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如面柳如眉》第十六章

23

夏芳然經歷過很多次手。比如植皮,比如擴張,還比如――一些奇奇怪怪的名稱。除了幫整容之外,這些手還擔負著其他的功能:那些硫酸燒傷了的右耳道,他們做手來盡可能地幫把已接近封閉的耳道打開;原先飽滿的如今變了細細的一條線,他們做手來幫助能夠正常地咀嚼跟吞咽食――陸羽平總是開玩笑地說:在醫院約會是件很酷的事

躺在手臺上的時候夏芳然覺得自己變了一臺出了故障的機。因此總是努力地在手開始前對麻醉師微笑一下,因為多虧了他,自己才能真的像架機一樣沒有痛覺。一位已經識了的麻醉師跟說:“我原先在日本留學。”說:“是不是日本人的麻醉技很強?”麻醉師說:“當然。全是‘七三一’部隊在咱們中國人上試出來的。”手室里的醫生護士們全場笑,也想笑,可是麻痹的覺已經來臨,有時會陷海水一樣深的睡眠――那是全麻;有時會覺得自己像是靈魂出竅――那是局麻。科學的力量就是偉大。模糊地想。

疼痛往往在深夜里如約而至,就像《百年孤獨》里那個跟將死之人討論繡花針法的死神一樣親切而家常。夏芳然頭一次發現原來疼痛就像音樂一樣,有些尖銳高,有些鈍重低沉,有些來勢洶洶但是并沒有多殺傷力,有些婉轉但是余音繞梁很久不會散去。當好幾種痛彼此配合著此起彼伏地同時發生,夏芳然握了拳頭,淚一點一點地從眼角滲出來,對自己笑笑,說:“會不會鋼琴在被人們彈的時候也是這麼痛呢,只不過它不會說,人們都不知道。”

自私一點說,陸羽平是比較喜歡夏芳然忍疼痛的時候的。當然這有些不道德。只是在疼的時候,會像個驚慌的小孩一樣依賴陸羽平――平時這種事當然是沒有的。的聲音里有種虛弱的囂張:“陸羽平你過來呀。”陸羽平一如既往地過來,迫不及待地把手給他。醫生允許的時候,他會把抱在懷里,像是抱一個小baby,他對說:“你閉上眼睛,你數數,它就過去了。”疼得實在厲害的時候會像個聽話的孩子那樣委屈地說:“好。”疼得不那麼厲害的時候會凄然地一笑,問他:“數到幾算是頭呢?”

他也不知道數到幾算是頭。可是他可以把他的溫傳遞給。他的溫暖跟撕心裂肺的疼痛比起來微弱得很,可是對于來說,那就是無邊苦海里的一個看得見得著的期盼。他輕輕地搖晃著,給哼著歌――在這種時候不會嘲笑他五音不全。的眼淚滴在他的手背上。現在的臉龐已經不能允許的淚一路順暢地行了,脆弱的眼淚們必須要經過很多疤痕的壑,夏芳然甚至覺得現在的眼淚滴落的形狀已經不再是規則的圓點,它們變了很多艱難的不規則的形狀――就像每個國家的地圖一樣――誰見過整整齊齊的正方形的地圖呢?疆域這東西要是想定下來,永遠需要很多人流上很多年的。夏芳然需要這種胡的聯想來打發這些難熬的時――其實所謂“時”,也就是幾個小時,最多兩三天而已。在他的懷里怯怯地說:“陸羽平,你可不可以幫我跟醫生說,給我打一針杜冷丁?”通常他是會對說“不”的,通常其實也并不等待著他說“行”,那針永遠不會打的杜冷丁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默契,每一次這樣的煎熬過后,陸羽平都覺得他們倆已經在一起走完了大半生。

最可怕的是等待疼痛來臨的時候,比如當麻醉藥的效力還沒消失,但是誰都知道它終究會消失。在這種時候夏芳然就變得非常暴躁,經常無緣無故地抓起邊的什麼東西往陸羽平上丟――準頭好得很,哪怕陸羽平站在離病床最遠的門口也還是會被打中。陸羽平有時候不無驚訝地想小時候沒去練練籃球什麼的真是損失。看見他不聲不響地把扔了一屋子的東西撿起來放回原就會冷酷地說:“媽的你裝什麼可憐扮什麼正經?你還等著誰來給你頒獎?不了你就滾啊你以為我愿意天天看見你……”他會在聽完這些話之后微笑著問:“喝不喝水?”很沮喪很泄氣地點點頭,然后等他把杯子遞給的時候對準他的臉潑過去。如果杯子里的水有三分之一那是最合適的,這是夏芳然在潑了很多次之后總結出的經驗,因為三分之一的水可以非常利落地全飛到陸羽平上而不弄夏芳然自己的被單。如果再多力道就不好把握了。比如有一次,陸羽平不小心倒了滿滿的一杯,夏芳然在潑的時候遲疑了一下,結果沒能如愿以償,大半杯全都到了地上,氣急敗壞地把杯子擲到屋角,在一聲驚天地的破碎聲中無力地說:“滾出去,陸羽平你滾。”

陸羽平安靜地來到走廊上,輕輕地替關上門。他是那種心里越憤怒臉上就越平靜的人。他靠著墻站著,靈魂的深依然回著那個杯子碎裂的聲音。他想起小時候學英語,他怎麼也記不住“玻璃杯”這個單詞。堂姐說:“你就記住玻璃杯打碎時候的聲音吧:G—LA—SS,有一點像對不對?”叔叔嬸嬸全都笑了,說堂姐還真能胡說八道。水一樣在狹長的走廊里洶涌,這絕好的讓他覺得自己擁有了來自上蒼的鼓勵。他對一個一臉同地沖他吐舌頭的護士笑笑,然后對自己說:算了吧,到此為止吧,誰他媽也不是圣人。反正只有這一輩子誰還能永遠想著別人?深骨髓的寂靜里,他推開夏芳然病房的門,他要跟說他不準備再看見了,他要跟說他從來就沒有覺得自己真的做了多麼了不起的決定可是事實上他并不欠的,他早就準備好了迎接的冷嘲熱諷所以他還有重磅炸彈在必要的時候扔――他要跟說:“你以為我真的想過要娶你?”就這樣他推開了門。

但是睡著了。在床上像只貓一樣把臉埋在自己的里。他試著推了推,想把弄醒,可惜未遂。溫順地隨著的呼吸一起一伏。現在就連睡覺都養把臉藏起來的習慣了。陸羽平替把被子蓋好,然后慢慢走到屋角,拿起笤帚盡可能輕地掃那些碎片。它們懶散地劃過地板,劃過建筑,這尖刻的聲音還是吵醒了。他看見雪白的被子了一下,這令他聯想起雪崩這種危險的東西。恍惚間他的心又提起來,他以為新一的戰爭又要開始了。可是他聽見說:“陸羽平你剛才到哪兒去了?你不要跑啊你知不知道人家多擔心你――”

的聲音干干凈凈的就像被雨水漂洗過的樹葉。好像剛才的事本就是陸羽平自己做的噩夢。陸羽平來到旁邊,把手給他,說:“陸羽平,我疼。”

和平就這樣到來。他坐到邊,他的手臂環繞著覺到微妙的震,他在耳邊說:“疼得厲害的時候,你就喊吧。喊出來就會好點。”居然笑了,說:“不。那不行。”他在心里長長地嘆著氣,他想這真是一個固執的人。

幾個月以后的第二次植皮手失敗了。這一次他們沒有用脊背上的皮而是用大上的。手前一天,陸羽平小心翼翼地雪白的說:“陸羽平,我真的馬上就要變一條魚了。”“對。人魚。”笑了。“人魚”變了他們之間的一個典故,一個暗語,一個小小的玩笑。

可是手的創面染了。發著三十九度的高燒昏睡了整整三天,那時候覺得自己真的變了一條離開了水的魚,只能張著狼狽而卑微的呼吸。疼痛是在三天后的那個凌晨里長驅直的。那時候陸羽平坐在病房外面的長椅子上。因為病房里的空氣很悶,也因為他睡不著。坐在他邊的還有一位老人,他幾乎夜夜都在這兒坐著。他有一個也是在燒傷病房的孫子。他們的故事整個病房的人都知道。冬天的時候老人給小孩買了一床電熱毯,可是半夜里也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電熱毯燒著了。現在那個孩子毫無知覺地躺在夏芳然隔壁的病房,全被裹得像個小木乃伊,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陸羽平和這個沒有表的老人每個深夜都會并排在這兒坐一會兒,往往是陸羽平來的時候老人就已經在這兒了,陸羽平走的時候他還在那兒坐著。他們從沒有說過話,甚至沒有彼此點過頭。那天的凌晨也是如此,他們都已習慣了彼此的存在。

他很困。他想明天的課并不重要就不用去了吧。他就在這時聽見的嚎。起初那讓昏昏睡的他嚇了好大的一跳。然后夜班的醫生護士們急匆匆地往病房里跑。他想:死了。或者是,馬上就要死了。那本就不是人的聲音。他年時的小鎮上逢過年總會殺豬或者牛,這聲竟然讓他想起這個。他不知道如果他這個時候沖進病房醫生會不會把他轟出來,事實上他本就沒力氣也沒膽量沖進去。走廊上有一扇窗是破的,很冷的夜風吹進來,的嚎就像是一棵被狂風的猙獰的樹。漸漸地,變了一種喪心病狂地鋸木頭的聲音。他邊的老人依舊無于衷,一如既往地沒有表。說真的他真謝他的無于衷,這讓他覺得其實事還沒有那麼糟糕。寂靜的走廊上已經開始有了,無辜的睡眠中的人們大都已經被嚇醒,那些驚恐的疑問跟抱怨讓他無地自容。那一瞬間他羨慕這個世界上所有不認識這個人的人。一個小護士驚慌失措地跑出來,過了一會兒又從走廊上驚慌失措地跑回來,手上拿著一個盒子。他知道那是杜冷丁。

這下好了。只要能讓那種嚎聲消失,什麼都行。杜冷丁,嗎啡,安樂死也好啊。他閉上眼睛,現在他總算是明白了為什麼當他對說“要是疼的話你就喊出來”的時候,會搖搖頭微笑著說不。因為知道:如果真那麼做的話,他會恨。也因為如果真的允許自己養這個習慣的話,會恨自己。

當他終于又坐在的床邊,安靜地幫削蘋果的時候,上已經找不到一那晚的痕跡了。把自己的右手很珍惜地捧在前,小聲對陸羽平抱怨著那個新來的小護士扎偏了針,搞得整個手背都紅腫了起來。可是他知道自己并沒有忘記那個晚上,也沒忘。說話的聲音里有種道歉的意味,這讓陸羽平很不自在。無論如何,那不是的錯。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可以忍無端的暴躁跟發泄,可以忍的冷嘲熱諷,可以忍以越來越練的姿勢潑到他臉上的水,但是他沒法面對那個整個走廊響徹的嚎聲的晚上。為什麼呢?他本來應該更心疼才對啊,過了他本就無法想象的疼痛,刻骨銘心的疼痛。對了,問題就在這兒,刻骨銘心。可是在那種令人骨悚然的瞬間里,到底還有沒有心?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的虛偽:裝什麼淡啊。人不都是嗎?還不都是那麼回事,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說:“這個蘋果不好,我還是喜歡吃紅富士。”他說:“賣水果的人說,這就是紅富士。”笑了:“寶貝,他是騙你的。”因為現在已經不方便咬整只的蘋果,所以他總是把每個蘋果給小小的塊。后來這變了他的習慣――在他們冷戰的時候,在他們彼此誰都不愿意開口說話的時候,切蘋果變了打發這種類型的沉默的最好的辦法。“別切了。”靜靜地說,“一點都不好吃。”“當藥吃。”他看著,“維C對你的傷口有好。”從他說話的聲音里覺到了一種疏遠。知道那是什麼原因。

“陸羽平,你走吧。”微笑著說,“我的意思是,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們就到這兒吧。你應該找一個正常,健康的孩子跟你在一起。你別擔心我,我不會尋死覓活的,要是真的想死我早就死了,所以我會好好的。我們以后還是朋友。”

他站起走了出去。像是松了好大的一口氣那樣靠回枕頭上,無論如何,已盡了最大的努力為自己挽回一點漂亮的尊嚴。傷口的疼痛又開始蘇醒,真奇怪,每次都是在盡力想要維持尊嚴的時候,這些疼痛就會來臨。又想起兩天前那個恥的夜晚,一點都不想回憶它可是嚨里還殘留著一種細微的干燥和灼熱。是那場就像是要把靈魂嘔吐出來的嚎的痕跡。想起以前聽說過的一個歐洲的吸男爵的傳說。那大約是英法百年戰爭的時候,這個男爵先后殺掉了他自己的領地里一百多個小孩,因為他認為孩子的可以讓他留住自己的青春跟力量。這個故事里最讓心悸的一點是:那個男爵把這些孩子們組一個合唱團,訓練他們發聲,因為那個男爵說――這樣在他屠殺他們的時候,他們的慘和哭泣聲會比較悅耳一點。為什麼想起這個可怕的故事呢?對自己笑笑,因為現在覺得,這個男爵或許是有道理的,合唱團,多彩的主意。不過我原來也是學過音樂的啊。閉上眼睛,在淚里變得晶瑩剔都沒有聽見一聲門響。

陸羽平又回來了。手中拎著一個的塑料袋。他一個男生拎著這麼鮮艷的口袋真是好笑。口袋里面是很多個鮮紅,飽滿的蘋果。他沒有表地說:“這次,應該是真的紅富士了。”

24

夏芳然經常問自己,到底陸羽平。知道這個問題太奢侈了些,但是要知道夏芳然本來就是一個奢侈的人。曾經在穿什麼都好看的時候,用自己的話說,在的鼎盛時期,經常是在兩個小時就可以讓梅園百盛的每一個收銀臺都的信用卡。陸羽平聽完這句話后壞笑著說:“又是‘鼎盛時期’,又是‘全都過’,你的修辭還真是生。”著打他,說他流氓。趾高氣揚地按下自己信用卡碼的時候夏芳然心里是真有一份連自己也解釋不了的自信的。比方說,在梅園百盛里你經常會跟一個長相很好著很好甚至是氣質很好的孩子肩而過,但是夏芳然知道自己跟不一樣,因為自己的眼睛里沒有閃爍那種被質跟金錢占領過的迷狂。夏芳然從頭到腳沒有一點質的氣息,雖然是個奢侈的人,自己沒意識到能吸引很多男人的原因也在這兒。對于大多數人而言,奢侈是一種商品,可以買賣可以租賃可以換,們的貌或者青春或者勞或者才干或者貞都是換取奢侈的貨幣。夏芳然鄙視這些人――也就是說實際上鄙視大多數人,夏芳然把這群買賣奢侈或者意奢侈的人統稱為“暴發戶”,連那些自命清高鄙視奢侈視奢侈如糞土的人都算上,全是暴發戶。為什麼,因為暴發戶們怎麼可能明白奢侈本就不是一樣,就像天賦對于藝家來說是一樣在他既可以生長蓬又可以衰老生癌的,奢侈就是夏芳然的天賦,夏芳然的,夏芳然手不見五指的心深一雙不肯睡的眼睛,一皎潔到孤單的月亮。金錢,名譽,地位,虛榮心這些東西算什麼啊,夏芳然不會是因為它們才奢侈,夏芳然的奢侈是質不過是被偶然照到的一個角落。所以就算是沒有錢夏芳然也還是要照樣奢侈下去的,就算是沒有梅園百盛夏芳然也還是要繼續奢侈下去的,所以當夏芳然已經沒有了麗,甚至已經沒有了一張正常人的臉的時候,依然拿大張旗鼓地奢侈著,依然用的尊嚴一不茍地奢侈著,于是就會問自己到底陸羽平。

不知道外人是怎樣想象現在的生活的,或者他們,尤其是們會認為夏芳然一定是躲在暗天天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度日。但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把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痛不生,每一分每一秒都痛不生的生活或許存在在地獄里,但是人間是沒有這回事的。因為痛不生的次數一多,人也就習慣了,也就在安然地活在痛不生里了。伴隨著習慣而來的,是貧乏,瑣碎,庸俗等等一切人間的事

所以當夏芳然悄悄地在飯桌上打量陸羽平的時候,像所有的正常孩子一樣在挑剔自己差強人意的男朋友。說真的不能接他喝湯的聲音大得像匹馬,不能接他剔牙的作,尤其不能接的是他吃完飯后點煙時候的表,夏芳然是很在意一個男人點煙時候的神的,打火機那一抹微弱的照亮的是靈魂的深度,可是你看看陸羽平吧,按下打火機的時候他歪著頭,準確地說是佝僂著頭,瞇著眼睛,那副上不了臺面的心滿意足簡直可以拍照片放進字典充當“卑微”這個詞的圖解。夏芳然就在這時想起了另外一個男人,那個送這個藍寶石戒指的男人。他并不是多麼英俊,但是他是夏芳然見過的點煙點得最好看的男人,也是夏芳然此生第一場劫難。夏芳然知道自己這是在比較,在這場令人心灰意冷的比較中暫時忘掉了對面的陸羽平是那個在最絕的時候過來擁抱的人,是那個在已經沒有人相信傳奇的今天依然肯跟生死相許的人。有時候需要暫時忘掉這件事,如果真的時時刻刻活在對自己的提醒跟責備中很快就會神崩潰的,現在已經有比一般人更多的神崩潰的理由了――不能再讓自己活在對一個男人的付出的誠惶誠恐里。生死相許是個多重大的儀式,死在這儀式里倒也罷了,可是麻煩的是如果你活在這個儀式里,你就一定會在某些時刻用厭倦來打發日子。夏芳然此時還沒有意識到,其實親人之間就是這麼回事。抱怨,嫌棄,厭惡都發生在一群彼此肝膽相照的人之間。厭棄是真的,但是肝膽相照也是至死不渝的。

夏芳然不住院的時候也是基本上不出門的。最多在人的時候去趟“何日君再來”聽小睦吹吹牛。父親上班,陸羽平上課的時候,夏芳然就得一個人待在家里。在這些獨的寂寞中,漸漸養了一個嗜好。就是拉開那個巨大的柜的門,把里面的服一件一件地拿出來。其實柜在出事后已經整理過幾百回了,那些現在已不能穿的服卻還是在那里掛著。比如吊帶,比如背裝,比如肚臍的襯衫和肩膀的子。有一回父親要整出來幾件現在已經用不著的服送給的表妹,平靜地說等我死了以后我就全都用不著了,到時候再讓來拿也不遲。父親說了句“胡說些什麼”就再也沒提過關于服的話題,其實父親現在也有點怕

夏芳然一件一件地檢視著那些服。是檢視也是回憶。這件外套是“何日君再來”剛剛開張的時候買的,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牌子,可是小睦評價說穿上這個很像《駭客帝國》的主角;這件大領口的羊絨衫真是可惜了,現在已經沒有本錢讓前那道曼妙的小若現,可是曾經,穿上這件羊絨衫就覺得自己像個芭蕾舞演員那樣出了天鵝般潔白的脖頸;這條牛仔還是讀師范學校的時候買的,那個時候這條子對來說可算得上是天價,但是試穿時一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就投降了,不知不覺間它跟了七年――好服都是通人的,越穿它就越了解你的和好服的關系是河跟河岸的關系,那些服裝大師的作品之所以是大手筆,就是因為它們對的奧妙了如指掌。夏芳然像是在欣賞一些珍貴的標本那樣把服們拿出來,再整整齊齊地掛好或者疊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去。送人?做夢吧,就是一把火燒了它們也不會讓它們去委屈地跟隨別的人的曾經完已經變這些服們前生的記憶了。現在呢?這件中袖T恤真是妙,正好可以遮住左臂上從肩膀一直蜿蜒到肘關節的一條駭人的疤――那瓶硫酸大部分都到了臉上,濺出來的幾點調皮的浪花到胳膊上就變了今天這種結果;旗袍是樣好東西啊,領口系得嚴嚴的,這樣前的那些疤痕就會被遮掩得好好的,可惜的是下擺上那道開氣讓很郁悶,因為現在就連也因為手的關系變得必須遮掩了,那麼只好放棄旗袍,改穿唐裝上就好了。還有高跟鞋――這樣得像樂一樣的鞋子到底是什麼人最先發明的呢?夏芳然真高興現在還是可以穿高跟鞋的――一個人若是不喜歡高跟鞋那可就太不可救藥了,本就不會明白上帝為什麼要創造人這種生。欣賞柜的時候永遠是夏芳然最開心的時候,只可惜陸羽平就不會明白這種事樂趣何在。有一次陸羽平非常憨厚地拎著一件紫背裝對說,這個上去舒服,剪了當抹布保證很能吸水。

夏芳然知道陸羽平這樣說其實是怕心里難過。可是夏芳然真的一點都不難過。陸羽平是不會了解就算難過也永遠舍不得把委屈撒在它們上。但是夏芳然還是很笑著陸羽平的頭發,說:“傻瓜。”然后說:“陸羽平,你我?”

這是永恒的第二問。問完了自己陸羽平之后馬上隨之而來的第二個問題。陸羽平從來不會說:“。”只會說:“當然。”或者說:“你又說什麼廢話。”男人真是遲鈍,夏芳然嘆了口氣。

這個問題看上去是毋庸置疑的,陸羽平憑什麼要忍,忍滿臉滿的瘢痕,忍反復無常地壞脾氣,忍這份因為而不能正常的生活,甚至忍所有的疼痛。憑什麼?陸羽平?他的是原來的夏芳然吧?那個如花似玉風萬種的夏芳然。可是他實在沒必要如今的夏芳然的。誰能永遠靠著那麼一點回憶過日子呢?夏芳然突然想起了王菲的一首歌,用慵懶和玩世不恭的聲音唱著:“如果你是假的,思想靈魂住在別的,我還你?如果你不是你,溫的你長了三頭六臂,擁抱你甜不甜?”好問題。但是有時候,一旦變了別的,思想靈魂也會跟著變。夏芳然對自己微笑了一下,的靈魂變了嗎?應該變了一些的。可是真慶幸自己依然是一個潤的人,盡管已經變了一片無可救藥的戈壁。人有四種:干燥的好人和潤的好人;干燥的壞人和潤的壞人。那我是哪一種?自嘲著:我現在是個潤的妖怪。那陸羽平又為什麼要這樣的一個我呢?陸羽平是怎麼說的:“你是我喜歡過的第一個人,如果我因為你出了事就這樣逃跑,我永遠都會看不起我自己,我今年才二十歲,如果永遠都看不起自己的話那麼長的一輩子我該怎麼打發?”真是個傻孩子,不知道他現在有沒有悟出來所謂榮辱真的只是一瞬間的事呢?

知道別人在怎麼講和陸羽平。們――比方說父親公司里的那些厚無恥的職員,們說陸羽平真是聰明真是有心機,一個來自小城沒有嚇人的名校文憑的年輕人在研究生滿街都是的今天拿什麼來出人頭地呢?看人家陸羽平就想得到那個被硫酸親過的夏總的兒。陸羽平這個年輕人真不簡單真舍得下本。似乎看得到們繪聲繪的樣子,們還會說“不過夏總的兒其實很漂亮的基因還在生的孩子一定還不難看。”然后們一起開心地大笑……

夏芳然害怕那是真的。當開始害怕的時候一種歉疚就會跟著浮上來。怎麼可以這樣想他呢?的陸羽平的寶貝那個總是“殿下”的男孩子。可是需要知道這個,說到底男人和人是不同的。有些男人在上最在意的東西是順從,有些男人最在意的是仰視,有些紳士一些的男人最在意的是尊重跟了解。――說來說去都是些跟“權力”沾邊的東西。可是人最在意的“”是樣什麼東西呢?不是說跟“權力”一點不沾邊,但是“”更多的是種自然界里生生不息的蠻荒的能量。

比如說,當需要忍那些沒有止境的疼痛的時候,已經習慣了尋找他的手。在那種時候對自己說算了吧,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就算是被騙了也好。那個時候就問自己:夏芳然,沒想過你也有今天吧?冷酷的不可一世的你啊,你傷害過多人你對多人的真滿不在乎現在報應來了,你慢慢地忍慢慢地了悟吧,傾國傾城閱盡風也好,慘不忍睹誠惶誠恐也罷;都是你的命。不是每個人都有運氣用一生的時間活完兩輩子的,你偏偏就是一個這樣的人。那麼好吧你會比那些一生只有一輩子的人聰明得多只要你肯忍耐。也就是說你終究會比大多數人都要聰明。想到這兒夏芳然的心就又好了起來。愉快地看著陸羽平很沒氣質地點煙,愉快地聽著陸羽平用家鄉話跟他的叔叔嬸嬸講電話,然后愉快地嘆口氣自言自語:“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尋常百姓家。”陸羽平現在已經非常了解了,了解每一個玩笑每一句暗語,所以當他收起手機的時候練地撲過來掐的脖子:“你剛才說什麼?”笑鬧著一邊掙扎一邊求饒:“我錯了嘛――”他一邊胳肢一邊問:“哪兒錯了――”笑著說:“我以后再也不歧視來自偏遠地區的同胞了。”他重重地朝上打了一下,罰犯法的我要打110。他們突然地擁抱在了一起,他的呼吸他的溫度他的氣味就這樣不依不饒地侵襲了。短暫的安靜過后,他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乖。你現在還恨不恨孟藍?”想了想:“不恨。”他問為什麼。說:“就是因為恨的理由太充分所以倒懶得恨了。”

說的是真話。自從出事以來,經常是度日如年。這麼一來心里有很多歲月在生長。于是有時候就忘了讓這樣度日如年的那個人是誰。當然是孟藍,被槍決的死刑犯,知道的。可是真的是孟藍嗎?或者說,真的只是孟藍嗎?孟藍是誰呢?一個恨的陌生人。上天選了孟藍來給這一劫。不是孟藍,會不會也是別的陌生人?說穿了還不都是一樣的?隔了這麼遠的路看過去,原先堅定不移的答案居然也變得模糊了。記憶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

“陸羽平,”嘆了一口氣,“要是照我以前的子,我知道有一個人像孟藍一樣恨我,我其實會很高興的。我原來最怕的事就是大家都來夸我好,因為我覺得如果一個人能被大家喜歡,要麼這是大家的一個謀,要麼這個人是個沒有意思的大路貨,你明白我想說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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