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如面柳如眉》第十五章

許繽紛的聲音像蝴蝶一樣在各個方向盤旋,用輕浮跟嘲諷的語氣大聲地朗讀小珍藏在心里的句子:“羅凱,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看見你,我總是擔心你過得不夠好,總是在想你是不是因為什麼事不開心,可是看到你真的很高興地大笑的時候,我就又會覺得很難過,因為我覺得你在高興的時候是不會在乎任何人的,當然也包括我。喜歡你的人太多了,羅凱――”

你去死吧。小在一片震耳聾的笑鬧聲中在心里對許繽紛說。你死吧。小重復著,小在那之前從來沒有恨過任何人,不知道憎恨到底是樣什麼東西。但是這終歸是不用學的,小一個字一個字地想:你應該死,許繽紛。小已經不再心里盼這場災難能快點結束了,在一天一地的歡呼聲里祈禱變了詛咒:我會高高興興地看著你死,臭婊子。如果你彌留之際能像一只鴿子那樣眼神里流著哀求那就更妙了,我會開心地在那樣一個瞬間往你的臉上吐一口唾沫。如果能讓你死掉我什麼事都愿意做,許繽紛你為什麼不死。

突然周圍寂靜了。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歡呼聲像是夏天的暴雨一樣停得沒有一征兆。小抬起頭,看見了羅凱。羅凱是在整個教室最沸騰的時候進來的,剛開始他還不明白這沸騰與自己有關。待他明白了之后他一言不發地走到講臺上,抓住了許繽紛手里那幾頁紙。許繽紛倔強地跟他搶,一片寂靜之中所有的人圍觀著他們倆――像兩只小那樣沒有聲音只有激烈。終于那幾張潔白而無辜的A4紙干脆地撕裂了。許繽紛漂亮的大眼睛里漾滿了狂野跟眼淚。

“你太過分了。”羅凱說。

羅凱的眼神讓許繽紛的心里抖了一下。惡狠狠地看著他的臉,那是最最鐘的臉龐。咬了一下,故意裝出一副很蠻橫的語氣:“羅凱,你居然幫著。”

“我誰也不幫。”羅凱搖了搖頭,“我就是看不慣你這麼欺負別人。”

許繽紛慌地明白自己就要被打敗了。十三歲的小姑娘還不了解人世間的每一種,在開始口不擇言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在傷心。

“我就是欺負又怎麼樣?我就是看不順眼又怎麼樣?我哪知道丁小的來頭有這麼大,我要是知道有你羅凱替撐腰的話我還哪敢欺負啊――”

“許繽紛,你以為你自己是誰?”羅凱像是漫不經心地吐出這句話。然后他徑直來到丁小的座位跟前,把手,對說:“走吧。”小糊里糊涂地站起來,糊里糊涂地跟著羅凱走出去了。打破教室里一片錯愕的寂靜的,是一個人的自言自語:“真是男與野――”然后語文課代表細聲細氣地接了口:“不對,是男與麥兜。”哄堂大笑又炸開來了,在這片哄笑聲中許繽紛非常慶幸沒有人在意臉上的表

22

丁小和羅凱的人生就是在那個屈辱的下午被改變的。羅凱有生以來第一次暢快淋漓地了一個青春期的男孩子的英雄主義。就這樣,不地走到小面前,走到因為他夠了嘲弄委屈的灰姑娘面前,大大方方地說:“走吧。”那一瞬間羅凱覺得自己簡直像是黑幫片里的好漢。解救了一個被人欺負的無助的小姑娘。

只是他不知道這個無助的小姑娘跟著他站起來,安靜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去的時候其實是跟著他走到了一個更沒有余地沒有回頭路的絕境。如果他能不陶醉在自己終于做了一回英雄的跟滿足里,簡簡單單地回一下頭,他就能看到這個很胖,很黑,眼睛很小的小孩的臉上有種什麼東西在燃燒。那是種蛻變的先兆。十三歲的小姑娘在眾目睽睽之下無聲無息地蛻變了。小知道今天跟著羅凱走出去的話,就等于永遠拋棄了后的這個集――或者說主選擇了永遠被他們拋棄。小并不是那種出風頭標新立異的小孩,不會因為被群拋棄而沾沾自喜。但是又怎麼能夠不跟著羅凱走呢?小輕輕地深呼吸,對自己說丁小你完了。可是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卻如此熱切地期待著這樣的一種“完了”。完了,小在心里重復著,多決絕,多壯烈的一個詞。

學校的樓梯真長啊。長得沒有盡頭。羅凱在前面,小在后面。外人看上去小依舊像是個小跟班。羅凱一路上沒有回頭看一眼小,越走他的心就越慌。他問自己我們這是要走到哪兒去呢?我們。我們這個詞讓他心生畏懼。他不敢回頭是因為他知道那個“們”就在后面。他想起自己小的時候在海里游泳――海邊長大的孩子的水都好得很――有一條規矩他早就爛于心:不可以游過防鯊網。雖然在那個城市里十幾年來也沒有人真正見過一條鯊魚,更沒聽說過誰真的被鯊魚吃掉了。但是防鯊網還是在那里,形同虛設,恐懼卻是實實在在的。有一次他想我試一次,我不會真的游過去我只是想看看防鯊網到底長什麼樣子。于是他開始游,海浪劈頭蓋臉地打過來的那種幸福讓他全戰栗。他游了很遠,前所未有的遠,遠到如果媽媽知道了他真的游了這麼遠之后一定會尖著過來打他的屁。當他約約地看到防鯊網的時候,他發現浮在海面上的也無非是幾個巨大的土黃的鐵球而已。他突然真切地覺得鯊魚就要來了。轉過頭去往回游的時候他卻手足無措地發現,他已經看不見沙灘和海岸。

“羅凱。”小怯怯地了他一聲,打斷了他的胡思想。其實這是小第一次這樣他的名字。真是有點不習慣。于是小又不好意思地了一聲:“羅凱。”

“聽見了。”他轉過頭,臉居然紅了,“又不是聾子。”

細細地凝視這個男孩子。他清晰地廓,他俊秀的臉龐,他黑黑的眼睛。他跟之間有了一層更深的聯系。因為他,第一次被人這樣辱;因為他,第一次恨一個人恨得咬牙切齒;因為他,發現原來自己也可以有非常狠非常不要命的瞬間。真喜歡他臉紅了時候的樣子啊。還有他這樣氣地對說:“聽見了,又不是聾子。”那種不耐煩聽上去――小的臉紅了,就像是平時爸爸對媽媽那麼說話一樣,好親近的。丁小你不要臉,在心里說。

“我發現――”羅凱好奇地端詳著,“你老是這樣,想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發呆,無緣無故就停電了。真了不起。”

他們一起笑了。是種很默契的笑。羅凱驚訝地發現這個看上去丑丑的小笑起來居然――那是什麼呢?似乎不能用“漂亮”來形容。笑起來的時候像個大人。那笑容里有種溫或者說――慈悲的東西。可以用這個詞嗎?羅凱拿不準,這種詞好像不是用來形容他們這個年紀的孩子的。但是,有更合適的詞嗎?

就這樣到來了。如果你愿意,我們就把這吧。其實那更是一種同盟。兩個孤獨的孩子之間的心照不宣的同盟。他們兩個其實都是慷慨的孩子。不會――或者說還沒來得及學會心疼付給什麼人的。小手一揮就把重若千鈞的珍惜揮出去了,頗有些“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架勢。在后來漫長的歲月里,這份慷慨的相親相幫助他們抵了很多外人的輕視,恥笑,還有誣蔑。從此以后,他們兩個人就變了“我們”――好一個氣勢如虹的我們。聽上去是個很有力量的詞匯呢,就像多年前令小心醉神迷的如水般的掌聲。

黃昏到來的時候小嗅到空氣中張的氣息。那天剛好是周末。大家都心急如焚地趕著回家。打過放學鈴的樓里充滿了孩子們嘰嘰喳喳地歡呼雀躍聲。小憑直覺到還會有事發生。但是不怕。小現在什麼都不怕了。

教學樓里有兩道樓梯。通向正門的樓梯是寬闊的,鋪著紅的花崗巖。大家經過這道樓梯時頭頂的墻上懸著的全是牛頓,因斯坦,魯迅們的畫像。這道樓梯有種坦的正氣。每到電視臺來錄像時,都會拍從這道樓梯上走下來的穿著統一校服的孩子們。可是通向后門的樓梯就截然不同了。很小,很狹長,鋪著藏青的大理石,小樓梯就頓時有了曲徑通幽的味道。小樓梯是孩子們的私出沒的地方:比如人們在這兒約會,比如有糾紛的人在這兒單挑或者和談,等等。

丁小和羅凱就是在這道小樓梯上到許繽紛們的。許繽紛和幾個平日里跟要好愿意替出頭的生。們在那里默不作聲地看著羅凱和丁小慢慢地從樓梯上走下來。們幾個孩子像是排練好的那樣,從四個方向把他們倆包圍起來,默不作聲地對峙中稚的兇惡彌漫在周圍的空氣里。許繽紛正好站在他們的正對面。迎上來的時候小不由自主地跟羅凱更靠近了些,這讓許繽紛很不爽。但是控制了自己,依舊沒有表

“許繽紛。”羅凱先開口打破了沉默,“讓我們過去吧。”

“我不知道‘你們’是誰。”許繽紛微笑。其他幾個孩子也跟著輕笑著。

“是羅凱和我。”寂靜中小的聲音格外清脆悅耳。

“這兒沒你說話的分兒,”許繽紛看了一眼小,“懂了嗎?麥兜?”這下孩子們都惡意十足地哄笑了起來

“許繽紛。”羅凱說,“今天中午算我不對。我不應該當著那麼多人給你難堪,我跟你道歉,你讓我們過去吧。”

就在這個時候激烈地開口道:“才不是羅凱的不對呢。你不應該隨便看別人的日記,然后你還――”

“你他媽吵死了!”許繽紛的喊聲撕裂了周圍的空氣,然后轉過頭,把臉沖著羅凱,作就像一支船槳那樣劃著周圍被夕籠罩著的暖洋洋的金的空氣。“羅凱。”的大眼睛里含著眼淚:“媽的你值得嗎?就為了這麼一個丑八怪你值得這麼低聲下氣的嗎?”

羅凱拉著小,一言不發地往下走。這幾個孩子于是同時圍得更了些。現在羅凱和許繽紛離得這樣近。許繽紛看見羅凱的眼睛里那個自己的倒影。多次,夢想過多次,有一天可以跟羅凱離得這麼近,現在這一天來了,不過沒想到是這麼到來的。許繽紛對自己微笑一下,笑得又稚,又慘然。這個又稚又慘然的微笑點燃了許繽紛的臉和眼睛。羅凱有些驚訝,他從來沒發現這個平時又聒噪又輕浮的孩子原來可以這麼麗和莊重。

“羅凱。”許繽紛笑著說,“我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我可以放你們過去。但是我有一個條件。”許繽紛蠻橫地揚起了下,“你必須當著我們的面,打兩個耳。”指了指小:“不能是裝裝樣子的那種,必須是真的。”

屏住了呼吸。看著這個不可思議地變得麗的許繽紛,從來沒想過麗原來也是有殺氣的。承認害怕了。不是怕許繽紛的威脅,而是害怕這個因為恨而變得麗凜冽的許繽紛。悲哀地想:我是不是真的很懦弱很沒用呢?也許是的。因為在心里對羅凱說:“羅凱你就打吧。”然后聽見了兩聲清脆的,貨真價實地耳聲。一陣眩暈的覺攪渾了邊夕明的橙紅

周圍寂靜了下來,雀無聲。羅凱自己的臉頰上兩個紅的手印已經微微凸現出來了。羅凱說:“許繽紛,我已經打過了。你看,我一點兒沒手。”

那一瞬間許繽紛有種沖出手去他臉上那個紅得發燙的手印。但是沒有這麼做,愣愣地,心疼地看著他的臉,對于十三歲的孩子來說,他們倆的這場對稍嫌冗長。在心里說羅凱你真傻。你以為你了不起啊?你這等于是低頭了你知不知道?你不只是向我低頭,你從此以后就要向所有人低頭了笨蛋。

那些剛剛圍著羅凱和小孩子們默默地散開了。們的臉上現在都沒有了那些邪惡的神。羅凱和小往下走的時候們甚至不約而同地,自覺地往兩邊分開,讓出了一條道。臉上甚至浮著一種相互傳染的悲戚。現在們看上去又變了平時的小生的模樣。對庸常生活中難得一見的麗和丑陋都不了解但是懷著本能的畏懼。

只有許繽紛還站在樓梯的正中央。留給所有人一個驕傲的背影。當羅凱和小的腳步聲漸漸遠了的時候,突然轉過,對著樓梯下面說:“等一下。丁小,我告訴你。你別神氣得太早了。《流星花園》只不過是電視劇。其實杉菜就永遠只能是一種雜草,灰姑娘就永遠是灰姑娘!如果你自己不是公主的話,總有一天王子會把什麼都收回去的。”

可是小什麼都聽不見了。稀里糊涂地跟在羅凱后面下樓,有好幾次差點被樓梯絆倒。像是做夢那樣行走在云里霧里。羅凱卻是越走越快了。簡直可以說是健步如飛。小又一次不幸地淪為一個小跟班。羅凱心里真他媽的高興啊。他沒有忽略那些一開始兇神惡煞到后來變得噤若寒蟬的小生們的眼神。他沒有忽略跟許繽紛而過的時候眼睛里那抹淚。臉上的那兩個掌狠了些,火辣辣的疼痛伴隨著虎虎生風的步子好像是燃燒了起來――但那是記錄尊嚴跟榮耀的勛章。太過癮了。他心滿意足地嘆著氣。

他們已經來到了場上。空曠的,黃昏的場很靜。人都走了。落日的無遮無攔地傾瀉其中,水波漾的。一群鴿子飛來了,輕盈地落下來。四四方方的場就變了鴿子們的游泳池,金的游泳池。羅凱回過頭的時候,發現小在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怎麼了?”他微笑著。

“哇”地哭了。小的哭聲就像是嬰兒一樣嘹亮,飽滿,元氣十足。聽上去簡直是愉快的。一群鴿子隨著驚飛了起來,這哭聲就像是它們的鴿哨。任何人都不會把這個哭聲跟“”聯系起來。說:“羅凱你真傻你為什麼要打你自己嘛明明是讓你打我的呀你就打我嘛我又不會怪你――”小淋漓酣暢地哭著,喊出來這一大串話,連口氣也不所以中間不能用標點符號。不理會羅凱氣急敗壞地在對吼:“你腦子有病啊笨蛋――你還嫌你今天丟的人不夠多呀你!”羅凱一邊吼一邊無奈地想:生們真是沒救。為什麼對這樣一個本來該莊嚴的時刻視而不見,而且輕而易舉地就拆了羅凱用兩個那麼響亮的掌才搭好的臺。真是不可原諒。羅凱好奇看著小在放聲大哭的時候似乎樂在其中。孩子真是一種奇怪的

心里一遍又一遍回味著剛剛的那個瞬間。在一陣眩暈中看到羅凱揚起了手。重重地落在他自己清秀的臉上。這是為了小。這是羅凱送給小的禮。這是羅凱跟小之間的約定。這是小要用全力氣甚至是有生之年來遵守的約定。小不知道對于羅凱來說那兩個耳完全不代表這種意義,只是明白:丁小永遠不會背叛羅凱。為了羅凱丁小什麼都愿意做。

的夕像河流一樣浸泡著這兩個孩子,一個在號啕大哭,一個手足無措。夕嘆了一口氣:這兩個孩子都是好孩子啊。有有義,知恩圖報。可是有什麼辦法,已經準備好了的磨難還是必須要降臨的。它只能拼盡全力讓自己再燦爛一點,再麗一點,再慘烈一點――夕只能用這種方式來提醒他們了,因為即使是夕,也沒有力量改變任何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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