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七章

“我不知道。”徐至有些詫異,“我從來沒結過婚,也不準備結,所以沒什麼經驗。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更在乎你不說實話。”

“可是你不‘一般’啊――”趙小雪含著眼淚笑了。

“說的也是。”徐至皺皺眉頭,“這麼說話――是不是有點不謙虛?”

9

丁小一直都是一個快樂的小姑娘。滿足和開心對于丁小來說是一件特別容易的事。用大人們的話說,沒心沒肺的孩子最有福氣。但是小的媽媽從年起就總是擔心地說:你這個孩子怎麼這麼傻。小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有點傻呢?那年小應該是四歲。在廣州做生意的舅舅給小帶回來一個從香港買來的好漂亮的芭比娃娃。要知道那個時候在這個北方的城市里,芭比娃娃的專賣店是沒有的,全城只有一個地方能買到真正的芭比娃娃――是一間四星級酒店的專柜。所以對于小來說,芭比娃娃就像是一個――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

的皮上去的,的頭發是金的,這麼長,長得好纏綿啊。的眼睛這麼大,大得讓小地抬起頭,看看鏡子里自己的眼睛。鏡子里的小因為興的關系,一直保持著眉開眼笑的表,這樣一來的眼睛就顯得更小了。算了算了,還是娃娃比較好看――的鼻梁真,真,小想不出來有什麼合適的詞了,反正的小鼻尖翹得這麼危險,就是危險,為什麼危險呢?就是因為太漂亮了,漂亮得恰到好所以才讓人覺得不安全。你看見,看見前那兩個曼妙的小饅頭了嗎?你看見修長的還有纖細的小腳了嗎?小嘆了口氣,要是這個娃娃有一天突然活了小該怎麼辦呢?該給吃什麼,穿什麼,該用什麼樣的語氣跟說話呢?反正不能隨隨便便的啊。不可以用那些不好聽的詞跟說話,比如“胖墩”,比如“沒心沒肺”,比如“傻孩子”,包括他們用戲謔的口吻說“有福氣”――這些詞都是大人們平時用來說小的,小自己是無所謂啦,可是如果娃娃活了的話,小是絕對,絕對不許任何人用這種方式跟的娃娃說話的。可是真傷腦筋啊,到底該怎麼對待呢?四歲的小不懂得如何表達,可是已經清楚地明白――這個娃娃來自屬于的生活之外的地方。

越想越覺得張,好像娃娃真的要活了,真的就要馬上開口說話丟給小一個又幸福又巨大的難題。小小的時候有個壞病,就是特別張特別害怕的時候就總是想尿尿。小把娃娃地抱在前走到衛生間里,然后突然發現:不行的,怎麼能讓娃娃看見這個呢?這麼難看這麼臟。于是環顧整個房間,讓娃娃在什麼地方等呢,洗機上堆著一堆臟服當然是不可以的,五斗櫥因為用久了看著油膩膩的娃娃一定會不高興――哎呀要快一點呀小就要尿子了,那麼就沙發吧,沙發靠墊是媽媽為了過年新買的。把一個最漂亮的的拖過來,讓娃娃坐上去。別害怕呀娃娃。我一會就回來。一分鐘后小沖了出來,太急了都沒看見自己的手臂上還帶著沒沖干凈的皂泡沫。看見的娃娃好好地坐在那個紅的靠墊上――真配啊,就像是的土壤突然開出的一朵寂靜的花。小突然間有點難過了:原來娃娃可以沒有,沒有娃娃也一樣漂亮,一樣好。但是這只是一瞬間的念頭,說到底小不是個喜歡自己給自己找麻煩的小孩。

從那一天起,小在院子里的人氣就高了起來。小抱著娃娃往樓下一站,然后驕傲地等待著其他小孩們羨慕地:“胖墩兒,胖墩兒你過來啊,讓我們看看你的娃娃好不好?”

當然好。小驕傲地站在一群小孩中間,著所有妙不可言的嫉妒,一邊很大牌地說:“輕一點啊,別弄疼。”要不就是:“不行不行,你的手太臟了,你不要的鞋――”然后有一天,黃昏的時候,小正準備帶著娃娃回家,瑩瑩就是在這個時候站在面前的。瑩瑩說:“丁小,你讓我玩玩你的娃娃好不好?我不會給你弄臟的。”

瑩瑩是整個小區里最漂亮的小孩。丁小覺得說話的聲音也是很好聽的。可那些平時群結隊好得不得了的小孩們都不愿意跟瑩瑩玩。四歲的小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可是奇怪的是,大多數孩子天生就心照不宣地明白這個。瑩瑩乖巧地站在那兒,黑黑的辮梢停著漂亮的紫蝴蝶結。小當然是想都沒想就說:“好的。”

奇跡就是在那一瞬間發生的。至丁小找不到比奇跡更好的字眼。瑩瑩微笑著接過娃娃,的小手著娃娃的金發,細聲細氣地說:“小,這個娃娃什麼名字啊?”夕斜斜地映亮了抱著娃娃的瑩瑩,瑩瑩的眼睛就像兩顆沉在水底的黑雨花石,小看見娃娃對瑩瑩笑了。后來小長大以后經常問自己,娃娃怎麼會笑呢?一定是當時線的關系。夕總是喜歡跟人們開玩笑。可是當時的小大氣都不敢出,有什麼東西讓――,小那個時候還不懂這個詞,只是悲哀地想,自己怎麼又想尿尿了。瑩瑩的紫蝴蝶結跟娃娃致的小鞋子是原本就該在一起的東西,齒白紅的瑩瑩心疼地,欣喜地凝視著麗的娃娃的樣子是小日后永遠珍藏在心里的一幅畫。小低下頭,看見瑩瑩纖細的小手,還有自己的手――嘟嘟的,指頭又短,還黑。小想起自己狼狽地想不出要把娃娃放在哪里的那一天。知道如果換了瑩瑩,是不會那麼狼狽的。因為瑩瑩自己就是那個麗的靠墊。或者說,不管瑩瑩把娃娃放在什麼地方都不要。堆了一堆臟服的洗機也好,油膩膩的五斗櫥也好,只要瑩瑩對娃娃這樣地笑一下,用潔白的小手這樣拍拍的臉――小真笨啊,你看瑩瑩就一點不用慌張。甚至,換了瑩瑩,直接抱著娃娃坐在馬桶上也是沒有關系的,和小不一樣,瑩瑩本用不著掩飾,本用不著難堪,只要對娃娃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兩個漂亮的孩子就這樣把尷尬化了一個共同的小

“丁小。”瑩瑩看著的眼睛,“我能不能再玩一會兒呢?一會兒我就還你。”

搖搖頭,看著失的瑩瑩的表,慢慢地說:“瑩瑩,這個娃娃我不要了。你拿回去吧。”

瑩瑩瞪大了眼睛,了O型:“你說什麼呀丁小,我怎麼能要你的娃娃呢?我媽媽會罵我的。”

“真的,瑩瑩。”小轉過,“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家吧。你就跟你媽媽說,娃娃是我送給你的。”

說完小走了。留下瑩瑩一個人站在原地。后傳來瑩瑩愕然的聲音:“丁小你真傻。”

回過頭,看見娃娃和瑩瑩一起站在夕的那一片溫里,對自己微笑了。也許是真的。想。自己是真的有點傻。

10

“夏芳然,我們今天在你家里搜出了一瓶約250克的氰化鉀。”徐至著面前這個人。碩大的墨鏡和口罩讓他覺得這有一點荒誕。

“那是陸羽平托人搞來的,放在我家。”的聲音很自然,沒有起伏。

“這麼說是為了讓你們倆自殺用的了?”

“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干什麼?”夏芳然縱地聳了聳肩膀,垂在肩頭的長發跟著閃了一下。

徐至暗暗地嘆了口氣,他不明白這人為什麼如此固執。就像那些已經一文不名還放不下架子的沒落貴族一樣,已經毀容了卻還忘不了自己是個

李志誠拍了一下桌子:“夏芳然你注意你的態度!我再給你重復一遍――”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夏芳然靜靜地,慵懶地歪了一下頭,“你還有沒有點新鮮的?”

徐至丟了一個眼給李志誠,微笑:“夏芳然,那你能告訴我你們為什麼要自殺嗎?你和陸羽平。”

“警察叔叔。”沒有人看得見的臉,當然也沒人有興趣看,可是的聲音卻是讓人想起“巧笑嫣然”這個詞,“你下一句話是不是要說‘這麼年輕不要這麼悲觀’呢?還是算了吧,那是居委會大媽干的事兒。”

“不用這麼客氣。”徐至認真地看著,“用不著我‘叔叔’。我還不老――至沒有老到那種覺得年輕人沒理由自殺的程度。”

“好吧,我告訴你。”夏芳然停頓了半晌,“我想你們已經知道了吧。我在那之前的一個月就已經吞過一次安眠藥了。可是被救過來了。你們可以去查市中心醫院急診室的記錄。那個時候--因為我的那次植皮手失敗了。我覺得反正我的臉再也不可能變回原來的樣子,不如死了好。可是我沒死。我睜開眼睛的時候陸羽平跟我說:‘我這輩子是不會放過你的。想死的話我們一起死。我才不會讓你一個人去。’這是他的原話,我一個字都沒有改。”

“如果要自殺的話,你們為什麼不留書。”

“為了讓你們懷疑我是殺人兇手。”夏芳然的聲音里有種溫暖的輕佻,“我開玩笑的。我是想說,我們覺得沒什麼可說的。我們想死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兒。說了別人也不會明白,所以何必呢。”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徐至問。

“我怎麼覺得,”夏芳然笑了,“這不像是審訊,倒像是在電臺錄‘溫馨夜話’,‘天空’什麼的。”

“夏芳然,你認識趙小雪嗎?”

“趙小雪?”愣了一下,“有印象。等一下――我想起來了。是‘何日君再來’現在的服務生。對吧?小睦跟我說起過一次。”

“那你認識這個嗎?”證袋里是一塊小小的玉。紅線已經很舊了,磨得看不出原來的

“這是陸羽平原來的護符。早就丟了。他說可能是線太舊了,自己斷開的。我記得我當初還跟他說,弄丟護符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會倒霉的。可是他說――‘還會有什麼比遇上你更倒霉’?”夏芳然像個小孩,“我也知道他是開玩笑的。可是我當時還是很生氣,跟他大吵了一架。”

“夏芳然,如果我告訴你這塊玉并沒有丟,而是被陸羽平送給了趙小雪。這能讓你想起來什麼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聲音很小。

“就是說。”徐至的聲音突然間冷了下來,“就是說,陸羽平和趙小雪的關系讓我們有理由懷疑你有殺人的機。你知不知道――趙小雪懷了陸羽平的孩子?”

“我聽不懂你說什麼。”的聲音依舊黯淡,沒有了剛剛還煥發的的氣息。

“關于趙小雪跟陸羽平的關系,經過我們的調查,已經可以肯定趙小雪沒有撒謊。你――有什麼要跟我們說的嗎?”

“你們憑什麼可以肯定?”安靜地問。

“這是我們的工作,請你相信我們。”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們?你們說我殺人我憑什麼要相信你們?”

“‘何日君再來’現在的老板和所有員工都可以證明他們倆的關系非同一般。”

“你說‘所有’?”

“所有。”徐至加重了語氣,“包括莊家睦。”

直了腰板坐在那兒,像是個雕像。

“夏芳然,你在二○○五年的二月五日有沒有收到過一封署名是‘趙小雪’的信。信里趙小雪告訴了你懷了陸羽平的孩子,希你能全他們倆離開陸羽平。好好想想――那時候陸羽平回家過年了,那封信是直接塞到你家郵箱里的,所以信封上沒有郵票跟郵據趙小雪的口供,那天是在早上七點半的時候把陸羽平送上火車的,早上八點把信放進你家的郵箱里。在早上九點的時候再轉回去看,那封信和你家的晨報一起被人拿走了。你家的鄰居告訴我們他可以確定在那天見到約八點他出門上班的時候看到過趙小雪,因為趙小雪問他夏芳然是住對面還是住樓下。他之所以記得很清楚是因為他以為趙小雪又是一個要來采訪你毀容案的記者。那麼夏芳然,”徐至的語速越來越快了,聲音也越來越高,“據我們的調查,二月五日那天你父親正好在北京,也就是說你一個人在家,而你家的鐘點工上班的時間是九點半,所以如果沒有人能證明那天早上八點到九點之間有什麼人到過你家的話,除了你別人沒有可能拿走那封信。夏芳然,”徐至緩緩地說了最后一句,“我說得對嗎?”

像個雕像那樣靜默著。碩大的墨鏡和口罩在這時候更是像面一樣替遮擋著所有難堪的表

“夏芳然。你還是要堅持說你不知道趙小雪和陸羽平的關系嗎?”

真的變雕像了。一言不發,寂靜的室似乎只聽得見徐至和李志誠兩個人呼吸的聲音,可是沒有的。

“夏芳然,我再問你最后一次。你知道陸羽平和趙小雪的關系嗎?”

雕像依然是雕像。

“好吧,今天我們就到這兒。”徐至停頓了一下,“夏芳然,我覺得你是一個很堅強的人。你很了不起。所以請你相信我――現在只有我能幫你。”

夏芳然安靜地微笑了,徐至是從說話的聲音里聽出來正在慢慢地,艱難地,慘白地微笑著。說:“我說。我告訴你們我是怎麼殺了陸羽平的。”

11

那年春天,所有的人都生活在瘟疫的恐慌中。那年春天,夏芳然沒有跟這個城市的所有人一起經歷瘟疫的恐慌。因為是在病床上度過的。經歷了很多的疼痛,很多的折磨,更多的是莫名其妙。不知道那個陌生的孩子是誰――后來他們說那是的初中同學,真有這麼個同學嗎?荒唐。好吧,更荒唐的是,那個時候還沒真正意識到那個孩究竟對做了什麼。

站在自己的斜對面。夏芳然模糊地想起那個夜晚。準確地說,夏芳然只看見的半張臉。似乎剛剛把幾枚幣放進收款機,然后覺得疼了,然后看見那個孩子的右手保持著微微上揚的姿勢,穿著黑――像個復仇神。那串紅珠子的手鏈從手腕到了肘關節。――這個沒水準的人,那串手鏈一看就是夜市里淘來的廉價貨。然后就是聲音,所有人的聲音,其中就有小睦的,小睦喊著:“抓住,報警啊――”小睦尖的變形的聲音有點像個孩子。

再然后呢?再然后夏芳然就看見了自己的臉。拿起那面鏡子的時候清楚地看見了邊的父親和小睦倉皇失措而又在暗暗準備著什麼的表。那天,站在夏芳然病房門口的走廊上的小護士們還記得,們沒有聽到那一聲意料之中的撕心裂肺的哀號。們驚訝的同時又有一點地失。當然們的良知或同心會馬上跳出來滅掉這種失,于是們說:“這個孩子真堅強啊。”盡管這堅強是在一個非常糟糕的況下被證明的。

那面鏡子不是被夏芳然摔碎的,而是從的手上靜靜地下來,從被單上到地面上。它孤獨地碎裂是因為沒人有心思去接住它。“小睦。”夏芳然的手抓住了離最近的一只手。“芳姐。”小睦這孩子那麼擔心地。“小睦。”微笑,的臉現在變得很僵,但已盡了最大的努力讓這笑容在心里顯得得,“小睦。我現在不用化妝就可以去拍恐怖片。”

一個原本該驚心魄的場景就這樣過去了。夏芳然知道這個時候有權利號啕,有權利尋死,有權利歇斯底里――沒有誰能比更有權利。可是那怎麼行。在眾人面前那麼沒有品格,讓全世界的人茶余飯后欣賞的絕,博得一點觀眾們都會慷慨回報的眼淚或者對罪犯的聲討――這不是夏芳然要做的事

可是后來夏芳然想:我多傻。如果你從一開始就選擇低下頭的話,你就可以一直低著頭。可是如果你一開始選擇了昂著頭的話,你就永遠不能低頭了。榮辱說到底只是一瞬間的事。你已經有了一張不堪目的臉,還要有一個不辭勞苦支撐這顆高傲的頭的脖子。這一點都不好玩――但夏芳然當時沒來得及想那麼多,認為自己一定是還沒進新角,還以為自己是那個就算鮮淋漓也要笑靨如花的“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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