逐漸掌握了個中髓,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三叔的手日期定下來的那天晚上,他們才把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南音。南音非常配合地做出一副真的是剛剛才知道的樣子,含著眼淚過去用力地擁抱三叔,嫻地用耍賴的語氣說:“一定不會有事的,我說不會就不會,真的爸爸,壞事發生之前我心里都會特別慌,可是這次一點兒覺都沒有,你要相信我的第六。”

被我們大家忽略的電視屏幕上,奧運會開幕式的焰火花團錦簇地蒸騰,北京的夜空變了一只巨大的、盡開屏的孔雀。

西決和雪碧肩并肩坐在我們對面的另一張長椅上。西決輕輕地說:“三嬸,我去醫院門口給你買杯豆漿好麼?你早上什麼都沒吃。”三嬸搖搖頭,“算了,吃不下去吃的話,會反胃的。”有種細微的戰栗掠過了的臉,我想那是因為不小心說出來的“胃”字讓不舒服。蘇遠智站在離我們不遠的一柱子下面,非常知趣地不靠近我們。我發現,南音時不時丟給他的目都是長久而又黏稠的。西決轉向了雪碧,“?”雪碧有點兒不好意思,遲疑了一下,還是用力點了點頭。

江薏的短信來了:“我臨時要去一下外地,下午回來,手完了你馬上通知我結果。”這樣的短信只發給我,卻不發給西決——我想他們這幾日來的通效果如何,一日了然了。手室的門突然開了,那一剎那我覺得這本就不真實。西決反應得最快,立刻站起來迎了上去,“大夫。”那個形匆匆的大夫輕輕把手舉在半空中毋庸置疑地一揮,“手還沒結束,我只是送切片樣本出來。”

那兩扇手室門把三嬸的眼神不由分說地揪了起來,即使它們重新關上了,三嬸的眼神卻也不曾放下。似乎從腔里面經過的無辜的氧氣已經被“驚嚇”折磨了一陣狂暴的風,的目了孱弱的玻璃,被這狂風沖撞得“哐眶”地響。“東霓,”不看我,徑直問,“孩子呢?”我說:“三嬸你放心,陳嫣今天帶著他們倆,他和北北。”三嬸機械地點點頭,其實只是需要和人說些不相干的話,來試著把整個人放回原

室上方的燈似乎滅了吧。真該死,它怎麼就不像電視劇里面那般醒目呢?連明滅都那麼不明顯,這怎麼能營造出那種宣判生殺予奪的威嚴啊?這個時候我看見三叔被推了出來,我遲鈍地跟著大家迎了上去,覺自己呆滯地看著躺在那張帶著子的床上、雙目閉的三叔。那個是三叔麼?看著不像。為什麼躺在醫院里雙目閉的人們總是跟我腦袋里的圖像不大一樣呢?你是誰?是你麼?你又來做什麼?拜托你放過我吧,你離三叔遠一點兒……我狠狠地一甩頭,卻恰好聽見醫生說:“手功,已經確定了,不是癌癥,那個瘤子是良的,全部切掉了,剩下的事就是好好調養……”

我最先聽見的是南音的歡呼聲,“媽媽,媽媽,你看我說什麼了,我就說爸爸沒事的,我就知道一定沒事的!”忘形地當著全家人的面地抱住了蘇遠智,不過此時此刻,沒人罵。然后跳躍著跟每個人熱烈地擁抱,地把我們每一個人摟在懷里,一邊熱烈地自言自語:“太好了,太好了,這下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踏踏實實地看奧運會,我可以像平時一樣給閨們打電話,我可以在半夜睡不著的時候高高興興地起來泡方便面,我可以和以前一樣晚睡晚起,和以前一樣在考試前一晚上熬夜啃書,和以前一樣想逛街就逛街想買服就買服,和以前一樣跟老公吵架鬧脾氣,因為我爸爸沒事我爸爸不會死!什麼都沒有變,什麼都用不著改變,什麼都可以回到原來的樣子,謝謝老天爺,我老天爺一輩子……”

飽滿的猝不及防地撞到了我的懷中,整個人就像一塊磁鐵一樣,牢牢地把“幸福”這樣看不見不著的東西吸附在周圍的空氣里。“姐姐,姐姐,”聲音抖地纏繞著我的脖頸,“我明天請你吃飯,你記著,一定是我來請……”接著又撲向了西決,“哥,借我錢好不好?我要請所有人吃飯!哥哥我你!”

你當然應該謝老天爺。我不知道我的臉上掛著的是什麼樣的表,我甚至忘記了控制自己的臉龐。你當然應該你的老天爺一輩子,因為他本就只屬于你一個人。為什麼你永遠那麼幸福?為什麼你什麼都可以擁有?為什麼老天爺都不愿意親手毀掉一些他給你的什麼東西?為什麼?為什麼所有的驚喜都是你的?為什麼你隨便打開一個盒子里面都是禮可是我什麼都沒有?為什麼……該死,直截了當地說出來有什麼要,為什麼你的爸爸就能夠虛驚一場轉危為安?為什麼你就連人世間最庸常的生離死別都躲得過?

鄭東霓你一定是瘋了。

我緩緩地坐了下來,脊背著墻壁的時候才覺到那些爭先恐后的冷汗。我抓起雪碧放在那里的純凈水的瓶子,擰開,貪婪地喝下去,似乎一飲而盡變了我人生必須終結的任務。“你哪里不舒服?”西決走過來抓住了我的肩膀。“沒有,”我勉強地對他笑,“可能是剛才太張,一下子松懈下來,有點兒暈。”“那我先送你回家好了。”“不要,哪兒有那麼氣啊?”我煩躁地甩開他的手,“我不要你管我。”

走廊的盡頭小叔滿頭大汗地跑過來,正好撞上了這個歡騰的場,一邊跑一邊汗,“對不起對不起,今天真怪,出租車那麼難,就沒有一輛是空的……”三嬸大聲地說:“早就你去考駕照,你就是不聽,活該!”的那句‘活該’講得元氣十足抑揚頓挫,把所有的欣喜跟張都放在里面了。“不是啊。”小叔重重地坐下米,椅子甚至微微了一下,“我們家那條街沒事的,我不是要到老城區鋼廠那里去接大嫂嗎——從大嫂家里出來以后死活不到一輛車,真是急死我了。”

他說什麼?

我媽慢慢地出現在眾人的視線里,不像小叔那樣跑,走得不不慢,氣看上去幾乎是紅滿面的。不過上穿的那件碎花襯不知道是從哪個廢品收購站里撿來的——丟死人了,給的錢都用到什麼地方去了?非常巧的是,就在這個時候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看看我,說:“你為什麼老是要這樣打扮呢?端莊點兒多好,三十歲的人了,不能總看著像只野狐貍。”我“騰”地站了起來,不,不是想吵,沒那個力氣,我只是想離遠點兒,當在我邊坐下的時候胳膊蹭到了我的,那種皮的接讓我的脊背上汗直豎。

“他沒事,沒事。”三嬸溫潤地對我媽笑,“大熱的天,還讓你跑一趟。”

“我就知道應該沒事。”我媽竹,“他是好人,好人會有好報的。”

真有見地,我同意。和三叔比起來你的老公的確該死。猝不及防地拽了一下我的角,也跟著我站了起來。三嬸他們都起往病房那里走,在大家三三兩兩地從我們眼前經過的時候,湊到我的耳邊,低聲說:“我剛才看到你爸了。你沒看見麼?剛開始在手室那兩扇門旁邊,現在他到了樓梯的拐角——他擔心你三叔。”

我厭惡地側過臉看著日漸混濁的瞳孔,“你出門的時候刷沒刷牙,怎麼一大蒜昧兒?”然后我朝著走廊的盡頭,逃命似的跑。

當你迅速地移的時候,樓梯的臺階就變了一疊魔師手里自如的撲克牌。每一級臺階都越來越薄了,薄得你幾乎忽略了它們的存在。我竭盡全力地跑,我知道自己可以搭電梯,可是那架電梯太不懷好意了,我按了無數下,都快要把那個倒著的三角形按碎了,它就是停留在“11”這個數字上,拒絕往下椰——所以我還是跑吧。真見鬼,是因為天氣太熱了麼?我沒做夢,為什麼那種窒息的覺又上來了?我一路飛奔的時候不知道撞到了多人,有人在我后罵我:“有鬼追著你麼?”真的有,你信不信?

終于挨過了那些無窮無盡就像咒語一樣的臺階。大廳里的人熙熙攘攘,都長得那麼丑,都是一臉完全不在乎自己很丑的漠然的表明晃晃地穿越了巨大的玻璃天窗,再無所顧忌地潑灑到每個人的腳底下。水磨石的地板泛著——都是太潑下來的吧?踩上去好像很燙。有一力量就在這個時候牽住了我的手臂,“掌柜的,你要去哪兒?”

他不停地搖晃著我,我的終于不再像個氫氣球那樣躍躍試地想要飛起來,地面終于變回了平時的地面,不再是那片無數險惡的陌生人的倒影組的沼澤地,我也終于重新覺到了自己的雙腳牢牢地被地面吸在那里。冷杉的眼神焦灼地撞到了我的口上,這可憐的孩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問我:“掌柜的,你到底怎麼了?”

后米我們來到了病房大樓外面的花壇,我坐在大理石拼的花壇邊上,出神地盯著自己腳下的影子。“你是不是不舒服?”他蹲下子看著我的臉,他牛仔上兩個磨白的膝蓋就要到我的了。我輕輕地搖頭,“沒有,可能是太熱了,剛才有點兒暈,現在好了。你為什麼會在這兒?”他的手猶豫了片刻,還是放在了自己的膝頭,“我,我來等你。”“等我做什麼?”我有氣無力地笑笑。“我聽茜茜們說的,們說你們家有人今天要做手們說你昨天晚上告訴們了,可是昨天晚上我沒有當班,所以不知道。”他注視著我。“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呀,我是問你來找我做什麼。”他像是要宣布什麼重大決定那樣,說:“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看看你。這個醫院這麼大,我找了好久也找不到,我本來也沒抱太大的希……結果我就真的看見你了。”他的兩條手臂在金碧輝煌的夏日的下面,看上去就像是凝固的,飽滿得像是要把皮撐得裂開來——我小的時候,我爸爸也有這樣完的胳膊。

“笨死了。”我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腦袋,板寸頭著我的手心,“不會打我的手機啊?”他笑了,“我想過要打,可是我怕你會不高興。”接著他像是害臊一樣迅速地站起來跑向了遠,自由得就好像他是置于一片廣袤的原野上,我知道周圍有好幾個人都在注視他奔跑的背影,過了一會兒他又跑回來了,手上拿著一瓶水,還有一包沒拆封的紙巾,“給你掌柜的,天這麼熱。”我笑著拆開,了一張給他,“傻瓜——都跑出一頭的汗了,也不知道自己拿一張。”他還是那種不好意思的笑容,“不是掌柜的、我沒想到,我—般都是用服直接的。”

接著他就在我邊坐了下來。這樣他似乎就可以順理章地不看我的臉。

“掌柜的,”他慢慢地說,“你家里做手的人,況是不是,是不是不大好?你臉這麼難看——不過你也別……”

“猜錯了。”我笑著打斷他,“我們家那個做手的人很好,沒有危險了。”

“噢。”他又燦爛地笑了起來,“那就好。那我們去慶祝好不好?今天晚上我要上班,明天,明天我們去看電影?”

“冷杉。”我仰起臉,認真地看著他,“你那天和我說的話,還是忘了吧。你是一時沖,我知道的。”我轉過臉去,他的呼吸聲就在我的耳邊起伏著,既然他不做聲,那麼我只好繼續了,“我知道你好,可是其實你只不過是想圖新鮮而已——恐怕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新鮮勁兒總有過去的一天,可是過去了以后,我們兩個人都還是活生生的,到那時候就晚了,就只能做仇人了。你懂嗎?男人和了仇人以后很可怕的,我不愿意跟你做仇人,你這麼可,我也沒法想象你在我手里學會怎麼恨別人。你該去找個合適的孩子,和你年齡差不多,就像茜茜們那個歲數……”接著我又搖了搖頭,“不對,店里的這些孩子也不適合你,你和們最終不是一路人,你說不定會害了們。去學校里找個念書的孩子吧,對了,就像我家南音這樣的,其實要不是因為我們南音現在不自由,我真想撮合你們倆,你們倆站在一起,才是真正的金呢。冷杉你別不說恬,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嗎?”

他只是用力地搖頭,搖了半天,才吐出來一句“我就是喜歡你,我不喜歡茜茜們,我也不喜歡你們家南音,這礙著誰了?”

“你怎麼不明白?”我忍無可忍,“你真是個小孩子。”

“我不是!”他大聲說,他的眼睛真黑,深得像是能把人吸進去。

“你要我說多次你才能懂呀?”我嘆口氣,終于說,“你一定要我把最難堪的話說出來麼?那好吧,我配不上你,行不行?”我暗暗地咬了牙,然后又嘲笑自己,說真話有那麼難堪嗎?

“不準你這麼說!”他怒沖沖地看著我,然后似乎是不知道該把兩只手臂放在什麼地方,狠狠地摟住了我,像是和我有仇,快要把我的脊柱弄斷了,“我就是覺得你好,你比誰都好,我要和你在一起、要和你們在一起,除了你,還有小雪碧、鄭功和可樂——我就是要做他們三個人的爸爸!”

“冷杉,”我心里彌漫上來一種悲涼,“你媽媽會傷心的。要是知道你喜歡的是一個和年輕時候很像的人,會傷心的。”

講!”他的心臟跳得真有力量,就像他的人一樣,竭盡全力,不懂得怎麼留后路,“我媽媽才不會自己看不起自己,你也不準自己看不起自己,讓我抱抱你,我就抱一會兒……”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了,就在我耳朵邊上回響,“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其實我那天本來是準備去應征當家教的,然后我就在路上看見你從那間店里出來,我看到門前著一個招聘的牌子,我那時候也不敢確定你就是那里的老板,可是我想,管他呢,不管怎麼樣我得去和你說說話……我等這一天等了好久了,你什麼也不知道。”

我聽見一陣由遠而近的、孩了們的嬉笑聲。越過他的肩膀,我就看見了那三四個孩子——他們的脊椎有病,需要矯正,所以他們每個人都戴著一個巨大的金屬矯正,那矯正就像個鳥籠一樣,籠罩著他們的上半,從頭頂直到腰際。“他們在談!”其中一個整個都歪斜的小孩歡呼著,居然擁有這麼完的聲音。然后他們又笑鬧著往另一個方向跑遠了,套著他們的鳥籠彼此撞著,像風鈴那樣叮叮當當地響。

這世上怎麼會有那麼多讓人不知該說什麼好的殘缺?可是我面前的這個人,我懷里的這個人,他那麼。我閉上了眼睛,管他呢,可能,可能老天爺是看見南音已經擁有太多的禮了,所以急之下,就把一個原本要送給南音的禮丟給了我,是天意吧,一定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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