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睡夢像只暴躁易怒的貓，蜷伏在一個很淺的意識黑暗。不時，害得我都不清楚自己究竟睡著沒有——因為誨的聲音一直都在那里旋轉著，我的腦袋變了一個海螺。又開始窒息了，這一次的窒息是緩慢而幽暗的，帶著冷氣機輕輕的響。別過來，別過來，我不怕你，我沒睡著，我馬上就要醒來了，不信你看，我一直都聽得到海浪。一把尖銳的聲音刺進來，我的睡眠流出和燈相同的、昏暗的，見鬼，又是電話，不過這次是我的手機，難道還是西決嗎？還有完沒完啊你，要是再吵我我就直接告訴你江薏睡在方靖暉那兒。

手機的屏幕上閃著的字是：“冷杉”。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壞孩子。

“掌柜的。”他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剛剛跑完步，呼吸得很重，“我，我到了，你告訴我你住在哪兒？”

“什麼你到了？”我一下子睡意全無。翻坐起來，這個家伙甚至有辦法讓我在熱帶渾打冷戰，“你給我說清楚，你人在哪里？”

“我在三亞，凰機場。我想你。”他像個闖了禍的孩子，語氣遲疑。

“你和我開什麼玩笑啊？”我氣急敗壞的時候反而把嗓門兒到了最低，“你什麼意思？半夜三更的別這樣嚇唬我行麼？又不是演恐怖片。”

“是真的。”他堅持道，“我，我去買機票的時候，人家告訴我，只剩下一班下午三點起飛的，然后就是晚上起飛的——我的錢只夠買晚上起飛的那班，然后我就……你在哪兒？你告訴我。”

“為什麼？”我咬牙切齒地問他，聽見了自己的重重地、無可奈何地砸在枕頭上的聲音，“冷杉你可不可以差不多一點兒？我早就跟你說過了我不是個小姑娘，我最討厭人家跟我開玩笑，最計厭別人無理取鬧地給我惹事……”

“南音跟我說你是帶著火星人來看他爸爸的。”他口氣生地打斷了我，“你告訴我，是不是真的？你為什麼要跟我說你是專程陪著江薏姐出來玩的，你為什麼不說實話？”

“南音……”我覺到自己的指甲深深地嵌進了手掌心的里，南音你到底——雖然除了江薏，我沒再對任何人說起過關于冷杉的事，可是南音這丫頭，也許是無心的，應該是的，“你今天看見南音了？”我故意地轉移話題，似乎這樣就可以回避他此刻和我于同一座城市的尷尬事實。

“早上，南音來店里，說你是來……”他的聲音突然間提高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真話？我又不會介意你是來見你以前的老公，可是……”

“你是在質問我嗎？”我吃驚地喊起來，顧不得會吵醒鄭功，“你有什麼資格來質問我？我從一開始就跟你說了，我們在一起，開心就好，不開心就一拍兩散，你倒要搞出這麼多皂劇來，我真是服了你。我有義務對你說真話嗎？你不要太拿自己當盤菜好不好啊！”我的太被突如其來的憤怒搞得一陣陣地跳，電話那邊傳來的只有沉默，沉默越來越靜了，我甚至聽不見了呼吸聲，心就在這個時候突然了一下，“冷杉，你犯不著的，玩一玩就算了，何必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呢？”我僵地翹了一下角，其實是想自嘲，卻忘了他看不到這個難堪的微笑。

“鄭東霓！”他居然蠻橫了起來，“他媽廢話，我只是想知道你現在在哪兒，你七八糟地說些什麼我聽不懂！”

“海棠灣！好了嗎？這個地方海棠灣，沒什麼游客，要是不自己開車我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走，聰明的話你現在就在機場找個地方住下來．乖乖地等到天亮了我過去接你，現在好了，我原來的安排都打了，你這樣給我添你是不是特別開心呀？你的目的達到了沒有？好了我現在要掛了，我屋里還有小家伙在睡覺，有事的話，明早再打吧。”

我迫不及待地收了線，像是在看恐怖片的時候，看不下去了只好急忙尋找遙控那樣，企圖通過換頻道來逃避淋淋的鏡頭。咬著關了手機，看著屏幕熄滅的時候又突然地把它打開可，因為我敢肯定天亮以前他還是會打來的，我就是知道。

這個夜晚又不能好好睡覺了。一熱的風拖泥帶水地從敞開的窗子擁進來，那是浪濤的聲音在出汗。我的手指深深地纏繞在蓬的頭發里面，視線從手腕和手腕之間俯下去，俯下去，底下是一片月籠罩的沙。拜托你敬業一點兒好不好？你是月，要是連你都不能清涼一點兒，要是連你都不能幽靜一點兒，要是連你都搞不定這個地方魂不散的熱度——我該怎麼辦？我現在需要你可以了嗎？我需要你安靜、清爽、面無表地看看我，我需要你那張沒有五的臉。因為我覺得我被辱了，方靖暉和江薏辱了我，我親手設下的圈套狠狠地給了我左臉一個耳；鄭功清澈的眼睛辱了我，提醒著我此生的破敗和難堪的歲月就這樣來了；Peter辱了我，他眼神里的滄桑和含義復雜的嘆息清脆響亮地打在我的右臉上——這右半邊臉還是我自己湊上去的；當然西決也辱了我，他那通見鬼的電話將會是我此生最不愿意回想的場景之一。當我沒有表地忍耐的時候，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的整個腔都彌漫著一種碎裂般的，它們源自心臟跳的那個區域，往上蔓延直到頭，往下侵襲直到胃部，漸漸地變了一個殘破的湖，稀釋著我的濃度。所以我迫切地需要你來波粼粼地照耀它們，我的月亮。

給我一點兒酒好嗎？其實我也不是那麼想喝，只不過，我被一個孩子橫沖直撞的捅了一刀。這真讓我惱火。沒有人有資格像這樣撞到我心里的那塊最暖和的地方去。不管他打著什麼樣的旗號，以什麼人的名義。有一行勢單力薄的眼淚從眼角流下來，流進了手臂上面的皮里。完蛋了，我對自己說，我回到了十二年前。那時候我十八歲，，是一個場上飛過來的魯莽的足球，“鄭東霓”這個笨拙的、來不及躲閑的人就像塊呆若木的玻璃那樣被它砸得碎。春天，我記得那是在春天，我一個人站在學校實驗樓的樓頂天臺上．看著蔥蘢的樹冠莫名其妙地呈現另外一張面孔，我平淡地問我自己到底要不要跳下去，雖然我的已經了，雖然我不得不用力抓天臺上的護欄來維持站立的姿勢，可是我的心里的確是一片平靜。我模糊地想著這天空它耍了我，它就像那個男人的謊言一樣耍了我，我還以為若是我站在一個很高很高的地方，我就能離天空近一點兒，所以我來到了樓頂，所以我來到了這個絕境，我到了絕境才發現，它依然離我那麼遠，像在平地上一樣遠。耍了我的或許不是天空，而是我自己的錯覺——這和其實是一個道理。但是我現在才發現又有什麼用？絕的時候我不需要任何真理，我只是在猶豫要不要把自己扔出去，讓地面上看熱鬧的人們產生和當初的我類似的幻覺——那個尋了短見的孩子有那麼一瞬間融化進了藍天里。

然后西決沉默地沖了上來，攔腰抱了我，十五歲的他力氣居然已經那麼大。我死命地咬著，不許自己尖，一邊跟他沉悶地廝打。眼淚不知不覺地就溢出來。指甲掐進他手腕上的里，所有徹骨的恨都倒給了他。他終于制伏了我，企目把我拖走，可能是我掙扎得太厲害了，他于是惡狠狠地把我推倒，天臺上的水泥地被照得暖和了，從我們的正下方，傳來音樂教室的鋼琴聲。我就這樣跌落在了鋼琴的音樂聲里，看著他的臉龐，突然間就喪失了所有用來燃燒絕的勇氣。這就是我經常痛恨西決的原因。可是他蹲下了子，滿臉驚恐地看著我，他說：“你不要哭。”我說“你滾吧你滾吧你滾吧你個傻B你他媽什麼都不懂你裝什麼好人！”但他只是慢慢地把手給我，他說：“姐，跟我回家。”

我做夢了麼，我為什麼夢見了西決？還是十五歲時候的兩決？我甩甩頭，看見手機上那一抹芒又在閃爍了，像是深海里面會發的魚。“冷杉。”我知道我的語氣莫名其妙地凄涼，“你又要干什麼呀？”

“海棠灣，對不對？”他的聲音里甚至有種孩子氣的驕傲，“我問了人家，海棠灣最好的酒店，錦瑟家園，對不對？你是不是住在這里？如果是，我就在大堂里。”

“你是怎麼過來的呀，笨蛋？”我驚愕地問。

“在機場，有個心腸很好的人讓我搭了車，送了我一段，然后給我指了路，我沿著公路一直走，就到了，有什麼難的？三亞又沒有多大，現在天都快亮了，也該走到了。”

“你沿著公路一直走？”我像個白癡那樣重復著他的話。

‘對呀，一直走。”他笑了，“路上是有一點兒黑，不過沒關系的，時不時的也會有車經過，他們的車燈能替我照亮一點兒路。”

一熱浪沖到了我的眼眶里。我發了幾秒鐘的呆，輕輕地說：“等著我，我就下來。”似乎如果我說話的音量再大一點兒，聲音就會控制不住地打。

踩著一地的燈，我在長長的走廊里奔跑，途中經過了所有那些長相相同的房門。我出來的時侯把房卡帶在上了嗎？管他呢，還在意這種細節做什麼？那種強烈的、白茫茫的像道炫目的，在我的里呼之出。我這個人快要變它了，我耳邊甚至已經掠過了“自己”在迅速消失的過程中帶出來的風聲。電梯門不聲地開啟，非常紳士風度地歡迎我又一次來到了絕境。

他背著一個碩大的雙肩包，站在柱子下面。他的眼睛里有種害的神，但他從頭到尾，都毫不躲閃地盯著這個慢慢開啟的電梯，以及從里面飛奔出來的我。

我該怎麼辦？我要沖上去抱他嗎？可我突然間變得膽小如鼠，我只是慢慢地走上去，輕輕地抓住他的手，對視了幾秒鐘，我對他笑了，“傻瓜，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多危險？”他怔怔地看著我，點頭，再搖頭。

“為什麼？”我知道我問得沒頭沒腦，可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

“我怕。”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輕輕地了一下我的臉頰，“我怕你走。我怕你帶著火星人，又重新回去找他的爸爸。你們要是一起走了，那我呢？”

“白癡啊你，”我打了一下他的胳膊，“那怎麼可能？我是來談離婚的你知道嗎？”

“可是你沒有告訴我。”他堅持道。

“我是覺得，”微笑又一次在我臉上無遮無攔地漾，“我是覺得，就算說了你也不懂。”

然后我就像牽著個小孩子那樣抓著他的手指，幫他去前臺辦了Checkin，他一路安靜地跟著我進了房間，小搖籃里的鄭功依然酣睡著，對他來講這個世界一切照舊。他有些不安地把背包卸下來，扔在地毯上。我不知道我到底該怎樣對待他，于是我慌地打開了浴室的門，把他推進去。

“洗個澡吧．走了那麼遠的路。”我一邊說，一邊手指發地為他打開了淋浴噴頭。

他用力地點點頭，一言不發。我把浴巾從架子上扯下來丟給他，心虛地走出去關上了門。水聲在我背后的門里面持續地響，我卻聽不見一點兒屬干他的聲音。鄭東霓，你他媽給我像樣一點兒。我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重新打開了門。

淋浴噴頭像朵花那樣，寂寞地綻放，水自顧自地流下來。他還站在那里一不，維持著剛才的姿勢，甚至是表。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覺得我現在可以用一種有竹的姿態掩上浴室的門了，我覺得盡管我渾都在打冷戰，我也可以以一種有竹的表隋靠近他了。他眼睜睜地看著我這樣冷靜地靠近他。

然后我們地擁抱在一起，就像是此生第一次擁抱什麼人。

“冷杉。”在他長久地吻了我之后，我輕輕地問他，“你現在就告訴我，你是不是騙我？現在說，還來得及。”

“我為什麼要騙你？”他顯得很困，“我騙你的什麼東西呢？”

“我的呀。”我緩慢地笑了，“你別看我是個活得七八糟的人。其實我的很漂亮的，不是每個人都給得出、給得起像我這麼漂亮的。”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他癡癡地看著我。

“我怕我會弄臟了你，我更怕你會毀了我。”我一點兒一點兒地著他的鬢角和頭發。

“除了你我誰都不要，你記著這個就好了，剩下的事，你想都不要想。”他死死地抱我，像是要把我的腦袋按進他的膛里面。

“算了，”我知道眼淚了下來，“毀掉就毀掉吧，我讓你毀。不怕的，你就是把我打碎了，我自己也還是可以把自己拼起來，拼起來了我也還是鄭東霓。”

就在這個瞬間，腦子里又閃過了十五歲的西決失措的臉。西決，我帶著一臉的淚，在心里面微笑著，對不起，十二年了，姐還是不能跟著你回家；西決，十二年了，你還是沒能阻止我。我最終還是從那個樓頂上跳了下去，其實我想要的本就不是接近天空，我想要的本就不是那種融化在藍天里的幻覺，那都是假的，都是借口，我只不過是想要跳下去而已。西決，你就全我吧。

再后來．太就出來了。冷杉的腦袋一挨到枕頭便睡了過去。那張睡臉就像鄭功一樣，酣暢得全力以赴。真憾，他閉上眼睛的時候，沒仔細看看，日出時候醉人的紅已經濺滿了玻璃窗。我坐在另外一張干凈的空床上，我毫沒有弄這張床上的被子，我喜歡看著它們如同墳地上覆蓋的白雪那樣，我不知道該怎麼抵那陣陣襲來的、新鮮的疼痛。所以我只好把膝蓋地抱在口的地方，把我自己變了墓碑。

我看著你睡著的樣子。一邊看，一邊想念你，就好像你在很遠的地方。

我拿起酒店房間的火柴盒，卻發現手指一直都在微微地抖，劃一，斷了，再劃一，又斷了，此時此刻，朝霞就像晚霞那樣地找上了我，海浪喧響著，一被一波，把這霞給我推過來，恍惚中我想要把臉龐湊到那片紅中去，覺得它可以替我點燃這支倒霉的煙。

老天爺，我的生命在一夜之間變得讓我不知所措了，我該怎麼對待它？請你告訴我。

我神經質地跳下床，想都沒想地打開了房門，走廊里一切如常，這個胎換骨的我真不習慣踩著昨晚的地毯。見鬼，方靖暉住哪一間？我撲上去忘形地砸門，“嘭嘭”地沉悶地響。我知道多半已經來不及了，我知道或許該發生的事都已經發生了，但是我一定得做點兒什麼，我得阻止我造的事，就算不能阻止，我得想個辦法，想辦法打掃我上所有的那些屈辱。

方靖暉第一時間過來開了門，他的臉真是難看，“你又在發什麼瘋？”他上居然還是穿著昨晚的T恤和牛仔。但是我在對他笑，我笑著發現我自己的指間居然還夾著剛剛那支煙，于是我對著他的臉揚了揚右于，像是微醺，我說：“我是來跟你要我的打火機的，你信嗎？”

“哎呀，天都亮了！”屋里面傳來江薏的一聲尖，我看到從電腦前面跳了起來，又急又氣地說：“怎麼你都不提醒我呢方靖暉，你自己不困嗎？可是這個真好看啊我不知不覺就看了九集，剩下的怎麼辦啊？你電腦里面一共有多集你全都給我好不好？”接著看到我，又尖了起來，“你給我老實代，你是不是跟那個什麼Peter鬼混去了？我都不好意思給你打電話，還以為你能自覺一點兒早點兒完事了過來找我，你倒好，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個狼窩里看了一夜的劇！”的眼睛倒是閃閃發亮的，一夜無眠的清醒反倒讓了，“嘩啦”一聲用力拉開了窗簾，難以置信地看著窗外的曙。

“你說什麼？”我有氣無力地辯駁道，“我想要給你打電話的，可是我太累了，我只是想躺一下而已，結果誰想到一下子就睡著了，我還以為——”我咬了咬，眼看了看方靖暉的瞼，“我還以為沒準兒你不想讓我你回來呢，誰知道我會不會壞了你的好事。不過，你真的看了一夜的電視劇啊……”

“一集45分鐘，一共看了九集，你自己算，需不需要一夜？”方靖暉的聲音冷不防地從我后冒了出來，還是不不慢的，一點兒起伏也聽不出來，不過我還是能覺到，他的眼神非常集中地落在我上。

“東霓我跟你說，這個真的好看，超好看一一”江薏的聲音從浴室里歡快地傳出來，夾雜著把水拍在面頰上的聲響，“《犯罪心理》，那些連環殺人的故事我看得迷死了，本就停不下來。”

方靖暉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大聲說：“你他媽別告訴我你把孩子一個人丟在房間里了……”就在這個時候江薏非常湊巧地打著哈欠走出來，“方靖暉，我要回去睡覺了，你也睡會兒吧——你都陪我看了這麼多集真的是辛苦你了。”

“等一下！”我急切地攔在面前，“你不能回去睡覺，你就睡在這兒好了！”

“你開什麼玩笑啊！”江薏瞪大了眼睛。

“我說真的，等你醒了我再跟你解釋。”然后我轉過臉，看著方靖暉，“跟我到摟下好不好？咖啡廳、海邊，隨便你，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和你說。”

我鼓足了勇氣，清晨的海風就這樣一下子灌進了我的里，讓我覺得沖口而出的句子變得不像是來自自己的，“方靖輝，你聽好了。我決定了，我簽字，孩子給你，錢我也不要了。你滿意了嗎？不用再拿那種騙小孩的律師函來嚇唬我，我說到做到，你贏了。”

他臉上沒什麼表，可是海風把他的頭發吹的樣子讓他看上去還是和平日里不同。

“聽到我說話了嗎，方靖暉？”我用力地提高了嗓門兒。

“為什麼？”他問。

“因為我想要重新活一次，徹徹底底地，重新活。”我深深地注視他，仔細想想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長驅直地看他的眼睛了。

“你告訴我實話，東霓，”他深深看著我的臉，“你遇上什麼事了嗎？”

別再考驗我保守的能力了，你知道我其實不行的。我勇敢地回著他，終于笑著甩了甩頭，“告訴你也不要，我確實遇上了一些事，不對，準確地說，是一個人。所以現在我不想再糾纏了，以前的事就讓它們都過去吧。方靖暉，你為什麼要這麼看著我？這不是你一直以來想要的嗎？”風把我的長發全吹向了一邊，我就勢仰起頭，就讓風從我臉龐上整個兒吹過去，然后索在沙灘上坐了下來。

他不聲不響地在我邊坐下，“我不明白。”我看得出他的驚訝，他著遠消失了的海鳥，說：“為什麼？你煞費苦心地把江薏送到我房間來是為什麼？就是為了告訴我你愿意向我認輸了麼？我不信。”

“你……”我臉上一陣滾燙，“你看出來了那是我安排的？”

“一開始沒有，直到有個服務生進來送香檳和玫瑰——說是酒店贈品，我沒記錯的話那是克魯格香檳——你知道克魯格香檳什麼價錢？這家酒店瘋了麼？所以我就知道除了你，不可能是別人干的。”他笑笑，“不過，我不知道你這麼干是為什麼——放心吧，江薏什麼都沒察覺到，多虧了我這里有能真的吸引的電視劇，不然這一夜可有好戲看了。”

“噢……”我也笑了，這個早晨無論什麼東西都能讓我笑得很開心，“真聰明，斗不過你行不行？我原先想的是，把這些都安排好，說不定你們倆真能好事，我就順便抓一點兒證據來制住你——你不是要和我打司嗎？我有你搞的證據，有了這個證據法才不會把鄭功給你，看你還敢不敢和我上法庭，你還不是得乖乖地把我要的錢給我？”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臉上的表似笑非笑，“天哪，”他那語氣像是在贊嘆什麼，可眼睛里全是嘲弄，“鄭東霓，你怎麼會這麼蠢？”

“喂！不要以為我今天心很好你就可以隨便刺激我，把我急了我照樣撕爛你的！”我瞪大了眼睛對他喊道。

“聽我說完。”他毋庸置疑地舉起了右手放在半空中，“我還以為，你收到律師函以后，按照正常人的思維，無論如何要先去找個律師什麼的來咨詢一下，任何一個專業人士都會告訴你，按照大陸的法律，要是真的鬧上法庭去，孩子還是嬰兒，又有殘疾，中國的慣例下面他被判給媽媽的概率幾乎是百分之百。你只要稍微去打聽一下你就能知道這件事。我發那封信不過是想要嚇唬你，要是鬧到法庭上去你既拿不到你想要的錢，也必須要帶著你不想要的孩子，讓你自己掂量。但是我真的——”他的角輕輕地翹起來，“我真的總是在高估你鄭東霓。我沒想到你連這點兒腦子都沒有，你不去找最能幫助你的人，反倒把時間都花在——這些七八糟的歪腦筋上。”他終于短促地笑了出來，“還要心積慮地把江薏推給我，江薏了你這種朋友真是倒霉到家了……”

“我……”我非常勉強地辯駁著，“我可不是什麼心積慮，我不過是推波助瀾，你還有臉說，你憑什麼去指使到我房間里來文件啊？你說你和之間是清白的打死我都不信——對了，你告訴我，是不是你指使江薏干的？要是你近期沒和睡過怎麼可能為了你去背叛我？都到這時候了你還有什麼不好說的，我現在都已經認輸了，你就告訴我你每一步是怎麼走的吧。”

“認輸？”他靜靜地重復著這兩個字，“東霓，那到底是個什麼人？能讓你這麼輕輕松松地——跟我說認輸？東霓你得想好，你要是認輸了，你的人生就沒有樂趣了。你再喜歡誰，你的本也是不可能變的。”

“別管我，方靖暉，”我把雙手放進了邊的沙灘里，無意識地攪著的沙，我的手指變了海鳥，竭盡全力地輕盈著，試圖在沙礫之間留下一點兒痕跡，“現在你想要的你都得到了，你滿意了對不對？你可以去和你的父母差了，你終于把他們的孫子帶了回去，終于和我斷得干干凈凈，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不是麼？從現在起，你別管我了，你隨我去好了，就算那個人是騙我的，我讓他騙。我跌得頭破流也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的表有些不自然，“不管怎麼說，江薏絕對沒有像你說的那樣，去幫著我做對不起你的事，我和之間也完全不是你想的那種關系，我們談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早就時過境遷了。是你太齲齪，所以把別人都想得和你一樣。”

“為什麼你要轉移話題呢，方靖暉？”我靜靜地笑了，太終于去到了它該去的位置，變了平素的清晨那樣淡泊的樣子，“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會知道麼？我們結婚兩年，你爸爸媽媽打越洋長途的時候，什麼時候跟我講過話？他們以我為恥，對吧？他們心目中的兒媳婦，應反是江薏那樣的，對吧？鄭功出生了，他有病，他們更是覺得正好這是個契機，他們想辦探親來國就是為了帶走他，順便跟我攤牌，對吧？他們寧愿你損失掉一半的錢，他們認了，也要痛痛快快地把我打發走，像丟掉一個垃圾袋那樣，對吧？別以為你從不跟我說這些，我就不會知道，我并不像是你想象的那麼蠢的。”

“我那個時候為了娶你跟所有人都翻了臉。我現在也承認當初可能是倉促了些——可是你卻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到我上。我的父母，他們是嫌棄你沒錯，但是我沒有。”他轉過了臉，看著遠的海面。

“你有。”我語氣肯定，不過我現在已經可以很淡然地提起這回事，“你以為你自己沒有，你向我求婚的時候以為白已做得到的，可是這不是你的錯，你終究是和你父母一樣的人。那個時候你那麼堅持地想要孩子……你發現了你還是瞧不起我的對吧？但你就是要死撐，因為你不愿意承認失敗。”我看著海鳥從天邊飛過來，不管它們是否鳴，我都覺得凄涼。

“以后，”他沉默了很久，“以后還能做朋友吧？”

“去死吧，才不要和你做朋友。”我笑道。

“東霓你記得嗎？”看他的表我就知道他陷了比較溫暖的回憶里，“你第一天到國的時候，你降落在杉磯。我問你，英文怎麼樣，其實我知道你的英文好不到哪里去，你一看就是那種不管走到哪個國家都要混唐人街的人。”——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他在想要說幾句好話的時候語氣里都帶著輕蔑，算了，其實這也不那麼重要，他繼續說道，“你還記不記得，在杉磯機場，我們去那家面包店？”

我用力地點點頭。

“我說，讓我去買，你說不要，你搞得定。”他微笑著，“然后你就走過去沖那個店員笑了笑，指著玻璃柜子里面的面包，手指一邊畫，一邊不停地說：‘Thisone,nono，this,thatone，no,that……’最后你終于把面包買完了，你拎著紙袋子轉過臉，笑著跟我說：‘你看，我沒有騙你吧，我英語多好啊……’”他停了下來，似乎在等著對面的我笑完，然后他看著我的眼睛，嘆著氣說，“東霓，你本不知道，那一瞬間，我有多喜歡你。”

“那麼現在呢？”我輕輕地問。

“現在？現在我明白了，也是外。”

就在這個瞬間，我突然想起我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站在我當時的服裝店門口，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我當時在想，這個男的拽什麼拽？可笑，又不是我喜歡的那種，但是我卻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一眼。海浪一點兒一點兒地漫上來，眼看著就要沖刷到我們坐著的那片沙灘。“走吧，換個地方坐著。”他想也沒想，就像往日那樣，拉住了我的手。

現在好了，方靖暉，就在我們一同站起，一同環顧四周的那個瞬間，我又一次悄悄地看了你一眼，因為我想再看看你，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個就好了。

回程的飛機上，冷杉一直在睡，睡夢里地抓著我的手。江薏在我邊的座位上，一邊逗著鄭功，一邊無奈地看著我笑。完全不知道剛剛過去的幾天里，真正發生過什麼。不過，我覺得這樣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